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親的后花園
嵐河曲曲彎彎,青山曲曲彎彎。向前,再向前;拐彎,再拐彎;山有九九十八彎,河也有九九十八彎,在那個彎的懷中,有一幢白色小樓,那便是我遠(yuǎn)方的家。與山川、土地,風(fēng)物、神話、莊稼、藍(lán)天、星星為伴的家,仿佛來自詩歌,又仿佛是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莊稼,有著與親人同甘苦、共生死的經(jīng)歷。
當(dāng)汽車從省道踅進(jìn)盤山公路,只需輕輕轉(zhuǎn)一個彎,我們就被層層疊疊的梯田擁抱著。遠(yuǎn)處,或更遠(yuǎn)處,都是這樣,梯田與山林,與人家緊密相連。稻苗長勢極好,綠油油的,應(yīng)有小腿高了,一層一層順著山梁摞上去,又沿著低洼處繞得柔腸百轉(zhuǎn),間或有粉墻黛瓦的小樓佇立其中。在半山腰處,我們停下來,貿(mào)然闖進(jìn)一戶人家確定路線。進(jìn)入大廳,再走過道、廚房,和烤火房,繞來繞去好一會兒,才發(fā)覺屋內(nèi)沒有人,門敞開著,遠(yuǎn)遠(yuǎn)卻有人聲傳來,問是哪個?屋內(nèi)清潔干凈,物件豐富多彩:冰箱、沙發(fā)、童車、電風(fēng)扇,一應(yīng)俱全。
車子繼續(xù)朝上爬,恍惚間,只覺得車子在走,梯田也在走,高了,又高了,跟著車子走的還有黛色的大山。坐著車上山,跟步行是不一樣的。我頓時想不起山的高度,以及回家的路和離家的年月有多長了。人坐在車上,一下子就翻越了好幾個山頭,好多的人家。憑著依稀的記憶,我跟子蘅介紹著路邊的人家,子蘅一邊點頭,一邊用手機(jī)對著車窗拍照。
親情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多少年不見,一來到身邊,就親了。子蘅很快被房前屋后趕過來的鄰居家的小孩圍繞著,他們一點也不生分,爭搶著告訴子蘅山里的奇珍異寶,和發(fā)生在山里他們覺得可以拿出來曬一曬的事物。孩子們都在十一二歲,活潑、健康,男生穿短袖汗衫和拖鞋;女生穿著中褲和平跟涼鞋,頭扎一個馬尾巴。個個都是歡呼雀躍的,這群孩子很快就帶我們出了大門。
經(jīng)過父親綠油油的煙葉地,再是一片樹林,又是一塊玉米地,我們來到一尊奇石身邊。奇石比房子還大幾倍,一半淹在泥土里,只露出一個揚起的上半身,脖子之下還有一個可以住人的石洞,像一匹正在嘶叫著的馬。石身上長滿青苔,在陽光的撫摸下,光滑如亮油油的馬鬃毛。當(dāng)子蘅和孩子們爬上雄赳赳的馬背張開雙臂,他興奮地說有風(fēng)聲傳來,馬在奔跑……
桂花樹在對山胡家院子里,三層小樓門口坐著一位正獨自在納涼的老母親,她的眼前站著一棵高大的桂花樹。風(fēng)悠悠地吹拂著老母親耳旁的幾縷白發(fā),老母親身上穿著一件干凈的藍(lán)色小花短袖衫,她的目光被手中的扇子搖得異常篤定。老母親我認(rèn)識,他的長子曾經(jīng)是村長,喜歡披搭著一件衣裳在田埂上一邊趕路,一邊唱《十二月花》。他的聲音洪亮中又帶著一絲兒的沙啞,是那種激情燃燒中又有樹皮被撕裂的斷腸感,歡喜的時候歡喜得不行,悲涼的時候悲涼到徹骨。于是,有人家若老人辭世,都要請他去圍繞著棺材起歌頭。因為只要他的聲音一響起,一個人的一生就出來了,喜怒哀樂,全在聲音里帶動。有關(guān)他的聲音,有人就比喻是桂香,香飄十里,更可以連同陰陽兩界。只要請到他出場開歌頭,這是生者的面子,也會令死者早日獲得安息。我們剛來到桂花樹下,磊娃就抱著樹干蹭蹭幾下上了樹,靈活如一只小猴子。沒有韌勁的桂花樹枝興許真是年代久遠(yuǎn)的緣故,也變得很有韌勁,細(xì)小的一枝也能任由這個小家伙在上面跳來跳去。就在這時,老母親告訴我說,這棵樹價值十幾萬元呢,外面來人看過了,只是沒辦法弄走。當(dāng)然,干嘛要弄走呢,十幾萬元能買一個祖先嗎?
