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苗
江湖傳聞,銀槍楊家少主三年拒四十五門親事,實(shí)為有隱疾是也。
一
一月,隆冬時分。
鵝毛大雪紛飛不斷地自上飛落,京城南面青陽街奈川橋末端是一處豪門古宅,石獅猙獰,黑旗烈烈飛揚(yáng),無一處不彰顯其主人武林巨擘的身份,細(xì)雪層層疊疊堆積在那塊巨大的紅木金字門匾上,那門匾約莫有百年光陰,看著陳舊,與宅子的威武霸氣仿佛格格不入,但路過的人,從未有一人敢在門下喧嘩。
吱呀一聲,一婦人推門而出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出來后她站在門匾下就叉腰怒罵了起來:“什么銀槍世家!百年世家了不起么,哪家的姑娘都不要,那么本事去娶公主去啊!依我看,這里頭住的就是一堆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縱橫京城紅娘界幾十年的張媒婆,哪遇過如此難搞的人家,她本就潑辣,如今更是氣急攻心。
我剛領(lǐng)著一隊人馬解決完幾個匪宅,風(fēng)塵仆仆,還未入府,就聽到張媒婆吊著嗓子的咒罵聲。
不過就算被人指著門匾罵蠟槍頭,我心里也是無所謂的。
反正男人胯下那樣?xùn)|西我又沒有,是蠟還是鋼也與我無關(guān),而且那媒婆確實(shí)蠻有眼光,我們楊家的男人,的確是中看不中用。
暖閣里,爹問完外頭的情況,就愁眉苦臉地嘆氣,手里捧著的茶一口未咽:“天天,是爹對不起你,你這個年紀(jì)的姑娘家,本應(yīng)該在家閑閑地刺繡,是爹沒用……”
“爹……”我不忍地提醒他,“你胡子好像又歪掉了?!?/p>
“哪兒?哪里歪了?”
他簡直嚇壞了,即刻捂住嘴巴,生怕被人看出自己下巴那撮美須是假的,畏畏縮縮的樣子哪有半點(diǎn)當(dāng)年名震天下的樣兒。
也不怪我爹緊張,他的雄風(fēng)不振與我的女扮男裝可是楊家最高級別的秘密,若被泄露出去,個人名聲事小,楊家百年聲譽(yù)只怕就此毀于一旦,再無翻身之日!
我倒無所謂,當(dāng)男人好處多多,每天可以大碗喝酒,大肆打架,走哪兒都前呼后擁、眾星拱月的,簡直太風(fēng)光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些要我娶老婆的媒婆比蚊子還要煩人,我爹也煩惱,家中無主母,于是每天媒婆上門他都得親自應(yīng)付,理由編了無數(shù),什么八字相克、性格不合都是小意思。
今日張媒婆上門,他實(shí)在是搜腸刮肚也編不出東西了,就說了句:“張府西門有……嗯,有狗洞,與我楊家本宅風(fēng)水不符……恐怕……”
父女倆愁云慘淡地相顧無言,突然,一記靈光仿佛一槍穿過烏云,在我腦中閃過——
流言雖惱人,但流言,未嘗不是一種掩護(hù)?
其實(shí)做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蠟槍頭,好像也是挺不錯啊。
二
很快,我便迎來了一個機(jī)會。
再過幾月,便是我與歡喜島島主端木休一年一度決一勝負(fù)的日子。
江湖人比武,重則身亡,輕則受傷,多多少少是得損些地方的。
損在那兒,簡直太說得過去了,讓楊家少爺雄風(fēng)不再的黑鍋,就交給這死對頭去背好了。
比武的時間是清晨,地點(diǎn)是京城東郊外十里坡上的山神廟前,我一步一個腳印爬上山。
只見男子一身黑色銀邊繡祥云紋的袍子,倚站在一叢花樹前,皮膚瑩然如美玉,細(xì)長上挑的眼睛冷冷地瞧著我來的方向,俊美得無一絲瑕疵。
不得不說,每次見到端木休我都很憋屈。
我數(shù)次懷疑其實(shí)對方才是真正的女扮男裝,因?yàn)楦槐龋規(guī)缀醵寄懿诘媚コ龌鸸狻?/p>
兵器譜上,楊家鳳凰槍排第四,端木家麒麟鞭排第七,幾年前端木休接任島主之位后,便盯上了我楊家的位置,每年都來挑釁,從不落下一次。他視我為眼中釘,我當(dāng)他作肉中刺,互相對峙,在凜冽的空氣中激蕩出仇恨的火花。
我解下鳳凰槍,在空中揮舞出幾道弧線,槍尖在陽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如鳳凰涅槃時的璀璨光澤,我取笑他道:“嘿,端木島主每次千里迢迢趕來都無功而返,我看著也實(shí)在難過,要不,今天咱們就速戰(zhàn)速決了?說不定你還能趕上今日回去的船呢?!?/p>
端木休自知我在挑釁,手中銀鞭一閃,聲音淡漠:“廢話少說,你楊家早已沒落,又何苦一直占著兵器譜的位置呢?”
