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昌國(布依族)
渡河
韋昌國(布依族)
1
溽熱像一貼膏藥,緊貼著小縣城。和往年不同,湖面吹來的風(fēng),又潮又粘,散發(fā)著枯枝敗葉初腐的氣味。傍晚的街上,行人多了起來,背心、蒲扇、薄衫、短裙在暮色里流動。經(jīng)一天炙烤的路燈們,無精打采低垂著頭,睜著半迷糊的眼。燈影下的羅顯輝,西裝筆挺,打著領(lǐng)帶,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他在樹影里張望了好一會,吐掉煙蒂,大步穿過馬路,走進了這家新開張不久的咖啡館。
還沒進門,羅顯輝就沖著柜臺喊,小姐,來一碗加啡。服務(wù)員聽他直呼自己小姐,有些不悅,說,是咖啡,不是加啡。羅顯輝說,管你哪樣啡,來一碗。服務(wù)員說,我們這里咖啡用杯子裝,不用碗。羅顯輝有些火了,叫你用碗就用碗,老子喜歡,高興了多給你錢。服務(wù)員看他來勢洶洶,有些怕了,諾諾地說,那……就用碗吧。說著低下身子去柜臺里找碗。稀里嘩啦翻了半天,抬起頭來說,實在沒有碗啊老板,我們這里一直是用杯子裝的。羅顯輝斜眼一看,服務(wù)員是個蠻漂亮的嬌小姑娘,但撇下去的嘴角還不及收上來,這個神色讓他心里老大不快,用手往桌子上一拍,粗聲大氣地說,那就來一杯!
不一會,咖啡端上來,啪地放在桌上,黑黑的一杯,像紅糖水,又像醬油。羅顯輝端起來喝了一口,差點吐出來,哇哇大喊,苦死老子了!燈光下,鮮紅的舌頭從姑娘的嘴里滑出,閃亮了一下又連忙縮了回去,快得像從泥洞里探頭出來忽然碰到人的黃鱔。服務(wù)員指指小碟里的幾塊白色方塊說,你嫌苦可以加上方糖。原來這叫方糖!羅顯輝不想顯得太無知,便說我曉得,但是我不喜歡吃糖。服務(wù)員又指著旁邊的幾小包東西說,這些叫伴侶,加上伴侶味道也不錯。伴侶?咖啡也有伴侶?搞球不懂。但是羅顯輝這次悶著沒說。
他今天沒帶伴侶,因為李芳菲不愿意來??Х群攘艘话?,味道實在難以下咽,還不如王港衫家烤的紅薯酒。他來這里,不光是為了喝咖啡,而是來補課,來看城里人的生活。柜臺后面直通墻頂?shù)募茏由?,擺滿了裝咖啡的瓶瓶罐罐和各類酒水,天花板上是垂下來的一串串塑料葡萄,穿短裙系紅色圍兜的服務(wù)小姐在廳內(nèi)往來穿梭,光線曖昧的尿泡燈照著十來張玻璃桌,桌邊對坐著慢嘬細飲的一對對男女。羅顯輝看著屋里的一切,心想,李芳菲就喜歡這樣的地方,城里人無聊,打發(fā)時間不是在歌舞廳,就是在這種又小又黑的咖啡屋,要是他,寧可在放牛坡上賭錢。但為了追上李芳菲,縮短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他必須補課。他要補的課太多了,一時間怕補不過來。不過他認為城里人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喝點咖啡,練個瑜伽,養(yǎng)條小狗,開個寶來車什么的,只要李芳菲愿意,別說小小的寶來車,就是寶馬都能給她買。要命的是他除了能買寶馬車,別的就差太多了。
羅顯輝自打認識李芳菲以后,仿照著城里人去給她送花。當(dāng)初,他看花市上的菊花又大又艷,就買了一捆送去電視臺,結(jié)果連守門的都說錯了,應(yīng)該送玫瑰,他不信。當(dāng)時李芳菲去播音室錄音了,他站著等了好半天老不見人來,想來是有意躲他,只好把花放在她辦公桌上。后來聽人說,他剛轉(zhuǎn)身走人,李芳菲就從播音室里出來,那花她連看都沒看,就一股腦兒扔進了垃圾桶。媽的,看來真是送錯了,那紫紅的玫瑰,咋就是男人專為送給女人的呢,那花是有刺的啊。
老板,來一碗咖啡!一個聲音突然將羅顯輝的思緒打斷。循聲看去,進來的原來是莫長富,披著衣服,敞胸露懷。為了不讓衣服滑落下來,兩個壯實的肩膀不斷往上聳動,那西裝就像開開合合的翅膀不斷扇動。服務(wù)員說,我們這里咖啡論杯,不論碗。莫長富啊了一聲,口氣硬硬的說,你就拿碗裝上來,我不會少你的錢!服務(wù)員說,真的沒有,我們連碗都沒有,咋裝?。磕L富極不耐煩地問,你這里咖啡多少錢一杯?服務(wù)員說,五十八。莫長富揮揮手說,去,找兩個碗來,一碗五百八,老子一分錢不少你的!服務(wù)員正在發(fā)愣,老板娘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賠著笑說,老板您好有個性哦,我們馬上辦,馬上辦。說完轉(zhuǎn)向服務(wù)員,快去找碗來!以后顧客要什么,都要說有,不能說沒有,只要他們高興,都要照辦。
羅顯輝看了有些好笑,又有些暢快,想想自己剛才少了這樣的氣魄,有些后悔,便笑著朝莫長富喊,野崽!來啦!莫長富轉(zhuǎn)頭看到他,也大喊,雜種羅顯輝,你也在這里!兩人親熱地互拍著肩膀,你罵我的娘,我問候你的妹子,幽靜的咖啡屋里立即嘈雜起來,那些聽著音樂細飲慢嘬或喁喁私語的男女們都扭頭朝他們看,現(xiàn)出鄙夷的神色。
穿著名牌西裝的莫長富,腳下卻是一雙黑色的高筒水鞋,就是他過去雨天上山割草、下地種菜或進牛圈豬圈掏糞穿的那種膠鞋。這兩年來,他常穿這樣的水膠鞋,走在大街上、商店里,甚至進歌舞廳、洗腳城、按摩房都如此。這鞋走起路來噗噗直響,引得路人都朝他看。他不是不知道這樣很落伍,很難看,很不協(xié)調(diào),而且大熱天也很難受,但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看看,老子荷包里有錢,有的是錢,有錢了老子也這樣,看你怎么著!
咖啡還沒上來,莫長富等得不耐煩,脫了鞋把一雙腳搭在桌上,還不住的抖動,惹得鄰桌的人立馬提出抗議。那戴眼鏡的白裙子女人捂著鼻子對男友說,好臭啊。男友側(cè)過身來看著莫長富,提醒他注意公共衛(wèi)生。莫長富笑笑,沒理他,朝天吐個煙圈,對著天花板大喊,老板!胖胖的老板娘快步跑過來,問他有何吩咐。莫長富問她,可不可以把這些人全部清走,他要包下今晚的咖啡館。老板娘為難地說,都是顧客,這怕是不行。莫長富說,他們嫌我臭,我嫌他們吵,我今晚只想和我兄弟在這里單獨說話,你想一下別慌回答,行的話我給你三倍的營業(yè)額。老板娘眼睛亮了一下,立即又暗下去,連連擺手說,這不行,真的不行,你們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一個都得罪不起啊,老板您請委屈一下,或者明天早點來。莫長富說,那就算球了,我們走!說完往桌上扔下八張大鈔,說這是那兩碗咖啡的錢,你給我留著,我明天再來喝,邊說邊拉起羅顯輝,走!這里太無聊,我們喝酒去。
2
從夜市的燒烤攤回來,兩人都有些醉了。莫長富問羅顯輝,咋樣?七仙女追到手沒有?羅顯輝搖搖頭說,送去的花我一轉(zhuǎn)身她就扔了,媽的,真難搞。莫長富笑笑說,這種事情要慢慢來,你也懂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再說,有的東西不是花錢就能買來的,這不像當(dāng)年我們在村里討個老婆,只要起個好房子,拿幾段花布、兩床被面就搞定了。羅顯輝說,也是,光靠花錢買來的也不好,再說我們相差有些大了,我在慢慢補課呢。就說喝咖啡,我連放什么吃什么都搞球不懂,她咋會喜歡啊。莫長富說,你也不用慌,你還年輕,腰桿上又別著一千多萬,哪種老婆找不到,你不過是想找個文化人來繃面子罷了。其實你也可想想,實在她不愿,開你的車到省城的大學(xué)門口去,貼個招婚廣告,那些個水靈靈的女大學(xué)生還不是隨便你挑的。
莫長富說的不一定都對,但也不是沒點根據(jù),電視、報紙上這類事情不就多著嘛。今天的羅顯輝,早已不是當(dāng)年要到老王山去等七仙女的年代了。那時候,他們一家擠在一個四面透風(fēng)的破草房里,兩兄弟找不到對象,尤其是他哥哥羅顯明,眼看都快三十了還在打光棍,好容易說上個鄰村的寡婦都被別人踹了,弄得父母整日唉聲嘆氣,在村里抬不起頭。村里人總拿他和哥哥開玩笑,說寨子對面的老王山上有一個天池,七仙女有時會偷著下凡來洗澡,你只要天天去守,遇到的時候,悄悄把她們的衣服收起來,她們就飛不回去了。還說叫他最好看準(zhǔn)七妹的衣服,因為她是七姊妹中最漂亮、最心靈手巧的一個。每次說到這里,大家就哄笑起來。羅顯輝很生氣,但不敢發(fā)作,而他哥哥羅顯明每次都是搓著手,愣愣的站在那里,賠著笑。
羅氏兄弟的時來運轉(zhuǎn),包括莫長富和村里的很多人家突然暴富,全因他們那里修了大電站。水庫下閘蓄水后,淹沒的土地、山林、果園的賠償款就有十幾億。羅顯輝和哥哥當(dāng)然預(yù)先不會知道有這樣的好事,只是當(dāng)年窮瘋了,聽人說水果能掙錢,就拼命在山上種橘子、黃果、板栗,后來又向銀行貸款種植杜仲林,把一座山嶺都種滿了,修電站時一賠償就拿到了兩千多萬。莫長富得到的賠償少得多,也拿到了三百來萬,村里凡是有果園的人家,最少的也有十萬八萬。鄉(xiāng)民們拿到錢后,從山里挑著家什,扶老攜幼,乘坐大木船渡過盤龍河,遷到了新的安置地,財大氣粗的人家,就搬進了縣城。羅顯輝一家進城后,在開發(fā)區(qū)建起了兩幢三層樓的獨立別墅。不到一年,兄弟倆開了一家土特產(chǎn)公司,規(guī)模不算大,也不指望賺錢,就是打發(fā)日子的意思。
