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梅
小說天下金富貴
王新梅
金富貴的名字是他死去的媽起的。名字太土氣了,有人勸他改名字?!澳阏f你一個修鞋的叫什么富貴?”這是那個挺著大肚子的男人說的。大肚子大腹便便,身上總帶著好聞的飯菜味道,仿佛他每天都在吃葷喝辣。金富貴呢,一年四季被風嚎著,黝黑干瘦的,還拉著條假腿,一下慫下去半截。不過他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的居高臨下,大肚子說啥就啥吧。他沒有表情地看著大肚漢。金富貴雖然不吭氣,可大肚子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有想法的,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呆頭呆腦,而且,他應該還是個心里有數(shù)的人。來擦過幾次皮鞋后,大肚子的話也多了起來。他說他在一個酒店當大堂經(jīng)理。那酒店算是這個城市里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一家了,來吃飯的客人都是有權有錢的人,這些人聊的不外乎還是權和錢,以及給它們搭橋作伴的色,也就是女人。這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新聞一點點地傳到了大肚子的耳朵里。他常常帶來些這個城市的花邊新聞,比如哪個領導被雙規(guī)了、哪個領導有二奶了、哪個單位的哪個女人騷情得很。每次來都說,仿佛他肚子里有一塊地方專門裝這些東西,裝不下了就得倒出來。新聞大多是新的,有時也會延續(xù)上次說過的,那個新聞就有了連續(xù)報道的意思。那些金富貴所不知的人的關系和命運,通過大肚子的講述在金富貴那里有了著落和眉目。他有時也說對面的小姐,說誰的床上功夫好,哪個女人的咪咪大。大肚子愛說話,嘴唇厚舌頭大,說起話來,唾沫星子從他的大嘴里不斷地蹦出來,落到金富貴的臉上、頭上。一般來說,坐下來修鞋子的人無非有兩種:坐下就說話的和一聲不吭的。那些坐下就說話的,大多是想找個人把話說掉而已,那些話就如肚子里脹的氣,不打嗝就得放屁,總之得倒出來。金富貴聽不聽其實和他沒什么關系。大肚子屬于前者,他說他的,金富貴低頭干自己的,很少回應。
一雙皮鞋得擦個幾分鐘,再說金富貴的活干得細,比一般擦鞋人耐心。他先用去污膏給灰頭土臉的鞋子洗個臉,擦擦抹抹后再上油,最后再打蠟。不論上千塊的鞋子還是不過百元的鞋子,同樣地在他懷里翻轉(zhuǎn),幾個回合后越來越亮堂。金富貴專注擦鞋的樣子,會讓鞋子的主人感覺良好。好像他不是在擦一只踩過灰塵擰過煙蒂粘過許多陌生人的痰冒著臭味的爛皮鞋,而是一只花瓶。他擦得那么用心,仿佛他擦過的皮鞋是要像花瓶一樣擺在柜子上,而不是又要被垃圾和灰塵蹂躪。這些鞋子在他的愛護下,容光煥發(fā),好像從未受過傷害一樣。也許是這個原因,擦鞋的人來了又來。據(jù)說有些司機拿來領導的一堆鞋子只讓他擦,高興的時候他們還會多給他點錢。所以,金富貴每天的收入算不錯了。阿翠說:“你他媽擦皮鞋的都快趕上我們這些賣身子的了?!?/p>
阿翠是對面發(fā)廊的。大肚子每周都來,他來并不是給金富貴送幾塊錢生意的,更不是給金富貴講故事來的。他一周或者十天半月來一次是到對面的發(fā)廊去。他也不是去理發(fā),用大肚子自己的話說,“是找小姐打炮”。這發(fā)廊是個不規(guī)矩的地方,阿翠是里面的一個小姐。