楊家的槍,端木的鞭,兩樣都是兵器譜上攻擊力最遠(yuǎn)的兵器,一旦開戰(zhàn),四處即刻煙塵彌漫,石碎樹倒,鳥獸驚散,仿佛遭過天災(zāi)。
我昨天早早過來做過手腳,這土地廟的四根柱子都被鉆空了,幾招后,我假意閃進(jìn)廟中,麒麟鞭快而狠辣地追來,就在他一招橫掃過來時,轟轟數(shù)聲,整座土地廟嘩啦一聲全數(shù)垮下。
成功了!江湖人都知道我倆不對盤,我若受傷,大家只會怪端木下手陰狠,不作他想,這一石二鳥之計,簡直妙絕。
兩個時辰后,我假裝昏迷躺在床上,房外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神醫(yī)的聲音:“島主不必自責(zé),楊少主性命無憂,只是……”
“只是什么?”
“廟坍塌時有瓦片不巧割中了少主的那兒……恐怕以后,楊少主無后啊。”
有錢能使鬼推磨,可這年頭,神醫(yī)的演技這么爐火純青真的好嗎?
神醫(yī)都那么拼了,我肯定不能拖后腿。
一睜眼,卻見早應(yīng)離開的端木休肅穆地坐在床邊上,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上,一向不留情面的薄唇微抿,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似乎在斟酌用詞。
我故作虛弱地以手撐著床面:“端木島主不必介懷,我聽到大夫的話了,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刀呢,就算我以后——”我慘然一笑,露出幾分看破紅塵的意味,“以后孤寡一人又如何,生死由命啊?!?/p>
聽完我的肺腑之言,端木休半晌沒動靜,纖長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翅,他離得如此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臉頰邊緣深邃鮮明的線條。
我正好奇這家伙是不是醞釀著嘲諷我,他開口了,滿臉的不容置疑:“這事是我之責(zé),我端木休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將助你重奪雄風(fēng)?!?/p>
不,端木島主,您該回家洗洗睡了。
三
我本是要借著這次機(jī)會,傳出我楊天天受傷不舉、看破紅塵的消息,可沒料到端木休在這方面令人意外地有善心。
按理說,他數(shù)年約戰(zhàn)都稍落下風(fēng),以他對勝利如此執(zhí)著的秉性,這回難道不應(yīng)該落井下石、添油加醋地詆毀我么?
“楊少主這可失策了,歡喜島與楊家向來祖輩關(guān)系和睦,若這事真?zhèn)鞒觯四緧u主可是要受萬人唾棄的,他又怎會輕易讓人拿到把柄呢?!?/p>
神醫(yī)的話頗為中肯,我現(xiàn)在則有點(diǎn)騎虎難下的意思,端木休此人,之前還對我不假辭色,恨不得吞嚼入腹,現(xiàn)在一知道我要無后了,那態(tài)度,那言行,那舉止,簡直變得翻天覆地。
“賢弟,病了不能總窩在房中,不如隨我出去走走如何?”
端木休微笑叩我房門時,我趕緊將神醫(yī)暗度陳倉來的蔥油餅塞入被窩,披上單衣,癡癡坐在窗前,繼續(xù)維持看破紅塵、孑然一身的模樣:“多謝端木兄,我想一個人靜靜。”
……你叫誰賢弟啊,以往每次都叫我姓楊的,你這樣突然改口不好吧!
端木休可不管我的推辭,幾步走到我跟前。我不著痕跡地打量他,他今日金冠束發(fā),身穿華麗至極的朱紅對襟寬袖長袍,腰間金紋翠玉束腰,淺淺含笑,瞳孔亮而潤。
“賢弟這病,最忌郁郁不樂,總在房中待著,賢弟是在怕什么呢?”
“……”
紅漆畫舫,舟行碧波。
等我回過神時,自己已經(jīng)在畫舫香暖的閣中了,不禁暗暗自惱,又中他的激將法了。
端木特別會激我,第一次他朝我下戰(zhàn)帖時,我躲在家中稱病不見客,端木叫小廝給我?guī)г?,說楊少爺如此嬌弱,改名做楊黛玉如何?喏,這些補(bǔ)身的藥材給你家少爺送去吧。
我看著那一箱給婦人補(bǔ)氣血用的藥材,氣得二話不說操起金槍就出了門。
我楊天天一人挑三寨都毫無畏懼,還怕他這鴻門宴不成!
舫內(nèi)不聞外界風(fēng)雨,塌上是揚(yáng)州所出的羅錦被褥,清香裊裊,既來之而安之,這個時節(jié)的三味魚可不好撈,我埋頭苦吃上百金一條的山珍海味,端木休懶懶坐在我隔壁,似乎是撐著頭在觀察我。
他清咳兩聲,拍拍手,只見舫內(nèi)兩側(cè)的小門應(yīng)聲推開,八個身穿輕薄羽衣的艷妝美人翩翩入內(nèi),媚眼如絲,個個傾國。
端木休端著酒,半笑不笑地問我:“賢弟,美人美酒美食,你可喜歡?”
