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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中的流浪歌手

2014-11-19 14:13寒郁
歲月 2014年9期
關鍵詞:流浪歌

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漂居東莞。曾做過流水線工人、建筑工、企業(yè)文案、內(nèi)刊主編等,現(xiàn)為某雜志編輯。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長城》、《芙蓉》、《芳草》、《文學界》、《時代文學》、《作品》、《莽原》等雜志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部分被《小說月報》、《青年文摘》等選載。獲首屆(2012—2013)《黃河文學》雙年獎等。

1

我曾浪蕩過許多地方,遇到許多流浪歌手,我對他們都心懷隱秘的柔情。當一個人還年輕,背一把吉他,以青春做杖,離開狹隘熟稔的地方,去往大的地方流浪,而行囊里不過是一些夢想和音符……當他們在陌生之城邊歌邊行看風景的時候,在黃昏中對著麥克王一樣孤獨而富足地彈唱著心聲的時候,他們本身,也就成了這浮囂城市里動人的一景。

我喜歡遠遠地看著他們,聽著他們的歌聲,珍重這一刻的風景,然后,繼續(xù)走路,心懷柔軟的溫情。

流浪歌手和他們身邊的黃昏,常常讓我想到那些滄桑而堅定、磨難而樂觀的行吟詩人。

在中世紀的歐洲,千余年的宗教勢力陰云密布,卻從十一到十三世紀,有那么幾百年行吟詩人盛行。行吟詩人以自己的天才和智慧,演繹許多新奇的故事,在蒙昧中帶著文化,一路前行,數(shù)百年間,就靠著這種方式讓民間文化得以輾轉流傳。如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所說:他們地位很高,不是窮乞丐的模樣,受到貴族崇拜,各自有經(jīng)歷,講起來各有一套。有時被邀請到爵爺?shù)某潜だ?,貴夫人、小姐、城堡武士,各人按著自己的身份依次圍坐著,有的手托著香腮,有的松下了武器,臉上出現(xiàn)悠然神往的神情,一致凝神地聽行吟詩人的歌聲。

四處游蕩的吟游詩人和流浪歌手一樣,用自己的故事或歌聲,讓聽眾時而傷感,時而歡欣,為不幸者帶來希望與勇氣,以美好的音樂感染路人的心靈,從陶醉的聽眾那里收取他們自愿的獻贈……

也許是我們都太平庸了,平庸地活,平庸地死,把自己嵌套在既定的社會秩序里,一個蘿卜一個坑,每一步都很大眾,也很規(guī)整,四平八穩(wěn)日復一日地活著,一生都難有個風吹草動,死氣沉沉卻也溫暖如春,我們活得疲憊活得津津有味,以至于都忘了還有其他的人生——比如這種僅僅以歌聲為食糧,支撐出的人生樣式。所以每一次遇到他們,就像在蕓蕓的草叢中,遇到一朵花,相遇的欣喜閃爍在內(nèi)心的剎那,心說,好啊,終于又有漏網(wǎng)之魚了!

每次見到他們,我都會往他們面前的琴盒里放一些錢,雖不多,是一點心愿,感謝他們讓這個刻板的社會參差豐富了一點。并且,但愿所有遇到他們的路人,不用施舍的眼神在走過時隨便丟擲幾個硬幣或者一張零錢,哪怕不給錢,只要認真聽他們的歌聲,相信他們都會開心的。因為他們不是乞丐,是歌者。

黃昏中的流浪歌手,他們漂泊的歌聲,曾多次深深打動過我。有幾個片段,一直存在心底。

2

最早的時候,是在武漢。那時候我在一家小酒店后廚做工,每天的工作可以說除了和服務員調情不需要我,之外所有打雜的活計,譬如倒垃圾、洗工衣、傳菜、淘洗、清理后廚、給廚師買煙,等等,都是我的。每天早上,我先來到后廚把灶火引燃,把各種肉菜清點好,然后,循例的是,根據(jù)當天的需要,把雞鴨魚肉剁成塊。那半年的時間里,無法計算有多少雞鴨魚肉在我刀下被惡狠狠地“碎尸萬段”。每天,我握著它們解凍后冰涼而柔軟的身體,就像握著另一個自己,特別是魚,它們一直睜著天真而空洞的眼睛,顯得特別無辜,我在砧板上剁開它們,心想,是否也有一種冥冥的主宰把我擱置在命運的砧板上慢慢地剁……魚看著我,我看著魚,長久地看著。