金富貴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后,也不是一開始就擦皮鞋。十幾年前他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干巴黑瘦。少年時,金富貴在村里還是比較帥氣的一個小伙子,個子高,腿長,人看上去精干利索,要不然模樣俊秀的小水咋能看上他。小水和他在一個村子,兩人一塊兒上小學,一塊兒上初中。雖初中他倆不在一個班,但在一個學校。學校在離村子較遠的鎮(zhèn)上。他倆從家到學校的路程一樣遠,所以計算好出門的時間也差不多。幾公里的上學路上他們總能碰見。夏天,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們和許多孩子一樣都會選擇在兩旁種著莊稼的小路上穿行。小路只有一段,大部分是在稻田間的田埂上穿行。農(nóng)村的孩子從小到大是在田間地頭摸爬滾打長大的,即便細得像女人的腰那么窄的田埂,他們也能飛快地前進。很多年后,他都能清晰地回憶起莊稼茂盛生長的畫面。那時各村子的地下水多,泉眼悄悄隱匿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滲出細流。土好水足,水稻接天連地地鋪開。稻子縫隙間的水安靜不動,陽光折射后,發(fā)出刺目的光。麻雀和燕子唱著歌飛過。小水走在前面,他可以大膽地打量小水。小水的身材飽滿,像株灌漿良好的稻子。小水眼睛黑白分明,一塵不染的清澈,粉白的臉上,紅嘴唇總是抿著,一副乖巧的模樣。小水喜歡扎麻花辮,一根油亮粗黑的辮子或放在腦袋后面,或斜扎在耳朵一邊,看上去秀秀氣氣的。冬天早晨出發(fā)時,天灰蒙蒙一片。金富貴會早點出門,但路上他又磨磨蹭蹭地走,像一個丟了東西的人,來回看著。等散發(fā)著郁美凈香味的小水急匆匆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就跟在她屁股后面走快了??茨歉榛ㄞp在小水背上蹭來蹭去,他心里有個地方也被蹭到了。不知什么時候起,他萌生了個念頭,想摸一摸小水那粗壯黝黑的麻花辮。
冬去春來,夏天很快到來了。那天早晨,吳家莊趕去上中學的孩子又接二連三地走在田間窄小的埂子上。小水在前面走著,后面的伙伴讓她等一下。這是常有的事。本來大家都在一個稻田埂子上走著,像串在一條線上的螞蚱。關系好的伙伴看到前面的人就讓等一下。女孩都愛這樣,湊在一起熱鬧。恰好那天金富貴就在小水的后面。有女孩尖聲喊小水,央求小水等一下?!昂冒?,那你快點!”金富貴聽到小水答應了。他知道下面要發(fā)生什么了,即刻心臟狂跳起來。小水斜著身子讓過兩個女孩后,金富貴磨磨蹭蹭地過來了。四十公分的田埂上顯然不夠兩個人寬寬松松地錯身子。她臉紅了,又往后側(cè)了下身子,試圖給金富貴多點空間。金富貴走得磨磨蹭蹭,他本不是故意的,但他被突如其來近距離靠近小水的機會弄得神思恍惚,幾乎每一步都會失重。
女孩和女孩錯身子的時候是面對面,大家扶著對方的胳膊,腳下交錯身子互換就過去了。孩子們的身體輕盈靈巧,交換身子和腳步都有一種默契。背對背錯身子也是有的,那是男孩和女孩錯身子的時候。前幾天有人背著錯身子時,一個人趴倒在水田里,弄得滿身泥巴。小水沒有背過背去,她往后挪了下腳,確定自己不會失重,等金富貴過來時,她只需一左一右地閃下身子就行了。金富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去的。那真是幸福美妙的一瞬間。他聞到了小水臉上擦的油的味道,摸到了小水碎花襯衣下柔軟的胳膊。他的右手不像別人那樣抓著對方的另一只胳膊,而是放在了小水的肩膀上,這是離她的麻花辮最近的地方??瓷先ニ窃谧バ∷募绨?,實際上他悄悄地用兩個手指捏了下小水的麻花辮。小水驚訝害羞地看著他。她并沒有發(fā)覺自己的辮子被一雙渴望的手觸摸過,而是在那一瞬間,小水發(fā)現(xiàn)自己豐滿的胸脯挨到了金富貴的胸膛上。她害羞起來,竟忘記靈巧地交錯身子來回應了。他們像路上兩個讓路的人,一點兒也不默契,躲閃的幾乎都是同一個方向。為了兩個人都不掉下去,有那么一瞬間,短短的一瞬間,小水幾乎被他抱在懷里了。
小水的身體真軟真香呀,她發(fā)育成熟的乳房在他身上觸碰后,像磷摩擦產(chǎn)生了火,這火迅速在金富貴的全身。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用了很大的定力才不至于從田埂上滑下去。他過后才仔細回味那麻花辮的觸覺,光滑柔順,堅實而有彈性,像小水飽滿結(jié)實的身體。
后來,他只要見到小水,右手就有了反應,抬起,五指打開抓著,痙攣一般地打開合不住。小水有時也會突然轉(zhuǎn)過頭去,裝作找人一樣迅速地瞄瞄金富貴。金富貴像被發(fā)現(xiàn)的小偷,為自己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張皇無措起來。