在鄉(xiāng)村,有很多傳說,就有傳說說這棵樹是神樹,它能預(yù)知未來,知曉旦夕禍福。它的表現(xiàn)方式是,只有老人們才看得懂它的精氣神。只要樹的精氣神沒有出現(xiàn)異常,老人們就會無比的心安。那年村上鬧蝗蟲,桂花樹就莫名其妙地萎靡了很久。這樣的樹,的確是不能用十幾萬元買走的。告別老母親,翻過一道梯田梁,走過幾條田埂,下一個攀爬著葛藤的大茅草坡,我們來到長著一只“浴缸”的小溪邊。溪水是匯集到嵐河的一條小支流,同時也是灌溉層層梯田的母親河。在長滿萱草和結(jié)滿野核桃的叢林中,小溪形成無數(shù)個小瀑布,又凝結(jié)成一個個深潭。而小瀑布和深潭又都是一塊巨石所為,這塊巨石兩邊鑲嵌在山體里,順著河流一直拉了下去,拉成瀑布的高度,拉深了潭水的形體和深度。它凹了,圓了,光滑了,深邃了。但是,潭邊那塊青苔是很神奇的,傳說要干旱了,這塊青苔就自然而然黃了。溪水與嵐河水不一樣,嵐河因依靠著山腳蜿蜒,水量豐富,倒影著兩岸的青山,水是綠的。而小溪的水是從山體里流來的,水是清亮的,我們都是吃溪水長大的。面前的水潭的確像江南人家放在院子里給小囡洗澡的塑料浴盆,溪水有些涼,洗澡需要在午后三四點鐘進(jìn)行。面前一撥孩子玩性正濃,他們早已脫下鞋子用萱草纏在一起堵在瀑布邊沿,待水堵到一定程度,他們就猛地拿掉鞋子,一聲巨大的水聲頓時跌落在水潭里。當(dāng)然,還有“嘩啦啦”的歡聲笑語。
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個女子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她的聲音在山體之間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回響,既纏綿又清脆,在巖石和植被之間撞來撞去。當(dāng)我與她在田埂邊擦肩而過時,認(rèn)出是兒時的玩伴臘梅??梢源_定與水嬉戲的孩子中,有一個肯定是她的孩子,只是,我沒有認(rèn)出來。
我們的晚飯到7點才開吃,主要是天暗得晚。飯桌上,都是熟悉的酸辣子和酸蔥果炒的臘肉、土雞,還有酸辣土豆絲、小蔥炒蛋、涼拌豆芽、豌豆涼粉及涼拌魔芋片,最后才上燕麥粉蒸肉、蜂蜜沾糯米粑粑。涼菜、炒菜、蒸菜,輪番上過,都是地道的原汁原味。原汁原味原來是一個滋味復(fù)雜的東西,不僅體現(xiàn)在作料上,還體現(xiàn)在做菜人的那雙手上。一雙沒有指甲油和銅錢臭的手,一頓放肆的饕餮之后,我們來到后花園納涼,就著星星,和飛舞的螢火蟲,開始把茶敘家常。后花園原址是菜園子,因房屋改建,父親調(diào)整了建筑布局,多出了這個后花園,白天我們圍聚在后花園里拍了很多照??拷课莸氖且粋€池塘,里面盛開著幾朵潔白的荷花。池塘邊沿,則不同地包圍著一圈金盞菊、錦葵、孔雀草、五彩石竹和唐菖蒲。再過去,是蔬菜地,是黛色的竹林,和更深的仲夏夜……
子蘅正在將剛從草叢間捉到的螢火中朝小玻璃瓶里裝,突然,他仰起臉說,外公是一個風(fēng)雅的農(nóng)民,父親聽了,含著旱煙袋暗笑不語。
我點撥子蘅道,請外公給你講神話故事吧,我小時候常聽……
子蘅那種等待著驚訝的神情很似曾經(jīng)的我,只是,那時候我還向往著山外的世界,而子蘅是從山外回來的,他正無比歡喜地?zé)釔壑@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而在這之前,我們卻曾經(jīng)是樂此不疲地出游,新疆、湖南、甘肅,我們以為能找到一個好地方。好地方的確有很多,但真正適合自己的,還是曾經(jīng)生活和長大的地方。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毕M狭耍梢曰氐竭@里跟父親要一塊地,真正做一個山里人。
嵐皋,這遠(yuǎn)方的家?。簫梗呏F氣;皋,山邊之高地,我們在嵐皋的一段山居生活就這樣開始了。這夜,我們沒有飲酒,自產(chǎn)的木瓜酒留待明日品嘗。
2.哥哥睡在玉米地
回到山上的第一夜,我們本打算睡在后花園里。像小時候那樣,地上鋪一條席子,繁星點點的夜空將是巨大的被褥??筛赣H說會有野狗跑來舔臉,讓我們還是在屋里睡,反正屋里也不熱。所謂野狗,是村坊上別人家養(yǎng)的狗,它們在夜間會四處游蕩,為村子的治安盡忠職守。一忽兒,搖搖擺擺去了你家;一會兒,又搖搖擺擺來了我家。我家的狗看到你家的狗來了,就會趕快從門口站起來,迎上去,嘴巴里輕輕地低吠著。后來睡在床上,才想起,這個時節(jié)倒是有野豬出沒的——那是我小時候親眼目睹過的場景:野豬會在后半夜下山找東西吃,它們成群結(jié)隊,低吼著,鉆進(jìn)玉米地、紅薯地,“嘶嘶啦啦”啃咬的聲音蠻嚇人的。
母親安排我們睡的房間緊挨著后花園,如此,早上起來就可以看見后花園了。山里的夜一點也不燥熱,所以不用開空調(diào)。早晨空氣也好,水濛濛的,所有的植被都被黑夜的手掌粘著露水清洗過。果不其然,第二天早晨,睜眼我就看到了一截遠(yuǎn)處的山影,以及那朵在黑夜里閉合上的荷花。荷花后面還有一間土屋,墻壁上掛著一頂蓑衣,我們昨天晚上洗過的衣服晾在邊上,花花綠綠的一長條。這間小屋是父親故意保留下來的,屋里養(yǎng)著一灰一白兩只兔子。木門上,留著一行父親用粉筆即興寫下的順口溜。這兩只兔子第一次看到子蘅,就將頭上的兩只耳朵豎起來,既不驚呆奇,也不討好。父親說這兔子喜歡子蘅呢,讓子蘅回家的時候帶著。我知道生靈一旦被帶進(jìn)城市,只會被宰割,成為美食,便拒絕接受這份貴重的禮物。