“喜歡啊。”別人花錢,我很少有不喜歡的時候。我吃完魚,隨手端起一碗燉湯漱口,還未咽下,就被那詭異得無法言喻的味道嗆出了眼淚。
“怎么回事!大廚是換人了嗎,還是被綁架了——這是什么糟心的玩意兒?”
我怒極地拍案而起,端木休卻制止了我砸碗的動作,溫聲道:“賢弟不可,這湯中有虎鞭,最適壯陽,你可別暴殄天物啊?!?/p>
“……”
難怪這糟心的味道如此熟悉,可不就是我爹日日夜宵的味道嗎。
他大約誤解了我臉上變幻多彩的表情,將那半杯補(bǔ)陽圣品重新推回我跟前,勸解的模樣還真有幾分兄長的意味。
“諱疾忌醫(yī)是不好的,咱們有病就要治,何況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很長,千萬不能因此心情沉寂啊?!?/p>
我古怪一笑:“端木島主如此關(guān)懷,真叫我受寵若驚?!?/p>
“我想賢弟對我有什么誤會,我雖多年找你比武,但心底總是敬佩你的,所謂英雄相惜,想必就是如此吧?!?/p>
我還沒弄懂他是什么意思,就見他從暗格里拿出一個描金漆盒,鄭重其事地雙手捧著。
我不明所以,也隨他跪坐在軟墊上接過這個盒子,他用眼神示意我打開,只見盒子里是一本被絲綢重重裹著的縑帛。
“無以表達(dá)歉意,還請賢弟收下這份禮物,我想……賢弟以后也許可以用得上。”
哎……看來,他是真的心懷歉意。
他隔著一張低案端坐在我對面,從下頜延伸至衣領(lǐng)深處的線條修長利落,我雖裝男人許多年,但幸好審美還未扭曲,比起剛剛的香肩美人,端木的這副樣子更讓我難以招架。
其實(shí)我爹一直弄不明白,為何我與端木的關(guān)系會變得如此糟糕,端木家與楊家世代交好,幼時老島主帶著端木休來京城時還感慨:“可惜老楊家生的也是兒子,若是女兒,倒可結(jié)秦晉之好?!?/p>
我爹苦笑了半天,摸著我的腦袋說:“是啊,真可惜?!?/p>
父親的手大而寬厚,我在很多年后,才明白他那時眼中的酸楚與悲傷。
六歲正是小孩最淘氣的時候,加之親娘去得早,我爬樹摸魚、做彈弓無一不精,而端木休他娘是郡主,他從小就被養(yǎng)得矜持,連掏鳥窩都能訓(xùn)我?guī)拙?,我初見他時心生的好感,被徹底糟蹋了個干凈。
我不耐煩地去找他麻煩:“娘兒們兮兮的,你管我掏什么??!”
端木睜著自己漆黑漂亮的眼睛,斥道:“我爹說了,你若有妹妹可是要許配給我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決不允許她哥哥像你這副德行!”
小孩子打架是不會留情的,我天生神力,六歲便能舉起二十公斤的銀槍,將他踢入池塘簡直是小菜一碟。
看,結(jié)怨的原因可謂源遠(yuǎn)流長,可現(xiàn)在他都把禮送上了,我不收也未免太過分了,或許人家是真的心中有愧呢,或許真是英雄惜英雄呢……我這樣想著,一邊小心翼翼掀開帛書。
“如何?這本書,很適合賢弟吧?”
我整個人在看到第一頁時,從頭到腳都僵成一片瓦涼的冰坨。
此書扉頁只有如雷灌頂?shù)陌俗帧毚斯Γ叵茸詫m。
四
這仇,只能繼續(xù)結(jié)下去了。
我算是知道了端木的意圖,我這邊想著一石二鳥,他那邊又何嘗不是,明里假仁假義助我治療,不落人口實(shí),暗里則插刀不止。
為何請我去畫舫,為何找美人,不就是想譏我不行,能看不能吃么!
我這人吃軟不吃硬,他越是想看我笑話,我越是不讓他得逞?;⒈奘前桑也粌H要吃,還要收藏,各種長度來一根,我用不上沒事,回頭我爹還能吃呢。
人啊,一旦放開臉皮,就能所向無敵。
端木休就這樣被我逼上梁上……不,太白山,因?yàn)槲衣犝f那邊鹿茸和老虎多,是壯陽圣地。
他嘴角抽了幾下,我故作無辜地說:“我找人算過卦,說太白山是我的福地,端木島主是不愿意嗎?”
接下來,去太白山端木別院的路上,比我想的要精彩許多。
我是要隨身帶著祖?zhèn)鼬P凰槍的,江湖人多有這種習(xí)慣,比如端木的麒麟鞭則是隨身當(dāng)作腰帶掛在他腰間,而這槍比我還要高出許多,我背著槍去客棧茅房方便時,站起提褲子時一不小心,那號稱“點(diǎn)到必死,掃到必亡”的鳳凰槍槍頭便頂?shù)搅嗣┓宽斏稀?/p>
瞬間,這座小茅房當(dāng)即四分五裂,碎得“尸骨遍地”。
客棧老板見此,當(dāng)即毫不留情地將我與端木掃地出門,管我們是不是公子,這單生意他不做了!