羅顯輝一身酒氣回到家,正要上床睡覺,哥哥羅顯明來拍他的門,說要和他商量事情,整晚上都在等他。進了屋,哥哥說他最近看中了城邊的一片地,想搞房地產(chǎn),土地是掛牌出讓,出點高價就能拿下來。羅顯輝說房地產(chǎn)有風(fēng)險,不想干,再說現(xiàn)在不差錢用,搞那鬼東西干什么啊。哥哥說我也不太想干,幾個朋友總來說,現(xiàn)在房地產(chǎn)天天看漲,起房子賣是包賺不虧的生意,他們還說愿意幫忙辦手續(xù),我就想試試看。羅顯明說,我們起個豬圈牛圈還行,起樓房哪成啊。哥哥說,這還用我們操心,只要肯出錢,手續(xù)有人辦,工程有人管,房子起出來有人幫著賣,方便得很。最后又說,有人要來合股,真是不用怕的。羅顯輝還有些擔(dān)心,看哥哥心里其實已經(jīng)定了,便不再說話。羅顯明說,不是我貪心,現(xiàn)有的錢我們家?guī)纵呑佣加貌煌辏俏覀児馐怯绣X沒有地位不行,你侄子昨天去學(xué)校報名,老師要登記家長的職業(yè)和單位,想來是方便以后有用吧。別的娃娃說到父母時,都是醫(yī)生、老師、公務(wù)員、科長、主任,最差的也是工人,輪到問你侄子時,他還沒開口,全班人就搶著幫他答,他爸爸是個農(nóng)民。弄得你侄子一路哭著回來。羅顯輝聽了,禁不住罵了句粗話,說,那就干吧!成立一個公司,你當(dāng)總經(jīng)理。哥哥說,先買下那三十畝地,我們一起投資,賺的錢平分。想了一下又說,公司成立后,我當(dāng)董事長,你當(dāng)總經(jīng)理。羅顯輝說,好。
羅顯輝從小都聽哥哥的。哥哥長得人高馬大,他在受人欺負時,每次都是哥哥幫他打架。那次在放牛坡上賭單雙,他贏了,對方不肯賠,還說他作假,哥哥聽到了,拎起洗衣服的棒槌跑去,不料對方人多勢眾,還是同村的王港衫出手相助,才把那伙人打跑了。賭單雙是他們那里的傳統(tǒng)賭法,也是村里最受歡迎的娛樂活動,農(nóng)閑時候,村口的榕樹下、水井邊、放牛山,處處都是賭場,下注的、看熱鬧的圍成好大一圈,每次碗一揭開,都會發(fā)出一陣陣響亮的歡呼聲。羅顯明家里窮,他又極為好賭,哪怕渡船去縣城賣一挑柴回來,在路上只要遇到,就能蹲下賭上半天。但他每次下注從來不超過五分錢,大家就送給他一個綽號:羅五分。這個綽號,當(dāng)然也是當(dāng)年他找不到老婆的重要原因。
羅顯明成家后,羅顯輝的婚事成了家里的頭等大事。父母和親友們都說,現(xiàn)在雖然有點錢了,也不能太挑,找個合適的人結(jié)了算了。羅顯輝卻另有心思。他想,當(dāng)年人們不是要他去老王山守候七仙女嗎,我就找一個給你看看!為了找到像七仙女那樣的人,羅顯輝曾經(jīng)多方打聽,還刻意留心電視上、畫報上那些美女。有人說,你要找的七仙女,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恐怕是沒有,再說誰也沒見過七仙女長的什么樣,你錢再多,也飛不到天上去找吧。羅顯輝知道這話有調(diào)侃他的意思,但娶七仙女的原則從未放棄過。后來有人笑著和他說,金都大酒店有個小辣椒就像七仙女,你可以去看看,保不準(zhǔn)她會嫁給你。無論說的人是何用意,羅顯輝只對七仙女癡迷,癡迷的人就容易犯傻。他專門挑了個周末的晚上去縣城的金都大酒店,果真看到了人們說的七仙女。這是一個外地來的妹子,年齡不過二十歲,長得高挑漂亮,平常愛穿一身紅衣裙,人稱小辣椒。她最初是在酒店大堂做迎賓,后來不知怎么就做了洗腳城的領(lǐng)班,成了半公開的風(fēng)塵女子。小縣城什么都無法保密,很多人都享受過她的特殊服務(wù),因此她的名號日益響亮,多數(shù)人不敢在老婆、家人甚至同事面前提起小辣椒。羅顯輝明白后,自然打消了娶她做老婆的念頭,但是貪念小辣椒的美色,愿意出大錢包養(yǎng)她,誰知這下惹了麻煩。
那是個春意撩人非常適合消閑的夜晚,羅顯輝在洗腳城消費后,和小辣椒說好一會請她出去宵夜,便下了樓坐在大廳里等著。這時,闖進來六七個人,和大堂的領(lǐng)班說要包下當(dāng)晚的洗腳城,所有小姐的服務(wù)費全部增加三百元。羅顯輝一看,是一幫移民,內(nèi)中有一兩個是認識的,但沒什么交情,便靜靜的坐著。不一會,領(lǐng)班把小姐們?nèi)款I(lǐng)了下來,由那幫人挑選,內(nèi)中也有小辣椒。羅顯輝立即站起來,拉過小辣椒說,這小妹我早就定了,她不能走。那幫人一看竟然有人敢阻攔,大喊著叫他滾蛋。羅顯輝說,你們不就是仗著有錢嗎,老子今天給一萬,你們給多少?來的人中,有個粗壯的男子跨上前來搶過小辣椒,像爭奪一件物品,把她掩在身后,冷笑著對羅顯輝說,你搞清楚,這是小姐,又不是你老婆,大家都能玩的。你再不走,等一下老子改變主意,你想走都來不及了。羅顯輝剛想再說,冷不防鼻梁上挨了重重的一拳,血一下子噴出來,糊了個滿臉紅。羅顯輝嗷嗷叫著沖上去,無奈勢單力薄,根本無法抗衡,不一會就被打倒在地,被一群人用腳踩著在地上不斷翻滾。領(lǐng)班一看要出人命,連忙跑進里間偷偷報了警。
這次酒店斗毆,羅顯輝吃了大虧,幸好警察及時趕到,才將他救下。雙方被帶到派出所后,又是他哥哥羅顯明出面,請人擺平了這件事。洗腳城被清理后,小辣椒再也沒有出現(xiàn),羅顯輝也不再去金都大酒店,但是七仙女情結(jié)從未解開。后來有人說,只有縣電視臺的播音員符合這個條件。羅顯輝當(dāng)然知道那個播音員,經(jīng)人提醒后,每天收看地方臺,總盯著她看,越看越像七仙女,就此動了追李芳菲的念頭。無奈李芳菲離他實在太遠了,羅顯輝明白,這樣的距離,不比天上的七仙女近多少。
3
羅顯明兄弟的明輝房地產(chǎn)公司成立當(dāng)天,接到了幾十個花籃,擺了滿滿一院子,同時也接到了來自各方拉贊助的單子、邀請出席各種活動的請柬。羅顯明一張張看了,縣敬老院要買冰箱和電視機,他決定給三萬。這錢不能省,那些老人無兒無女的,應(yīng)該給。縣公安局治安大隊要買巡邏車需贊助五萬,這錢?給吧,不合適,這本該是政府的事啊,不給吧,萬一今后用得著咋辦?還有縣電視臺慶祝建臺五周年的請柬,請他務(wù)必賞光出席。來的人同時說,希望他們民營企業(yè)大力支持,做五萬塊的賀詞廣告,這對擴大公司的知名度大有好處,是雙贏。又還有社區(qū)成立老年花燈隊,要買鑼鼓、服裝,單子上說,這關(guān)系到精神文明建設(shè),務(wù)請貴公司慷慨解囊,贊助八千元。羅顯明看了一會,其實都是小錢,除電視臺的賀詞廣告外,都同意了。正要打電話通知對方,羅顯輝走了進來。
嗬!一坐在老板桌后面,哥哥看著就像董事長了,你后面應(yīng)該再立一個書架,擺些企業(yè)管理、營銷、哲學(xué)一類的書。羅顯明說,開什么玩笑,我看不懂,就不招人笑了吧。你來了正好,我正想問問總經(jīng)理你的意見呢。說時遞過去那些單子和請柬。羅顯輝看了一會,問他,都給?羅顯明說,電視臺話說得好聽,但是沒有意思,我看就算了。羅顯輝想了想說,這也說不定,我們公司剛掛牌,名氣還不行,今后要在這塊地盤上混,真是需要包裝一下。就給他五萬,如何?我來和他們談。
羅顯輝說這話,主要是想到了李芳菲。羅顯明清楚弟弟的心思,笑著點了頭。當(dāng)天下午,羅顯輝給電視臺的臺長打電話,沒說上兩句,就單刀直入地說,只要李芳菲來,就給。那邊也毫不含糊,就今晚搞定吧,我們在上島咖啡館見面。羅顯輝說,你們?你們還有哪些人來?臺長停了片刻,連說算了算了,就李芳菲單獨來吧,我們都沒空,正忙著籌備慶典呢。
李芳菲晚上要單獨來,羅顯輝當(dāng)然要準(zhǔn)備一下。他走上大街,想買一身衣服,當(dāng)然必須是最好的名牌。上次他們家的土特產(chǎn)公司掛牌,專門請李芳菲來主持慶典,羅顯輝仿照行情付了她雙倍的出場費。在飯桌上他頻頻向李芳菲敬酒,她端起來就喝了,顯得很爽快。最近幾次去送花,當(dāng)然已經(jīng)改送玫瑰,她也都收了。為了李芳菲,羅顯輝動了不少心思,但是又非常自卑,一個還沒完全洗凈腳上泥巴的農(nóng)民,有什么資本去追電視臺的播音員呢。自從看到李芳菲,他認定七仙女就是這個模樣,全縣公認的第一美女主播,不是仙女是什么?今晚他要看情況,如果可能,就把話挑明。
服裝店很熱鬧,大都是些熟人,莫長富、王港衫也在??吹剿麃?,都嘿嘿笑著喊他總經(jīng)理,末了加一句,野崽!你也當(dāng)經(jīng)理啦?羅顯輝并不計較,自個笑笑說,狗屁經(jīng)理,那是哄人的,你們買什么?莫長富說,我也要包裝一下啊,總不能老穿水膠鞋吧,全城的人都看煩了。王港衫說,我們打算成立一個運輸隊,過兩天要去省城看看,先在這里買一身皮子裝裝門面。羅顯輝問,搞運輸?買什么車?王港衫說,不買車,買船。又說,湖水大了,游客在增多,以后生意會好起來。羅顯輝明白了,這個據(jù)說比杭州西湖還大幾十倍的水庫,真是日日看好,不少人家在湖邊開了農(nóng)家飯館,生意不錯,這樣的小本生意,適合王港衫這樣的人做。但是莫長富有這么多錢,沒必要嘛。莫長富挑了一件深灰色夾克,隨意地套在身上,店老板連連稱好,說這名牌服裝就是不一樣,一上身就能看出來,老板的派頭更足了。莫長富沒問價錢,也不問是否打折,只問她還有幾件,有的話選三件不同顏色的給他裝上。老板笑得合不攏嘴,連聲應(yīng)著,有,有!說著連忙爬上二樓的倉庫,在上面直翻騰。
羅顯輝和王港衫各買了一套西裝,莫長富把錢一并都付了。老板正在包裝,莫長富問她,比這還好的衣服有沒有?老板說,不要說在這縣城,就是在市里,這都是最好的名牌了。莫長富說,比這更好的名牌是什么?老板說,皮爾卡丹。羅顯輝問,皮什么蛋?老板又重復(fù)了兩遍,并給他解釋。幾個人總算聽明白了,原來是他媽的外國牌子。問她哪里有賣?老板說,只有省城才有專賣店,正宗的外國貨,每一件比這品牌的要貴幾千塊。莫長富說,咋不早說,我的衣服不要了,你先收起來。老板臉上很不好看,莫長富順手給了她兩張百元大鈔,說這是你上下樓的腳步錢,今后有了好的再叫我。