美好的暗戀使金富貴忘記了冬天的寒冷和夏天的酷熱。只要小水出現(xiàn),他就像家里午后那只吃飽睡足的大公雞,走得英武帥氣,看上去帥呆了。這是小水的好朋友對金富貴說的。總有那么幾次,兩人的眼神碰上了,金富貴就像被電擊了似的,全身麻酥酥的,心隨之哐哐地劇烈跳動。他把書包帶子往緊里縮了縮,掩飾著心跳帶來的慌張。一直到進了學校進了班,坐到座位上,長長地噓口氣,金富貴的心才逐漸靜下來。
他們幾乎沒怎么說過話。金富貴家?guī)状几F,人窮志短,他連正眼看小水的勇氣都沒有。三年里,什么也沒發(fā)生。
初中結(jié)束后,他們像大多數(shù)沒考上高中的孩子一樣,只好回到農(nóng)村。
吳家莊村子大。以大商店門前那條路為界,分東莊和西莊。最早在荒灘上開辟吳家莊的吳姓人家只有二十幾戶了,他們大部分在上風上水的東莊住。吳小水家就住在東莊。金富貴家是西莊最里的兩處破爛房子。不上學了,兩個人見面的機會也少了。而那萌動的情感和結(jié)實的麻花辮,成了金富貴農(nóng)忙生活中唯一可以反復咀嚼回味的甜蜜。
他不知道小水是否也思念著他。雖說同在一個村子,但見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村子放電影的時候,金富貴就會把自己收拾利索,早早地在村里放電影的籃球場等小水的出現(xiàn)。小水呢,身邊每每總有幾個玩得好的姐妹。她們打扮得比平日里好看一些,卻又總躲在人群之外。她們挽手并肩,一副害怕在人群中丟掉和走散的膽怯。金富貴的羞澀靦腆以及與生俱來的自卑,使他根本就沒有湊到小水跟前的可能性。他總是偷偷地向小水的方向張望。小水有時也會突然轉(zhuǎn)過頭,但不能確定是否在張望著他金富貴。
二十歲那年,金富貴跟父親說想學門技術。他心里想的是,有了技術賺上錢了好把小水說上。他不知道小水是怎么打算的,但他判斷小水起碼不討厭他,興許會同意他提親的。得抓緊,小水的父親打算找個有錢的女婿。他老人家已經(jīng)放出話了,女兒得嫁個有車的人家。村子里有車的人家也有幾十戶。家里有拖拉機或大卡車在外面跑著長途短途賣菜販牛羊的,日子都過在了前面。家家蓋著水泥磚房,房子外墻刷了好看的色彩,窗戶是城里樓房用的那種又寬又白四四方方的大塑鋼窗??傊?,看上去很洋氣,路過之人沒有不羨慕嫉妒的。這些人家的女人身子白胖,脖子上都吊個大金墜子,手上耳朵上也有。小水父親有這些想法也不奇怪。村子里有女兒的都希望女兒能被這樣珠光寶氣的人家娶回去,更何況小水他爸是個出了名的勢利眼。
金富貴想學門技術也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因為有了自己喜歡的人,他變得比同齡男孩成熟了許多,知道往遠計劃了。他發(fā)現(xiàn)村里這些富人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有一個腦子活泛的人。比如李瘸子家的老二會開吊車;焦大爺家的老三能分辨毛皮的好壞,看一張皮子他就能知道這牲畜多大歲數(shù)、害過病沒有;王家的老大會做一手好菜,不放肉的小白菜炒出來的味道都很香。這樣比過之后,他還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一個共同點并且打算自個兒也將復制這條發(fā)財路——到城里去學門技術。
金富貴的父親同意了兒子的想法。老婆死后,他帶著三個孩子過日子。女兒嫁了個老實巴交的人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老大上到五年級還是不會二年級的應用題,在老師的訓斥中混完了小學,小學畢業(yè)后,他死活不去上學了,就回家務農(nóng)。老大憨厚木訥,沒有多余的心眼兒,看樣子也就是黃土地里扒食的老實家伙了。小兒子到底上的學多一點兒,這個帶著戰(zhàn)略性的想法一說,他覺得黝黑骯臟的屋子瞬間亮堂了起來。他渴望著小兒子能讓這個家變得殷實起來,即刻調(diào)動肚子里所有的見識和眼界為兒子出謀劃策。后來他們決定學開車。聽說好多地方都缺駕駛員,會開車了,工作就好找了。找到工作掙點錢了,再學個其他技術,一步一步來。他們鄭重地做了長遠的規(guī)劃。
