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崴
西王母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女性尊者,她的形象和居住地在我國最早的神話書《山海經(jīng)》中就多有反映。其《西山經(jīng)》中說:“又西三百五十里日玉山,是西王母所居。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后及五殘?!逼洹洞蠡奈鹘?jīng)》有:“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還有“有西王母之山,壑山、海山……有三青鳥,赤首黑目,一名日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鳥?!逼洹逗?nèi)北經(jīng)》曰:“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而據(jù)蒙文通先生在其《略論〈山海經(jīng)〉的寫作時代及其產(chǎn)生地域》一文中的考證,《山海經(jīng)》應(yīng)屬于西南文化系統(tǒng)的產(chǎn)物,其誕生地可能就在古巴蜀地區(qū),由此看來四川與西王母的關(guān)系深遠(yuǎn),是西王母神話的重要發(fā)源地。
《穆天子傳》中說天子升昆侖之丘,至王母之邦,“天子觴西王母瑤池之上”。意思是說昆侖山是西王母的居所,天子(周穆王)到了昆侖山與西王母在瑤池邊飲酒作樂。這是仙界女主與人王交往的最初記載。
這些早期的神話傳說到了漢代,與漢代統(tǒng)治者追求長生不老的神仙思想相結(jié)合,形成了漢代社會對西王母的全面崇拜。并且經(jīng)過文人賦客的不斷演繹,西王母的形象也發(fā)生了重大改變,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其《大人賦》,其中寫道:“西望昆侖之軋忽恍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舒閬風(fēng)而遙集兮,亢烏騰而一止。低回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嚯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jì)萬世不足以喜。”西王母已從一個人獸不分的形象演化為一個老婦人的形象,三青鳥也變成了三足鳥。此時,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對西王母的祭祀盛行一時?!短接[·禮儀部》引《漢舊儀》:“祭西王母于石室皆有所,二千石、令、長奉祀”?!稘h書·哀帝紀(jì)》:“(建平)四年春,大旱。關(guān)東民傳行西王母籌,經(jīng)歷郡國,西入關(guān)至京師。民又會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擊鼓號呼相驚恐。”可見在西漢末年,對西王母的崇拜風(fēng)行全國。正是在此社會風(fēng)潮的影響下,雕刻有西王母形像的畫像磚也廣泛流行。
圖解
四川博物院藏西王母畫像磚雖只有四幅,但很有特點及代表性。從畫面的構(gòu)圖上看,西王母多處于畫面的正上方或正中位置,四周環(huán)繞各種吉祥瑞物,畫面下方才是各方來進(jìn)獻(xiàn)或求藥之人。只有一幅畫面是采用四格構(gòu)圖,西王母的位置在右上格。西王母畫像磚上有眾多的符號,這些符號就是各種瑞獸仙草、人物及用具。根據(jù)現(xiàn)代符號學(xué)的觀點,符號是人們共同約定用來指稱一定對象的標(biāo)志物,它既是感覺的介質(zhì),又是信息的載體,畫像磚上的符號屬于非語言類的符號,這些符號指向了一種特定的含義,即漢代人所想象的神仙仙界及西王母,一看到這些符號,就會聯(lián)想到西王母。
1955年新繁縣清白鄉(xiāng)出土的畫像磚上,首先映入眼界的是一片云氣繚繞的仙界,祥云圍繞著西王母,西王母戴勝坐在龍虎座上,龍虎在漢代人的觀念中是可以升騰空中,來往于天地之間的。漢代焦延壽的《焦氏易林》:“駕龍騎虎,周遍天下,為人所使,西見王母,不憂不殆?!痹谒拇ú┪镌核匚魍跄府嬒翊u上,有的龍虎座明顯是一種座的樣式,有的則更象是一種騎御的樣式,因此,龍虎既是座,也是騎,而坐騎往往是最能代表主神的一種符號,除了通天往地的功能外,龍虎座還有威嚴(yán)、隆重的意味?!皠佟眲t在對西王母的早期描述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從畫像磚上能看到的“勝”的形狀多是一種兩端呈三角形,中間為圓形的飾物。這是對其外貌的描述中唯一不屬于其身體之物,可見“勝”的重要性。業(yè)界對神話中西王母的外貌及戴勝已有多種不同的解讀。但可以肯定的是,發(fā)展到漢代,“勝”已漸漸演變成一種吉祥物,寓意天下太平,四夷從服。而“戴勝”也成為漢代人在雕刻西王母形象時必備的符號之一。王母身后還有華蓋,華蓋在古代向來是帝王之物,晉代崔豹的《古今注·輿服》:“華蓋,黃帝所作也,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常有五色云氣,金枝玉葉,止於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華蓋也。”能與帝王同論的唯有仙人了,因此出行帶有華蓋成為帝王及仙界之人的象征。