羅顯輝和王港衫相跟著出來,莫長富已經(jīng)攔了一輛的士車,拉著車門問他們走不走?羅顯輝問去哪里,莫長富說,省城啊,買幾套皮蛋再說,算我包車,明天就回來。羅顯輝因為晚上有事就說不去,王港衫拉開車門坐了上去。嘟嘟兩聲,的士往城外奔去,拖起一陣黃塵。
4
咖啡館的燈光很暗,看不太清李芳菲的臉。但是羅顯輝知道,李芳菲畫了眉毛,涂了口紅,否則人的眉毛不會有這么彎這么長,嘴巴也不會這么紅。不過彎彎的眉毛配上一副瓜子臉,加上閃亮的大眼睛,李芳菲真的很好看,那一雙白嫩的手握著杯子,手背上的藍色血管歷歷在目。這雙手也太小巧了,小的讓人有些憐惜。羅顯輝穿著嶄新的西服,有些不自在,動一下就刷刷地響,新襯衣的領(lǐng)子也硬硬的箍著脖子,汗水不斷地往外浸,都感覺領(lǐng)子有些濕了。他從小穿慣了哥哥的舊衣服,總覺得舊衣服上身隨便些,最好是披著,這樣會舒服得多。但是他不能脫下來,他不想讓李芳菲看到他從小打柴挑草磨成的一身粗笨的肌肉,如果有可能,他想戴上手套,不讓她看到他粗糙不堪的手背和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得有些變形的手。好在李芳菲沒怎么看他,只是不停地抿著咖啡,看那些端盤子往來穿梭的服務(wù)員。不能總這樣枯坐著,應(yīng)該主動和她說點什么,羅顯輝想。但是說什么呢?村里的事情,她肯定不感興趣,再說也不能說啊。而她剛才一張口,不是臺灣大選、釣魚島之爭,就是深滬股票、金融危機這類話,他甚至聽不懂一半,只好不斷地叫服務(wù)員上飲料、上小吃,擺了滿滿一桌。他實在不明白,文化人為什么總關(guān)心那些遠天遠地,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而且說得津津有味。
李芳菲終于說到眼前的事了。她說,你嫌熱,可以把衣服脫下來掛在衣帽鉤上。羅顯輝像得了特赦,立即站起來脫衣服。一股熱氣從他身體里向外四射,他有些著慌,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體味有些不好聞,汗氣總是很重。李芳菲沒有聳鼻子,只是很自然地用一張紙巾揩著鼻尖,好像喝飲料時無意間沾了一滴在上面。羅顯輝坐下來,主動說,其實那廣告,對我們公司恐怕沒那么大的用處吧。李芳菲看著他說,宣傳總是有用的,效果不能看當(dāng)前,這不像種地,一撒下種子馬上能長出莊稼來。羅顯輝說是啊,是啊,聽你這一說,我有些明白了。我不太會說話,就認你這句話,我們決定做了。李芳菲很高興,端杯子和他碰了一下,說,敬你!謝謝你們企業(yè)的大力支持,我今年的任務(wù)看來可以完成了。羅顯輝問她什么任務(wù),李芳菲說,不瞞你說,我們廣告是有任務(wù)的,其實地方媒體多多少少都這樣。暗光中,李芳菲眼睛很亮,笑得大方自然,不像初次見面時那樣忸怩。在這樣的場合,只有他們倆,鄰座的都是一對對男女,這就使得他們也像其中的一對。羅顯輝慢慢放松下來,很想把壓在心里的那句話說了??蠢罘挤埔荒橃o謐,兩眼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羅顯輝想想有些冒昧,就沒有說。其實他真是愛上了李芳菲,所以不像在其它場合,故意大大咧咧,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遇到什么人總是談房子、車子。文化人也喜歡錢,但是他們不談錢,談起來就俗氣。李芳菲是不是花錢就能上手的人,他不敢肯定。但愿她不是吧。羅顯輝說,這個任務(wù)對你真這樣重要?李芳菲說是呀,不但是對我,就是對我們播音部都很重要,完不成的話,年底要扣獎金的。羅顯輝說,那以后我們每年都做,就劃在你名下,今天就不用簽合同了吧,我說話能算數(shù)的。李芳菲說不行,這是手續(xù),要用合同去申報播出單呢。羅顯輝說,就依你。李芳菲又端杯子和他碰了一下,說你真爽快,其實我挺喜歡和你這樣的人打交道。
羅顯輝終于沒有說出心里的那句話,他不想因自己的魯莽把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氛圍破壞了。他知道這種事像冷水泡茶,要慢慢來。
咖啡館里一直是音樂低迴,羅顯輝側(cè)耳細聽,不知道放的是什么,只感到還不錯,或者說是他的心情不錯吧。李芳菲說,這是輕音樂,不怎么好的曲子。羅顯輝一聽,便轉(zhuǎn)頭大聲喊,老板,老板。老板走過來問他有何吩咐,羅顯輝說,你這放的什么音樂,太輕了,我的朋友不喜歡,放大聲點。老板點著頭,連說,好,好。李芳菲忍住笑,任由老板去了。眼前的這個人,唉,除了有錢,連輕音樂都不知道,當(dāng)然也不能太難為他,不過看他還挺真誠的。
李芳菲從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兩份合同,還有圓珠筆和復(fù)寫紙,放在桌上說,羅總你看,能不能現(xiàn)在就簽。羅顯輝看她的眼神,有渴望,也有真誠,便說,你們辦事真是快當(dāng)??!簽就簽吧,但是我沒帶公司的印章來。李芳菲說不礙事,今天簽了明天再補也行。羅顯輝說那好吧,拿起筆在合同上寫下了名字,又說公司的章也不必補了,我簽字比印章還管用呢,明天就給你們打錢。李芳菲說,看得出來,你這人實在,我喜歡。
送走李芳菲后,羅顯輝回到家里,突然覺得腦子有些模糊,不知今晚李芳菲是真的對他有好感,還是因為簽合同??傊?,一個腰纏萬貫的人,對結(jié)交的人就有些看不清了。
第二天下午,李芳菲打電話來向羅顯輝致謝,說款已經(jīng)收到了。今晚她請客,請羅總務(wù)必賞光。羅顯輝當(dāng)然一萬個愿意,問清了地點,傍晚就去赴宴。吃到中途,羅顯輝悄悄跑到總臺付了賬。李芳菲很感動,當(dāng)著一桌人的面說,羅總這不好吧,我請客,卻讓你買單。羅顯輝說,大家都是朋友,還分什么彼此。接著又大聲說,不單是你,以后在座的各位請客,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或者就記我的賬。說著便摸出皮夾,把新印不久的名片分發(fā)給大家,桌上一片歡呼。
吃過飯,羅顯輝請大家去唱歌,眾人自然都樂意,相跟著出來,去城里最豪華的夜巴黎歌舞廳。保安卻將他們擋在門外,說,對不起,今晚有人包場了。羅顯輝看著李芳菲和她的一大幫同事,覺得很沒面子,加上酒意涌上來,心里便有火,口氣硬硬的說,包什么場,我這些朋友就喜歡這里,讓開!保安不讓,羅顯輝正要發(fā)脾氣,領(lǐng)班走出來道歉說,老板對不起,真有人包場了。羅顯輝問,哪個包的場,包的多少錢?領(lǐng)班說,還不是那些移民,包了一萬二。羅顯輝說,攆出去,我給兩萬!領(lǐng)班哪里敢,只好連連道歉。羅顯輝還想闖進去,里面卻沖出兩個人來,當(dāng)中一個揪著他的脖領(lǐng)子大吼,你是哪個褲襠里鉆出來的雜種,敢在這里充老大!話音未落,當(dāng)胸就是一拳。羅顯輝今晚喝酒多了些,被那人打了一拳,腳下一踉蹌倒了下去。打的人一看是個醉鬼,就沒再理他,回身進了歌舞廳。羅顯輝站起來追進去,保安沒來得及攔住,他三下兩下就把音響、燈光的插頭拔掉了。舞廳里立即陷入一片黑暗,陪舞的小姐們發(fā)出尖利的喊叫,整個大廳亂成了一鍋粥。
等到燈光重新亮起來時,羅顯輝正掄著一張板凳往人群里砸,幾個看場的保安沖上去將他攔腰抱住。那些包場的人也不是好惹的,呼一下沖過來五六個人,把羅顯輝打倒在地,用腳往他身上猛踢,邊踢邊罵,狗雜種不想活了,老子們包場就是不想讓你來玩,你有錢,老子也有錢!李芳菲他們看著,不知所措,更不敢上去拉。羅顯輝掙扎著坐在地上,鼻青臉腫,脖子上一個大口子,直往外冒血。這時,門外響起了尖利的警笛聲,幾個巡警跑進來,場面才控制住。警察一看,指著其中的兩個人說,你們這已經(jīng)是多次了,上次是在發(fā)廊為爭奪小姐斗毆,這次又大鬧歌舞廳,我要拘留你們。那幾個人說,嘿嘿,拘留吧,只要你敢。
警察問過話后,知道是羅顯輝先鬧事,便把他銬起來,同時帶走了另外幾個人。羅顯輝臨走時喊李芳菲,你們重新找個地方玩,記我的賬,我到派出所去醒醒酒就來。李芳菲一直蹙著眉,這時候搖搖頭,看羅顯輝被帶上警車,她輕輕嘆口氣,和那幾個同事往回走。一路上,大家都說李芳菲,你的這個朋友,為人是很豪爽,但是也太招兇了。另一個說,暴發(fā)戶都這樣,他們不是招兇,是錢多了燒包。李芳菲聽著,本來對羅顯輝并沒什么特別的感覺,這下別人把他都當(dāng)成她的朋友甚至男朋友,并隨意評價和貶損,心里就有些委屈,有些不服氣,禁不住為羅顯輝辯解。但是心里對他的那一份好感,像幾滴落在石頭上的雨,一下被風(fēng)吹干了。
5
羅顯明一直弄不清楚,一個密碼箱到底能裝多少錢。過去他看香港電影或舊上海的電視劇,黑道上的人無論是販毒販槍,總用黑色的密碼箱裝錢,錢箱一打開,穿風(fēng)衣的老大往里一看,鼻孔里哼一聲,甩甩頭,手下的連忙拎過去,然后交接貨物。那種瀟灑勁,看了十分過癮。這才是老大,這才是有錢,羅顯明每每看到此,心里羨慕得不行,誰知到了今天,自己莫名其妙也成了千萬富翁。
其實他心里最明白,那幾片果園、山林是值不了那些錢的,不過測量估價的人都說值也就值了。多好的人??!羅顯明想。就為這個好,他當(dāng)然也沒忘記他們。事后很多移民鬧事,都說測量估價不公正,他們要上告,鬧了無數(shù)次,沒有人拿得出真憑實據(jù),也就慢慢平息了。怎么拿得出證據(jù)呢,賠償款到手的時候,他的果園早已沉沒在幾十上百米的水下了,這幾年下來,那些果子、樹木早已腐爛喂了魚蝦?,F(xiàn)在,他把城邊的三十畝地一口氣買進來,第一期樓盤都已經(jīng)動工了,下一步就等著開盤售房,等著數(shù)鈔票。這年頭,用錢賺錢,既不費腦筋,又確實來得快。