這個房間原本是母親的臥室,房間里還有幾件母親沒有舍得扔的舊家具,那都是十幾年前四川來的乙木匠打的。那年,他在我們村子整整做了一年的木匠活。這家娶媳婦,那家嫁女。木樓梯,圓桌,椅子,大大小小的活乙木匠從不挑選。我們家新造了土屋,需要打木樓梯,我蹲在刨花里玩,乙木匠逗我說,將來給你打嫁妝好不好?我拉著薄如蟬翼的刨花,對著門口的亮光說不好。乙木匠就問:我打的家具很好的,你干嘛不要?我說:我不嫁人,我不要……我就這樣如此近距離地看著自家的家具慢慢成型。后來做夢,夢里看到柜子里裝著太多的衣服,翻來翻去,卻始終找不到我最心儀的一件。
我就這么躺著,在熟悉的杉木味里又仿佛根本沒有醒來。其實,昨晚我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中我聽到有翻箱倒柜的窸窣聲傳來。這種聲音我熟悉,它發(fā)生在很多年前哥哥出事的前夜。我也躺在床上睡覺,卻能感覺到有人在房間走動,聲音是極輕極輕的那種。后來打電話給父親,父親說那是哥哥的靈魂回來了,他要按照他在世時走過的路以最快的速度再走一遍,從而告別人生。只是大家不知道他已經(jīng)出事了,是他的腳步聲。而昨晚的聲音,明顯可以感知到是哥哥的靈魂知道我們回來了。窗外,父親抱著柴禾在跟母親說,你等會去梁上店里買點火紙,讓子蘅去看看他舅舅,不然他舅舅會說外甥回來都不來看看我。哥哥走了多年,他的“關(guān)愛”會令我們難以承受,好比說會突然發(fā)低燒??磥砀赣H昨天晚上也感知到了什么,我在窗里回應(yīng)父親說:等會我?guī)ё愚咳ベI火紙吧,就別煩母親跑一趟了。
火紙都是印的美鈔,我們拎著的這沓火紙就是一大沓美鈔。哥哥在世時,喜歡打點小麻將,看來這一沓美鈔足夠他打一段日子——我們總是以我們的思維定位來判斷某些并不能夠確定的事物,為的是落個心安。身為農(nóng)村人,活著的最大理想就是要落得一個心安。吃虧了,吃大虧了,大家也都是這么安撫自己的。在去看哥哥的路上,我遇到了表舅媽,她應(yīng)該是從哪里做客回來的,一身清爽。見我手上拎著火紙,就說看哥哥去啊。說完就從我身邊笑盈盈地過去了,一片樹林,和一片玉米地就這樣被她撂在身后。我用目光追逐著,只覺得她身上穿的碎花短袖衫在一片綠色中一跳一跳的,像一束光。
去睡著哥哥的那片玉米地,我們要過一道小山梁。梁上的樹林里,隱約可以看見很多墳塋。墳頭是用石頭砌的,高高的,筆挺挺的,坐南朝北,像大戶人家的門楣。由于年月太久的緣故,石頭上長滿青苔,縫隙里鉆出了青草。而清明時節(jié)來掛的清明吊還殘留著幾縷落在青草上,像殘花。后面的土堆飽滿、結(jié)實,看來是每年都被添過新土的。這是誰家的老祖宗,墳塋是全權(quán)代表——誰都要擁有一個老祖宗啊。所以說如果一座墳塋一年不去打理一次,就會從大地上消失,這樣的話你家就沒老祖宗了——這是誰都不肯的。沒有老祖宗就等于沒了根基,從哪里來的都不知道,是一陣野風(fēng)。所以,只要把一座墳塋當(dāng)作一個老祖宗的臉,你就不會害怕,與其凝視就跟凝視著老祖宗的臉一樣,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磊娃一直提醒我們朝邊上走,他說樹林里有蛇。有一種烏梢蛇就喜歡爬樹,他黑黝黝的身體與樹枝顏色差不多,是很難立馬看到的。周曉楓對蛇的理解就帶著某種宗教儀式,這是對的——有一種蛇的名字就叫家蛇,它們來自哪里不知道,但會突然出現(xiàn)在家里,凡是有些歲數(shù)的老人看到都會提醒小輩別去碰它,說它看看就會走的。然后,它離開大門的姿勢居然有著太爺爺走路的姿勢,有時,又是來無影去無蹤的。
我便渴望能夠在玉米地里遇見一條蛇!
玉米地在四面有小山包圍著的一小塊腹地上,避風(fēng),溫暖。讓哥哥睡在這塊玉米地里,是我和父親一同看中的“風(fēng)水寶地”。主要也是因為不近不遠(yuǎn),便于看望。哥哥是出意外去世的,無子嗣。每年給他送紙錢的只有弟弟的孩子,長輩是不能到墳塋前燒紙的,擔(dān)心晚輩受不了,靈魂到死都無法安生。但哥哥的墳塋被父親保護(hù)得很好,看來也是每年都在添新土,墳頭前一左一右兩棵柏樹長勢喜人——這就是父親送給哥哥的倆孩子,看著柏樹,亦可看到一種生命跡象的延伸。誰都不想出意外,誰都不想一個人在勞作時突然被埋到地下,是嗎?是大地在收取哥哥的肉體嗎?然而,當(dāng)我和父親親手將哥哥僵硬的肉體安置到地下時,因為地形的緣故,我卻有種讓哥哥又回到子宮的感覺,這種感覺令我的心柔軟無比。
哥哥出生于1975年,那年之后,我們家的溫飽問題才開始慢慢緩解,所以,哥哥的體質(zhì)不是太好,長得不太高大,性子還比較沉悶,看到女生就臉紅。他的靦腆總讓他活得沒有激情,他對愛情的向往從來只在他心底獨自開花,興許他的內(nèi)心里正熱烈地愛著一個姑娘,然后他悄悄買了雙皮鞋回來。可惜姑娘就像花朵那樣隱沒在山澗里不肯露面,他就穿著這雙新皮鞋踏上了去河南的路。煤礦是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地老虎,那幾年噩耗頻傳,母親不舍得身材矮小的哥哥去冒險,可哥哥踩踏著新皮鞋顯出一種決絕的意氣風(fēng)發(fā)。母親看著哥哥,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長得是這么帥!然而,就在他走后不久(噩耗傳來之前),母親卻在屋拐角看到了他,他穿著青色衣服,一雙锃亮的皮鞋,陰陰的一張臉——哥哥的身影從此站成一堵不老的墻壁。
前面就是你大舅,我對表情跟著我同樣變得凝重的子蘅說道。
子蘅回答:我知道,你以前跟我說過。
磊娃比子蘅小一歲,但很懂事,他告訴子蘅飄在空中的紙灰代表大伯已經(jīng)收到紙錢了。
我看著熊熊火光,想起哥哥剛睡到這里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下雨,父親聽著雨聲很不安,連夜背著瓦片蓋在墳塋上,父親說,雨大著呢,不能讓這娃屋里淋雨!