下了班,天色向晚,回到出租屋,要經(jīng)過一個小廣場,廣場里,有一段時間,一個長頭發(fā)的男孩常常在那里賣唱。說是男孩大概是不準確的吧,因為我沒看清過他的臉,天色已晚,他壓低的帽檐,將眉眼都隱藏在暗處,只看見他骨感的鼻子和歌唱時綻開的唇線。他的聲音其實說不上好聽,有點模糊有點含沙,他唱的最多的一首曲子是《你的樣子》,時隔多年,一聽到那熟悉的旋律,我就會想起他對著麥克投入時瘦削的側臉:

我聽到傳來的誰的聲音/像那夢里嗚咽中的小河/我看到遠去的誰的步伐/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不變的你佇立在茫茫的塵世中/聰明的孩子提著心愛的燈籠/瀟灑的你將心事化進塵緣中/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

我不知道他為何對這首歌情有獨鐘,每一次,伴著旋律,他都低著頭對著麥克一臉迷蒙,身體也隨著有節(jié)奏地顫動,開頭幾句他唱得特別有氣勢,有種獨自臨風追拾舊情的愴然摯痛,繁華舊夢一場空,站在城頭臨月憑吊,是眼底收盡萬里煙云的慷慨傷懷,悲也悲得大氣,接下來,就是款款地一往情深,他貼著話筒,高一聲低一聲,呼喚著誰的名字似的……我在遠處,曲盡時,仿佛看見他眼底的淚影。當然,夜色里,是什么也看不見的。在歌聲中,我悲哀而灰暗的心境柔和了一些,再看那車水馬龍,也不是那么冷漠了。我對他心懷感激。我想,他也許是一個經(jīng)歷過一場刻骨銘心愛戀的傷心人,離去之后,在陌生的城市里,借著歌聲去打撈記憶里的往日身影……可到底我對他也沒有更深一點的了解。往往我在遠處的臺階停一會兒,就要立刻趕往隔著幾條街的黑網(wǎng)吧里,去整理我的詩歌。那時候,我對詩歌的熱情如同對于生命,近乎狂熱地收割著韻律的黃金,在烏煙瘴氣嘈雜的網(wǎng)吧里心狠手辣調遣那些詞語的大軍,在自以為是的王國里發(fā)泄奔馳,直至殫精竭慮,而在這期間,戴上油膩的耳機,一直循環(huán)播放的是《你的樣子》。

我很想為廣場上那陌生而熟悉的流浪歌手寫一首詩,交給他,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他就不見了。廣場忽然空了。然后,又過一段時間,因為終于忍受不了一直的憋屈和欺壓,我和一個學廚打了一架,也離開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我們都一樣,像一滴水融進更多的污水里,誰也不記得誰。但記憶是個奇怪的東西,許多年后,當一檔正火的電視節(jié)目上林志炫用他華麗而深情的聲線重新演繹《你的樣子》的時候,旋律甫起,舊時光忽然像是驚飛的翅膀,呼啦啦全往黃昏下那個小廣場集合,一下子恍然如夢,連那時候后廚里禽肉特有的氣味都如在眼前,想起那時候我暗戀的那個剛輟學來店里做門童眼神干凈的女孩(她后來被理發(fā)店里會哄女孩的學徒玩弄并且變得很風騷),想起后廚里那時候經(jīng)常欺負我的爛仔,想起經(jīng)常去的網(wǎng)吧和沿街低矮的店面,想起那些在鍵盤上起落最終一無所用的分行詩歌……聽著聽著,一個老男人,以至于毫無辦法被回憶煽情地濕了臉。

3

有一段時間,威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是那種性命相見的情意。威哥為人豪爽,愛唱歌,愛喝酒。那時候,我們在沿海一個小城碼頭上做最低級的裝卸工,那種工作沒什么好說的,就是甩開膀子出大力流大汗,外加被頭兒罵。主要工作是拆加固和橋板頭,簡單地說,前者是為集裝箱做加固工作,后者則是摘集裝箱下面的鎖墊。都不是鬧著玩兒的,一根長鐵桿五六十斤,一個鎖墊十幾斤,一天或者一晚干下來,整個肩膀都沒知覺,木了,和卓別林《鍍金時代》里有點類似。而威哥對我很照顧,攀談起來,我們是老鄉(xiāng),老家地緣挨著,就平添了一份親近。說起話來很投機,到后來幾乎上下工形影不離。我喜歡那一段日子,雖然累,但心情是爽朗的。下了工,我們都愛去喝點烈酒解乏,一盤沉默的花生豆,一瓶當?shù)刈畋阋说陌拙?,把心事往桌子上一擺,搛一筷子涼菜,梗起脖子就倒下那杯中的大海,然后,各自夾著一支煙說笑著翻譯出一屋子云彩……