為了把電影上的事弄清楚,羅顯明專門買了一只密碼箱,他要試試看,到底一箱能裝多少錢。銀行的人在電話中說,羅董您取這么多現(xiàn)金太不安全了,真要用的話最好是轉(zhuǎn)賬。羅顯明沒理睬,不僅堅持要現(xiàn)金,還要銀行的人送來,銀行只得照辦,專門用一輛車武裝押運過來。裝錢的鐵皮箱抬下車時,羅顯明站在門口,看著門外直立著的兩名押運員,戴著鋼盔,平端著沖鋒槍,緊張得好像專劫銀行的慣匪張君就在附近,他看了不免有些好笑。不就一百萬嘛,有什么好緊張的。銀行的人走后,他因為忙著去公司辦事,把錢胡亂裝進箱里,隨手扔在了床下。
羅顯明中午和一幫朋友喝酒回來,一覺睡到自然醒,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今天的茅臺酒肯定有問題,他頭腦有些昏沉,總是醒不過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因為他早就非茅臺不喝了,酒的真假他能辨別。但酒是公安局長拿的,當(dāng)時看他那樣的熱情,不好推辭,也不好說到他的車后備箱去重新拿酒。羅顯明洗了一把臉,實在沒事,便從床下把密碼箱拖出來,拿出捆扎好的一疊疊嶄新的百元大鈔,那錢紅紅的像一塊方方正正的豬后腿肉。羅顯明解開幾疊鈔票,兩手抓著舉過頭頂嘩嘩地搖,嘿嘿笑著說,羅五分啊羅五分,你狗日的賭錢從來不超過五分,太沒魄力了;你住著茅草房找不到老婆,太沒出息了;你他媽的天天打柴割草放牛種地,太沒出息了。說完將手中的錢唰一下撒向空中,室內(nèi)頓時紛紛揚揚飄下鈔票雨來。羅顯明躺在地上,那些錢就不斷落在他的頭上、臉上,討厭得像他在放牛坡上躺下時總是騷擾他的牛蠅,他不耐煩地扭著頭,讓那些錢滾開,然后又不停地撒著,笑著,嚎著。
正在他一疊疊地往密碼箱里裝錢的時候,弟弟羅顯輝打來電話,說他昨晚打架被抓到了派出所,弄不好要被拘留半個月,讓他快想辦法。羅顯明聽了哈哈一笑,拘留個屁,問他們要多少錢?羅顯輝說沒問。羅顯明說那就趕快問,這年頭沒有錢擺不平的事,你給他們說,如果他們不要,我就送去給他們的頂頭上司,到時候讓他人財兩空!
放下電話,羅顯明想到了上次捐贈巡邏車時認識的陶局長,便想給他打電話,羅顯輝卻先打進來了,說派出所要罰兩萬,我嫌多了,他們這是趁機敲竹杠。羅顯輝說,別計較了,你也不用慌張,只要能用錢擺平的事都是小事,我馬上去接你。
羅顯明沒給陶局長打電話,心想不過就兩萬塊錢,落下個人情反而不好。順手拿了兩沓錢就下了樓。本想在接人出來時在派出所門口放幾串鞭炮,除除晦氣。前兩天鄰村的幾個人在賓館開房賭錢,派出所當(dāng)場收繳的賭資就有六十多萬,為首的那幾個被抓進去關(guān)了半個月,放出來時就放的鞭炮,震動了半條街。但又想到他和弟弟現(xiàn)在畢竟是有身份的人了,鬧出去不太好看,想想也就作罷。這時,陶局長的電話打了過來,在那邊哈哈一笑說,羅董事長啊,在忙什么呢?羅顯明一怔,隨口應(yīng)著,心里卻想著要不要把話說出來,請他幫忙。陶局長卻主動說,所里的是你弟弟吧,我剛聽說。羅顯明只好把事情說了個大概。陶局長說,好大回事嘛,要罰兩萬,派出所也太那個了,我?guī)湍阏f說看,你等我?guī)追昼姟?/p>
真要認起真來,羅顯明和陶局長還是有些交情的。剛進城那陣子,陶局長還只是隊長,管著城里的治安。羅顯明喜歡和一幫人在街上混,大家荷包里都揣了大把的錢,又沒事干,也確實不需要干事,每天不是相約著在燒烤攤上喝酒,就是在街邊打撲克賭錢。有次夜間,幾個人喝酒后和夜市攤的老板發(fā)生糾紛,羅顯明砸了他的攤子。不一會,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嗚哇嗚哇開過來,帶隊的就是陶隊長。羅顯明一看勢頭不對,主動和老板說,愿意加倍賠他。老板看到他手里的一疊大鈔,同意了。羅顯明迎上去對陶隊長說,警官辛苦了,這里沒事情,我們是鬧著玩的,不信你問。老板也笑著說,陶隊長辛苦,這是我的幾個朋友,喝多了撒酒瘋,真沒事的。那陶隊長看了一會,真沒看出什么來,便帶人走了。臨走時對羅顯明他們說,夜深了,不要在街上亂竄,影響治安就不好了。羅顯明說,是,是,我們喝高興了鬧著玩,沒想到驚擾了隊長,下次一定改正。等他轉(zhuǎn)身剛走幾步,羅顯明在背后吐了一泡口水,說,關(guān)你卵事,老子就喜歡亂竄。誰料陶隊長耳朵極為靈光,立即轉(zhuǎn)過身來,用警棍抵住羅顯明的下巴,問他,你說什么,再說一遍!羅顯明說,我說你辛苦了,半夜還在到處巡邏。陶隊長沒理他,使一個眼色,兩名警察突然靠上去,一左一右將羅顯明夾著拉上了車。羅顯明被拉到治安大隊,在滯留室里,孤零零的一直坐著,沒人理他。門口站著的一個警察,也不和他說話。天快亮了,陶隊長打著呵欠進來,顯然剛剛睡了一覺。坐在辦公桌前,對著羅顯明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家庭住址問了一通,羅顯明很不痛快,但是沒辦法不回答。記錄好了,叫他摁手印,最后罰款一千元。羅顯明是要面子的人,說那記錄能否不要裝進柜子,他愿意多罰款。陶隊長笑笑,說這是你的歷史記錄,要存檔,花多少錢都不行,以后你注意點,不要讓我再逮到。真是不打不相識,從那以后,羅顯明和陶隊長往來幾次,兩人竟成了好朋友。就因為這層關(guān)系,上次的警用巡邏車,陶局長一開口他就答應(yīng)了。
羅顯明快到派出所的時候,陶局長的電話也來了,叫他只管接人,別的什么也不要說。羅顯明說,明白,老大!果真,他的車還沒停穩(wěn),弟弟羅顯輝已經(jīng)出來了。
6
山洞里的光線很暗,盡管石桌上、崖壁上點上了不少蠟燭,仍黑幽幽的。人們陸續(xù)到來,靜悄悄的不說話。眾多人頭、身影被燭光映照在洞壁上,顯得鬼影憧憧,仿佛在地獄里。
這是半山腰上的一個溶洞,像個天然大廳,可容納上百人,頂上懸掛著鐘乳石,巖漿水偶爾往下滴落,發(fā)出叮咚的聲響。山洞下面,是寬闊的湖水,欲從對岸到山洞,必須乘船,行程約八百米。洞的周邊,山高林密,只有一條放牛的茅草路從山腳下蜿蜒而上。在這樣的地方開賭場,實在是最安全不過了。盡管如此,莫長富還是叫一個人守在洞口外的草叢里,專門放哨,一小時勞務(wù)費一百元,一旦發(fā)現(xiàn)有警察或者可疑的人上來,就趕快報警,暗號是學(xué)三聲陽雀叫。來這里賭錢的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這山洞后面有一個小小的出口,只要情況不妙,大家完全來得及疏散,從后洞口撤出去,然后消失在茫茫大山里。
過去大家沒有錢的時候,想賭錢就在村中的大榕樹下,一毛兩毛地下注,至多不超過一塊錢,誰也不來管。現(xiàn)在不同了,村民們腰包里有了錢,不賭上千兒八百不過癮,有的一晚上輸贏上萬,就是上十萬也不稀奇。前兩天,村中的老木一口氣就輸?shù)袅藘刹繓|風(fēng)車,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還連呼過癮。山洞里開賭場,是莫長富的主意,他把話一說,大家都連聲叫好,這比在縣城的賓館開房賭錢安心多了。因此賭場開張一個多月來,不僅是附近的村民,就是縣城里的賭客們也慢慢轉(zhuǎn)移過來。由于規(guī)模大,賭客多,而且往往通宵達旦,賣香煙的、茶葉蛋的、礦泉水的都擁了上來。在山洞里,雞蛋賣到五元錢一個,一包十元的香煙,往往賣到五十元以上,各類商品、吃食的價格整整翻了五倍。這些做生意的,多數(shù)是村民,當(dāng)然都是可靠的人,否則難以靠近半步。他們當(dāng)中,有專做小本生意的,也有得到賠償款但不賭錢的移民,就在賭場“放鴨子”,也就是放高利貸。賭客輸光了,可以向他們借錢,五分利,當(dāng)天還。如果手氣背,一直不能翻本還不了錢,那就利滾利,按天算。有的賭客借的賭本當(dāng)初不過三五萬,賭后幾天還不上,連本帶利就是十幾萬、幾十萬。反正都是熟人,大家彼此知根知底,也不怕你賴賬。
人差不多都到齊后,莫長富把搪瓷碗拿出來,將里面的兩枚硬幣搖得叮當(dāng)響,連說,彈寶了,彈寶了。人們一下?lián)硐蚨粗虚g的一個天然石桌,圍著莫長富。他今天當(dāng)“寶官”,就是當(dāng)莊家,負責(zé)掌管搪瓷碗和彈寶、開寶。這樣的賭法,其實就是賭單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最方便、最簡單又最公平的賭博,規(guī)則是用手指把兩枚硬幣先后在石桌上旋轉(zhuǎn)后,用搪瓷碗迅速蓋住,硬幣還在碗下面嘩嘩嘩地轉(zhuǎn),賭的人就開始下注。下注之前,規(guī)定好桌面左邊為單,右邊為雙。停了,揭開,兩枚硬幣花色相同就為雙,否則為單,賠率是一比一。所謂的“寶”就是那兩枚硬幣,以前用的是方孔銅錢,后來改用硬幣。寶官的職責(zé)除了彈寶、開寶,更重要的是理賠。如果開寶后桌面上輸多贏少,理賠后剩余的錢就歸寶官,一旦贏多輸少,缺口就由寶官掏錢補上。有時候,一次開寶就要賠上數(shù)萬元,所以當(dāng)寶官是要有相當(dāng)經(jīng)濟實力的。莫長富最近手氣不錯,幾天下來,已經(jīng)有十幾萬進賬。同時,他還“放鴨子”,也得了十來萬,只不過那是欠賬,還沒有兌現(xiàn)到手。