那段時間,天就真的晴朗了好久。
好久。
3、繁星之下,我獨坐
早晨,我站在后花園里洗臉。在青山綠水的懷抱中完成這個繁復(fù)又很隆重的清洗儀式,真是妙不可言。后花園里有一個水池,水來自小溪,洗臉?biāo)至鞯胶苫ǔ乩锕喔群苫?。我沒有用什么潔面乳,只將清水澆在臉上,拍兩下,再澆一捧清水,臉就洗好了。一張干凈的臉,讓我耳聰目明。隨之,我聽到大堂嫂的說話聲從地里傳來。大堂嫂一個人在家?guī)Ш⒆樱刻於紩缙鸶苫?,她挖了一背簍洋芋回來,我們才開始起床。大堂嫂自小耳朵不是太好,跟她說話的聲音需要稍微提高一點,她說話的聲音也就響亮得很。起初,我以為她是在跟過路人閑聊,打招呼什么的,后來,她來請我們吃飯才知道,她是在跟遠(yuǎn)在外地的大堂哥打電話說我回來了。大堂嫂的頭發(fā)上還沾著幾粒玉米花,一粒一粒的,像一朵朵金黃的桂花別在發(fā)間。
大堂嫂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們有一間老屋至今沒有拆就是因為與大堂嫂家的廚房連在一起,這邊拆了那邊就會受連累。大堂嫂家還是十年前的樣子,房屋、家具、屋內(nèi)擺設(shè),像鐘擺,仿佛多少年都沒有動過。后來在吃飯中才了解到,大堂嫂是想將來能夠搬到城里去住。山上有很多人家都借小孩結(jié)婚進(jìn)城買房了,大堂嫂的大女兒已經(jīng)十五歲,再委屈幾年攢夠錢,就可以直接進(jìn)城買房。老房子有老房子的好處,一切都是熟門熟路。這頓飯,我們喝了很多包谷酒。大堂嫂本來還能抽幾支香煙的,后來終究覺得這是開銷戒了。她也是能喝幾盅酒的,很實誠,一盅酒總是喝得一干二凈,只要有人敬她都會端起來喝,生怕對不住客人。幾盅酒下肚,臉紅了,但精神很好,圓圓的臉蛋光彩照人。說話做事,跟母親那輩人很像。有時還不好意思地一個人笑起來,挺難為情和尷尬的樣子,嬌怯怯的。但說的話,卻是句句實在。
子蘅被大堂嫂的兩個女孩圍在中間,亦吃得很歡。大堂嫂的大女兒在鎮(zhèn)上讀初二,跟子蘅年紀(jì)相仿,還跟媽媽一樣,略有羞怯感。小女兒才六歲,頂著一個圓圓的光頭,身穿一件粉紅色蕾絲花邊的連衣裙,她是最熱情的,將肉嘟嘟的雞腿肉全都吃力地拖到了子蘅的碗里,自己卻抱著碗猛吃白飯。頂著醉意,我用平時不用的大聲贊賞大堂嫂的廚藝。大堂嫂不知是喝高了,還是沒有聽清我的話,只微笑地點頭,又搖頭。之后朝兩個女兒看著,大女兒看了母親一眼,就趕緊起來端酒敬。陜西人善飲酒,以前是劃拳喝,喝著喝著,人就站到凳子上去了。但正式喝酒規(guī)矩也大,小輩敬長輩,就需要走到長輩面前,端著酒杯遞到長輩手上,說一句敬酒詞。這樣的端酒總能感到酒在杯中的重量,摸下小女孩的臉只得干掉。小女孩送我的敬酒詞是:希望姑姑多多回來。
很快,面前就放上了大堂嫂剛盛來的滿滿一碗米飯。
一起吃飯的還有小堂哥,和小堂哥的兒子磊娃。磊娃,這個在大山的罅隙中長大的小子,很是有幾分精靈古怪。他的脖子上戴著一顆用紅絲線穿上的長長的狗牙。據(jù)說這個辟邪,是小堂哥特意從一只老狗的嘴巴里拔出來的。狗牙戴久了,晃在汗衫外面,有著白玉的質(zhì)感。磊娃正值青春叛逆期,他打過架,跟母親爭吵過,還跟同學(xué)買過醉。小堂哥希望這顆狗牙能驅(qū)除磊娃身體里的邪惡勁,但在小堂哥身邊,磊娃安分得很,一直在悶頭吃飯。小堂哥敦厚的身材坐在角落,不說話時,像一口沉默的古鐘。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從遠(yuǎn)方帶回一件紅色夾克衫給我。這件衣服我一直穿到初中畢業(yè),那一抹紅,堪比新年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堪比父親種植在菜園子里的紅辣椒。我穿著這團(tuán)紅奔跑在院子里,沒有一個人不說不耀眼。十年不見,小堂哥還是那副樣子,訥言,肚子里裝著一副實心腸。這十年我們錯過沒有見上面,是很蹊蹺的,總是錯過了,不是我沒回來,就是小堂哥出去了。
晚上了,小堂哥才走到后花園里找我說話。這時候,想必微醺的大堂嫂已經(jīng)入睡,她說她熬不了夜,10點前必須睡覺。小堂哥遲疑了很久才走過來,他起初一直站在門口抽煙,煙頭在黑夜里閃閃爍爍了好久,才站起來走了過來。他不要喝茶,說就說說話吧。菜里面沒有放味精,雖然吃了肉,但不渴,我也就沒有堅持泡茶,與小堂哥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說話。令我奇怪的是,小堂哥居然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他的見識都是非常有見底的,道理說得頭頭是道。胡亂吹了一會兒牛,小堂哥臉色一沉,直言不諱地說到了他在外地性格變得惡劣的妻子,以及輟學(xué)的女兒,和磊娃的學(xué)習(xí)教育問題。這本來是一個常見的話題,可小堂哥的臉色和口吻都讓我感覺過于沉重。但凡一個父親都有的煩惱和擔(dān)憂,他都絲毫不隱藏,一一袒露出來。小堂嫂曾經(jīng)是我的玩伴,這個性格“嘰嘰喳喳”的女子跟小堂哥本就是兩個人,她的嘴巴可以是一把刀子。在農(nóng)村,有很多這樣的女人,她們每一句話都將自己的丈夫殺得遍體鱗傷,她們還重男輕女。小堂哥話不多,卻是一個很懂責(zé)任和心中充滿柔情的中年男子,對于小堂嫂過激的言語多少會憎恨。但看得出,他還是深深地愛著小堂嫂的,說到小堂嫂他的眼睛會不由自主地跳動一下,這種跳動在螢火蟲飛舞中閃現(xiàn),像流星劃過星空。
只要心中有愛,一切就都會過去的,會好的。我的鼓勵自然是蒼白無力的。
