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青”在古典文學作品中是一種可變化的顏色,它具體可指代“深藍”、“黑”、“綠”三種顏色。而同一顏色到底選擇哪一個字進入詩句,則是詩人出于對音律的考慮?!扒唷边€有固定的搭配色彩,最常見的是“白”、“紅”、“綠”。
關(guān)鍵詞:青;綠;變色;音律
一、“變色”現(xiàn)象
古典詩歌色彩豐富,這是無須贅述的事實。然而,當我們讀一些作品時,仔細推敲句子,便會對其中關(guān)于顏色的描寫產(chǎn)生疑惑。比如“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黃、翠、白”都沒有問題,與今天一樣,但“青天”這種表述在今天卻不同——對于晴好的天,如今我們一般都表述為“藍天”?!扒嗵臁庇质且环N什么樣的天?聯(lián)系荀子《勸學》篇里所言:“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青”大概是一種與藍色類似,而比藍色更深一點的顏色。再回到現(xiàn)實,在夏季天氣很好的時候,尤其是無污染的古代,是完全可能出現(xiàn)這樣顏色的天空的。
但是,當我們讀到另一些作品時,卻發(fā)現(xiàn)“青”不可能是深藍,而是另外的顏色:比如“不妨青鬢笑人間”、“兩鬢青如年少時”、“歸時應(yīng)減鬢邊青”、“青鬢蘆花色”,“青鬢”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深藍色——正常的中國人的頭發(fā)的顏色都應(yīng)該是黑色,所以說“青絲”按我們今天的說法就變成了“黑頭發(fā)”,“青”變色為“黑”。由此,白居易筆下“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之“青”實與“青絲”同義。由此句,我們又可聯(lián)想“青樓”一詞。為何是“青”樓而非其它什么顏色之樓?因為樓里住著的都是些年輕的滿頭青絲的姑娘。
黃庭堅有詩句“青眼想風流”,另有其它詩句“水深秋兮兩眼青”、“青瞳眉底”、“青眸古澗秋”等等,詩人同樣以“青”來形容人的眼睛,而正常的人中國人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可見“垂青”的“青眼”其實也應(yīng)該垂的是“黑眼”。
再有例證:“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去躍青驄馬”、“躑躅青驄馬”,“青驄馬”詞典解釋為“青白雜色的馬”。在現(xiàn)代,馬并不常見,所以我們看到這個解釋可能會覺得有些云里霧里——“白”是沒有疑問的,但“青”所指為何?如果是指的“青天”那種顏色,豈不是很奇怪?然而馬雖少見,牛卻常見。我們結(jié)合盧照鄰《長安古意》“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這個句子來看,就很好想象“青驄馬”是一種什么樣的馬了:常見的單色的牛要么是黑色要么是黃色,可見“青牛”其實就是“黑?!?。那么“青驄馬”應(yīng)該也就是黑白雜色的馬了。同理,戲曲里的“青衣”穿的其實也是指黑色的衣服。
“青”還不止于深藍和黑色,許多時候它指的還是綠色。比如“青青河畔草”、“溪上青青草”、“春到長門春草青”、“小院春來百草青”、“春來草木還青”,“青”無論是深藍還是黑色都不符合常理,因為草是綠色的。又如“葉間梅子青如豆”、“無限綠陰青子”、“葉間青子已團團”、“垂垂山果掛青黃”,未成熟的果實也是綠色的?!昂善迫~猶青”、“青蓮?fù)乱殉蓧m”、“青荷葉子畫鴛鴦”,荷葉枯萎以前仍然是綠色的。“紅飯青蔬美有余”、“木葉半青黃”、“江邊春色青猶短”、“舞煙新柳青猶弱”、“靈山排闥送青來”、“江楓園柳半青黃”,無論是樹葉,還是蔬菜,都應(yīng)該是綠色的。再加上我們常說的成語“青黃不接”,每天都在吃的“青菜”,可見,“青”其實指代的都是“綠”。庚信《哀江南賦》里有詩句“青袍如草,白馬如練”,再由這些例子我們就可以推測,當年白居易“江州司馬青衫濕”,那一天他身上穿的應(yīng)該就是一件綠色的衣服。
有意思的是,古人以“青”代綠,但“綠”同樣在使用,且表示的顏色相同。比如“應(yīng)是綠肥紅瘦”、“明年春草綠,王孫歸不歸”、“馬蹄踏遍春郊綠”、“春風又綠江南岸”、“綠波春水向東流”、“綠橘梢頭幾點春”、“綠荷風里笑聲來”,與春天、與草相關(guān),表達的意義均與今天所指的“綠”相同。
二、選用標準
那么,明明是一種顏色,為什么詩人們有時要用“綠”有時又用“青”呢?綜合考慮,最大的可能性是出于音韻的考慮。
無論是詩還是詞,音律上均需遵循兩條最基本的標準:押韻和平仄。 “青”和“綠”從“韻”上看不出有多大的關(guān)聯(lián),但從平仄上卻能一眼看出二者不能亂用。
詩句須平仄相對?!熬G”為仄聲,“青”為平聲,因此,詩人在考慮寫“青”還是寫“綠”完全是出于對音節(jié)的需要。比如:
“明年春草綠,王孫歸不歸”,不能寫為“明年春草青,王孫歸不歸”,否則“青”與“歸”兩個平聲,格律錯誤。
同樣,“春風又綠江南岸”也一樣,若寫成“春風又青江南岸”,就與下句“明月何時照我還”中的“時”同為平聲。
“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同樣如此。
詩人出于對音節(jié)的考慮,在“綠”上也可以看得出來。
與“青”一樣,“綠”也是一個會變的顏色——很多時候它不是指“綠色”,而是“黑色”。如“朱顏綠發(fā)映垂楊”、“綠鬢蒼顏同一醉”、“綠發(fā)芳瞳長健”、“綠鬢都無白發(fā)侵”、“只將綠鬢抵羲娥”、“綠鬢舊人皆老大”、“愿朱顏綠鬢”、“霎時間、綠鬢成霜”、“顧朱顏綠鬢”、“一樣朱顏綠發(fā)”、“綠發(fā)凋零白發(fā)多”、“綠鬢新點吳霜”、“誰將綠鬢斗霜華”,等等等等。很顯然,年輕時候的“鬢”和“發(fā)”應(yīng)為黑色,可見從唐代到清代,詩人都在以“綠”代“黑”。
杜牧《阿房宮賦》“綠云擾擾,梳曉鬟也”,如果不了解這種“變色”現(xiàn)象,就很難理解為什么是“綠云”——頭發(fā)明明是黑色的,應(yīng)該是“黑云”或者“烏云”才對,怎么會是“綠云”呢?不是說“黑”在古代不用于形容云的顏色。如李賀詩句“黑云壓城城欲摧”,“黑云”與杜牧所寫“綠云”所指的其實都是“黑云”。兩種顏色在詩歌里都同時存在,詩人們既可以選“綠云”,也可以寫“黑云”,那為何杜牧要寫“綠云”而不寫“黑云”或“烏云”呢?