又一寶開始了。莫長富粗大的手指捏著小小的硬幣,卻十分靈活。這是他從小苦練的結(jié)果。只見他指頭輕輕一擰,硬幣呼呼生風(fēng)地旋轉(zhuǎn)起來,兩枚硬幣在桌面上極速地轉(zhuǎn)著,閃閃發(fā)光。莫長富將搪瓷碗高高舉過頭頂,大喊一聲下?。∵坂ヒ幌驴凵献烂?。硬幣還在里面轉(zhuǎn)動,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賭客們便將大疊的鈔票拍在桌面上,一些人俯下身子,側(cè)耳聽著碗里面的響動,仿佛用耳朵就能聽出什么來。莫長富連連催促,要下的快下,就要開了!霎時間,又有鈔票飄向桌面,像一張張秋天的落葉。在賭場里有一句行話,先贏的是紙,后贏的是錢。開賭不過一小時,賭客們看時間尚早,對眼前的輸贏并不太在意,要的只是一種豪氣、一種痛快。這與他們當(dāng)年一毛兩毛地賭,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其中得來的快感,更是天壤之別。
到了下半夜,輸贏漸漸見出分曉。莫長富財運持續(xù)興旺,又有幾萬進賬,鄰村的幾個村民輸?shù)淖顟K,最多的輸?shù)袅硕嗳f。輸?shù)米疃嗟娜诵绽?,外號叫貍貓,輸急了想扳本,便向莫長富借錢。莫長富“放鴨子”是看人和看風(fēng)勢的,此時,他笑笑說,哪有寶官借錢給同桌翻本的,這不合規(guī)矩。貍貓沒辦法,又向旁邊的幾個人借,大家看他走背時運,生怕老虎借豬有去無回,便都說沒帶錢來。貍貓看看賭桌,氣得罵了一句,無奈只好轉(zhuǎn)身走了。臨走時還說,今天的寶很奇怪,怕是有假啊。莫長富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須知這是當(dāng)寶官的人最忌諱的,要是輸家附和著一起哄,都來質(zhì)疑的話,往往是喊著退錢,那就麻煩大了,弄不好就是一場打斗,甚至要出人命。莫長富不等他說完,蹭一下奔過去,伸手封住他衣領(lǐng),將瘦小的貍貓拎過來,死盯著他的臉吼道,你敢再說一句,看老子不打扁你!貍貓其實也只是輸多了不痛快,嘴上說說而已,并沒當(dāng)真,這下被莫長富拎起來,就有些生氣了,但是真要動手恐怕吃虧,又看沒人附和他,便恨恨的說,算你狠,我們走著瞧!說完悻悻地走了。
貍貓走后,一切照常進行,賭客們都紅了眼,直到天快亮還沒散。其實這樣的賭博,在當(dāng)?shù)匾阉究找姂T,城里的各大小賓館、會所,多數(shù)是打麻將,而在鄉(xiāng)村,就是既簡單又快捷的賭單雙。不僅是當(dāng)?shù)厝讼矚g賭,就是江湖上的賭客也慕名前來。尤其是水電站建起來后,移民們有了錢,賭風(fēng)更甚。那些遠道而來的賭客,大都是賭博集團操控的高手,每到一地,先故意輸?shù)魩资f,把賭場炒熱引人前來,然后用手段吸干錢財后溜之大吉。初期,縣城和附近鄉(xiāng)村的人喜歡用撲克牌賭博,這些外來的賭客,曾經(jīng)把縣城大大小小商店里的撲克牌一夜買光,第二天就由內(nèi)線把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魔術(shù)撲克批發(fā)給各家商店。不到一周,就用這樣的撲克卷走了好幾百萬,直到公安機關(guān)抓獲了幾個來不及撤走的人,上當(dāng)?shù)拇迕癫呕腥淮笪颉6抢锏穆閷①€博,已經(jīng)迫使還不起高利貸的二十幾名婦女拋夫別子外逃他鄉(xiāng)。盡管公安機關(guān)多次嚴(yán)打,但村民們有了錢,整天又無事可做,就恢復(fù)彈寶賭博,并且越賭越大,賭場也日益隱蔽。
山洞里的賭博到天麻麻亮?xí)r,洞口忽然傳來了陽雀的叫聲,而且是連續(xù)三次。這是最危急的信號了。莫長富將碗一收,說肯定是被人報警,警察來了,趕快從后面跑!大家來不及探明究竟,呼啦一下散開,紛紛往洞中深處跑。正在眾人擠擠挨挨來到狹小的出口時,外面射進了刺眼的手電光亮,并傳來了高音喇叭的喊話聲。完了!后面的出口肯定被警察堵了,莫長富一想,便大罵起貍貓來,說肯定是這雜種告的密。眾人連聲說,真要是貍貓告的密,按老規(guī)矩,找機會把他的腳筋挑了。
這次抓賭行動的結(jié)果是:出動警力四十人,警車、水上沖鋒舟十二輛(艘),警犬兩只,抓獲賭徒四十三人,收繳賭資一百六十三萬元。莫長富等五名為首分子長期聚眾賭博,按程序移送司法機關(guān)處理……
7
羅顯輝放下電話,有些失落,斜靠在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發(fā)呆。李芳菲說今晚有事,不能和他去喝茶。她咋這么多事?羅顯輝不太相信,這肯定是個托辭,但也無可奈何。他心里很清楚,李芳菲就像一只草叢里的兔子,追急了,跑了,今后恐怕連再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其實這一次,真是羅顯輝誤會了,李芳菲晚上的確有事,而且很重要。臺長反復(fù)交代過好幾遍,今晚的飯局,她一定要去。臺長說,最近縣里科級班子要調(diào)整,電視臺也在其中,具體一點說,就是要從內(nèi)部提拔一個副臺長。說到這里,臺長環(huán)視左右,壓低了聲音說,從各方面條件考慮,臺里推薦了她,今晚請組織部長吃飯,就是為了把事情搞定。在電話中,李芳菲無意中向羅顯輝透露了一點,甚至把吃飯的地方也說了出來。說完后,她不知道為什么要對羅顯輝說這些,也許是為了顯得有足夠的理由吧。因為在羅顯輝的層面,不會知道提拔干部這類事情,恐怕也不知道這種飯局的重要性。
酒席設(shè)在鳳凰酒樓十一樓的包房。這是個僻靜處所,只有四個豪華包間,分別為春蘭、夏荷、秋菊、冬梅。他們坐的春蘭一間,里面是號稱“全縣第一桌”的一個大圓桌,可坐十八個人。當(dāng)然不可能坐滿,用這張大桌子請客,是為了顯示對部長的尊重。
隔窗望去,正是臨湖勝景。此時夕陽西下,晚霞滿天,遠山含黛,岸上竹枝搖弋,湖面漁舟往來,清風(fēng)襲來,兩岸花木的清香沁人心脾。包房里音樂柔曼,豪華的宮燈把金杯銀盞照得熠熠生光。不到片刻,清蒸甲魚、紅燒竹雞、黃悶穿山甲等珍奇野味一盤盤端上來,擺了滿滿一大桌。賓主坐定,臺長捧杯站起,畢恭畢敬地敬了部長一杯。部長倒也爽快,絲毫沒有架子,舉杯子和他碰了碰,一口干了。接著副臺長又敬一杯,余下的幾個科長、主任也依樣畫葫蘆各敬了部長一杯。部長喝得高興,說話也不再像平時那樣古板,還說,今天是和你們青年人聚會,我都顯得年輕了,大家放開點,別拘束嘛。最后輪到李芳菲敬酒,部長破例站起來和她碰杯,邊碰邊說,我天天看你的節(jié)目,主持得十分好,你是我們縣里難得的人才啊。一桌的人都順著說,部長真有眼力,李芳菲在我們臺里,按行話叫做全縣第一播(波)。部長笑了起來,連說是啊是啊,是第一播,第一……播。他故意將播字說得很重,弄得李芳菲有些不自在。大家于是故意起哄,叫全縣的第一美人多向部長敬幾杯,感謝領(lǐng)導(dǎo)對電視臺的關(guān)懷。李芳菲是見過世面的人,也并不拘束,就連續(xù)敬了三杯,部長也不推辭,一一干了。接著是車輪大戰(zhàn),有敬部長的,也有敬臺長的,也有主任和科長互敬的,一番觥籌交錯,兩瓶酒不一會就見了底。
這位部長其實只是個副職,不過按照規(guī)矩,稱呼時沒有人會在他職務(wù)前面加上那個難聽的副字。更重要的是,他是分管干部考察的,不僅資歷深,而且為人精明,在組織部可說權(quán)傾朝野。部長雖說年屆五十,喝起酒來卻不比年輕人差,都是來者不拒,直喝得滿面紅光,頭上冒著陣陣熱汗,最后連外衣都脫了下來。李芳菲也是滿面桃花,香汗淋漓,在燈光下更顯光彩照人。部長指著她哈哈一笑說,你這酒量哪里得行,今后要是當(dāng)了副臺長,如何勝任得了。臺長也笑著說,部長的話沒錯,李主播你也不要太拘束了,今天難得部長高興,你就放開來陪一陪。
李芳菲其實不知道,臺長有自己的想法,部長曾單獨和他談過,說他很有能力,意欲將他調(diào)到更重要的位置,條件就是推李芳菲上位。至于為什么推,部長拖長了腔調(diào)說,這個嘛,是組織和人事上的大事,不該問的別問,不過你自己多思考,多領(lǐng)悟,就會想明白的。臺長是個聰明人,當(dāng)然能夠領(lǐng)悟,這年頭提拔個人,不是送錢就是送人。部長點名要他推薦李芳菲,他就得推薦李芳菲,至于是為了錢還是為了人,就只能由部長下回分解了。不過部長的愛好,他早有耳聞,所以今天的晚宴,他是做了一番安排的。
飯局氣氛出奇的好,及至喝完,不覺已近夜十一點。副臺長和幾個科長提出去唱歌,部長說喝多了不想去,你們年輕人想去放松一下我不反對,我要回去休息了。說這話時,舌頭都有些不靈便了。臺長說部長今天酒喝高了,現(xiàn)在回去恐有不便,不如先在樓上開個房間休息。部長說今天高興,大家先不忙說撤退的話,再喝它幾杯!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說不能再喝了。部長很是生氣,說,不肯給我面子?不給就算了!一頭說,一頭歪歪倒倒站起來。臺長連忙上去扶他,示意其他人先走,并叫李芳菲過來幫忙,扶著部長一起上了樓上的房間。臺長說要下樓去結(jié)賬,叫李芳菲照看一下部長,說時人已經(jīng)出了門。李芳菲倒了一杯水,部長卻斜倚在床上,低著頭,連連擺手說,今天喝多了,不能再喝了。李芳菲把水放在床頭柜上,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看著部長,有些不知所措,希望臺長盡快上來。