那天晚上,金富貴做了個好夢,夢見小水在村子水庫邊的楊樹下等他。他一過去,小水就迎了上來,把她熱烘烘的身子貼了過來。在夢里他竟嗅到了小水身上的香氣。醒來后,金富貴還沉浸在夢里,回憶和辨識著小水的體香,是她擦的郁美凈的味道,還是院子里野花的香味?真好聞。因為這個夢,金富貴心滿意足。不管怎樣,總算見著了小水一面。
收完田里的最后一點糧食,金富貴和他爹湊夠了學駕照的錢。在將雪未雪的十一月份,過完二十一歲生日的金富貴進城了。他和村子里的另一個小伙子在同一家駕校報了名。
初冬的駕校里,人還是那么多,大多是些又黑又結(jié)實的農(nóng)村小伙子。他們和金富貴的想法一樣,趁著農(nóng)閑趕快來學車。因為有了目標,金富貴學開車比上學用心,理論考試、樁考、場試、路考,沒一個難住他的。他是那批學員中學習最用功的人。一塊兒學的人被教練罵煩了幾天都緩不過勁來,金富貴從來不,教練罵得再難聽,他第二天還是早來晚走。就這樣,他一天沒耽誤地用了不到半年時間就拿到了駕照。
駕照拿得很順利,工作可不像想象得那樣好找。直到兩個月后,金富貴碰到了駕校的教練,念他能吃苦,便介紹他去了一個親戚家開的沙場開車。沙場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離城約有二十公里,方圓幾里地也不見一只鳥。沙子從沙場運到一個建水庫的地方,大概十公里遠,路上也沒什么車,像他這樣的新手不用考慮避車躲人,正適合他。初夏的日頭很大,無遮無擋,風干土燥,空氣里都是沙土味。農(nóng)村的娃娃從來就和泥土打交道,下苦出力天經(jīng)地義,金富貴沒多久就適應了繁重單調(diào)的運沙工作。
夜晚,他和裝沙的工友在地上鋪了一塊紙殼子,往身上蓋上一片麻袋,睡在漫野地里。戈壁灘上除了沙場徹夜亮著的150W的大燈泡,四周一片漆黑。大燈泡的光暈下飛蟲亂舞,像人躁亂的心緒。星星布滿天空,睜大無辜的眼睛。
有時晚上還沒閉眼,就聽到身邊那些壯年男人在說女人,惹得人向往不已。熱風一陣陣刮過,金富貴想他的小水了。
小水真的來了。她還是那身打扮,碎花的布衣下豐滿的身體,油亮的麻花辮,她不說話沖金富貴笑。金富貴一把摟過她。小水的身子還像當年在田埂上時那樣清香和綿軟。他使了全身的力氣去擁抱她。小水的乳房一貼過來,他的胸膛像火一樣燃燒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夢醒了。
拉一趟沙能掙兩百元。一天兩三個來回,一個月下來,除去租車的錢,金富貴也能掙不少的錢。拿到錢他給教練買了幾百塊錢的禮品,給父親了點,自己留點吃飯的錢,剩下的幾千塊錢他就存了起來。
吃晚飯時,從四川來的工友喊他去夜市喝酒再到洗浴中心找小姐痛快一下,他拒絕了。他用戈壁灘上的水管子沖了個澡,吃了碗臊子面,在大街上溜達著。他想好了,到夜市逛逛,因為他明天要回家,想給小水買點東西。
夜市的喧囂嘈雜程度是和氣溫成正比的。氣溫高,人們都從屋子里撤出,在外面乘涼。夜色中,公園門前最大的夜市熱鬧非凡,椒麻雞、涼皮子、烤肉、啤酒、雜燴湯,煙霧騰騰,人們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大嗓門聊著天,但又根本聽不到離你不遠的人在說些什么,一切充滿了濃烈的煙火氣息。這就是城市的特點,誘人又讓人不知所措。轉(zhuǎn)了一圈,在一家攤子上,他給小水挑了一副頭花和一對發(fā)卡。上學那陣,小水就喜歡在麻花辮上扎個發(fā)帶什么的。買的時候他已經(jīng)想好了,等有錢了再給小水買身衣服。他這樣興致勃勃地計劃著,卻很快犯起愁來。自己這樣牽腸掛肚,小水呢?小水把他裝在心里了沒有?金富貴到底長大了,考慮事情周全了。上學的時候,和小水對上眼的甜蜜和緊張,總讓他覺得小水對他還是有意思的??墒?,這已經(jīng)過去兩年多了,中間他們也沒見過幾次面。他只知道小水哪兒也沒去,像所有保守家庭里的女兒一樣,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小水也二十一歲了,他得抓緊時間掙錢了。