小堂哥還是接受了,他滿意地走了。他說該回去睡覺了,明天早晨要送磊娃去火車站,他媽媽想讓他去過暑假。送磊娃過去滿足一個母愛的發(fā)揮,看得出小堂哥做得無怨無悔。所以,小堂哥離開后,我一個人在繁星之下安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小堂哥漸漸消失的背影令我想起了伯父、伯娘。記憶中,我的伯父一直就是一個游蕩在外面吃百家飯的人,他很少回家,總在外面流浪,糊口的辦法是幫人做小工,有時候純粹是為了混一口飯吃,有時候會拿一點很少的報酬。身上的衣服也都是人家給的,具體是哪一年他開始流浪的,我父親也說不出來。仿佛他就喜歡這樣,最遠(yuǎn),據(jù)說他走到了重慶,又去過湖北,從來不需要方向和目的地。有時候他又轉(zhuǎn)回來了,吃一頓伯娘特意為他做的洋芋米飯,再悄無聲息地出發(fā)。伯娘、大堂哥、小堂哥怎么挽留都留不住他,他們說你快老了,就別走來走去了,將來有個啥死在外面都不知道,沒人跟你收尸啊。伯父沒有理會,依舊頭也不回地走了,仿佛這是一個永遠(yuǎn)不需要探討活著的意義和死亡意義的一個人。他真地就再也沒有回來,直到伯娘去世。伯娘是患黃疸肝炎去世的,那年,大堂哥剛剛成家,正是要享福帶孫子的時候。伯娘就這樣帶著一身蠟黃的身體回到了黃土地里,她的墳塋落成一年后,長滿了野草,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那就是一叢茂盛的野蒿在風(fēng)中搖曳。
安息吧,伯娘。
我將雙手合十于胸前為之祈禱,由我嘴巴里噴出的氣息帶著濃烈的酒味。然后,就在雞蛋清一般暈開來的月光里,我親眼目睹著白天盛開的荷花在子時又悄悄閉合了。
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
在這仲夏之夜,就連那蛙聲叫得亦是如此的寂靜。
4.巴山漢水
嵐皋在秦嶺之邊,為大巴山山脈,是真正的巴山漢水。
山,自然是高大、險峻的,最高的海拔要達(dá)到2300多米。這樣的人家居住在此,就跟我們看到山崖上的小草,總有幾分緊張感,和不明所以——這些人家是怎么生存下來的?嵐河、滔河、四季河、瀛湖等河流的水最終都是流到漢江成為漢水的。我們的地級市安康就住在漢江邊,這是一個自由散漫、客氣規(guī)范,但也是燥熱和發(fā)展緩慢的城市。車子從高速路上下來進(jìn)城,所遇到的車輛都很禮儀地用燈光跟我們眨眼睛,且沒有一個是開遠(yuǎn)光燈的。入住賓館后,我們打的找吃的,出租車司機(jī)不善談,不管你要去哪兒,問哪兒有好吃的,他們都用一口地道的安康本地話回答一個“好!”字。結(jié)果就將我們拉到漢江邊,車程最多八分鐘。安康人民的生活很悠閑,早已在漢江邊擺開了吃燒烤的架勢,三五人、七八人,圍坐在圓桌子上,男人赤膊,女人化著妝,連衣裙飄飄。桌子上擺著一串串黑黝黝的燒烤,和一大杯一大杯黃橙橙的啤酒,幾個小孩在江邊用腳丫子嬉水。江邊沒有安裝護(hù)欄,一江水來了,又走了,白浪滾滾;一江燈火,更是搖曳生姿。遇到幾個女孩站著說話,她們長發(fā)飄飄,皮膚雪白,身材窈窕,像是從漢江水里飄起來的仙子。再看吃燒烤的人們,便發(fā)現(xiàn)這里不出胖子,男人是這樣,年紀(jì)大的女人也是這樣。個頭不是太高,身段卻很勻稱。我們看了一圈美女、帥哥下來,終究覺得空腹吃燒烤不太好,就離開了。招手?jǐn)r下一輛的士,車?yán)锶耘f不開空調(diào),敞著窗口繞了一圈,經(jīng)過幾個夜排擋,我們又被拉回到漢江邊,眼前再次出現(xiàn)黑壓壓的人們圍繞在漢江邊歡樂地吃燒烤的景象。
其實,在嵐皋小城,也有這么一個地方,它在小河口。上世紀(jì)90年代的仲夏之夜,這里就是小城最熱鬧的地方。嵐河跟漢江有所不同,畢竟只是一條河。寬度、平緩度就有所限制,沒有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河中有大小不一的石頭裸露著,且形態(tài)各異,有的似怪獸,有的似飛鳥。說不定在一個轉(zhuǎn)彎處,河中還有一塊旱地,幾棵高大的楊樹悠然自得地昂揚在河中心。所以,石頭和水組成的嵐河,石頭便是嵐河的一道景觀,眼前就有石頭像一對情侶緊緊靠在一起,從他們的大腿之間、肩膀之間、脖子之間、發(fā)叢之間斜出來的一泓清水,就根據(jù)不同的高度打出大小不同的水花滌蕩而來,轟轟聲不絕于耳,于是各種激流就如此誕生。嵐河的河床是沒有標(biāo)準(zhǔn)和沒有確定的比喻的,它是長的,彎的,橢圓形的。抑或,它就是曲曲彎彎的,但又不能用單純的曲曲彎彎來形容。水在嵐河,過險峰、撞巨石,碎白云,分散、聚攏;再分散、再聚攏,形成錯落有致、高高低低不等的瀑布與水潭,所以,站在河邊,總能感覺這是一條極富性情的河水,她時而興高采烈,時而激情昂揚,時而千轉(zhuǎn)百回,時而平緩舒適……她是一匹烈馬、又是一頭倔牛,還是一條憨實的小豬,最終又升華為一條氣宇軒昂的青龍。百變的河水,養(yǎng)育出了蕩氣回腸的兒女們。不少水電站依次建立在岸邊,是的,前年在新疆,我驚訝草原上的風(fēng)力發(fā)電車,而在嵐河,我們都是靠水發(fā)電的。水是孕育我們長大的母親河,也是一條光明路。之后,水流到嵐皋小河口,在這里就形成一個巨大的灘涂,從而讓嵐河走入到一個全新的開闊時期。在旅游業(yè)還不發(fā)達(dá)的上世紀(jì)90年代,嵐皋人就開始來享受這塊灘凃了。這里的沙灘是天然砂石廠,暑期常有山里妹子來篩沙。晚上,沙灘就成為城里人納涼的休閑場地,站滿了男男女女。城里姑娘要開放一些,在上世紀(jì)80年代末,已敢穿著碎花泳衣潛入水里游泳。嵐河水深邃幽藍(lán)、清澈透亮,一個肌膚雪白的女子入水了,一個又入水了,頭發(fā)像水草在水里搖擺起伏,像美人魚。河上,晃蕩著一座吊索橋,它是便于河對岸的人進(jìn)城使用的。然而,當(dāng)它架在小河口無疑就形成一道風(fēng)景。月色中,人站在橋上,背后是山頂上的電視塔,眼前是熙熙攘攘的嬉水人,再過去是一城燈火,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聲疏疏密密地傳來,纏綿在風(fēng)里、水里。于是,15歲的我,回想著亦舒、瓊瑤的小說情節(jié),便開始了情感的第一次大膽設(shè)想,我將手插在褲兜里,一個人在沙灘上行走著。走著,走著,就失戀了,我一個人在承受孤獨和痛苦。當(dāng)我的臉與月亮的臉相遇時,一行熱淚便潸然而下;走著,走著,我發(fā)覺背后有一雙眼睛在跟著,可就是不敢回頭,生怕那雙眼睛會吃掉自己!然而,心口,卻一直在“咚咚”地跳個不停,真?zhèn)€是臉紅耳赤!