走道上靜悄悄的,窗外是呼呼的風(fēng)聲,樹枝簌簌作響。湖面上,此時肯定是粼粼的波光,蕩漾著空中那彎新月。部長這時抬起頭來,看著李芳菲,說,你的事情,我早就考慮過了,你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但是競爭也不小,你自己要多努力??!李芳菲說了感謝部長關(guān)心的話,并問他要不要喝水。部長說,現(xiàn)在科級班子調(diào)整是個機會,職位有一些,如果你想到鄉(xiāng)鎮(zhèn)去,也可以考慮。李芳菲沒有說話,因為到鄉(xiāng)鎮(zhèn)去任職,并非她的強項。部長說,你到底咋想的啊,為什么不說話?很多人想到鄉(xiāng)鎮(zhèn)去,找門子、托關(guān)系,天天找我,連我都煩了。邊說邊站起來,坐到了沙發(fā)上。李芳菲第一次單獨和男人坐這么近,而且是在深夜賓館的房間,心里忽然怦怦跳起來,正想說夜深了要告辭的話,部長的手突然伸過來,抓住了她的手。李芳菲強笑著說,部長您今天喝多了,改天我再向您匯報思想,說時掙脫他要站起來,部長卻一把將她抱住了。李芳菲一驚,看著部長,臉上不禁一沉,用力甩掉他。部長一看李芳菲嚴(yán)重不配合,極為生氣,說,你也不要裝正經(jīng)了,你們文藝圈的人我知道的。在這縣城里,包括二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很多女人為了認識我、討好我,都在絞盡腦汁呢。李芳菲說,我不是你說的文藝圈,我是記者,人民記者!部長說,是什么都沒關(guān)系,只要在這個縣,都歸我管。實話說了吧,只要你肯配合,你的副臺長就我一句話,別的人想當(dāng)上科級,沒有十萬八萬,做夢也別想。我再說一句大實話,你不干,反正要干的人多得很……李芳菲在進入飯局之后,包括上樓來到房間,也不是決心要當(dāng)什么圣女,但此時聽他說的這樣露骨,這樣毫不掩飾,心里立時產(chǎn)生了極度的厭惡。沒想到平時道貌岸然的部長竟會如此下流,說得如此直白。也許是他壞事干的太多,而且從未失過手,才會如此囂張。
李芳菲正想開門出逃,部長猛撲過來,靈活得像一頭豹子,將她緊緊抱住。掙扎間,李芳菲的衣裙被撕掉了好大一塊,像蝴蝶受傷的翅膀,在那里飄動,雪白的胸脯露了出來。部長像聞到了血腥的鯊魚,再次撲上來。正在李芳菲尖叫的一剎那,房門砰一下被踢開了,闖進一個蒙面的黑衣人,將衣襟唰一下拉開,腰間的皮帶上,插著兩把明晃晃的殺豬刀。來人低聲吼著,你敢動我妹妹一下,老子今晚就把你的腦殼砍下來當(dāng)尿罐!部長被這一嚇,差點癱軟在地,連連后退說,你別亂來,別亂來,有事好商量……黑衣人說,那好,老子就和你商量!
來人將頭一扭,示意李芳菲先出去。李芳菲用手捂著胸脯,退出去的一瞬間,看到了那人脖子上的一塊傷疤,差點叫出聲來。那人連忙搖搖頭,低聲對李芳菲說,車就在樓下,并塞給她鑰匙,叫她先到車上去。
半小時后,黑衣人扶著部長走下樓來,兩人極其親熱的樣子。待部長走后,黑衣人才上車。李芳菲在后座上低低叫了一聲,羅顯輝,真的是你嗎?羅顯輝將面罩扯下來,嘿嘿笑著,不是我能是誰,有假包換。李芳菲說,一看那傷疤就知道是你。你今晚闖大禍了,他說和你商量是騙你的,明天,不,也許就是今晚,他就會報案。羅顯輝說,放心吧,諒他也不敢!再說我們真的已經(jīng)商量好了,你不用擔(dān)心。
送李芳菲回家的路上,李芳菲一直問羅顯輝,到底用的什么法寶,把一個堂堂的副部長一下就擺平了。羅顯輝始終不肯說,李芳菲不好再問。到了樓下,李芳菲臨下車時,羅顯輝補了一句,從今晚開始,你盡管放心,你的副臺長照樣能當(dāng)上,但是那老東西再不會騷擾你了。
8
龍?zhí)岭娬镜男藿?,不僅改變了自然環(huán)境,也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上百平方公里的人工湖,淹沒了山山嶺嶺,也把一個山區(qū)小縣城淹成了三面環(huán)水的島上城市。面對一汪湖水,除了外遷的移民外,留下來的便靠水吃水,或發(fā)展水上養(yǎng)殖,或購買船只搞運輸,或開辦農(nóng)家飯莊接待游客。農(nóng)民的生活方式在改變,城里人的生活也在變。最典型的是縣城忽然增加了很多賓館、飯館、超市、舞廳、茶樓,包括過去很稀罕的咖啡屋、洗腳城、按摩店也已經(jīng)不少。林林總總的店堂、攤位,來來往往的人群、車流,把本來不大的縣城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過去平鋪直敘的日子,一下變得活色生香、光怪陸離。
羅顯明和王港衫坐在露天茶座的一角,靜靜地品著紅茶。這種露天茶座,在縣城已經(jīng)有好幾家,不過這一家的位置極好。茶座規(guī)模不大,地面鋪著鵝卵石,十來把遮陽傘下擺放著十幾張小桌,幾十米開外的坎下就是湖水。這里是城東靠近湖面的一片三角地帶,因地盤太小沒有人來開發(fā),便被人租來做了茶座,每天晚上,來這里喝茶的有游客,也有當(dāng)?shù)厝恕V車歉叽蟮墓砰?,沿著湖岸一直向下,都是密集而茂盛的鳳尾竹,夜風(fēng)吹來,湖水擊打著岸邊嘩嘩地響,幾乎垂到水面的竹梢隨風(fēng)招搖,偶有夜里打漁的小木船從竹林間鉆出,照明燈閃閃爍爍。這里雖說環(huán)境清幽,但是羅顯明很久沒在這樣的地方喝茶了,他平時沒時間喝茶,要喝都是喝酒,而且都是一大幫人,在豪華的酒店里,喝得天昏地暗。這種設(shè)施簡陋,茶錢又極其便宜的露天茶座,只有真正的朋友才會坐在一起,靜靜地喝上一壺。
羅顯明說,真清凈啊,好久都沒有這樣坐下來了,要不是你約我,今晚說不定我又喝酒去了。王港衫端起茶杯咂了一口,也說,我也好久沒這樣了。羅顯明問他,這陣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那點賠償款,賭光了吧?王港衫說,早就戒了,我那十來萬塊錢,還不夠你們一晚上的輸贏,哪敢再賭啊,再說我也輸不起了。羅顯明知道他話里的意思。去年春天,很多移民串通起來鬧事,王港衫也在其中,被拘留了兩個月,聽說要判刑,王港衫家里人便去找羅顯明幫忙。鬧事的移民,絕大多數(shù)是把賠償款賭輸了的,生活沒有著落,就挑起事端向政府施壓。好在王港衫不是領(lǐng)頭人,羅顯明后來出面將他保了出來,兩人當(dāng)天喝了一次壓驚酒,此后就很少聯(lián)系了。
羅顯明和王港衫同村,大搬遷時一起挑著東西走出山寨,一起坐船渡過盤龍河,分別在縣城安了家。不過羅顯明建的是別墅,王港衫得到的賠償款少,一家四口只能租房居住,靠一條小木船在水上渡人,搞運輸和打零工謀生。兩人從小就在一起放牛、砍柴,關(guān)系一直很好。最重要的是,當(dāng)時兩家都窮得叮當(dāng)響,總受人欺負。王港衫本名不叫王港衫,這只是他的外號,這外號來源于當(dāng)年村里分救濟衣,其實就是城里人捐贈來的舊衣服,用蛇皮袋裝著,堆在塵土飛揚的院壩上有好幾堆,村民們興高采烈地挑選,熱鬧得像過節(jié)。王港衫最后選,只分到一件別人不要的港衫,花花綠綠的穿在身上,型號又小了一些,怎么看都像街上耍猴的猴子,人們從那以后都叫他王港衫,真名反倒忘了。王港衫家是孤兒寡母,比羅顯輝家更窮,當(dāng)然也找不到媳婦。窮人和窮人容易說上話,包括那一次羅顯輝賭錢和人打架,羅顯明上去后招架不住,王港衫正好挑柴路過,扔下?lián)?,抽出扁?dān)就沖了上去,把那伙人打得屁滾尿流。此后兩人總結(jié)經(jīng)驗,在這世上,兇的怕惡的,惡的怕不要命的。這就是山里人的哲學(xué),也是活命自保的哲學(xué)。
羅顯明問王港衫,現(xiàn)在田地沒有了,打零工也難整,你下一步打算咋辦?王港衫說想買一條機動船,現(xiàn)在湖面上的運輸越來越火。正說時,一個瘦小的小青年走過來,沖著羅顯明畢恭畢敬地喊大哥,喊完嘿嘿地站著笑。羅顯明遲疑了一下,沒有答應(yīng)他,卻從包里抽出一張百元大鈔給他,邊遞邊說,今后不準(zhǔn)再這樣喊我,再喊,小心揍扁你。小青年訕訕笑著,連說,是,是,大哥,下次不敢了。小青年走后,王港衫問羅顯明,這是什么人,哪里的?咋一喊你大哥就給他錢?羅顯明有些無奈地說,我也不瞞你,當(dāng)初進城來,雖說包里有錢,但是總被人看不起,尤其是那些街上的混混,總欺負鄉(xiāng)下人。后來老子煩了,心想電影上那些老大不是很威風(fēng)嗎,只要當(dāng)了老大就不怕了,因此凡是喊我大哥的,就給錢,最少一百,高興了就給他三百五百,不到半年,無論走到哪里,滿街都是大哥大哥的喊,再沒人敢惹了。王港衫聽了笑起來,你這不是花錢買來的老大?幾年下來,怕是送了幾十萬吧。羅顯明說,沒這么多,我也沒細算過,不過幾萬塊錢是要花的。再說了,想當(dāng)老大不花錢咋行,就像那些當(dāng)官的,他不花點錢,能上去?王港衫說,你進城這幾年,學(xué)的可不少。羅顯明說,現(xiàn)在不能這樣干了,小打小鬧沒意思,我后來就專門結(jié)識官場上的人,當(dāng)然同樣是花錢,不過這比起在街上當(dāng)老大實惠多了,沒人敢欺負不說,還來錢。
兩人正閑聊著,羅顯輝來了,說有事要找哥哥商量??吹酵醺凵?,便問他旅游船買了沒有。王港衫說,那要好幾十萬呢,我哪有那么多錢啊。羅顯明沉默片刻,對王港衫說,只要你決心干,這行當(dāng)恐怕虧不了,差的錢我來補,算股份也行,算你借我的也行。最后補一句,看在幾十年兄弟情分上,不要你一分利息。王港衫知道,羅顯明這幾年賺了不少錢,同時又放出去很多錢,都是五分利,因此全城的人暗中叫他羅五分。不過這個羅五分,再也不是當(dāng)年只敢賭五分一注的羅五分了。王港衫看他真心相幫,便說借款二十萬,兩年后還清。