第二天天黑以后,他把頭花和發(fā)卡從小水家的大門下塞了進去。他知道小水每天早晨起來都要灑水掃地,她會看到的。把東西塞進去后,之前發(fā)愁怎么給小水的問題就解決了,他頓時輕松下來。他深情地凝望著大門。這個大門后的院子里生活著他愛慕的小水。他抓了下門上的大環(huán),也許,小水剛剛摸過呢。
三個月后,水庫建好了,不再需要拉沙子了,金富貴又沒了工作。好在車開得自信了許多,不久他和另一個工友到了一家企業(yè)當司機。廠子在市郊,出了廠子往西走半小時就到了市里。工資不高,但總比沒工作好。那天,金富貴興奮得很晚都睡不著。他索性在黑夜里把未來計劃了下。當然,這計劃里面少不了小水。睡著后,他又夢到了小水,夢到她挽著他的胳膊,就像夜市上那些談對象的城里人一樣甜甜蜜蜜。
大肚子也不是本地人。他以前不是大肚子,精瘦得很,在酒店呆得時間長了,人就胖了。地溝油的新聞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酒店的生意依然好得很。人怕烏紗帽掉了比怕地溝油怕得多,他的普通話里總有藏不住的甘肅口音。有時候大肚子開玩笑說:“地溝油也養(yǎng)人呢,要不這些人咋一個比一個胖呢!”說完他還拍拍自己的肚子?!皝砹耸炅耍依锶苏f我最大的變化就是肚子大了,好像里面藏著個娃娃呢?!彼麤]正經(jīng)地說。他和老婆孩子一年見不了幾次面。他一直計劃在這個城市買個房子,然后把老婆孩子接來?!百I大房子錢不夠,買個幾十平米的差不多了。”問他在哪看的,他說看了米蘭春天、巴黎美院這些新建的小區(qū)?!敖幍馁|(zhì)量不咋地還死貴,遠點便宜,空氣還好。”“說的跟真的一樣,你也有資格嫌棄污染?”阿翠最受不了大肚子裝城里人。大肚子習慣了阿翠這樣不給他面子,再說他也說不過她。接著,不管別人感不感興趣,他對幾個開盤的小區(qū)的優(yōu)劣好壞羅列了一番。沒等他說完,金富貴就撂給了他擦好的皮鞋。他把鞋子舉到眼前,夸金富貴活干得好,皮鞋每個縫隙都得到了保養(yǎng),這樣才對得起他買鞋花掉的五百塊錢。說著他伸出一個巴掌。他每個指頭都油胖亮滑,也許只有像他這樣吃香喝辣的人,手才能滋潤得這樣好。不像金富貴的手,粗糙干燥,還冒著皮鞋油的刺鼻味道?!澳汩L得不難看,臭就臭吧。要不然,姐就讓你免費玩玩。”阿翠看他老實和他開過玩笑,還常常堂而皇之地在他眼前晃著兩條大白腿。
他也是個男人。腿壞了,那東西并沒有傷著,可那東西一直是休眠狀態(tài),真受了傷似的。和阿翠熟悉了后,阿翠常可憐他給他倒杯水送個飯,兩人關系就熟絡起來。有一天下午,阿翠接完客人出來,金富貴抬頭看到后呆住了。阿翠扎了麻花辮。他心馳神蕩,瞬間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復蘇了。后來,阿翠光著身子熟練地騎在了他身上。金富貴閉上了眼睛,小水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從那以后,阿翠一直沒搞清楚,金富貴為什么每次進入她的身體后都會閉上眼睛。
發(fā)廊一共有四個人。來這里時間算長的阿翠最年輕,她模樣也好,找她的人多。老點的那個女人有天早晨沒來得及化妝讓金富貴給碰上了,卸去濃妝和一堆首飾的裝扮,她看上去起碼也有五十歲的年紀。
每天,金富貴的木匣子里已經(jīng)裝了客人給的一沓毛毛錢了,對面的發(fā)廊才開門營業(yè)。無論冬夏,那些女人們都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她們夏天不穿絲襪,光著腿,冬天也就只穿一雙薄薄的黑絲襪。沒人的時候,她們斜倚在一張破舊的沙發(fā)上化妝修指甲,大腿有時撐在一條凳子上,路過的人眼睛掃過去,只看見白花花的大腿在那里橫躺豎立著。發(fā)廊的顧客不算少,有六七十歲的花甲之人,也有未成年的小伙子,他們在金富貴的眼皮子底下進去出來。對于這些提著褲襠裝模作樣的人,金富貴早已習慣,見怪不怪了。除了阿翠,他對別的女人從沒有過沖動。有時,大肚子和一些男人會損他:“你一條腿沒了,還有兩條腿呀,你他媽的是不是男人呀?!”