當(dāng)然,那是以前的嵐河風(fēng)情。那時候比我大的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的表姐們,都爭先恐后地想進(jìn)嵐河邊的水電站工作,就跟當(dāng)年進(jìn)繅絲廠一樣。滴水巖水電站坐落在桂花村的山腳下,大舅媽的二女兒最終進(jìn)了這家水電站工作。二表姐是嵐河岸邊最漂亮的姑娘,在那流行大眼睛的時代,二表姐大大的眼睛占有很大優(yōu)勢,像是從嵐河里撈起來的眼睛,水滴滴的,眨巴一下,嵐河水就都抖動了。她在讀書的時候就有一個城里的男朋友,算早熟。男孩痞痞的,不愛學(xué)習(xí),會打一手好籃球,最主要的是他不像農(nóng)家孩子靦腆。那時候,二表姐每周回來,我們會擠在一張小床上說半夜的話,多半都是聽她說男孩的事。有一天,她告訴我男孩吻她了,二表姐用了一種極其細(xì)致的描述將這個心跳的過程說完后,心口還在“咚咚”地跳著。在寂靜的深夜,二表姐的胸口在被褥下不安分地跳動著,好比電閃雷鳴,好比長空擊鼓。小男朋友跟二表姐結(jié)婚是在五年后,這之間兩人分分合合過幾次,主要都是因為男朋友依仗家庭背景好,為人囂張,游手好閑,說話牛氣沖天。時不時地,他還會因為喝酒而半夜三更地流落在街上打架。二表姐起初覺得很威風(fēng),常常撅著屁股摟著他的腰坐在摩托車后面兜風(fēng)。車子呼嘯而過,二表姐的頭發(fā)忽前忽后地亂飛,明明眼前出現(xiàn)一條小坎兒,二表姐只覺得屁股朝上飛了去,又很快落下來,身體就完全匍匐在了男朋友的背上。二表姐一直來說都是以這樣的方式愛著男朋友的,總有點擔(dān)驚受怕和激情四溢相互交織的感覺。也就是說,男朋友如果喝多了,有時候會對他吼,而吼完又會低三下四表達(dá)自己有多么多么愛她。二表姐最終還是因為工作是男朋友爸爸安排的,一次又一次原諒了這個叫自己愛又叫自己恨的男人。
這次回家,二表姐和其他幾位表姐也來看過我,她們喊了一輛小汽車直接開來。中午留下吃了午飯,德高望重的舅媽和姨娘也都來了。本來大堂嫂也要留下吃飯的,可轉(zhuǎn)眼,她就離開了。我的兩個舅舅都已去世,大舅舅患了胃癌,小舅舅好像是肝的問題,他剛走才不到一年。留下兩位舅媽與三位姨娘坐在一起,姑嫂關(guān)系居然很難分清,兩位舅媽的長相與姨娘的長相忽然就覺得是頗為相似的。出色的女兒們?nèi)缫恢χ善G的凌霄花圍繞在身邊——現(xiàn)在她們都在城里工作和生活。大姨家的幺女兒最賢惠能干,且才華出眾。她與二表姐同齡,可就長相、氣質(zhì)、追求、為人處世的風(fēng)格都是不一樣的。二表姐一來就拉著子蘅合影去了,而大姨的女兒卻穩(wěn)穩(wěn)地坐在老人身邊講話。雖然貌不驚人,但氣質(zhì)高雅。她一來就勸說自己的母親不要過多操勞,該享享福了,都這個年紀(jì)了,再說又不是享不起??擅看嗡脑挾际前渍f的,心思也是白費的,做慣了活的人叫她閑著等于要她的命,她會骨頭縫縫都疼。如此,大姨一大把年紀(jì)還親自爬上屋頂檢查屋面滲水。這可嚇壞了我們,一個個都數(shù)落她這是不要命么!她笑說我是勞碌命,不干活渾身不自在。相對她的輕松表情和女兒的擔(dān)憂神態(tài)放在一起,真叫人哭笑不得。幺女兒最終一指二姨和小舅媽,說:你看她們就養(yǎng)得白白胖胖,出門裝扮也懂得講究,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項鏈。這些,你都有的,可你寧可它們在家里長霉!