羅顯輝對哥哥說,我也想要點錢,辦一件事。羅顯明問要多少,干什么?羅顯輝說要十六萬,送人,買個副臺長當(dāng)。兩人聽了都笑起來。等到羅顯輝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出來,王港衫聽得眼睛都睜大了。羅顯明喝了一口茶,皺著眉沒說話。羅顯輝對哥哥說,你真的不清楚,當(dāng)時事情緊急,那老家伙要霸王硬上弓,不是我及時闖進去,李芳菲恐怕就完了。羅顯明說,你這樣做,就不怕蹲大牢?再說,我們?yōu)槭裁匆獛退I官?羅顯明說,我喜歡為她花錢,就算今后沒有結(jié)果,我也愿意。羅顯輝知道弟弟對李芳菲已經(jīng)著迷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不想再和他爭論。暗想,十六萬也不是什么大數(shù),再說弟弟也有自己的一份,不給他恐怕兄弟要翻臉。他更多的是擔(dān)心弟弟的安全。便說,那老家伙萬一報案,事情就難收拾了。羅顯輝說你不用怕,我們是說好了的,再說我諒他也不敢。羅顯明問咋說的,羅顯輝得意地說,我怕嚇著李芳菲,叫她先出門后,抽出殺豬刀架在那老東西脖子上,問他咋了結(jié)。老東西被嚇得差點尿褲襠,一句話不敢說,只是叫我別沖動,先把刀放下,如何了結(jié)都由我說了算。我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說給他十六萬,但是必須讓李芳菲當(dāng)副臺長,今后不準(zhǔn)再騷擾。老東西說提拔干部他一個人說了不算,要經(jīng)群眾推薦、組織考察,然后上報縣委,再說也不能收錢,那是違反原則的。我看他還在打官腔,就點了他干的幾樁事情。我其實也是聽人說的,無非是詐他一詐。最后說下來,他愿意按我說的辦。我怕不保險,就和他說,如果他敢報案,或在事后反悔,我不能保證他家晚上不被扔幾個點燃的汽油瓶,還有,他小兒子每天在街上來來往往,難保不會發(fā)生車禍。
王港衫聽到這里,拍著桌子說,搞得好!這種狗官,就服這樣整。羅顯輝說,我這也是你們從小教的,兇的怕惡的,惡的怕不要命的。我這也是沒辦法了,才這樣和他斗。王港衫說,既然他答應(yīng)提拔你說的那個李芳菲了,何必還去花冤枉錢。羅顯輝說,這不一樣,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矩,他們有他們的規(guī)矩,我給他錢,是不破他的規(guī)矩。
羅顯明還是沒表態(tài)。羅顯輝說,我們這種身份的人,再有錢也沒用,要辦成事情,也只能這樣了。再說我給他留了話,又按行情給雙倍的價錢,他只要肯收,事情也就了結(jié)了。羅顯明沉默很久,恨恨地罵了一句,終于點了頭。
9
入秋以后,暑氣降了許多。連日秋高氣爽,清澈的湖面上,游船往來穿梭。這些游船和游客,有的是在縣城附近的湖面上作短暫旅游后上岸休閑的,有的是直接開到數(shù)十公里外的大壩,來回作環(huán)湖游的。也有不少外地來的垂釣者,棄船登岸后,在湖灣處搭起帳篷,安營扎寨垂釣三五天,甚至十天半月。高峽平湖的美景,已經(jīng)把山區(qū)小縣的旅游推向了新境地。
王港衫把新買的游船開到碼頭,打電話給羅顯明,說今天的首游式專請羅家兩兄弟參加,酒菜都準(zhǔn)備好了,就在船上吃。羅顯明正忙著售樓的事,又不好拂他的情面,就叫羅顯輝去。羅顯輝于是打電話約李芳菲,心想她不會單獨來,就說請她和電視臺的人,凡是來的都歡迎,在船上玩一天。沒想到李芳菲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而且一個同伴都沒帶,是單獨來的,這讓羅顯輝興奮的不行。
王港衫新買的游船,是一艘改造后的機動駁船,船艙載客量六十人,甲板全部敞開,方便游客在湖上觀光、休閑、拍照。游船通身漆成白色,王港衫給游船取了一個名字,叫金公主2號。羅顯輝問咋叫這怪怪的名字,王港衫笑笑說,莫長富過去講過,他去香港玩的時候坐過一艘船,晚上從香港的碼頭開到公海上去賭錢,早上又開回來,在那船上,吃喝不要錢,賭錢沒人管,總之是爽得很。那船就叫金公主號,我這是才花了幾十萬買的小家伙,只能叫2號啦。李芳菲聽了也笑起來,說,你們談什么都離不開賭錢,今后做了旅游,莫非也要在船上開賭場?王港衫嘿嘿笑著說,那可不會,不正經(jīng)做生意,繳了我的船就沒法還錢了。李芳菲在船頭船尾跑了一遍,連說好船,連做飯吃的設(shè)施都有了。她建議王港衫在船尾插幾面紅旗,這樣裝點一下,紅旗和白船在青山綠水間跑起來好看。王港衫說都想過了,插三面紅旗,內(nèi)中最高最大的是國旗,另外兩面,一面寫上原來他們村莊的名字,一面寫上他王港衫的王字。李芳菲說,另外兩面就什么都別寫了吧,人家看了還以為你是水泊梁山的水軍頭領(lǐng)呢,說完哈哈笑起來。羅顯輝說就是嘛,你沒文化,要聽文化人的,今天請李主播來,就是給你出出主意的。完了問,你今天請我們吃什么?王港衫說,吃烤魚,早都備好了的。李芳菲一聽,連說好極了。
船一直順?biāo)?,王港衫把著舵,游船靈巧地穿行在明鏡一般的湖面,白色的浪花不斷地撞擊著船頭。明凈如洗的藍天下,兩岸逶迤的青山、蒼翠的松林倒映在湖里,幾只水鳥追逐著游船,啾啾地叫著,一會俯沖下來,用翅膀拍打船尾的波浪,一會突然驚起,直沖云霄。李芳菲站在甲板上,舉著相機拍個不停,強勁的風(fēng)把她薄薄的衣裙吹得飄揚起來,顯出青春而優(yōu)美的輪廓。
羅顯輝在船艙里看著王港衫操作,兩人說起莫長富的事。王港衫說,他這次恐怕不輕松,弄不好要被判刑,更要命的是他的家產(chǎn)要被抄。羅顯輝說,抄家產(chǎn)?太過分了吧,他得的賠償款有幾百萬呢。王港衫說,他那幾百萬早就賭光了,他一直裝著有錢,是為了蒙人的,無非是騙大家上當(dāng)罷了。說到最后,王港衫提醒羅顯輝,你們哥倆個放高利貸也要趕快收手,現(xiàn)在查得緊,那種錢不要貪圖為好。羅顯輝說,這種事我們早就不干了,也不敢了,就是放出去的一些錢還沒有收回,等收回來了,我要么也買條船,要么搞水上養(yǎng)殖,做點正經(jīng)生意。王港衫說,對啊,這樣穩(wěn)妥點,不做正經(jīng)事,富不長久。
羅顯輝從船艙鉆出來,上到甲板上來看李芳菲。李芳菲說,站好,給你拍一張!羅顯輝靠在艙蓬上,有些不自然。李芳菲舉著相機,咔嚓咔嚓連拍了好幾張,完了說,你這個樣子,有點像美國的西部牛仔。羅顯輝笑著說,我本來就是個放牛娃,中國的放牛娃。兩人一路說笑著,羅顯輝心里像灌了蜜一般。
船開了大約一小時,一路上碧水藍天,風(fēng)和日麗,這讓李芳菲很興奮。她問羅顯輝,這要是開到水庫大壩,還要多久?羅顯輝說,這種機動船,至少還要一個半小時。李芳菲說,這水庫真太大了,難怪移民這么多。正說時,羅顯輝指著不遠處的岸邊興奮地說,你看,那里就是我們的村莊!李芳菲順著他的手看過去,除了湖水和露出水面的幾個小山頭,什么也沒有。問羅顯輝還能認得出來嗎?羅顯輝有些失望地說,都淹在水里了,房子、田地、院壩、樹子都在水下幾十米了。李芳菲說,不是都賠償了嗎,還這么留戀?。苛_顯輝此時沒有了往日那種滿不在乎的神色,沉悶地說,那可不一樣,有些事情,是不能完全用錢來說的,我爹媽經(jīng)常說要回去看看,有時甚至說得要淌眼淚呢。我們都說,老屋基、老樹子都在深水下了,去了也看不到?,F(xiàn)在看來,有空了還是拉他們來看看,哪怕是看一汪水呢。
李芳菲看著羅顯輝的這副神情,心想,這么個平時吊兒郎當(dāng)?shù)娜?,一說到動情的事,竟然憨厚得有些可愛。她靜靜地看著船尾的湖水,這水被游船分割著,像兩只巨大的翅膀,閃亮著不斷向岸邊延伸。羅顯輝這時指著右側(cè)很遠的一個高山說,李主播你看,那就是老王山。關(guān)于老王山和七仙女的故事,李芳菲聽人說過一些,就故意打趣他,你真的上過老王山,在那里守候過?羅顯輝說,上去過,還去了兩次,每次上下就是一天。李芳菲笑著問他,都看到了什么,有沒有仙女下來洗澡?羅顯輝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是別人奚落我們兄弟倆的,我哪會當(dāng)真,不過是想去看看罷了。上面真有一個天池,像足球場那么大,水清得看見底,四周除了茅草和刺蓬,什么也沒有。說完了看李芳菲,李芳菲正笑著看他,便大著膽子說,現(xiàn)在我不會去了,仙女就在身邊呢!李芳菲說,你別把我想得這么好,你不了解我,不許亂說。羅顯輝看她忽然一本正經(jīng),不敢再說了。沉默了半晌,問她副臺長的事可有眉目了,李芳菲把頭一揚說,那個狗屁副臺長,我不想當(dāng)了,現(xiàn)在八字還沒一撇,臺里就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真氣人。羅顯輝有些不解,暗恨起那個部長來,竟然收了錢不辦事。李芳菲說,你不了解,現(xiàn)在只要有人被提拔,是個男的,人家就會想他到底送了多少錢,是個女的,就傳她到底和誰搭上了??傊彩翘岚胃刹?,不是說男人送錢就是說女人送面前了。羅顯輝說,這種風(fēng)氣還不是被那些當(dāng)官的搞壞了,要不老百姓也不會這樣說。李芳菲說,正是這樣,一個地方,只要有人用這種手段上去了,就會帶壞一大片。
李芳菲問羅顯輝,到底用的什么辦法,讓那個副部長屈服了。羅顯輝笑笑,沒說話。李芳菲攏一攏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看著遠處,輕輕地說,那人最近來找過我,說我的事情會按規(guī)定處理,符合條件就辦。羅顯輝一聽急了,連說,他還敢來騷擾你?看我不教訓(xùn)他!李芳菲說,你別急,他并沒為難我,他也再不能為難我了。接著說,你也不用再瞞我了,他和我說,收到的錢無法退回,但是我肯定知道你,叫我原封退回給你。說時,從包里拿出兩捆牛皮紙包好的東西。羅顯輝一看,知道是自己送出去的那兩包錢,不禁有些吃驚。李芳菲今天爽快地前來,并且沒有帶任何同伴,恐怕就是為了這個。
