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凝
半路親人
●冬凝
中午小憩,夢見他一臉病態(tài),孤苦伶仃地走在街上。驚醒后才記起,有一個月沒去看他了。
自從母親去世,他就搬回了自己原來的家。他兒子在南方一個大公司工作,一年回不來一次。他在今年國慶節(jié)突然發(fā)病,腦血栓,幸虧治療及時,才沒留下太嚴(yán)重的后遺癥,可也能明顯覺察得出身體一側(cè)的僵硬與不便。
出院時,我想帶他回家,他堅(jiān)決不肯,擺著手,很生硬很嚴(yán)肅地說:“我怎么能去你家養(yǎng)老?以后別管我老頭子了!”
夢境清晰,心里忐忑,我決定去看看他。
到了他家,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屋里光線昏暗,桌椅零亂,餐桌上用過的杯盤和泡面袋子混雜著,一片狼藉。他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面前的棋盤上,零落著棋子,竟是他一個人左手對右手的孤獨(dú)與落寞。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那一年,我上大一,他的兒子已經(jīng)成家多年。他與母親情投意合,卻一直堅(jiān)持著,要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嫁出去了,他才肯住過來。
等了很多年,終于等到我要結(jié)婚。母親忙我的嫁妝,置辦酒席,諸多瑣事,他在電話里全面指揮。我不語,怨怨地想,這么多年他不搬過來,就是怕這一天,過來了還要給我備一份嫁妝。
果然,我結(jié)婚那天,他不肯出面。一個薄薄的紅包,與其他親友無異。我淡淡地抱怨。母親說:“他是怕給你增添負(fù)擔(dān)。你大學(xué)的日子那么順,單位的上司那么提攜你,嫁妝那么豐厚,心里就從沒想是為啥?都是他的功勞?!?/p>
內(nèi)心頃刻間翻江倒海。母親不說,我真的不知道他為我做了這么多。
我結(jié)婚后,他隨母親住過來,對我總是很淡。我回家看母親,他打個招呼便躲出去,到吃飯的時候才回家。我沒有過多計(jì)較,畢竟不是親爸,只要他對母親好就行。
兒子出生不久,老公被公派出國,我休完產(chǎn)假回單位上班,兒子無法照顧,只好交給母親。
說也奇怪,兒子跟他很投緣。每次見到兒子,他立馬就綻出笑容,跟兒子玩坦克汽車,教兒子爬山、釣魚、下象棋。在他的調(diào)教下,兒子絲毫不缺小男子漢的陽剛之氣。
因?yàn)樗麑鹤拥暮?,想起他,心里忽然就有了像對親人那樣的柔軟。那次,我特意去商場給他買了一件外套、一條腰帶和一些補(bǔ)品。
見到他,兒子迫不及待地拉開包,把東西一件一件倒騰出來,告訴他,這是媽媽特意為他買的,他愣了足足有半分鐘。
等兒子不在眼前,他依舊神情淡淡地對我說:“你用不著因?yàn)楹⒆痈铱蜌?,就是養(yǎng)個小貓小狗我也會疼。”
溫?zé)岬男?,瞬間有隱隱的失落。兒子與他,一點(diǎn)兒血緣都沒有,也許,他真的只是像疼小貓小狗一樣疼了一個小生命吧。
兒子上了學(xué),老公回國,母親的身體卻每況愈下,連照顧自己都成了問題。他與母親只是半路夫妻,我不忍把侍候母親的責(zé)任全部推給他,便想搬回家來,與他一起分擔(dān)。他有些惱怒:“怎么,不放心把你媽交給我?”那樣嚴(yán)肅質(zhì)疑的語氣,我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他不再看我,自顧做著手中的活兒:“我也有私心,伺候你媽,是為自己有個伴兒。你休息時回來陪你媽說個話就好?!?/p>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那一刻,我終于懂得他的心。
他還沒有醒來。我不忍叫他,靜靜地坐在一旁。那么多年,他不動聲色疼愛我們的樣子,一一浮現(xiàn)出來??涩F(xiàn)在,他老了,他兒子沒有條件給他一個從容的晚年,而我,是不是也要如局外人一樣置之不理?
我給老公打電話,老公知道我的心思,便說:“你收拾一下,我馬上開車過去,把叔接到咱家?!?/p>
我為他拾掇衣物的聲音驚醒了他??吹轿?,他很高興又很詫異:“你這是干啥?”我像對自己父親一樣任性地說:“我要帶你走,回家。”
他的眼里閃著亮光,瞬間又黯淡下來,很堅(jiān)決地說:“不行。我對你沒有養(yǎng)育之恩,你也沒有義務(wù)管我。”我的態(tài)度更堅(jiān)決:“你說啥我都不管,反正在我心里,你就跟我爸一樣重,是我最親的親人。”
門開了,老公領(lǐng)著兒子進(jìn)來,兒子搖著他的手嘰嘰喳喳:“外公,我們班老三給我下了戰(zhàn)書,這個星期天,要與我象棋大戰(zhàn)。外公,你得幫我,可不能看著我輸給他!”老公也挽起他的胳膊說:“走吧,叔,咱回家?!?/p>
他看看我,看看老公,再看看眼神里充滿渴望的兒子,兩滴渾濁的老淚緩緩落下?!傲T,罷,”他一跺腳,像從前那樣爽氣地一揮手:“既然不嫌我老頭子,我就給你們添亂去!”
即便半路的親人,也是一輩子的情分,世間的美好,原都是這樣的愛寫成的。
(摘自《分憂》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