遠(yuǎn)處,二表姐圍繞在子蘅身邊擺姿勢的“咯咯”的笑聲傳來,正如嵐河水“嘩嘩”流淌著?,F(xiàn)在,嵐河已是一個漂流的景點。去年我從網(wǎng)上特意搜了優(yōu)酷視頻欣賞“嵐皋2012年旅游文化節(jié)開幕式”表演,開幕式就在小河口的一塊場地上舉行。許許多多的山里妹子在懸掛于山體上的巨大的噴繪背景前載歌載舞,盛大空前。她們甩出去的衣袖一條是藍(lán)色的,一條是白色的,一起一伏,緩緩流淌,就像嵐河水流到了漢江,漢江正在歡騰著。
但我始終認(rèn)為,在嵐河邊,站著一個女子。她是我二表姐,她的故事相對比其他幾位正生活得四平八穩(wěn)的表姐們的生活要精彩得多。她可以成為故事將來講給孩子們聽。當(dāng)然,歡騰的嵐河水最終只能成為二表姐背后的一道風(fēng)景。二表姨慢慢就是一個中年婦女了,她過分裝嫩的打扮多少有點不合時宜,不夠大氣,遭其他同齡人的嫌。而她自己,卻樂在其中。
同時,她對生活又充滿著各種埋怨和不滿。
5.無比柔軟的山川與腹地
在異地的城市里行走,我常常是處在失憶的狀態(tài)中的。記不得走過的每一條街道,紅綠燈閃爍的十字路口永遠(yuǎn)充滿徘徊——而迎面走來的人,即使在叫我的名字,也認(rèn)不出他是誰。這種狀態(tài)是令人擔(dān)憂的,我懷疑自己是病了。
且病得很重。
病得最為厲害的是,眼睛失去了明亮。仿佛離開嵐皋,恍惚間,銅鏡已蒙灰。銅鏡里的人貌似是誰,再看又不是。貌似在哪里見過,卻終究想不起來。便兀自納悶:在異地,這些人怎么都長著同樣的面孔,那張臉是如此陌生。
而嵐皋人,每一張臉都是活生生的。從幾十歲的老漢,到父母那輩人,再到玩伴——他們仿佛一直都在,只要一個轉(zhuǎn)身,只要輕輕轉(zhuǎn)一下脖子,就可以看見,臉上立馬出現(xiàn)一個驚喜的表情——我認(rèn)出你了,你是王婆,是祖銀叔,是潤哥……
難道嵐皋人身上有種特殊的氣息?還是他們的五官長得分外特別?能夠一眼辨識。不管時隔多少年,只要站到面前,那些熟悉的臉都會點亮這雙蒙灰的眼睛。住在屋后的王婆,是我回鄉(xiāng)第一個認(rèn)出的人。她頭上依舊包著一塊毛巾,因為沙眼,眼睛常年噙著一汪眼淚。她來看我,靠在門口,右手的兩根手指上夾著一根煙,一邊抽煙,一邊閑閑地跟我說話。指尖上的煙霧,像一縷云絲兒在裊裊,形成一個永恒的姿態(tài)。
王婆是中國大地每個村子里都可能出現(xiàn)的一個女人,她懶惰,喜歡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偶爾還說點是非。所以,她的鼻子我們認(rèn)為是村子里最為靈敏的一個??梢韵翊笙笏硭θィ煜蚝苓h(yuǎn)的井里,然后又將吸進(jìn)的水噴出來,拋向高空。她應(yīng)該是不討人喜歡的,可是,這都是背后的事,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你眼前,又都拋不下面子,只能裝熱情跟她說話。有時候她賴在你家不走,也沒辦法趕她,因為她從來看不懂你開心不開心,而你還不好意思,只好請她一起吃飯。但王婆不偷大東西,只是習(xí)慣順手牽羊地摘幾個瓜帶回去?;蛘呤?,針頭線腦這種小東西。她說,我不幫你們吃,你們還是要喂豬的,你看那瓜長得多討人喜啊,仿佛她不摘瓜就對不起瓜。反正,就是幾個瓜的事,你吃了就吃了吧,你也多不出幾個福氣.刻薄一點的人,還會這樣說,但她并不是故意惡毒的:咱不說你,是看你可憐,年紀(jì)輕輕就死了丈夫,老了又沒個兒女來伺候你……
說這話的女人,是鄰居祖銀的媳婦。祖銀叔叔的長相多年來都沒有什么變化,多少年前就是一個中年男子的模樣,而多年后,仍然是這個樣子,不老也不年輕,嘴角留著稀稀拉拉的幾根胡須,身體略微單薄,肩膀上喜歡披一件墨綠色的中山裝。他的媳婦是一個活潑潑的女人,自小會做小生意,會將山里的土特產(chǎn)販賣出去,再進(jìn)些外面的東西回來賣。她是時髦的,穿紅毛衣,燙大卷發(fā),每天早晨會站在院子里梳頭,卷發(fā)如云朵從梳子齒縫里一朵一朵地扯下來,最終又滾落到肩膀上。她后來悄悄告訴我,她的頭發(fā)是用蘋果洗發(fā)香波洗的,特香——她一直站在院子里,等著告訴我這個秘密。
可是,當(dāng)她的第二個秘密,和第三個秘密被曝光,她已經(jīng)客死他鄉(xiāng)多年。總之,這個年輕的時髦的媳婦在村坊上,是招人愛又招人恨的。情況是這樣的,一個村坊如果只是男人和女人,那么就是男人愛她,女人恨她。怎么說呢,誰讓她長得這么招人?。∧憧此砩夏敲聪?,你看她穿那么紅,你看她笑得那么亮!后山的大牛跟她好了,村長跟她好了,小她3歲的小叔子跟她好了——茶余飯后的媳婦們常會在王婆的帶動下聚集一起,端著鞋底坐在院子里神秘兮兮地揣測著她的風(fēng)流史?!皣K嘖”咂巴嘴皮子的聲音一半是恨意,一半則是妒意?!把边@么美妙的詞匯,就在一張張噴著唾沫星子的嘴皮子里飛濺出來,落在小狗身上,小狗“汪汪”地叫著;落在小花兒身上,小花兒“咯咯”地笑了。女人們便絕望了,詛咒她不得好死。鄉(xiāng)間有句俗語,唾沫星子可以淹死人。沒幾年,從村坊上消失的祖銀叔的媳婦就傳說死在了外地,說她偷完村里的男人,呆不下去了,跑了,跑到河南嫁了一個老單身漢。老單身漢害怕她再跑,就將她鎖在屋子里,而她逃跑了幾次也被他抓了回去,最后就被那個老單身漢給放了腳筋,生生給放死了……
潤哥住在我家屋后,是我表舅媽的兒子。表舅媽是個慢性子,說話糯糯的,于她來說從沒有要緊的事一樣。她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女兒17歲那年,坐在窗前繡一塊花布的表情特別美。窗外是一叢修竹,她垂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坐在窗前,低頭繡花。臉微紅,時而拎起花布掛在修竹上瞅,表情是極其害羞的,躲閃的,生怕被人知道一樣。有一次我留在她家過夜,看到她將那塊花布貼身穿著,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縫的內(nèi)衣。我跪在床上,映著一窗月光,央求姐姐給我也縫一個,我說那件衣服太漂亮了。小姐姐不答應(yīng),說長大了自己縫吧。我便央求小姐姐給我摸摸,小姐姐忸怩著點頭,將眼睛閉上了,胸脯隨著傾過來的身子也挺高了一截——仿佛一下子頂?shù)轿已劬ι蟻砹恕N以谝环N突起的高度里呆望著,竟一時不敢去觸碰,面前仿佛是一個正燃燒著的火爐。我喘息著,小姐姐也喘息著。很久之后,我才突然一頭撞了上去,小姐姐摟抱著我,責(zé)怪我撞疼了她。我將臉擱置在小姐姐的肩膀上說,小姐姐身上好香啊,跟春天的蘭花一樣。但潤哥是個調(diào)皮蛋,有天他將這件晾曬在香椿樹上的內(nèi)衣,用捉知了的竹竿給捅了下來。然后又到菜園子里包了一包新鮮的黃瓜回來。他一邊走一邊吃著,嘴巴里“嘎嘣嘎嘣”地響,說這黃瓜好香啊。
后來,在屋后的修竹林里,我曾看見潤哥一個人躲在里面尿尿。陽光如火焰,跳動著誘人的火苗?!皣W嘩啦啦”打在竹葉上的尿尿聲,像是清泉落下,反射出一片亮光。童子尿可以治病,王婆有次路過,聽見了,就興奮地停下來叫潤娃,接了半瓶子尿回去擦洗沙眼。山上到處都有跟潤哥一般大的男娃,王婆為何偏偏要潤哥的童子尿?起初,我們都懷疑,莫非潤哥的尿有所不同。我們便在竹林里逮住正在尿尿的潤哥,要他脫褲子證實這個不同到底是怎樣的不同。潤哥被我們圍在一根竹子上貼著,四處都有風(fēng)聲傳來。潤哥起初還大大咧咧地說,這有什么不同呢,就褪下了褲子??僧?dāng)完成這個動作后,叫了,我們也叫了——不明白潤哥的身體怎么會跟我們長的不一樣?而潤哥發(fā)出這聲叫喊而是來自他身體內(nèi)部的反應(yīng)——那種觸電的戰(zhàn)栗突然讓他驚慌失措,他跳躍著光禿禿的下半身問:這里怎么有電?