同樣是出于音律的考慮。
白居易《問劉十九》“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綠蟻”都不能望文生義地解釋為“綠色的螞蟻”,通常螞蟻是黑色的。而詩句同樣不能寫成“黑蟻新焙酒”,或者 “烏蟻新焙酒” ,或者“青蟻新焙酒”,或“玄蟻新焙酒”,只能是“綠蟻”。因為“綠”為仄聲,可指代同樣顏色的“黑”、“烏”、“青”、“玄”等均為平聲,與下句的“紅泥小火爐”中的“紅”韻律不對。
三、色彩搭配
當年阮籍能作“青眼”與“白眼”,凡看得起的他就青眼相向,看不起的他就翻白眼。歇后語“小蔥拌豆腐一青(清)二白”。無獨有偶,詩句中“青”與“白”通常也是成雙成對出現(xiàn),二者似為固定的顏色搭檔。
[南北朝]庚信:《哀江南賦》:“青袍如草,白馬如練”。
[唐]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唐]盧照鄰《長安古意》:“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唐]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且放白鹿青崖間”。
[唐]杜甫《絕句》:“一行白鷺上青天”。
[唐]劉禹錫《望洞庭》:“白銀盤里一青螺”。
[宋]王安石《次韻酬宋玘》:“青眼坐傾新歲酒,白頭追誦少年文”。
[宋]吳潛《水調(diào)歌頭》:“青秧白水無際”。
[宋]陳克《鷓鴣天》:“青裾白面出疏籬”。
[清]方文《與從子子建感舊》:“少年同學惟青眼,易世相逢已白頭”。
綜觀以上詩句,“青”與“白”的顏色搭配中,“青”既可指綠色,如“青袍如草,白馬如練”,也可指黑色,如“青眼坐傾新歲酒,白頭追誦少年文”,還可指深藍色,如“一行白鷺上青天”。無論哪種顏色,與白色搭配起來似乎都能使人產(chǎn)生美好的聯(lián)想,意境和諧,原因在于“白”是一種不變的顏色,百搭。
除了“白”以外, 有時“青”還與代表“紅”色調(diào)的顏色搭配。如:
[南朝]梁簡文帝《烏棲曲》之三:“青牛丹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倡家?!?/p>
[宋]蘇軾《臨江仙》:“青巾玉帶紅靴”。
[宋]范成大《鷓鴣天》:“樓觀青紅倚快晴”。
[宋]范成大《浣溪沙》:“絳裙青袂斸姜田”。
[宋]王之道《浣溪沙》:“一枝丹棘映青裳”。
[明]楊慎《臨江仙》:“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p>
在與“紅”色調(diào)的搭配中,“青”可以指代黑色,如“青牛丹轂七香車”,也可能是指代綠色,如“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焙谏c紅色的搭配使人聯(lián)想到《紅樓夢》借鶯兒的嘴表達出來的美學范式,而綠色與紅色的搭配則符合大自然“紅花綠葉”的審美原則,通常體現(xiàn)出一種明快絢爛之美。
“青”有時還與代表“綠”色調(diào)的顏色搭配。如:
[唐]白居易《長恨歌》:“蜀江水碧蜀山青”。
[唐]張志和《漁歌子》:“青箬笠,綠蓑衣”。
[宋]蘇軾《蝶戀花》:“碧瓊梳擁青螺髻”。
[宋]吳潛《水調(diào)歌頭》:“放出青霄碧落”。
“青”在與“綠色”搭配中,“青”往往都指代的是綠色,這屬于同色系搭配,都是綠,只不過綠的深淺不一樣,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色彩漸變之美。
大自然賦予人類五彩斑斕的世界,而人類在這個世界里延續(xù)它。明明是同樣的色彩,若干年后我們卻有了不一樣的叫法,這就是文化的“流”與“變”。關(guān)注這些有意思的現(xiàn)象,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這大概就是學語文的意義所在。
作者簡介:曾艷(1981—),女,重慶市墊江縣人,講師,文學碩士,2008年畢業(yè)于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主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現(xiàn)為浙江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