時間長了,阿翠也信得過金富貴。每每送走一個客人,她就會把剛剛掙到的幾十塊錢塞進皮包放好,然后梳理了頭發(fā),搬個凳子坐在金富貴的攤子前曬著太陽染指甲。兩人什么話也不說,像靠在一起的兩個工具箱。阿翠早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了他。阿翠說她以前也很靦腆害羞,一開始干這行的時候也沒這么滿口臟話、強悍潑辣的?!叭兆娱L了,見的男人多了,受的罪多了,我還能是個好女人的樣子嗎?”她無奈地說。
只有在從不會瞧不起她的金富貴面前,她才會變得像一只懶貓。
金富貴一直在這里修鞋擦鞋。對面的發(fā)廊起初是家藥店,藥店搬走后開了一陣寵物店,后來才是這個掛羊頭賣狗肉的發(fā)廊。一開始,金富貴看見這些濃妝艷抹的女人和情欲亢奮的男人,心里很不舒服,打算重新找個地方修鞋擦鞋。在猶豫搬不搬走的時候,他漸漸知道,她們并不是一群壞女人。了解了她們的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們個個也都是可憐人。
阿翠家里有個病重的母親無人照管,老公得了尿毒癥一直靠透析維持生命。家有病人就如同刮了一場龍卷風,四壁空空還負債累累。她賣過菜、賣過衣服,但來錢太慢,走投無路她就干了這營生。她們中有一個是從外地嫁到這里的,因為不生育,被婆家人嫌棄,離了婚,又嫁了一家,成黃臉婆了,男人有了外遇。她沒有一技之長,年齡又大,干了幾年家政,因風濕病只好作罷。在沒辦法的情況下,她也選擇了這個不需要什么資金和成本的行當,每個月賺點錢有吃的有穿的,也沒人給她臉色看。歲數(shù)最大的那個女人的老公病死了,唯一的一個兒子也對她不管不顧。她總不能餓死在家吧,兒媳婦巴不得她死呢。她偏不。她鐵了心干這個,打算給壞了心腸的兒子兒媳臉上抹黑??煳迨畾q的女人了,就成了這個下場。還有一個是這個城市的下崗工人。這也是大肚子告訴他的。三年前,市里的兩家大廠子倒閉了,夫妻倆在同一個工廠上班,又同時失業(yè),家里一下斷了經(jīng)濟來源。其他的她也不會干,就當起了小姐,掙個柴米油鹽的錢。據(jù)說,她的男人是知道的,但也沒辦法。發(fā)廊的小姐也不是固定的,她們來自四面八方,說著南腔北調(diào)。待上一段時間后有的換了地方,有的又干別的正經(jīng)事情了,有的去了遠方也嫁了正經(jīng)人家生兒育女。這些女人,金富貴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除了同情再也沒有生起過厭惡。他有啥資格說人家?心再強,也強不過命運。自己過的難道就是想過的日子嗎?
他也是奔四的人了。他已經(jīng)知道人活著就是來受罪的。他受的苦難還少嗎?
在那個廠子干了兩年,存了點錢,就在金富貴打算把自己收拾干凈利索要找媒人給小水父親提親時,他出事了。在一次外出運貨中,對面來的大車司機疲勞駕駛,撞向了金富貴的車。幸虧金富貴向右打了一把方向盤,不然他損失的就不是一條腿了。那真是一場噩夢。許多年過去了,他仍會半夜驚醒,仍然覺得眼前有一道刺眼的光,帶著輪胎剎車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音飛馳而來。那龐大的卡車猝不及防地沖來時粉碎了他的一切。他以為自己死了。醒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四面雪白的醫(yī)院,身體布滿繃帶。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就此被五花大綁了,動彈不得。
廠子倒還算仁義,沒有推卸責任,按工傷處理。但就那么個小廠子,能賠他多少?金富貴裝了條假腿后,賠償金所剩無幾。他幾乎又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的美好生活前景全部化為泡影。他有的是想改變命運的斗志,有的是想好好創(chuàng)造富裕美好生活的力氣,有的是緊緊擁抱小水的欲望??涩F(xiàn)在還有什么用?小水,他的小水,眼看就要成為他的人了。他想起九歲那年秋天,天空莫名其妙地下了過一場冰雹。田里原本長得茁壯豐茂的莊稼,只等果實飽滿等待收獲??梢粓霰颜麄€莊稼砸倒在地。現(xiàn)在,他就是那片倒地的莊稼,再也爬不起來了,甚至還不如那些莊稼。他的世界沒有了陽光,只剩下風沙雨雪。
