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千富
第一部
祭起了父親的棍棒
兒子桂猷猷1994年大年初一出生,滿年滿歲。洛川人說不好養(yǎng),費事。事實上的確如此。大約一歲的時候得過一場大病,醫(yī)院發(fā)了病危通知,當時我們死的心都有。我們對他的未來感到暗淡和擔憂:會不會影響智力?還有比較大的期望嗎?在這一方面,老婆孟潔表現尤為突出,她在醫(yī)院婦產科當大夫,知道病情可能對兒子的智力有影響,就說只要我娃好好的,其他無所謂。我多少有些失望,原本想通過培養(yǎng)孩子來實現自己未竟的大學夢,讓我這個從湖北到陜西的外地人也火一把,沒想到……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快。正是在這種思想下,不自然地放松了對兒子的管理。病好之后,在鄉(xiāng)下的丈母娘接走了猷猷,說要在舅家過三個年頭,以后就好養(yǎng)了。我們雖然有點不舍,也只能這樣了。我當時在縣委辦做秘書工作,老婆又要進修又要考職稱,夜班很多,每天回來大呼小叫,累得要死。
時間過得很快,猷猷回到我們身邊已上到三年級了。我后來調到政府辦,2001年后在子頭鄉(xiāng)任鄉(xiāng)長,撤鄉(xiāng)并鎮(zhèn)又任鳳棲鎮(zhèn)鎮(zhèn)長。丈母娘說得很對,兒子在鄉(xiāng)下大院落里無拘無束,長得黝黑而敦實,跑起來飛快有力。然而,問題也來了,罵人是很難聽的土罵,打人咬人拿錢買垃圾食品,完全顛覆了原來的形象。我們苦口婆心地給他講道理,要聽話不能打人罵人,頭懸梁錐刺股,鑿壁偷光。猷猷說是不是頭懸梁好玩,他們家省電費嗎?他一邊玩一邊問,清澈的眼里有了懷疑和挑戰(zhàn)的意思,我們說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我和老婆換了一種面孔,冷峻而嚴肅地拉著他歷數毛病,不止一次告誡他我們是有底線的,不要以為不敢打你。后來我的小姨子說猷猷打她還咬她的手,罵人的話很難聽,要好好管,我就覺得問題大了。他在暗中同我們較勁,已經把我們看透了,不敢打他,自以為可以戰(zhàn)勝我們。有一天,孟潔的同事打來電話,說猷猷打他的孩子。那個孩子比猷猷還高一級,他怎么會打自己打不過的人呢?不管怎么樣,老婆還是提著東西看人家小孩,回了話。同事夫婦就說了好多管教孩子的話。臊得她只想找一個地縫鉆進去。后來又發(fā)生了更嚴重的事情,猷猷不好好吃飯。孟潔跟蹤發(fā)現他每次放學都要買好多牛板筋吃,到家門口囫圇擦嘴。孟潔很氣憤,奪掉牛板筋扔掉,這一下把天通破了,猷猷跑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動員了親戚朋友找了很久才找到。丈母娘狠狠地訓了我們。那一夜,猷猷睡著之后,我們久久難眠。兒子猷猷是我們兄弟倆和丈人家下一輩里第一個男孩,幾乎承受了所有的愛憐。月光的清輝灑在臥室的床上,兒子均勻地呼吸,偶然抻一下小嘴空嚼,發(fā)出一聲嘆息。我們久久地凝視他,要怎么樣呢?我們都流下淚水,淚珠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
不管不行了,我們達成共識:必要時實行武力專政。我們規(guī)定不打兒子的頭,打屁股;一方管教孩子哪怕打孩子,另一方不得干涉;即使做得不對,做過頭了背過孩子再說。