可好景不長。

后來想,威哥之所以喜歡去那家毫不起眼的小吃店喝酒,大概從一開始他就喜歡上了店里打雜的女孩了吧。那女孩,老實說,除了胖,我沒看出什么特別來。但威哥不這么想,威哥喝點酒這樣說,肉乎乎的,一抓一把,多豐收!威哥笑得實在,那胖女孩是過日子的好手,勤快,有福相,一笑眼睛眉毛都彎彎的??杀戆琢耍胖琅⒃诩乙呀?jīng)訂下婚了,男友就在同城的工地上做木工。那個木工后來我們也見了,沒有威哥長得好,也沒有威哥壯實。所以威哥那一段時間很郁悶,經(jīng)常一個人喝悶酒,喝醉了就在深夜里手舞足蹈地又唱又吼,有點借酒撒瘋的狀態(tài)。威哥的嗓子好,唱什么都不跑調,干著活他也唱:抓不住愛情的我,總是眼睜睜看它溜走,世界上幸福的人到處有,為何不能算我一個……我是在等待,一個女孩,還是在等待,沉淪苦海,一段情默默灌溉,沒有人去管花謝花開,無法肯定的愛,左右搖擺……也許分開不容易也許相親相愛不可以,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情深緣淺不得意,你我也知道去珍惜,只好等在來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開始……那些港臺歌曲被他唱得百轉千回。當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忽然起了憂傷,仿佛那憂傷也有了大體積的重量,有一種特別打動人的力量。

威哥把自己硬生生弄成了一個被愛情流放的歌手。

我私下里想,也許那胖女孩心下也是喜歡威哥的吧,要不然每次我們?nèi)ズ染?,那女孩也不會特別把小菜多給我們一點。我觀察過幾次,確實我們的涼菜要比別人多一點的。不過,這又有什么用呢,威哥已經(jīng)這么傷感了。

出事那天沒有一點預兆。威哥值夜班,他喝了點酒,拆卸集裝箱的時候手腳就有些不穩(wěn),一根鐵桿落了下來,他醉暈暈的,迷離之間沒有及時閃開,于是十來米長重達六七十斤的鐵桿就砸在了腰上,威哥當時疼得就背過氣去。等緩過勁來,還大大咧咧地不當回事,卻臉色蒼白如紙,一向孔武有力的他,連續(xù)試了幾次都使不上勁。轉天去醫(yī)院拍了片子,醫(yī)生說是,砸著脊椎了,得休養(yǎng)一段,最好不要出大力。威哥不信那個邪,幾乎是奔著去了搬卸場,拎起鐵桿就要給集裝箱做加固,可每到第三根就支持不住了,虛汗洇濕滿臉,陽光毒辣,涔涔而下……威哥回了老家。

臨回去的那天,黃昏的時候,威哥在小吃店喝醉了,一直看著那女孩,女孩可能有點害怕,進了廚房就不出來了。威哥爬到附近的小山岡上,坐在如水的月光下唱了半夜,到后來近乎嗚嗚咽咽,卻不知那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胖女孩聽到了沒有。

4

這里是深圳最密集的代工制造業(yè)廠區(qū),黃昏之后,龍華廣場就人聲鼎沸熱鬧了起來。每天晚上,成片的啤酒燒烤大排檔小吃攤幾乎座無虛席,小旅館家家爆滿,龐大的人群在本來不寬的街道上擁擠集散。但是并沒有人因此而焦躁不安,因為花個幾十塊錢便足以在這里玩得盡興。露天的迪吧、昏暗的燈光、粗暴激烈的音樂,簡陋的舞池里擠滿了人,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他們眼神迷離,舞姿生硬而激烈,是那種不要命的瘋狂和搖擺,帶著惡狠狠的勁頭,在刺激的音樂里發(fā)泄著廉價的青春和激情。

我因在園區(qū)工會上班,相對而言輕松一點,晚上不加班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出去轉一圈,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轉的,只是想暫時撇開那繁瑣的工作,那壓抑的環(huán)境,哪怕去外面只是感受一下街邊燒烤的香味,看一下露天舞池里那些涌動的身影……我覺得園區(qū)之外,才是我和他們的青春和生命,才是最真實的時候。

