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九月半

□練建安

大雨，傾盆大雨，閩粵贛邊客家話所言竹篙雨，密密匝匝直插山坡。豐樂亭瓦片嘭嘭作響，一會兒工夫，茶亭的屋檐就掛起了一道斷斷續(xù)續(xù)的珠簾。

豐樂亭外，有一把棠棣樹枝探入了窗內，一嘟嚕一嘟嚕的金黃棠棣，滾動水珠。

“棠棣子，酸么？”說話的是一位壯年漢子，敞開黑毛濃密的胸膛，手持酒葫蘆，蹲在一條板凳上，剝吃花生。他身后的墻壁上，靠著一些刀槍劍戟等東西?？磥恚亲霭褢蛐凶呓?。

“沒落霜，哪甜？呆子的婿郎?！闭f話的是花白胡子老人，干廋干廋的，山下千家村人氏，幾個兒子都在千里汀江上當排頭師傅賺錢。老人閑不住，時常挑一些花生糖果來茶亭售賣。

“老伯，您這糠酥花生地道，再來半斤！”漢子將最后一把花生殼碾碎，攤開手心，恰好吹來了一陣山風，粉末就紛紛揚揚飄出了茶亭之外。

竹篙雨稀落了下來，東兩點，西三點的，淅淅瀝瀝。遠處的山峰，有云霧飄浮。

豐樂亭外石砌路上，一行人匆匆忙忙地闖了進來，他們是打獅班的，為千家村的張祿貴老太爺八十歲誕辰祝壽，贏得了滿堂彩。幾封銀子的賞錢，使他們難以抑制興奮，他們不顧烏云密布，執(zhí)意要當日返回楓嶺寨。

半途，大雨就來了。閩西山地多草寮，他們齊齊窩在一個路邊山寮躲雨，就著雨空子，猛跑一陣，就來到了這豐樂亭。

進得茶亭，他們一個個大聲嚷嚷，重復著舞獅奪魁的豪勇。有幾個人，還蹦著舞步，意猶未盡。

“花生，糠酥花生哦?！被ò缀油锨煌险{地叫賣。這群漢子咽著口水，捂緊口袋，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買。

“花生，糠酥花生哦。又香又脆的張記糠酥花生哦。”花白胡子又吆喝了一聲。

就有一個漢子說話了：“老人家，您老就別吆喝了，俺們不是小孩。”

花白胡子自討沒趣，悻悻然，道：“沒有錢，就莫充好漢?！?/p>

漢子說：“好，好，俺們沒有錢，不是好漢，可也不是小孩喲?！闭f著，有意無意地擺弄著錢袋子，嘩嘩響。大家都呵呵地笑了。

花白胡子的臉，當場就黑了下來，把頭扭到了一邊。

做把戲的站了起來，虎背熊腰，天暗了大半。他好像有些醉意了，大聲說：“什么小孩不小孩的，不買，就走一邊去，莫耽誤人家做生意。”

“俺們又沒有得罪你，你出什么頭？這又風又雨的，荒山野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做什么生意？”漢子也不高興了。

“俺也沒有得罪你們呀，你們人多，俺也打不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得打。就講啊，俺老馬刀可以把話撂在這里，單挑，你們的獅頭增發(fā)，也搬不動俺這小半條腿。”做把戲的原來是聞名江廣福三省的老馬刀。他放出了狠話。

漢子說：“俺就是增發(fā)。”

老馬刀說：“試試看？”

增發(fā)說：“俺不是牛，干嗎要相斗？”

老馬刀又問：“搬得動么？”

增發(fā)說：“搬不動?！?/p>

老馬刀說：“沒有試，怎么曉得？”

增發(fā)說：“還要試嗎？你腳下的麻石都開裂了?！?/p>

老馬刀說：“原本就是開裂的?！?/p>

增發(fā)說：“客氣了，昨晚俺也試過?！?/p>

老馬刀說：“得罪了！”

增發(fā)說：“還說不準誰得罪了誰。十年后，俺來找你?！?/p>

老馬刀說：“九月半，俺不走，三河壩等你來?！?/p>

雨停歇了。增發(fā)一招手，兄弟們魚貫而出，很快消失在山坳邊。

花白胡子下山，就把豐樂亭的故事講開了，免不得添油加醋。他說，增發(fā)上前抱住了老馬刀的大腿，老馬刀一發(fā)力，增發(fā)就飛了出去，還摔斷了兩顆門牙。巧的是，那日山路濕滑，增發(fā)摔了一跤，剛好摔壞了兩顆門牙。增發(fā)那是百口莫辯啊。

這十年，增發(fā)時常忍受著人前人后的指指點點，辛苦做工，厚臉過活。有人說，他拜了瘌痢僧人為師，苦練一種常人忍受不了的功夫。可是，誰也沒有見他露過一手半手的。增發(fā)變了，正月大頭的獅子廟會也不湊熱鬧了。他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呆。

這一天，是第十年的九月十三日，增發(fā)從上杭縣城搭船下行百八十里，抵達河頭城。河頭城下行，沿棉花灘岸上過，到茶陽，再有半日行程，就是三河壩了。

增發(fā)在河頭城街上行走，門前大石獅突然傾倒，增發(fā)飛起一腳，將大石獅踢回原處，位置分毫不差。其快如閃電，行人疑在夢中。

還是有人看出了名堂，增發(fā)功夫了得！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三河壩。有人就勸老馬刀外出躲一躲，老馬刀斷然謝絕。徒弟們群情激昂，要拼了。老馬刀擺擺手，叫他們都退下，沒事，自有辦法。

九月半，是決斗的日子。九月半，諸事不宜。

這日早上，老馬刀獨自一人在匯城東南角的一個老舊庭院里，生火熬稀飯。稻米在沙鍋里翻騰著，清香四溢。老馬刀忍不住一陣咳嗽，濃痰中夾雜血塊。前年贛州圩場比武，傷了人，自家也落下了內癥。他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這時，他看到了一個人，他等了十年的人。

增發(fā)右手握刀，左手提大包裹。

老馬刀說：“來了?！?/p>

增發(fā)說：“來了?！?/p>

老馬刀說：“曉得你一定會來的?！?/p>

增發(fā)說：“俺一天也沒有忘記你?！?/p>

老馬刀說：“是你的，就該還給你?！?/p>

增發(fā)放下大包裹：“這是你的。”

老馬刀疑惑不解：“脈介（什么）？”

增發(fā)說：“利息。梁野山金線蓮。”

老馬刀想說些什么，卻說不出來。他呆呆地看著增發(fā)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匯城墻角拐彎的地方。

（作者地址：福州市黎明街11號福建省文聯(lián)大樓 郵編：35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