我原本不想打兒子猷猷,因為父親的棍棒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陰影。父親于1996年去世了,常常夜里還能夢到父親揮起的大手和那條與我們姐妹兄弟五個皮膚親密接觸滋養(yǎng)得光滑而又韌性十足的檸條在揮舞。父親與我相處的時間最長,我也挨的打最多。大姐二姐出嫁了,哥哥考上了學,妹妹跟二姐讀書去了,壓抑不透氣的家里只剩我和脾氣暴躁的父親朝夕相對。我一度恨父親,想跳洛河死掉報復父親,看到他絕望地痛哭流涕。因為哥哥在一次挨打之后跑了,父親扯著嗓子哭嚎說回來再也不打了。哥哥回來之后果然挨打少了。我試了幾次,沒有決心就又回來了。按姐姐和哥哥說,我從小也不是省油的燈。等長大了,慢慢對父親理解了。母親去世早,既當爹又當娘,父親真的不容易?,F在一點也不怨恨,如果不是父親的棍棒,我也許沒有出息,至少沒有讓我學壞。
兒子猷猷無拘無束的幸福日子就要結束了。
老婆說兒子把大人發(fā)的壓歲錢不上交,還不吭聲。這么小的孩子都敢收錢,完了完了。已經是2003年的光景,壓歲錢一般是50元或者100元,而平常他每天的零花錢也就一兩塊。
“爸,我把姨夫給我買的槍找到了?!眱鹤娱嚅鄬ξ艺f,正興沖沖拿一桿嶄新的長槍,打得掛歷叭叭響。姨夫買的槍早已壞了,掛在墻上,我拿出去修理過,修不好。顯然兒子在撒謊,已嚴重觸碰到了我的底線,長時間擁塞在心頭的氣一下子炸了。我嚴肅地對兒子說,你好好說,這槍是哪里來的?我姨夫給我買的,不信你問我姨夫。
我抬起腳,照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他往前一撲摔在地上,槍也飛出去好遠。我找到舊槍和新槍一起擺在面前。
老實說,槍是哪里來的?他依然一言不發(fā),淚在眼眶里旋轉,忍著不哭,仍然抗拒,挑戰(zhàn)我的忍耐極限。我拉起他壓在沙發(fā)上,捋起棉褲照屁股上一頓狠揍。
“爸,是叔叔給我的年錢?!?/p>
兒子猷猷終于服軟了,說把發(fā)的年錢藏在鞋襪里,帶同學到超市每人買了一個玩具。孟潔回來兒子撲上去哭著想摟腿,希望得到同情,沒想到他媽媽掙脫說不要他了。你咬你姨的手,你奶把你看大,對你那么好,還罵你奶。你是一條喂不熟的狗。兒子說他沒罵。老婆說罵你姨的媽,就是罵我媽罵你奶。你要是再罵人,我就要縫你的嘴。說著拿出針線做著要縫的樣子,兒子幾步跑遠雙手捂著自己的嘴。孟潔將兒子最近所犯的事一一羅列,詳細得連我都很吃驚。要是再這樣,不要你跑,我和你爸就要把你扔出去??凑l家要一個打罵大人、編謊套云、惹事生非的孩子。千富,咱沒本事管桂猷猷了,他想到誰家就讓到誰家去。我點頭同意。兒子徹底服軟了,鉆到媽媽的懷里,孟潔一次次往外推,兒子哭喊著一次次往進鉆。最后,我們和兒子一起哭了。一家人弄得悲凄凄的,畢竟這樣對兒子是第一次,也不是我們的意愿。
兒子猷猷乖多了,學習成績卻有一些下降,從原來班上前十,降到二十多名。我慌了,到學校問老師,老師說不搗蛋,就是不好好學習。我感覺問題嚴重了。雖然孩子得過病,但從上小學以來,感覺沒有什么影響。我慎重地問兒子:是不是聽不懂?不是。是不是有不會的題?不是。那為什么成績下降?他一臉平靜,沒有理由,似乎應該是這樣。我的火呼地竄上來,沒有理由只能是不愿意學。我氣急了把兒子拉過來又打一頓。然后,畫了一個圈,讓他站在里面好好反思。晚上我丈母娘、妻哥妻嫂一家人都坐在我家里,給我開批斗會。捋起兒子猷猷的衣服,背上、屁股上有紅紅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