李芳菲后來說出的話更讓他吃驚。原來老家伙上個月被雙規(guī)了,紀(jì)委找他談話之前的晚上,就去找到李芳菲,向她道歉,并求她幫著退錢。羅顯輝暗想,一個人只有到了小命快不保的時候,才會醒悟。李芳菲說,這是他咎由自取,他們這種人,總是絞盡腦汁地折騰,最終又回到了零點。羅顯輝說,正是,這有點像莫長富,繞了半天,又成了窮光蛋不說,還要坐牢蹲班房。
游船在湖面上打了一個大彎,慢慢地掉頭往回開。這里是快要接近大壩的一個大碼頭,寬闊的湖面上,都是往來穿梭的各類船只,有運載貨物的鐵殼駁船,有拉著游客的游船、快艇,也有用鐵錨固定在岸邊開水上餐廳的大鐵船,遠遠看去,碼頭上、湖面上機聲隆隆,人聲鼎沸,一派人歡馬叫景象。
看羅顯輝和李芳菲正談得投機,王港衫返程時沒有拉任何游客。三人在船上吃了中午飯,烤魚的滋味讓李芳菲贊不絕口。羅顯輝說,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經(jīng)常來。王港衫接著說,李主播你真喜歡的話,叫我羅兄弟給你買一條游船,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羅顯輝嘿嘿地笑,連說可以可以。李芳菲說那可不敢,一艘游船要幾十萬呢,我無功不受祿。
返回途中,李芳菲勸導(dǎo)羅顯輝,今后別做什么事情都把錢掛在嘴上,還有,你脖子上的那金鏈子,也沒必要那么粗嘛。羅顯輝說,其實你恐怕有些誤會,我有時候是故意那樣鬧著玩的,就像莫長富穿水膠鞋,別人看起來不舒服,他就是要人看起來不舒服。你不知道,我們從鄉(xiāng)下來的,總是被人看不起,處處受歧視,一說到我們就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的,真讓人生氣。李芳菲說,你們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變了,將來還會變,渡過了盤龍河的許多人,離開了村莊和土地,一切都在改變,但是有的東西,你就是變不了,或者說不愿意去改變。這么說吧,你那暴發(fā)戶心理,暴發(fā)戶的做派,總是抑制不住,也難怪別人有偏見。羅顯輝說,我今后不會這樣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就是為的這個。李芳菲說,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可怕的是不往上想。當(dāng)然了,不往上想的也不僅僅是你們,這也好比渡一條河,有的人一輩子也渡不過去。羅顯輝聽得有些云里霧里,不甚了然,但知道李芳菲是好意,便不停地點頭。李芳菲說,很多城市里的人有了錢,吃穿不愁,但是滿眼惶惑,終日無所事事,娛樂至死,骨子里其實還是農(nóng)民。李芳菲說到這里,看著羅顯輝,我這可不是貶低農(nóng)民。羅顯輝說,我懂。李芳菲說,比如說吧,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那么發(fā)達的地方,一個人突然被提拔當(dāng)了這長那長,就興奮的幾天睡不著覺。只要這樣的意識還很濃厚,中國其實永遠還是一個大鄉(xiāng)鎮(zhèn)。羅顯輝說,那我怎么辦,我去讀書嗎,我只是個初中沒畢業(yè)的學(xué)生,除了簡單的果樹栽培、病蟲害防治技術(shù),其它的書看不懂。李芳菲說,這不光是讀書的問題,重要的還是品質(zhì)和操守。比如說你開車,過大街從來不看紅燈,關(guān)車門時重重地碰,還常常用腳去踢車,這是在關(guān)門踢車嗎,你是在踢你旁邊看的人。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看了就一句話,這是淺薄,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燒包。
羅顯輝終于冒出了一句文化人的話,對李芳菲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天我真的要謝謝你的指教。李芳菲說,我們是朋友,我也真拿你當(dāng)朋友,因為你真實,不像我遇到的一些人那樣虛偽,所以我就直說了。羅顯輝說,對啊對啊,你這才是朋友說的話。接著問,我們會成為更好的朋友嗎?李芳菲看他一眼,沒直接回答,反問他,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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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長富被判了一年監(jiān)外執(zhí)行,在看守所蹲了幾個月后終于出來了。經(jīng)這番折騰,整個人全變了樣,臉色灰黑,脊背甚至有些佝僂。他重新穿上了黑色的長筒水膠鞋,不過不是像以前那樣噗噗噗地走過大街,而是下到了地里。他租了一片荒山種植火龍果,因為身份特殊,他的基地還得到了鄉(xiāng)里扶貧項目的貸款。這已經(jīng)是次年春天的事了。
莫長富想要再擴大基地,但錢遠遠不夠,只好來找羅顯輝幫忙,說好兩年后還清。羅顯輝不信,要到他的基地去看看。莫長富第二天找了條小木船,渡過盤龍河來接羅顯輝,然后又返回北岸去。莫長富手中的竹竿不停地劃著,小船在湖上搖搖晃晃。雖是清晨,湖面上霧氣還沒有散,但湖中往來穿行的各種船只已經(jīng)不少。霧氣中,一艘木船從岸灣處的竹林里劃出來,船頭的人手持竹篙,立著像個將軍,扯開嗓門唱起山歌:砍根斑竹上漁船,順風(fēng)順?biāo)慢垶潞雍帽认虏说?,吃魚沒有打漁歡……這是本地布依山歌的調(diào)子,歌詞是他自己隨口編的,但他唱得氣韻十足,尤其是最后長長的尾音,被他拖得甚至有些飛揚跋扈。莫長富說,這人是鄰村的,這幾年種早熟蔬菜發(fā)了,都是用手機聯(lián)系老板來收購,最遠的聽說賣到新疆內(nèi)蒙。羅顯輝聽了笑笑,他知道莫長富說的這個人,姓羅,小名叫老木,過去也是窮得討不上老婆,成了村里有名的光棍,他們那個村,外人都叫光棍村。水電站蓄水后,他們村的人只搬走了一小部分,多數(shù)人家只是就地后撤,利用湖邊的土地種植特種蔬菜,每家一年收入就有十來萬。他還知道,老木最近當(dāng)上了村里的蔬菜協(xié)會會長。這些,是他看電視知道的,那是縣電視臺做的一個移民發(fā)家致富的節(jié)目,李芳菲在現(xiàn)場做的直播。
羅顯輝和李芳菲一直保持著不冷不熱的聯(lián)系,到了后來,他也慢慢放下了心思。兩人其實更像是普通朋友,只是彼此有些不便對人說的話,兩人會相互說說。比如最近李芳菲和他說,感覺太悶太累了,想辭職。羅顯輝沒問她緣由,問了也不一定得到答案。自己和李芳菲,差距畢竟有些大了,過去的一切,都是他在一廂情愿。正胡思亂想,莫長富說,到了。兩人下了船,就是火龍果基地。
從湖邊一直往上,幾十畝新開墾的坡地全都栽上了密密麻麻的水泥樁,像一片白色的森林,樁子下面,是半米多高的火龍果苗。莫長富說,水泥樁是為以后掛果時作支撐用的,農(nóng)業(yè)局的技術(shù)員說,我們這個地區(qū)水熱條件好,火龍果栽上兩年就會有收成。羅顯輝看他搭起的這個架勢和說話的認真勁,知道這個賭鬼心里的夢想,并且相信他一定會實現(xiàn)。但他故意笑著說,你折騰了幾年,轉(zhuǎn)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土地上,甘心嗎?莫長富拍著水泥樁嘿嘿笑著說,當(dāng)然不甘心,幾百萬轉(zhuǎn)眼就打了水漂,現(xiàn)在成了窮光蛋,真他媽……但是不甘心又咋辦啊,我算是想通了,走正道才不會翻船。又說,老弟你放心,不就是回來種地搞老本行嗎,再說現(xiàn)在火龍果市場好得很,要不了幾年,我有辦法重新搞起來。
從基地回來的當(dāng)天下午,羅顯輝就把李芳菲上次轉(zhuǎn)來的錢全部給了莫長富,連借條也沒打。但是說好一半是無償借給他的,另一半算是他的投資,無論盈虧,風(fēng)險共擔(dān)。莫長富嘿嘿笑著,叫他一萬個放心,這一次不會賭輸了。
由于樓盤的二期工程缺乏資金,加上高利貸的風(fēng)險,羅顯明急于催還放出去的錢,便叫羅顯輝帶著人,上門去找那幾個借錢不還的家伙。羅顯輝進山時,借錢的人幾乎都跑光了,結(jié)果把一個村民追到湖邊,那人被逼急了,撲通一下跳進水里。大家都是河邊上長大的人,羅顯輝知道他水性,無非是耍賴作跳河秀,也沒太理會,一幫人還站在湖邊拿著棍棒等著教訓(xùn)他。誰知幽暗的湖水下是成片的竹林雜草,那人再也沒有上來。直到消防隊的潛水員連夜將他打撈上岸,羅顯輝才知道闖了大禍。
羅顯輝在潛逃的第二天就被抓捕歸案,押到縣城時,滿街都是看熱鬧的人。他雙手被銬著,仍然梗著脖子,突然瞥見人群里的李芳菲,一直在往前擠。羅顯輝看見了,羞得滿臉通紅,想說點什么,張了張嘴,終于沒說出來。臨上警車時,李芳菲在背后喊了一句,好好改,我會去看你……
羅顯輝流下了成年以來的第一次眼淚。這淚,有苦澀,但竟然也有一絲甜味。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