出了路口,就是人行天橋。也許那是世界上人流量最茂盛的天橋了,它要躬身把幾十萬來來往往上工下工的年輕人輸送過去。在天橋的拐彎處,常有乞丐在乞討,也有一些江湖術士在招攬騙局,許多的時候,也會有年輕的流浪歌手在此處停泊。如果有歌手唱歌,我會在旁邊倚著欄桿停留一會兒,唱得好的,就抽一支煙聽他們在黃昏的暖風里拂弦而歌。當然,有時候即便唱得不是那么好聽,但那一張年輕而不羈的臉,被夕陽的余暉鍍上最后一些溫暖的光線,那帶著溫度和激情的聲音,仍然非常感染人。

在那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見到許多的歌手,有男的,有女的,也有組合,并且?guī)缀趺恳粓鲑u唱效果都還不錯,因為園區(qū)的生活是那樣枯燥而壓抑,而歌手們所唱的歌非常貼近年輕人的生活,歌聲里有抗議有憤怒有希望和飛翔,男的演唱的多以汪峰、許巍居多,女的唱的比較多的則是類似尚雯婕那種風格的,也有原創(chuàng)的,但好聽的不多。我喜歡看到許多剛下工的黑色“polo”衫們,圍在那兒,好奇而羨慕地看歌手唱歌,一曲終了,他們會起哄般拍起掌聲,然后往琴盒里放一元兩元零錢(雖然不多,但相對于他們的收入,已經(jīng)很珍重了),那是一種非常友好的認同,讓人心生感動。在粗糙機械的代工企業(yè)繁重的工作表象下,他們心里依然懷著美好和溫情,希望被歌聲撫摸……對面酒店墻壁上的LED廣告墻閃爍著霓虹,商場里的音樂轟隆隆地賣弄,夜市嘈雜而蓬勃香味盤旋而來,一個流浪歌手對著麥克款款而歌……這是他們的生活,也是我的。

5

我對命運沒有什么抱怨的,事實上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去做一片草,在偏遠的地方,誰也不驚擾,只安靜地把天地碧綠地覆蓋起來。十六歲的少年出來漂泊輾轉,在最底層的人世間打轉,別人都有后臺,底子,有人帶,我獨自一人走來,經(jīng)見得多了,就沒什么好抱怨的,當然也沒什么好感激的。一切靠自己。

但半夜會忽然很遺憾甚至憤慨,在自己最需要人精神上指引的時候,沒有遇到一個有精神質量的人。在自己滿腔叛逆血脈里風聲激烈時,在彷徨無望時,在絕望如搗時,其實需要的只是一句方向的指引,但沒有人。反而遇到都是一些渾蛋惡心的人。在酒店時是好色禿頂滿口噴糞的廚師長,做保安時是粗話連篇天天像死了爹一樣拉著長臉訓人的隊長,做工會內(nèi)刊的時候上司是一個沒有見地只會開會的外行,更不用說做那些搬運工、裝卸工之類的了,而到現(xiàn)在,依然如此……

每遇到一個擋在人生路上的老渾蛋,面對他們的百般刁難,我總是爽快地按照他們的要求做著,但在心里默念瘦弱而倔強的張楚的歌:

你還年輕 他們老了 你想表現(xiàn)自己吧

太陽照到你的肩上 露出你靦腆的臉龐

你還新鮮 他們熟了

青春含在你的眼里 幸福寫在我背上

盡管不能心花怒放 嘿嘿嘿 別沮喪 就當我們只是去送葬

……

挺起了胸膛向前走 嘿嘿嘿 別害臊 前面是光明的大道

我微笑著想,他們已老了,你至少還年輕,還有翻盤的機會,別沮喪,就當我們?nèi)樗驮帷那闀煤芏唷J遣皇怯行┨珢憾玖??——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平和靜默自知芥子之微刻苦努力的人,但這個社會上許多時候進階之梯都被渾蛋們把持著,有時候真的很憋屈很壓抑,心不由己。