從那一天起,金富貴就很少回村子了。除了家人,村子里的一切也和他無關了,包括小水。
金富貴不可能再開車了。長達半年的住院中他認識了一個定做皮鞋的病友。出院后,他就成了個修鞋匠。
金富貴修鞋子的地方叫蘇州街,地處這個城市的黃金地段。整條街的建筑模仿了蘇州建筑的風格,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市里的決策者原打算把它打造成風格雅致的商業(yè)街,可不知什么原因,自打建成后就一直不太景氣。最早以優(yōu)惠的條件引進的賣玉和古玩字畫的店鋪倒很應景這條街的古雅,可后來都因為生意不好撤走了?,F(xiàn)在在這里經(jīng)營的不是定做皮衣皮鞋、批發(fā)劣質(zhì)箱包的,就是開小飯館的,像阿翠她們這樣名不副實的發(fā)廊也擠了幾個進來。這條街出名也是因為有這幾家掛羊頭賣狗肉的發(fā)廊。整個街面黑乎乎臟兮兮的。穿的端正氣派的、身上噴了高級香水的男人女人是不喜歡從這里經(jīng)過的,他們會覺得那里的空氣都不干凈。但自從商業(yè)街調(diào)低了身段,街面的生意卻慢慢好了起來。雖來往之人多為這個城市的下層人物,卻比以前熱鬧多了。金富貴在這里一干就是好多年。他背后的店鋪就是他在醫(yī)院認識的定做皮鞋的那個人的。依著他的店鋪,干著新手藝,也算在城里有了個著落。這么多年來,那人對他也很照顧。金富貴心存感念,人家活多的時候,金富貴都會放下手里的活過去幫忙。
金富貴沒有那么多的念想了,一個失去了一條腿的人能走多遠的路?他早對遠方?jīng)]有野心了。
家里人幾個月來一次。到他這里來取點錢,給他帶點田里種的吃的,順便帶來的還有村子里的消息。比如,村子里缺水,許多水田改成旱地了;誰家的兒子丫頭在城里開飯館了等等,大大小小的事都說上一遍。有時金富貴問,有時他只聽不問。
他知道,小水出嫁了,如他父親所愿,小水嫁到了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村子里。那家有錢,在那個村子里名氣響當當?shù)摹?/p>
他們的生活再無交集。一晃十三年的光景過去了,聽說小水的丈夫喝了酒就打小水,她生活得并不幸福。最后聽到小水的消息是,她離婚了,帶著孩子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打工。
城市的路鋪了瀝青覆蓋了石子,但人多車多,依舊到處疙里疙瘩。村里的人走路不急,田里就那些莊稼,今天干不完明天干。村里馬路上有的是那些扛著鐵锨拿把鐮刀慢條斯理走路的人。城里的人不一樣,每個人都心事重重,走路愁眉苦臉又著急慌忙的。費鞋。反正修鞋子的人很多,每天來上幾個修鞋的他就能賺上一百多元。加上又買了個擦鞋機,兩塊錢一雙,用點鞋油,費不了多少力氣,每天也能賺上百八十元。再加上平日里花銷又少,十幾年下來,金富貴逐漸恢復了元氣,有了些積蓄。他打算再存點錢后就在城里買套幾十平方米的二手房。他現(xiàn)在在別人家的地下室里住著,雖然黑暗潮濕,但省了登高,又離他的攤位近,而且租金便宜,算理想的了。等有了房子,他要把父親接來。老人家快七十歲了,也得過點好日子吧。多年前他就希望自己好好奮斗一番,掙上錢,讓兩個人享他的福,一個是父親,一個就是小水。
大肚子也一直覺得好日子就是能有自己的房子,把老婆孩子接過來,一家人聚在一起。可這個秋天,他覺得自己的計劃被打破了。老家的親姐打來電話說,家里出事了,他得回去一趟。追問之后她姐才在那邊吼起來:“你老婆和別人胡搞了?!贝蠖亲幼顡牡氖虑檫€是發(fā)生了。大肚子喝了點酒,鼻子和嘴都噴射著酒氣。他來到金富貴的攤子前,不脫鞋,他是來倒苦水的。在這個比自己還倒霉的人面前,他不再裝出一副見過世面開過眼界的樣子,整個人像失去了水分的胖茄子,皺皺巴巴地縮在那兒了。蘇州街里,依舊客流不息。在這個城市里,金富貴是他最信任的人。