我們的馬車與包袱行李堆了一地,我訕笑幾聲,端木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去之前,為何不將槍交給我保管?”
我當(dāng)即護(hù)住我的寶貝:“鳳凰槍,除了我楊家人,誰都不能碰的!”
“迂腐?!倍四拘莸厥栈匾暰€,“那好吧,以后你就別用茅房了,自個找塊山坡解決吧?!?/p>
“哼?!蔽遗郎像R車,準(zhǔn)備在里頭將就一晚:“說得好像你就舍得把麒麟鞭交給別人保管一樣?!倍四拘菔帐靶欣畹氖诸D了頓,回頭瞥了我一眼,我有點(diǎn)說不清他的表情,有點(diǎn)像生氣,但更多的是無言的沉默。
夜色已很深了,端木將馬車停在了一處僻靜的地方,車外是草靜蟲喧,車內(nèi)則寒冷而黑暗,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蓋在我的身上,我身子微微一顫,沒動分毫。
端木休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里響起,他說:“會的,我若是信任一個人,別說麒麟鞭,即便是性命,也能相托?!?/p>
真是天真,我背對著他,腦袋縮在他的披風(fēng)里,端木休一定沒有遭受過背叛,才會說出這樣的話,江湖中能信任的,一直都只有自己啊。
我爹曾經(jīng)犯過的錯,我是絕對不會再犯的。
十八年前江湖出過一件事,百曉生是如此記載的:元陽十二年秋,青狼天下破軍堂主綁架了懷胎五月的楊府女主人。當(dāng)時我爹正值壯年,在江湖中極有威名,此事一出,江湖嘩然,我爹當(dāng)即與有君子扇之稱的義兄王玉風(fēng)前去營救我娘。
可誰都沒料到,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王玉風(fēng)的那把扇子刺穿了我爹的胸膛。
破軍堂主幾句話便策反了君子扇,他若殺了我爹,便能霸占我娘,甚至連楊府也一并架空。
我爹背水一戰(zhàn),最終倒下去的是君子扇,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身子被廢了一半。
這時破軍堂主挾著我娘出現(xiàn),那人似乎并不為殺他而來,而是往他嘴里灌了一瓶藥水。
那是一種名為散陽粉的毒藥。
他們要的不是我爹死,而是永遠(yuǎn)不得解脫的生不如死。
從此,父親與太監(jiān)無異,此時楊家唯一的希望,就在我娘肚子里。
我有時都憎惡自己,為什么不能生而為男,為父解憂,但不要緊,虧我天生大力,鳳凰槍我一樣能使,掃匪寨、殺惡徒我也樣樣行,除了一點(diǎn),我沒辦法娶老婆。
我郁郁寡歡了幾日,這一路只有我與端木,連個說心里的話的人都沒有。一日中午歇息時,我忍不住找他搭話:“喂,你也算要臉有臉,要錢有錢的人物,怎么至今還不娶妻呢?”
端木休垂著眼眸,閑閑地把玩自己腰間的麒麟鞭:“那你怎么不娶?”
他把話又扔了回來,我倒不介意,反正嘴皮子閑著:“我啊……我以前說過,想做我楊家媳婦,就得打得過我手上這把鳳凰槍,否則免談。至于現(xiàn)在——我都這樣了,肯定不能禍害良家婦女了??!”
端木休皺著眉頭想了一下,說:“我倒可以給你出個主意。”
“愿聞其詳。”
他突然沖我一笑,那笑得真是冰雪初融,甜中帶膩,眼角都笑出了淺淺的紋路:“勤加練習(xí)《葵花寶典》,爭取有朝一日尋得夫婿,嫁掉好了?!?/p>
“……”
我亮出了鳳凰槍,面無表情地刺過去。
果然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跟誰扯嘴皮子都不能跟他扯!
幸好沒幾日就趕到了太白山腳下的端木別院,小院雅致,端木說特別適合養(yǎng)我這種病。
小院里有天然溫泉,我趴在水里正泡著,只聽院外傳來推門聲,我也不緊張,身子往水里一坐,端木撩開簾子,大步流星地走來。
“賢弟,不是說要上山打老虎嗎?”
我不要臉地招呼他:“是啊,先泡泡再去,對了,端木島主要不要一起來???”
我原本是要膈應(yīng)他,誰想到這家伙二話不說就脫掉上衣,露出精壯赤裸的上身。
我表情僵住,身上雞皮都立了起來,磕磕碰碰地張大嘴,嗓音是從未有過的焦急:“你……你不是真的要下來吧?”
他膚色極白,肩膀?qū)掗?,但腰部卻很柔韌,一雙長腿線條優(yōu)美,那張繼承了來自母親奢華端麗的面容頗為無辜:“咦,不是賢弟邀我下水嗎?我當(dāng)然卻之不恭啊?!?/p>
耳邊傳來褲子衣物墜地的聲音,我這回是真有點(diǎn)慌亂了,只聽嘩啦一聲,他在斜對角的位置入水,水波一圈圈蕩開。
慶幸的是溫泉中霧氣騰騰,我瞧不太清他的表情,如此推想,他估計也看不清我這邊吧。
“賢弟,這邊溫泉的水不錯吧,強(qiáng)身健體不在話下,養(yǎng)顏?zhàn)o(hù)膚也甚有奇效。咦,賢弟你怎么了,臉如此之紅?”
