王露露
我剛認識我的荷蘭出版商時,他來我家吃午餐談生意之前,總打電話同我商量,能不能別上魚蝦類菜。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嫌吃起來費事。記得魯迅先生在雜文里說過不喜歡吃螃蟹,掰來掰去,左摳右挖的,折騰半天搞出的名堂還不夠塞牙縫的。無獨有偶,荷蘭人干脆把魚也列入黑名單。
吃魚怎么費事呢?荷蘭人用的“工具”不對。中國人用筷子,而且從小手部肌肉受訓(xùn)練,童子功,夾魚肉摘魚刺小菜一碟。荷蘭人用刀叉,切肉好使,可用這餐具把魚肉和魚刺分開,把蝦肉從蝦皮中解放出來,需要技巧和耐心。
我2009年在一個宴會上遇到了世界烹調(diào)大獎賽的冠軍。他開的餐館有好幾個米其林星,他本人也常訪問中國。他告訴我,別看荷蘭多次榮獲世界烹調(diào)大獎賽金牌,但本地人辨別食品美味的能力沒法和中國人相比,而中國人在世界烹調(diào)大獎賽中卻成績平平。后一點我不敢茍同,因為得獎與否和誰來制定評審標準以及評審判團人員的構(gòu)成,關(guān)系密切。在我不清楚評審團東方人的比例之前,那個金牌的分量我要加個問號。
但有一點讓那位荷蘭名廚說中了,那就是荷蘭人辨別食品美味的能力和中國人沒法比。說得再狠點,荷蘭人從中國人的角度來看,有點好壞不分,豬八戒吃人參果。你傾家蕩產(chǎn),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他們做一桌子菜,他們未必領(lǐng)情。荷蘭有一位歷史學(xué)家訪華幾次以后對我說:“露露,你們中國人一天到晚請我吃山珍海味,沒別的事干了嗎?”我一聽,火冒三丈,但還是忍住沒向?qū)O悟空借金箍棒給那白眼狼當(dāng)頭一棒。
荷蘭人因為味覺不太發(fā)達,所以對飲食要求不高。他們作客吃飯或下館子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享口福,不如說是為了找個地方喝酒聊天。這里的人吃飯稀松,但視酒為命。以酒當(dāng)催化劑,調(diào)侃調(diào)情,男女間擠眉弄眼,交流思想,增進感情,才是他們做客吃飯下館子的初衷。很多人酒量極大,空口喝白酒紅酒啤酒好幾瓶后還能順著一條直線走路或開車。中國酒精含量百分之三就屬酒后駕車,酒駕幾次本兒就丟了,而荷蘭比利時要百分之五。荷蘭人不但抗酒精,喝酒本事大,聊天本事更大。
不論什么話題,只要你一挑,他們就上鉤。從夏娃腐蝕亞當(dāng),到爆料荷蘭醫(yī)院獅子大開口向病人要天價盤剝已經(jīng)身心俱疲的顧客,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談不到的。荷蘭人做客下館子把精力都放在海聊上了,哪還有功夫用刀叉招呼魚蝦呀?
荷蘭有一句名言,“提問不要錢”,這句名言有點像中國的“吹牛不上稅”。我久居荷蘭染上了這里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的習(xí)慣,否則虧吃老了。記得我在荷蘭剛交男朋友時,有一天腸胃感冒,我在大學(xué)的一個同事在喝咖啡時當(dāng)眾說我大概是懷孕的反應(yīng)。我那時還很“中國”,不好意思當(dāng)著別的同事的面反駁他,怕他下不來臺。好家伙,過了幾天,我接到一摞女同事的明信片,祝賀我懷孕。這正印證了荷蘭的另外一句成語,“如果沒聽到你反駁,那你一定是同意我的觀點”。吸取了教訓(xùn),于是我漸漸從中國式淑女變成如今好話丑話和盤端出的河?xùn)|獅吼,而荷蘭人還重金請我做講座聽我吼,其原因就在此。一些我所認識的荷蘭華僑與荷蘭本土人不懂得這個真理,他們即使才華過人,起早貪黑地苦干,對公司貢獻極大,但一有升職機會,他們往往得靠邊站。
在荷蘭,太顧別人的面子,拉不開臉是不行的。吃飯要說話,不吃飯也要說話,而且要說心里話,多難聽荷蘭人都能接受,因為在這里不光“提問不要錢”,反問質(zhì)問也不要錢。荷蘭王國從建國至今,幾百年里沒有一次內(nèi)戰(zhàn)或巨大的社會動蕩,與大家平時開誠布公,有問題擺在桌面上談,談判桌上談,飯桌上接著談,不談出雙方認可的結(jié)果不罷休,不無關(guān)系。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荷蘭人的心直口快和請客吃飯時重神交輕美味跟他們的人文歷史地理有關(guān)。在中國說話直筒子似的恐怕與華夏子孫儒雅含蓄的傳統(tǒng)相抵觸,而讓華人胡亂湊合著做口飯?zhí)铒柨腿硕亲恿耸?,也不符合我們的飲食風(fēng)俗。但還是隨鄉(xiāng)入俗吧。
(車劍華薦自《世界博覽》)
責(zé)編: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