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翎
2014年7月18日下午6時,十八級超強(qiáng)臺風(fēng)威馬遜登陸海南島。我貓在十七樓的家中,聽颶風(fēng)轟然作響,看大片大片雨霧從水泥森林間呼嘯而過。樓下的椰子樹一律逆風(fēng)獵獵飛揚(yáng),扛不住的只有“咔”的一聲把自己放倒。天昏地暗,狂風(fēng)驟雨,大自然的偉力正在上演一出摧枯拉朽的大戲。
忽覺大樓微微搖晃,一秒,兩秒,三秒……難道海南島這個搖籃也要被這滔天巨浪傾覆?很難說這僅僅是種幻覺?
人們常說海南島孤懸海外,一個孤字,顯示了海南島遠(yuǎn)離大陸母親懷抱的孤兒身份?!扒镲L(fēng)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如此偉大的海洋文字,卻與海島無關(guān)。島,孤立無援?!八五e#綅u竦峙”,島,就是大海之中拱起的一塊礁石。大海動蕩不息,久居島上的人很難有那種腳踏實地的沉實感。
而人的象形字,本來就是頭頂天腳立地的。尤其是農(nóng)耕民族的后裔,更是基因里就向往著廣袤的大地,我們稱大地為母親。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在大海里獨(dú)踞。/每個人都像一塊小小的泥土,/連接成整塊陸地?!保s翰·鄧恩)
我已移居這座海島二十余年,對大陸(大地),我一直懷著一種鄉(xiāng)愁。
據(jù)說烏魯木齊是離海洋最遠(yuǎn)的內(nèi)陸城市。2014年6月下旬,應(yīng)《西部》雜志之邀,我從海島飛往新疆,去朝拜那亞歐大陸的中心。
飛機(jī)展翅飛向西北,山川河流盡收眼底。舷窗外是白云的盛會,層層疊疊、千姿百態(tài)。白云下方漸漸出現(xiàn)連綿起伏的群山,偶爾在白云間冒出一截雪山,進(jìn)入新疆的上空了。
正是盛夏,群山一派蒼綠的底色上,有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墨綠,那是什么?難道是白云遮蔽陽光的陰影?
這個疑問在喀拉峻草原得到了答案。
大巴車從特克斯縣城出發(fā),山路曲曲彎彎,海拔漸升漸高,有點螺旋式上升的意思。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海島的潮濕,明顯感到這里的干燥,脫水式的干燥。大面積的土黃背景,果綠、淡紫色墻壁、鮮紅屋頂?shù)拿窬?,從車窗外倏忽閃過,過不去的卻是夾道的兩排鉆天白楊?!案吒叩陌讞钆懦尚?,天上的白云在飛翔……”此情此景,這首新疆民歌是寫實的。
窗外景物漸漸置換,大手筆的柔緩弧線起伏交織,那是屬于母性的線條——喀拉峻草原到了。
天邊連綿不斷的群山,像一道錯落有致的黛青色鑲邊,圍裹著草原。金黃的陽光像一束舞臺追光,打在雪峰白與綠的交接處,白的更白,綠的更綠,黃的金黃。天高地闊,極目遠(yuǎn)望,氈包、牛羊、綠草、森林、雪山、白云、陽光……一切鮮明如畫,江山如此多嬌。
“在喀拉峻,綠草涌向天邊就變成了白雪?!蓖械脑娙撕孤脑娋?,真乃絕妙好辭。
我又一次注意到雪峰下那一片片的墨綠。與草相比,它們的綠是結(jié)實的,有重量的,有點密不透風(fēng)、濃得化不開的意思,現(xiàn)在我終于看清了——原來是一片片的塔松林!
我向沈葦求證,他告訴我:那不是塔松,是云杉!