“呵、呵呵,是、是嗎——”
他的視線像會穿洞一樣筆直地落在我臉上,我頓時六神無主,冷汗沿著臉頰紛紛滾落,像一只被扒光毛的鳳凰,連只雞都不如。
幸運(yùn)的是,我胸平,平得自然不做作。
端木休的臉被熱氣熏得面若桃李,兩臂展開,舒展地搭在池邊鋪好的石沿邊上,手臂上的每一處線條都暗含力量。
我曾經(jīng)隨父親打獵,見叢林中的獵豹捕食時,就是這種蓄勢待發(fā)的感覺,我控制不住動作地縮在一角,慢慢地扯岸邊的衣物。
突然,他問我:“賢弟,你覺得我身材如何?”
“?。俊蔽乙詾槭桥菥昧?,耳朵進(jìn)水,腦子也跟著進(jìn)水,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這回他半坐起身子,下半身被水遮住,上半身暴露在我的視線中:“你覺得為兄這身材,能入你眼嗎?”
這回,我腦子是真的一片空白了。
被發(fā)現(xiàn)了嗎?我連忙低頭一掃,連自己都瞧不出自己的胸口乾坤,他隔那么遠(yuǎn),不可能看出來?。?/p>
“……就那樣吧?!蔽颐銖?qiáng)穩(wěn)住心神,平聲道,“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如此罷了?!?/p>
“哦——”端木休笑了,笑意真誠,仿佛能感染所有人,“那便好,我看賢弟如此拘謹(jǐn)?shù)臉幼樱€以為傷了你自尊呢。”
傷自尊,呵呵。
五
這日子真是夠了,那天我從溫泉里爬出來,足足暈了好幾天,雖然泡后身子骨舒坦了不少,但因?yàn)槟且辉饩裆鲜芰舜輾?,嚇得人虛了半天?/p>
我說我要回京城,端木休不讓,他倒打一耙地指責(zé)我:“為兄好不容易才把隱居多年的諸葛神醫(yī)請出,這幾日就要到了,你若走了,讓神醫(yī)情何以堪?”
……我又被嚇得臉色一白。
神醫(yī)一把脈,我這女扮男裝的秘密肯定保不了,這病我不看,打死也不能看!可據(jù)傳諸葛神醫(yī)有起死回生之能,萬一能治父親中的毒……
我這一糾結(jié),時間就耽誤了??床∧侨?,端木休親迎諸葛神醫(yī)進(jìn)屋給我號脈,我近前一步問起散陽粉的事,神醫(yī)捻須半天,沉吟道:“此毒難解,老夫得回藥爐研究看看……”
我好一陣失望,號脈時我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端木休,他守在我側(cè)邊,眼神關(guān)切,突然我心頭升起一個怪異的念頭。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會作何表情。
片刻后,神醫(yī)悠悠收回手,我的心臟頓時被揪起一般,空氣仿佛就此凝滯。
“諸葛先生,楊少主這病有得治嗎?”這是端木的聲音。
神醫(yī)說:“有得治有得治,吃我開的藥,幾副下肚保準(zhǔn)楊少主龍精虎猛!”
……等等!神醫(yī)你這種江湖術(shù)士的口吻真的好嗎?江湖醫(yī)界已經(jīng)墮落到這種程度了嗎?
我目瞪口呆,看著端木休畢恭畢敬地將神醫(yī)送出,好吃好喝供了幾天,我旁敲側(cè)擊地提醒他神醫(yī)不太行,他不容置疑,幾乎要親自動手捏我鼻子逼我喝下藥汁。
端木見我淚眼汪汪的模樣,嘴角揚(yáng)高,居然塞了把松糖進(jìn)我嘴里,我仰著頭看他,他摸摸我的腦袋:“乖乖喝藥就能吃糖了?!?/p>
我臉頰熱熱的,也沒想太多,硬邦邦地低下頭。
這一低就麻煩了,本來挺正常的氣氛,愣是別扭起來,我趕緊昂起脖子,對上他若有若無的笑,然后我聽見他說:“喝完藥了,正好,咱們?nèi)ヲ?yàn)證一下神醫(yī)的藥效如何好了。”
我云里霧里地被他拉著出門,半個時辰后,我明白了。
墨城香街,留香院。
聽這名字就知道是什么地方,端木休也是大手筆,包下一水兒的美人給我跳舞。我百無聊賴地側(cè)頭,見他修長如玉的手搭在椅子把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隨琴音打著奇怪的拍子。
那一下又一下的拍子,突然像重錘一樣捶在我心口。
端木見我臉色有異,伸手探探我額間溫度,關(guān)切問:“賢弟沒事吧?還是沒興致么?”