九尾狐出現(xiàn)在西王母左側(cè)的云層中,狐身有翼,分成九片的尾部高高聳起,似一巨大的扇。《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云:“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薄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有青丘之國,有狐,九尾?!薄渡胶=?jīng)》中的九尾狐與西王母一樣令人恐懼,但到了漢代,同樣演變成為祥瑞的動物,其九尾也被隱喻為子息繁衍及多子的象征。
其下是一半跪的玉兔拿著一柄靈芝正在進(jìn)獻(xiàn)。西王母的下方是一直立的蟾蜍,鼓眼圓腹,伸手張腳地似在舞蹈;蟾蜍和玉兔都是漢代人臆想中的月中神獸,《淮南子·覽冥訓(xùn)》:“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妲娥竊以奔月。”《后漢書·天文志》劉昭注引張衡《靈憲》云:“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象兔……娥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靈芝則是仙草的代表,《抱樸子》云:“青云芝生于名山之陰,大青石間,青蓋三重,上有云氣覆之……以陰乾食之,令人壽千歲不老,能乘云通天見鬼神?!斌蛤艿淖筮吺且婚L喙的三足鳥,在《山海經(jīng)》中的三青鳥,到漢代演變成了三足烏,張衡《靈憲》云:“日者,陽精之宗。積而成鳥,象烏而有三趾?!保ǎㄊ酚洝ご笸鹆袀鳌匪抉R貞《索隱》引漢代的志怪書《括地圖》云:“昆侖弱水非乘龍不至。有三足神烏,為王母取食?!?/p>
這些是圍繞著西王母的瑞獸。最下層才是人物,畫面左邊是一拿著兵器,頭上飾角的大行伯;右下方是二個戴冠、著長袍的西王母的侍者;畫面左下角跪拜著前來求藥或祈福的人。求藥之人與侍者之間有幾案一張。整個畫面西王母占據(jù)了上半部的大部畫面,其他則擠在下半部的空間中,形成西王母從上方俯視的效果。這面西王母畫像磚是最為全面地反映女尊、仙界與世俗關(guān)系的一面畫像磚,同時也是充分描繪了仙境場面的畫像磚。
第二件是1979年新都新農(nóng)鄉(xiāng)出土的畫像磚,構(gòu)圖對稱講究。圖正中偏上為西王母,頭戴勝,雙手籠袖置于胸前,雙肩飄羽,端坐于龍虎座上。龍虎的腿部肌肉刻劃得孔武有力,龍爪和虎爪似在向前奔騰,特別是龍頭上的長須飄起,龍口與虎口大張,龍虎的形象較1號磚更威嚴(yán)更有氣勢;在龍虎兩側(cè)分別是九尾狐和三足鳥,九尾狐一足撐地,三足高抬,狐尾揚起,三足鳥展翅伸頸,均向著畫面中心飛奔而來,動感十足。下部三分之一的畫面中,中間是一跳舞的蟾蜍,左邊是坐著的一男一女,面向右邊的一人,似為侍者。右邊一人身著漢服,手持笏板,正面向西王母跪拜。這面畫象磚不如1號磚的人物、動物齊全,但對對象的雕刻更為生動,更有張力。這應(yīng)是一幅求藥祈福圖。
第三件是1985年在什邡市收集的畫像磚,其上西王母戴勝,雙手?jǐn)n于袖中,端坐于龍虎座上。從構(gòu)圖上看,與2號磚類似。只是三足鳥在龍這一側(cè),九尾狐在虎這一側(cè)。該圖中的龍虎雖也張口奮須,但其氣勢明顯不如2號磚。三足鳥和九尾狐也沒有2號磚上的動姿,畫面要顯得溫和許多。下半部的畫面正中仍為一蟾蜍直立而舞,畫面右邊是二位戴冠,肩上飄羽的羽人正雙手籠袖坐于席上。羽人可以說是仙人,得道之人也可羽化成仙,《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羽民國在其東南,其為人長頭,身生羽?!蓖醭洹墩摵狻o形篇》云:“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翼,行于云,則年增矣,千歲不死?!碑嬅孀筮吺且淮鞴谥L袖寬袍的人,一手持笏,一手執(zhí)一幡,正面向西王母跪拜。這也是一幅求藥祈福圖。
第四件畫像磚于1943年在彭山縣收集。雕刻較為粗糙,但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十分豐富。磚上的畫面被分為左右兩部份,共四格。右上格為帷幔下,西王母頭戴勝、肩羽飄飄,雙手籠袖坐在龍虎座上。右下格為搗藥圖,畫面正中是一兔與二位瘦骨嶙峋的仙人正跪坐搗藥,下部是二只伏臥的三足鳥,畫面最右邊是一只九尾狐。畫像磚的右半畫面表現(xiàn)的是西王母的仙界圖。畫像磚的左半畫面是表現(xiàn)人的,左上格是一騎吏正揚鞭策馬,左下格是一馬拉著一有蓋軺車,車上坐有二人,一御者,一主人。左上格的騎吏可能是左下格車馬的前導(dǎo),左側(cè)的車馬均是向著西王母的方向奔馳而來,這是象征墓主人在死后向著仙界而來的場景。
意境
從上述西王母畫像磚來看,其所表達(dá)的意境主要有三:
其一是幻境圖——仙境。神仙思想起源于戰(zhàn)國時期,先人對生死的認(rèn)知程度使他們創(chuàng)造了“神仙”這一觀念,神仙游離于生死之外,無憂無慮,正如《漢書·藝文志》所說:“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外者也。”反映先秦時期人文思想的著作《山海經(jīng)》《楚辭》《莊子》中充斥著先人對于神仙的渴望與描述。秦漢時期,神仙思想因帝王的極度渴求而更為盛行,秦始皇就曾派方士人海求仙方,漢武帝對神仙的向往更是達(dá)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漢武帝內(nèi)傳》:“(武帝)即位,好長生之術(shù),常祭名山大澤,以求神仙?!币虼藢τ谙山?,從戰(zhàn)國到秦漢的人們都不乏想象,《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中說西王母住的昆侖山,其下有弱水環(huán)繞,外面還有炎火之山,此山萬物盡有。《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下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稍后一些的人們對仙界的想象似乎少了些怪誕恐怖,多了些縹緲空靈的描述,如《莊子·逍遙游》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薄读凶印珕枴穭t說在一處叫歸墟的大壑中有五山:“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shù)焉?!?/p>
及到漢代,我們在西王母畫像磚上見到的神仙羽人、仙禽異獸、靈芝異草,特別是西王母身邊云氣繚繞,仿佛奇香彌漫,仙樂之聲可聞,刻意造就出一種神秘的意境,這是一幅漢代人皆向往的神仙世界,比之前代的語言描述更具象化,更有利于世俗之人對神仙世界產(chǎn)生可遇可求的想象。
其二是現(xiàn)實功利圖——求藥、求子及祈福。隨著漢代生產(chǎn)生活的恢復(fù)和發(fā)展,漢代人的生活富足安定,這時的人們就企慕長生、渴望延年,在諸多的漢代器物上我們能看到諸如“延年益壽
安樂未央”、“千秋萬歲延年益壽”的字樣。而為了達(dá)到長生不老、長生不死的目的,只有祈求于神仙,漢樂府民歌《長歌行》“仙人騎白鹿,發(fā)短耳何長。導(dǎo)我上太華,攬芝獲赤幢。來到主人門,奉藥一玉箱。主人服此藥,身體日康強(qiáng)。發(fā)白復(fù)更黑,延年壽命長。”充分反映了人們對長生的渴望。
而傳說中的西王母正是賜子、賜福之神,掌管長生不死之藥及升仙之神。《焦氏易林》:“臨弱水之西,有西王母,生不知死,與天相保”;“稷為堯使,西見王母。拜請百福,賜我嘉子?!薄稘h武故事》中講述的神秘情節(jié)也說明了西王母掌有不死之藥:“王母遣使謂帝日:‘七月七日,我當(dāng)暫來。帝至日,掃宮內(nèi),燃九華燈,于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對日:‘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宜灑掃以待之。上乃施帷帳,燒兜末香,香,兜末國所獻(xiàn)也。香如大豆,涂宮門,聞數(shù)百里……是夜漏七刻,空中無云,隱如雷聲,竟天紫色。有頃,王母至,乘紫車,玉女駕馭,載七勝,履玄瓊鳳文之舄,青氣如云,有二青鳥如烏,脅侍母旁。下車,上迎拜,延母坐,請不死之藥。母日:‘太上之藥,有中華紫蜜,云山朱蜜,玉液金漿;其次藥,有五云之漿,風(fēng)實云子,玄霜絳雪,上握蘭園之金精,下摘園丘之紫柰。帝滯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藥,未可致也……留至五更,談?wù)Z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肅然便去……母既去,上惆悵良久?!痹谖魍跄府嬒翊u上通過玉兔搗藥、蟾蜍舞蹈的場景,表現(xiàn)出西王母掌有不死之藥及能令人生子多子的神通,而那些在西王母下面匍匐跪拜的俗人正在懇求西王母賜子、賜藥、賜福。漢代人的現(xiàn)實性表露無遺,對于自身現(xiàn)實利益的訴求就切實地表現(xiàn)在畫像磚上。
其三是魂魄所歸圖——墓主人升天。從戰(zhàn)國到秦漢,朝代更替、社會動蕩,人們只有從神仙方術(shù)的神話中才能得到解脫。漢代,社會經(jīng)濟(jì)得以恢復(fù),生活相對富足,長生不死或者升天成仙是從帝王到民間凡人的渴望。由于神仙思想的長期盛行,所以漢代人是相信靈魂的,漢代盛行厚葬,一方面是他們竭力想保持死后身體的不朽,另一方面是將墓主生前的享用都帶到另一個極樂世界去,目的都是為了死后能夠進(jìn)入西王母的仙境。漢代人向往的是長生不死,或是死后成仙。
這三種意境正好對應(yīng)了三種意義,第一種是表現(xiàn)人們的幻想,第二種是表達(dá)人基于現(xiàn)實的需求,第三種則是表現(xiàn)了人對于死亡的終極認(rèn)識。
(責(zé)任編輯:馬怡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