而我第一次聽到張楚這首《光明大道》是2009年的秋末。我被一度視為最好的兄弟的威哥騙到山西運城做傳銷,當然,我沒有被洗腦,因為我向來連彩票都不買,又怎么會相信那種只要發(fā)展三個下線一年內(nèi)就可以賺到上百萬的謬論?但是威哥相信。每一次洗腦的課他都臉上掛著亢奮在聽。順便說一句,其實人是一種很容易被奴役的物種,無論是被現(xiàn)實中的制度還是被精神上的貌似光明的謬論。簡單地說,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面對一泡大糞,當有一個人對你說它很香,你會覺得挑戰(zhàn)你的智商而發(fā)火;當十個人都說它香的時候你會重新去聞一下的;等到二十個人滿臉陶醉地對你說好香的時候,你會微微懷疑自己的嗅覺;但等到一百個人大規(guī)模而持續(xù)熱情地對你說香氣逼人的時候,你如果不崩潰,就會產(chǎn)生幻覺,從而在幻覺里也相信它真的是香的,并且和他們一起交流香氣的微妙,以表示你和他們也是一類的……而我之所以半個月都沒被他們洗腦成功,其實只是相信一句話,天下不會有這么好的事兒輪到我這樣一個打工仔的。我勸了威哥半個月,勸不醒,我們就打,打得很激烈,打累了喘口氣歇歇,再接著打,兩個人都瘋了,像兩匹斗獸,一個說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你白白在這里浪費時間游手好閑,一個說咱受的罪還少嗎?有這樣一個賺錢的機會怎么就不能靜下心來聽老師們講一下呢?到時候我們掙了錢還用看人家的白眼嗎……打了十來天,我實在打累了,那種累是積攢起來的,如同一間衰朽的老屋,風一吹就要潰敗。終于,我瞅了個機會一無所有地逃跑了出來。而一年后,威哥因為傳銷頭目攜款飛走,他們樹倒猢猻散,因實在沒錢偷摩托車連續(xù)做案而坐監(jiān)。

我一直從運城逃票到商丘,從商丘師范的中學同學那里借了錢輾轉到廈門,去投奔以前打工生活認識的一個彼時做服裝生意的朋友,想著去他那里打個雜,給他進貨接貨,掙點辛苦錢再說。

我逃開的時候手機什么的也沒帶著,想著他肯定在廈門呢,因為之前都說他在那兒混得還可以。然而,到了廈門,輾轉找到朋友的地址,可他已經(jīng)于月前店鋪轉讓不干了,回老家了。我傻了眼。時令已近冬月,南國的傍晚也很涼了,我蓬頭垢面,還穿著一件短衫,孤魂野鬼一樣徘徊在廈門陌生的街上,飄飄蕩蕩,沒有辦法,只有去火車站。

火車站前面的街道,一個流浪歌手在唱刀郎的《駝鈴》,然后才是《光明大道》:

沒人知道我們?nèi)ツ膬?你要寂寞就來參加/你還年輕 他們老了/你想表現(xiàn)自己吧/太陽照到你的肩上/露出你靦腆的臉龐/你還新鮮 他們熟了/你擔擾你的童貞吧/我們穿著新棉襖/天空樹林和沙洲/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嘿 嘿 嘿 別害臊/前面是光明的大道……

流浪歌手站在地鐵施工的巨大圍墻下,顯得那么單薄和瘦小,好像周圍的晚風很快要將他撲倒淹沒,但他硬撅撅地唱著,唱到“嘿 嘿 嘿 別害臊,前面是光明的大道”的時候,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很惡心地淚流滿面……好像我輾轉幾千里就為了來聽這一首歌的,好像這首歌是命運在此時只唱給我一個人聽的。

涼風披離,護欄里的三角梅在熱烈而繁華地開放著。

我看了看身上的錢,還有二十七塊五角,還好,可以吃飽一頓,我買了一個面包,一瓶水和一瓶可樂,水我喝,可樂給了巨大廣告下的那位歌手。他在吟唱的間隙沖我一笑,我也對他笑。然后我進了火車站,看來又要故技重演,逃票上車。

而《光明大道》的旋律縈繞在耳,一直到此時此刻。

6

尼采有一句話,我覺得就是流浪歌手的寫照:

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

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云漂泊。

當然,也可說是對一切漂泊在路上的說的。包括我。

這些年,我們一直在路上。在沒有淪落為叼著煙卷噙著牙簽隨地吐痰的平庸中年人之前,我們還年輕,還會在路上,為了理想的生活,繼續(xù)漂泊。所不同的是,他們拿著一筒麥克,而我背著一卷詩歌。我們都如此卑微,又如此堅韌。沒有人寫他們,這些流浪在路上的生命歌者,我來寫吧,就好像在寫另一個我。

因為他們曾經(jīng)溫暖過我,如同歌聲溫暖了寂寞。

日光之下,又是平常的一天,黃昏消隱,夜幕降臨,流浪歌手遁入黑暗,但我知道他們年輕跳動的心是暗夜里發(fā)光的星辰。人海茫茫,他們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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