“沒有。”我煩躁地?fù)]開他的手,“我都說了,我痿透了,別問了!”
言罷,我甩袖出去透氣,留香院建在水榭上,回廊上也聚了不少陪人來的江湖俠士。
江湖兒女,多是豪爽,沒幾下大伙就聊起來了,就在我與人稱兄道弟互拍肩膀時,端木休不知何時也出來了。他站在風(fēng)口處,逆風(fēng)吹得他袍子獵獵作響,他鐵青著臉,仿佛隨時都能從上頭敲出一塊冰渣。
他大步上前拉我離開,我實(shí)在不解他這風(fēng)一樣的怒氣究竟是為何,他砰的一聲關(guān)上別院大門,冷冷道:“一轉(zhuǎn)頭就跟別人聊上了,還說江湖無人可信,我看再聊幾句,你就要把家底交代給他們了,是不是?”
我一頭霧水:“你要不要這么無理取鬧???”
我們離得近,他一下就抓住了我的肩膀:“還是說,賢弟現(xiàn)在只對男人有興趣了?既然如此,何必舍近求遠(yuǎn),我不合你眼緣嗎?”
順著抓肩的動作,他的唇準(zhǔn)確無誤地印了過來,軟軟的,帶著涼氣與幾分薄酒的味道。
我手忙腳亂地推開他,差點(diǎn)撞到墻角的花瓶,羞憤地抄起花瓶砸過去,端木休輕輕側(cè)頭躲過這一擊。
他鬢間的發(fā)絲被熱汗津濕,衣領(lǐng)因?yàn)閯倓傄环瑒幼鞫鑱y,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的模樣更是平添幾分英俊深情。
然后我看到他笑了,他說:“楊天天,我爹非要跟你家結(jié)親,但你看,你的妹妹到現(xiàn)在連影都沒有,我實(shí)在等不下去了,要不你把自己賠給我如何?”
六
真……沒料到,端木休居然是個斷袖。
“斷袖咋啦?”
與我對飲的俠士正是那日在回廊認(rèn)識的,他露出一副“你真的很土”的表情:“其實(shí)那天他拉你走,我就看出你們不對勁了,他醋意很大??!”
“這,這……”看不出大伙都那么火眼金星,我心頭忐忑,“不會吧……”
“怎么不會,多少斷袖都是從兄弟做起的,你看江湖上,兵器譜上的碧云笛與赤云環(huán),還有那鳳凰槍與麒麟鞭……”
我驚悚:“什么?!他們、他們倆是清白的吧!”
“麒麟鞭每年七夕都給鳳凰槍下戰(zhàn)帖,絕不簡單吶……”這個江湖實(shí)在太匪夷所思了。
這些天我一想起那天的吻,便整個人不對勁,腳軟心亂。這樣太危險、太容易暴露身份了,恰好近日楊家旗下的一處鏢局被人劫了,我也正好借此離開。我在別院竹林中找到端木,他手上捏著一封信,我未開口,他已看過來。
他說:“天天,青狼天下……重回中原了。”
青狼天下是江湖中一個綿延了數(shù)百年的神秘組織,幾十年前在武林齊心協(xié)力下被趕出中原,卻依然無法被鏟草除根,二十年前害我家不得安寧的,便是其旗下之一的破軍堂。
我全身的血液,在聽到這名字的一瞬間徹底沸騰,不光我,我背后的鳳凰槍也察覺到我的躁動,槍尖嗡鳴。我一手奪過端木手中的密信。
“前日,兵器譜排第十的碧云笛嘯封,尸身分離,被掛于洛陽城門上。昨日,排名第九的狂劍金桐,同樣慘死。今日……”端木一雙幽眸深不見底,映不進(jìn)半點(diǎn)情緒,“位于第八的赤云環(huán)姜濤聲,死于家中?!?/p>
我聽到這,控制不住力道,狠狠抓住他的手腕,失聲道:“麒麟鞭位于第七,他們明天——”
端木休一手甩開我的手,嘴角線條冷硬譏誚,表情像極從前他向我下戰(zhàn)帖時的模樣。
“對啊,就是明天,楊少主不是要過來辭行么,最好不過了,你走吧,再也別回來。”
七
端木休真的將我掃地出門了。
他漠然地關(guān)上門,我孤零零地站在門外,夕陽西下,在我身上打出一道蕭索的影子。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比被人狠狠在臉上抽了一巴掌還難受,我想起當(dāng)時深夜里端木休的話,他說他若是信任一個人,別說麒麟鞭,即便是性命,也能相托。
他為什么就不愿意跟我并肩作戰(zhàn)呢?留我在這兒很難么,他一句話都不用說,我自然會留下,不是因?yàn)榱x氣,而是因?yàn)槲业拇_……舍不下他一個人。
沒人知道,每一年他向我下戰(zhàn)帖,我心里其實(shí)都是盼著的。
他跟我說話,跟我對招,我都不覺得討厭。我知道歡喜島與楊家定下的婚約,我也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如果我能恢復(fù)女兒身,端木休的臉上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是驚多一些,還是喜多一點(diǎn)呢?