云杉顯然比我擅自命名的塔松更美,當(dāng)然也更準(zhǔn)確。沈葦寫過《植物傳奇》一書,他用詩人的語言這樣描寫云杉:
“云杉是天山深處的植物長城。一窩窩、一叢叢、一片片的云杉林,就像是時斷時續(xù)的城墻和烽燧,綿延幾千公里,成為一座跨越國界的綠色長城。
“云杉是天山忠誠的守護(hù)者,是天山的儀仗隊、集團(tuán)軍和綠色方陣,靜悄悄隱藏在天山陰坡,似乎只要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就會浩浩蕩蕩沖出天山。其陣容和氣勢,絕對不是‘七劍下天山’可以比擬的?!?/p>
沈葦?shù)脑娨饷鑼懥钗覍@種英雄樹心向往之。可惜我這個匆匆過客,只能與云杉遙遙相望,不能走近它們的身旁了。也許,對于云杉這種莊嚴(yán)的樹木,“植物學(xué)意義上的自然宗教”(沈葦語),遙望才是致敬的最佳距離。
相對白云、雪峰、云杉這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草原和野花則是可親可近的。
齊膝深的野草與星星點點的野花悉悉索索、竊竊私語,在風(fēng)的撫摸下,一波一波地涌動、搖曳,像大海平靜時的海面,水波輕漾。這時,我再一次可笑地恍然大悟,原來草并不都是城市草坪那般幼細(xì)嬌嫩,我已遠(yuǎn)離自然太久。與這里自然生長的草相比,城市草坪的草只能說是草中的侏儒,一股塑料味。
白色氈包前有扎花頭巾的哈薩克女人在給牛擠奶。放養(yǎng)的牛馬羊大多在低頭吃草,也有個別臥著的,有匹馬在草地上打滾,我問劉亮程,它在干嘛?玩呢,劉亮程不動聲色地說。我信他,也不由一樂。這里的牛大多是白黃花色品種,羊也并非像天上潔白的云朵,而是黃褐色的,真實又一次糾正了我從無數(shù)詩歌散文習(xí)得的錯覺。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碧拼吶娭械奈饔螯S沙,狂風(fēng)暴雪,自然環(huán)境極其惡劣。但眼下盛夏的喀拉峻草原卻一派風(fēng)和日麗的模樣,想來那從繁華長安啟程、西去和親的漢家細(xì)君公主、解憂公主在背井離鄉(xiāng)的漫漫征途中行走至此,喀拉峻草原神奇壯麗的風(fēng)光也許會給她們帶來莫大的安慰吧。美總是能夠撫慰人心的。
大巴車胎爆了,我們正好下車行走,貪婪地呼吸,也把眼前的美景貪婪地攝入鏡頭——
一頭黃白花牛踽踽獨(dú)行,蹣跚著從遠(yuǎn)處走來,竟有點憂郁的樣子,弋舟說它是個行吟詩人。
爬坡,抬望眼,遠(yuǎn)遠(yuǎn)的山際線上,幾匹馬正排著隊在走,一頭牛臥在那里一動不動,簡直像剪紙一般,那情景似乎亙古如斯,地老天荒,從未改變?,F(xiàn)如今,普天之下,還沒有被現(xiàn)代化的鐵蹄踐踏過的處女地,也只有這遙遠(yuǎn)的邊地了吧?在這里,你才能明白什么叫“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萬物靜觀皆自由。眼前的一切如此完美地闡釋了自由的含義。自由就是事物按照其本來應(yīng)該有的樣子各行其事。本來應(yīng)該的樣子就是“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于堅說自然是中國人的上帝,大地就是中國人的教堂。而今,國在山河破,大地滿目瘡痍,道將焉存?
所幸還有喀拉峻——這片人間所存不多的凈土!
前方出現(xiàn)了許多馬與哈薩克男人,那是供游客騎馬消費(fèi)的,但一介游客真能體會游牧生活的真髓嗎?騎馬對牧民是生活必需,對游客則是獵奇。在喀拉峻草原,嚴(yán)重點說,獵奇是可恥的。但我終于還是不能免于可恥,裝模作樣地騎上一匹馬,由牽馬人牽著,在草原上溜達(dá)了一圈,興奮地大笑、拍照,給自己的微博微信增添點曬料而已。
下得馬來,繼續(xù)與馬拍照。諾,那匹白馬真漂亮!白馬王子!咔嚓一張!這匹棗紅馬皮毛油亮,咔嚓一張!瞧這馬腿多漂亮!咔嚓一張!看那馬鬃飄飄啊,咔嚓一張!從馬背上望群山,咔嚓一張!咔嚓咔嚓,立此存照,泛濫成災(zāi),不攝入鏡頭就沒看見,就是虛無,現(xiàn)代人真是病得不輕??!
一個八九歲的哈薩克男孩趴在馬背上,大眼睛地好奇地看著我們這些瘋狂的游客。我的心忽然疼了一下,想起我的女友楊沐寫的小說《阿納提的牽馬人》,寫的正是一個以旅行、攝影、寫作為職業(yè)的中年女人對草原上一個為游客牽馬的哈薩克少年的啟蒙或者說打擾。少年因女人見識了另一種生活、另一個世界,而對大山、草原之外的世界有了遐想與渴望;女人因闖入少年自足的世界令其羞澀不安、蠢蠢欲動而對少年產(chǎn)生母性的愛與憐惜。啊,對不起,孩子!對不起,喀拉峻!
新疆的夜到子時才真正降下帷幕。酒酣耳熱,鉆出氈包,一堆篝火已在遠(yuǎn)處燃起,噼啪有聲。有人喊:篝火!跳舞!大家向著篝火走去,手拉手唱啊跳啊,今夜注定無眠,所有人都來吧,打開心門,解放自己。來吧朋友!跳!唱!
我悄悄離開人群,向相反方向信步走去。朋友們的笑鬧聲漸漸小去,曠野無人。碩大的星斗綴滿黑藍(lán)色的天幕,似乎伸手可及?!靶谴蛊揭伴煛?,萬物已眠,草原在夢中呢喃有聲。我想在喀拉峻的懷抱里沉沉睡去,融入這片野地……
補(bǔ)記:在特克斯接受一路隨行的《新疆日報》記者張蓓的采訪,談及對喀拉峻的感受,我說:“非常壯美,草原就像綠色的大海,山巒就像靜止的波濤?!边@個比喻真是濫俗到家。在偉大的自然面前,我的語言如此貧乏。轉(zhuǎn)念一想,也許在數(shù)億年前,這個比喻并非比喻,而是現(xiàn)實呢。也許喀拉峻草原那時是一片大海?海南島也并非一個島嶼,而是林木森森的廣闊陸地?所謂滄海桑田,上帝的意志,自然的偉力,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