金富貴不贊成他回去休老婆。這回他說話了,而且一套一套的:“你在外面找女人,十年了,你老婆也是正常人,她咋就不能呢?!你沒有本事讓她呆在你身邊,享你的福,這么多年她給你們家當牛做馬,你還……”對面的阿翠看到大肚子來了,也晃過來,聽聞后罵道:“你們這些男人,從來不去想想你們給了女人什么。十年,人家照顧你們一大家子雞貓鴨狗,你他媽在外面到處排泄,現(xiàn)在還成了人家的錯了!有本事你把人家接過來!女人要的是你,不要你有多少錢!”大肚子不吭氣了,碩大的頭顱一直低著,最后埋到了褲襠里哭了起來。
大肚子回去接老婆的那天,金富貴去送他。遠遠地,他看到大肚子從市里那家酒店出來,背著大大的兩個行李箱,沒有西裝革履,腳上也無锃亮的皮鞋。他是那家酒店里一個跑堂的。金富貴從他皮鞋的好壞和鞋底子磨舊的速度和程度早就判斷出他不是什么大堂經(jīng)理。不過,他從來沒有揭穿大肚子吹噓的謊言。
大肚子走了后,金富貴的生意還是忙忙碌碌的。只不過,這個城市發(fā)生著什么,誰走著運誰倒著霉的故事沒人給他講了。后來,金富貴就買了個收音機,收音機每天支支吾吾地絮叨著,說些天南海北的喜怒哀樂。沒活的時候,金富貴就揉揉那一條好腿,伸直了,讓正午的陽光曬曬。
夏天很快走遠了,風轉(zhuǎn)涼了,葉子落了一地,天空的白云也沒有那么婉轉(zhuǎn)多姿了。十一月中旬,冬天的第一場雪來了。金富貴還是那個時間出門,裹了更厚的外衣。久坐不活動,寒氣最易襲骨,他給好腿戴了羊毛護膝。雪大,霧蒙蒙的。雖然氣溫預報的并不低,但鋪天蓋地的大雪帶來了明顯的冬意。金富貴一瘸一拐地挪到攤位前,皮鞋店的老板已經(jīng)讓年輕的伙計幫他把家伙什拿出來了。等他架好炭爐,商業(yè)街的店鋪也陸續(xù)迎來了顧客。幾個回頭客提了幾雙棉鞋撂在他那兒了,趁在天更冷之前讓他修修。他點好了炭爐,兩只手放到著起來的火爐上搓搓,又把圍巾帽子整頓嚴實,給腿上再披塊遮風的皮子,就開始干活了。
中午,一個縮頭杵腦的男人剛從發(fā)廊里走出來,阿翠就披了件衣服跑了過來。她說昨天大肚子打來電話了,說他今年冬天暫時不回來了,明年春天也許會再來,也許再也不來了。還帶話給金富貴讓他保重身體,盡快也找個女人。這話大肚子以前就跟他說過。金富貴和以前一樣,不動聲色。阿翠說她也要走了。新建的開發(fā)區(qū)那里生意好,都是外地來的,一大群男人為了掙錢過年也不回家了。她準備減減肥,染個頭發(fā),過去看看。
一天,金富貴的鞋攤前來了個女人。那女人裹著厚厚的舊棉衣,頭發(fā)干枯地散亂著,滿臉憔悴。她坐下后脫下一雙舊棉鞋。金富貴拿過棉鞋,一看是個大活兒。鞋底子磨了兩個洞,鞋頭鞋幫子都開線了。這樣破爛得幾乎不能穿的鞋子,金富貴以前也修過,只要鞋子的主人不嫌棄它們,他都會想辦法修好修結(jié)實。女人操著很重的南方口音說:“用最便宜的皮子補一下,我可沒那么多錢?!彼戎?,趿拉著攤子前的舊拖鞋烤著火等鞋修好。她湊近爐火,展開一雙裂著口子的手。他知道這是個受苦的女人。不等他問,女人打量了下金富貴,就開始說起話來。她是來找她的男人的。她從南方來,她男人一直在這個城市打工。兩個月前,她聯(lián)系不上他了——手機關機。這之前,她只知道他在這個城市干活,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她到了這里后轉(zhuǎn)遍了這個城市的犄角旮旯,錢花光后她找了份洗盤子的工作。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八敲创蟮娜肆耍荒軄G掉吧?”她問。沒等遲疑的金富貴接話,她又說:“我一定得找到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等著他回去呢?!迸苏f著,眼角滲出了淚水。
金富貴用最好的鞋掌子和碎皮子把女人的鞋子修補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他知道這雙鞋子將會繼續(xù)奔波在這個城市。
女人走后,金富貴撕了一塊紙殼子掛在他的鞋攤上,又找了支顏色醒目的水彩筆,用筆在紙殼子上把女人丈夫的名字“張如意”寫在上面,名字下面是“你老婆在找你”。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