我喜歡他,盡管未來不能在一起,我也喜歡他。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么?我說不太出,但若真能說出個一二三,明輕重利弊的話,大概也就不是喜歡了。
管他明日是刀山火海,我手中的鳳凰槍,只懂破敵,不懂后退!
別院西側(cè)是連綿的山林,我找了處高地,靠干糧撐了一天,終于在第二天的傍晚時分,聽到院內(nèi)傳來一絲動靜。
所有點(diǎn)著的燈籠、燭火一瞬間全數(shù)熄滅,隨后遠(yuǎn)方傳來凌厲破空的鞭聲。
我即刻飛馳而去,身影融在有星無月的黑夜中,勾住房檐,敏捷地躍上房頂。
突然,頂下的墻壁連同那扇朱漆大門由內(nèi)炸開,端木休的身子隨之飛出,撞斷大樹,直直陷落在院墻上。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如此霸氣的內(nèi)力,江湖中能敵得過的,絕不多于五人。
我屏住呼吸,背后的鳳凰槍如我一樣安靜地潛伏著,端木休一手握鞭,一手捂住傷口處,強(qiáng)撐起半個身子,咳出幾口污血。
“不愧是破軍堂堂主,真有兩下,不錯,不錯?!?/p>
這個時候端木休還笑得出,從房內(nèi)悠悠走出的人也不禁頗為贊賞地夸了一句:“后生可畏,麒麟鞭的主人不該只排第七,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等我殺光了你們,自然會給你們排個譜,還你個公道?!?/p>
那聲音清爽年輕,我伏在屋頂上,只覺有三分熟悉,但見那人背影挺拔有力,微微側(cè)頭時露出半張臉,我驚得呼吸都滯住了。
破軍堂堂主,赫然就是那個約我出去喝茶聊天的男子!
我腦中響起了父親曾經(jīng)說過的話。
破軍堂堂主生性弒殺,但比起殺人,他更喜歡看兄弟反目,情人結(jié)仇互相殘殺,越讓人生不如死他就越快樂,二十年后他劣性依舊。
他自覺勝利在握,用劍隨意挑起端木的臉頰,左右看了看,嘆道:“嘖嘖,端木家可是一代比一代無趣了呢,想當(dāng)年,端木家與楊家可是我最喜歡的玩具。對了,令尊的手還好吧?當(dāng)年令尊一心求死的樣子,真讓我熱血沸騰呢,不知道楊家現(xiàn)在如何,也是時候去看看了?!?/p>
我的身體里像被徹底的分裂成兩邊,一邊是被仇恨淹沒的烈火,熊熊燃燒,恨不得即刻拔槍與那混賬決一生死;但另一邊,理智將血液凍成極寒的冰,火在冰下,生死一瞬。
向來被端木休稱為火爆無腦的我,居然在這一瞬間,徹底冷靜下來了。
他武功極高,若要偷襲就必須一擊即中,他拿刀在端木身上胡亂比畫,很快就割出了無數(shù)傷痕。就在劍尖停在胸膛中間時,電光石火,端木的視線越過障礙,直直落在我潛伏的方向。
他的右手第二指曲起,與大指頭形成一個弧形的手勢。
那是當(dāng)年,我們一起玩耍時做的一個暗號,他做這手勢代表時機(jī)已成熟。
我眼瞳驟縮,全身真氣匯集在右手掌上,提氣站起,鳳凰槍瞬間破空而出,比閃電更迅速,仿佛一只凌駕于萬物之上涅槃重生的火鳳,以勢不可擋的力量從天而降,璀璨耀眼的金光逼得破軍堂堂主幾乎無法睜眼。
“哼,小把戲,真是——”
破軍堂堂主這句話的后半段永遠(yuǎn)也說不出口了,因?yàn)橐粭l銀白的鞭尾不知何時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纏住了他的腦袋。
“你們,你們——”
他身體猛地僵住,脖子上青筋盡現(xiàn),費(fèi)力轉(zhuǎn)過腦袋,端木休溫文爾雅地朝他一笑。端木休雖沒看我,但我知道,他這句話是在對我講的。
“玩弄人心很有趣是么?但你似乎忘記了一樣?xùn)|西?!摈梓氡拗饾u收緊,端木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人與人之間雖有懷疑、嫉妒、憎恨……但同樣,也有信任。”
我呆呆站在磚瓦上,手掌上皮肉被磨破,本應(yīng)疼得火辣,卻一絲痛感也察覺不到。
“所謂信任,就是即便中途有過質(zhì)疑,但最終也會選擇相信對方,這就是信任,像你這種人,怎么會懂。”
是的,我信任端木休。
在他不顧風(fēng)度拉我離開水榭回廊時,我就察覺到了不對勁。端木家風(fēng)嚴(yán)謹(jǐn),他雖對我常常言語鋒利,但對外從來是君子儒雅,喜怒哀樂不露分毫,又怎會做出如此有失風(fēng)度的事?
