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輝
關于蕭紅的電影《黃金時代》上映,我不禁又想起她的那部《生死場》。
小說中,金枝小時候跟母親到菜園子里,不小心踩壞了一棵菜,她的母親便罵她,打她。蕭紅寫道:“母親是愛她的孩子的,但母親更愛她的菜,她的莊稼……媽媽們摧殘著孩子,永久瘋狂著?!必毟F的壓迫,會扭曲人的本性。金枝和成業(yè)結(jié)婚后有了孩子,“貧賤夫妻百事哀”,在一次爭吵的盛怒之下,把出世才一個月的女兒活活摔死。孩子死了,最悲傷的不是父親、母親,而是蕭紅,她以《生死場》中難得一見的柔軟的筆調(diào)寫道:“小小的孩子睡在死人中,她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啜泣聽不見了!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做伴?!睒O端的貧窮,甚至把人降低到動物的水平?!渡缊觥分羞€寫到了女人的生產(chǎn)。新生命的誕生在蕭紅筆下沒有絲毫的莊嚴與神圣,而是充滿了恐懼、痛苦、血腥與污穢。由于貧窮,女性生產(chǎn)沒有最起碼的衛(wèi)生保障。蕭紅饒有深意地先寫豬在“生孩子”,狗在“生孩子”,最后才寫人在生孩子。寫完這些,她有句后來被人一再引用的慨嘆:“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以我的閱讀經(jīng)驗來說,對金錢腐蝕作用揭示得最觸目驚心的是巴爾扎克,揭示得最深刻的則是雨果。在長篇小說《笑面人》中,雨果以象征性的筆法寫道:“黃金的體積每年要磨去一千四百分之一。這就是所謂‘損耗。因此全世界流通的十四億金子每年要損耗一百萬。這一百萬黃金化作灰塵,飛揚飄蕩,變成輕得能夠吸入呼出的原子,這種吸入劑像重擔一樣,壓在良心上,跟靈魂起了化學作用,使富人變得傲慢,窮人變得兇狠?!庇旯纳羁淘谟?,發(fā)現(xiàn)不僅金錢腐蝕有錢的富人,貧窮也腐蝕沒有錢的窮人。歷代的農(nóng)民起義最后之所以常常發(fā)展成導致文明倒退的破壞性力量,原因也就在于這被貧窮腐蝕后的“兇狠”。
有一段時期,在中國,窮與富不單單是經(jīng)濟地位的判斷,也往往包含著道德判斷,這當然很不正常。余生也晚,等我出生的時候,富人階層已被革命的風暴蕩滌得干干凈凈。在我們當時接受的教育中,有錢必意味著人性的沉淪與道德的墮落,貧窮則幾乎就是淳樸、善良等美好人性的代名詞。小的時候,從電影上看到的大戶人家的少爺,幾乎無一例外地張牙舞爪、橫行霸道、魚肉鄉(xiāng)里、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事實卻未必如此。
貧窮在《生死場》的世界里,不單單是激發(fā)革命情緒的酵母,也是窮人的精神腐蝕劑,這樣的精神腐蝕又勢必影響革命的品質(zhì)與未來的走向。這樣的高度,也使得蕭紅遠遠超越了同時期的其他左翼作家。
【原載2014年10月23日《今晚報·今晚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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