為什么選在那個時機(jī)去青樓,還有他那次隨著琴音打出的節(jié)奏奇怪的拍子——
事出反常必為妖,那個地方,肯定有什么不對勁的事或人。
在那場失控的親吻中,我奮力用手肘推開端木,他身子后傾的一瞬間,在我耳邊以微不可察的聲音說:“相信我?!?/p>
我相信他,這一點(diǎn)從不動搖。他趕我走,我便假意騎馬離開,一路狂奔,在山腳轉(zhuǎn)入深林,乘機(jī)脫身重回別院。
而監(jiān)視我們的人,卻沒料到我會再次回來。
八
晨曦漸出,初升的暖陽趕走了別院狼藉的陰霾,我與端木并肩坐在門檻上,他一邊低頭認(rèn)真地給我包扎受傷的手掌,一邊跟我說了段往事。
還是二十年前,偽裝身份的破軍堂堂主,與我爹、端木島主、君子扇三人在江湖相遇,四人皆是文武雙全的青年才俊,十分投契。四人闖蕩江湖,誓言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誰會料到,這就是噩夢的開始。
“你爹只告訴你,破軍挾持了你娘,其實(shí)他說的,并不是真相?!?/p>
漫漫長夜終于過去,看著被摧毀了大半的別院與已經(jīng)斷氣許久的那具尸體,端木休露出了一抹苦笑:“他挾持的,其實(shí)是我爹?!?/p>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你爹他——”
“我爹對他毫無戒備,中了圈套,破軍要看的就是兄弟相殘,他以我父親的性命作要挾,逼你爹吃下散陽粉,因?yàn)樗?,以你爹的性格,即便是痛苦一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兄弟丟了性命,他也知道,以我父親的性子,讓他看著自己的兄弟受此侮辱,比殺了他更痛苦……”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我是女兒身。我爹見我性子爆烈,眼中不容半點(diǎn)沙子,生怕告訴我真相后,我會因此埋怨端木一族,所以我扮作男裝,端木一家便也配合我的一舉一動……
“我這些年,一直都很想告訴你,什么事咱們一起來擔(dān)著??墒瞧栖娨蝗詹怀覀兘詿o寧日,若讓他知曉你的身份,知道我們互有好感,后果不堪設(shè)想?!?/p>
“所以,所以你這些年一直借著兵器譜排位的事,年年找我下戰(zhàn)帖,讓江湖人知道我們關(guān)系惡劣……”我漸漸明白過來端木與我爹下的這盤棋,意圖何在,“那天在留香院,你是在與人接頭?”
端木露出一臉“你怎么也會用腦子”的表情:“沒錯,歌姬里頭有我布下追蹤破軍行蹤的暗線,我那時只知道他或許隱藏在留香院里,并不知他究竟是誰——直到那天,他主動上門找你喝茶?!?/p>
我傻愣了半天,直到端木休拉我上馬車,我都沒消化完這一樁又一樁的事,我喃喃自語了一句:“這些,你們怎么都不告訴我呢?”
“告訴你?呵呵……”端木休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發(fā)出微妙的笑聲,我還沒聽出這“呵呵”究竟作何意,一個勁地回憶過去十幾年的種種,好像整個世界翻天覆地了一樣。
我自顧自感慨:“端木,真看不出原來你那么有城府,我還以為,你跟我的腦袋都相差無幾呢!”
端木偏頭一笑,璀璨生輝,在我臉頰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你這傻瓜,你真以為我每年七夕找你都是為了排名???”端木休忍無可忍地提醒我,“你究竟有沒有認(rèn)真看帖子啊?!”
“戰(zhàn)帖有什么好看的,大同小異,不就是為了干架嗎!”
“藏頭詩?那是什么玩意兒啊,喂喂,你別不理我?。 ?/p>
九
九月,楊府對面的荷花池開得一片燦爛。
也就是那天,諸葛神醫(yī)將研制多年的散陽粉的解藥送了過來,我與父親望著那枚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藥丸,喜極而泣,彼此相擁。
正所謂苦盡甘來,我們楊家蠟槍頭的衰名,終于要洗清了!
我爹的意思是希望我恢復(fù)女兒身。按照他的審美,我的造型應(yīng)該與我楊家鳳凰槍一樣高貴燦爛,金碧輝煌,讓人一看便心生出高山仰止的敬畏感……
“吶!端木你看!穿襦裙是這種感覺,原來當(dāng)女人也不簡單吶,這頭上居然要頂十斤重的簪杈——怎么樣,我爹幫我選的首飾衣裳,好看嗎?好看吧?”
半晌,男子扶住額頭。
“雖然對岳父的審美不應(yīng)有微詞,但……你真的決定要這樣么?”
“當(dāng)然啊,我一直男裝,萬一大伙以為你是斷袖怎么辦?”
我理所當(dāng)然地攬鏡自照,銅鏡里的人,烈焰紅唇占據(jù)了大半張臉,胭脂如紅云,全身金玉珠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這身衣裙,可都是用純金線織成的呢。
我斜睨端木,如此富貴側(cè)漏,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哎,還未成親呢,我就這么為他著想了,自己都小小的被感動了呢。
“天天,我只是覺得,你這樣大家對我們的誤會,只會繼續(xù)加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