竹林里沒有電線桿,自然不會漏電。王婆再來找潤哥要童子尿,潤哥就不肯了,他指著姐姐說,跟她要;又指著妹妹說,跟她要。王婆婆統(tǒng)統(tǒng)搖頭,堅持不要女娃的尿。潤哥就又說要誰誰同伴的尿,王婆依舊搖頭,說他們都不老實,不好好尿,尿尿不到瓶子里,只有潤哥最會尿了,尿液會一滴不灑地尿在瓶子里。王婆因此夸獎了潤哥,說潤哥這娃的小雞雞長得好。王婆的話音剛落,潤哥翻臉了,將王婆趕了回去。之后,潤哥再見到我們,就沉默著低下頭走開了。他突然不快樂了嗎?我們找到一枝竹枝攔在他前面追問原因,潤哥也一字不發(fā),只紅著臉,木訥地低著頭。有一天,我們還看到他一個人在竹林里將褲子脫了,撅著屁股玩自己的小雞雞。我們嘲笑他,并用丟在灶口里燃燒過的柴火在地上寫道:潤哥潤哥,褲襠里長著小公雞。
潤哥娶妻生子后,生活得有些不如意,看到我回家有點躲避??伤趺炊惚艿昧四兀铱匆娝谋秤熬徒兄鴿櫢?。他從山的罅隙里回過來的臉,已是一個中年男子了,能夠分明地看見額頭上如犁鏵翻過土地的痕跡。而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在竹林里的小秘密,就像一陣墨綠色的風(fēng),早已消弭。對于嵐皋,我想故鄉(xiāng)人就是在你認(rèn)識許多人之后容顏愈加清晰的人。
潤哥是其中一個,王婆也是的,還有許許多多我記得和不記得的名字,他們的臉龐一直像月亮一樣備注在天空。
6.上山拜佛
夢翔是三年前見過的一個小女孩,那時候,她頭上還扎著如白玉蘭一朵的頭花兒。一邊一個,很像《西游記》里的哪吒。因小嘴皮子伶俐,我常叫她你這個小妮子,子蘅卻叫她丫頭。丫頭口齒清晰,有心教子蘅學(xué)說嵐皋話。子蘅天生就不是那種口語模仿能力很好的人,丫頭就說你跟我學(xué)“罵人”吧。也不知是誰說過,要想記住一個地方的話就得學(xué)會怎么罵人,罵人難道也是一種文化精萃的延伸方式?丫頭的幾句不算罵人的罵人話倒是讓子蘅記住了丫頭這些年,人一到嵐皋,他就主動說起了丫頭教過的幾句“罵人”話,并當(dāng)笑話說了出來。丫頭就這樣被我們想起來了,有心再見她一面,想邀請她帶我們上山去拜佛。電話打給丫頭的媽媽,丫頭想必是一口同意的??珊芎玫奶鞖猓挥X醒來就下雨了。丫頭在電話里焦急地問我,下雨還上山嗎?因念及丫頭的用心,我跟她說道,對佛要虔誠,下冰雹也去。
我們與丫頭約定在南宮山的售票大廳門口見面。
雨中撐小花傘的少女,一直是最美麗動人的。丫頭大概起了早,等得無聊,一只腳調(diào)皮地踢踏著面前的水泥墩。腳上穿的不是涼鞋,而是一雙白色的帆布鞋。我讓子蘅去叫她,她一見子蘅就問,你咋長這么高了?那一眼,我估計她是豁然見識到了一座大山的高度,小臉在瞬間紅了,像日出時,天空的紅霞。丫頭背上的小包里背的都是臘肉干、雞肉干和魔芋干,這些代表著嵐皋的土特產(chǎn),很耐嚼,辣辣的,麻麻的,可以吃出初戀的味道。丫頭取下來給我們吃的時候,我拎了一下背包,很沉。不想上車的時候,子蘅主動上前將背包背上了肩頭。那種氣魄,過早泄露了一個男人的力量。子蘅同學(xué)從而被認(rèn)定:身高八尺,力量驚人。
南宮山上居然真的沒有下雨,云層也少,佛光普照。對于上山拜佛的人,看到這樣的天氣,真的很開心。山下的世界還在一片云霧中,相信還在下著雨,唯獨山上,晴空萬里。
其實,南宮山離我家并不遠(yuǎn),是家門口的一座仙山。小時候,我們從父母那里總能聽到這樣一些話:傳說山上的弘一大仙很靈,他在山下修行時還只是一個長工,可是東家叫他他在,西家叫他他也在。還有一種說法是,他曾經(jīng)是要飯的,但好多人都嫌棄他臟,身上長滿虱子,欺他、厭他,直到他修好行,坐在南宮山的蓮花池上隨著一片彩云升天了,大家才知道他是一位大仙。于是,山里人有個大病小災(zāi)的,都習(xí)慣對著南宮山方向請求弘一大仙保佑。山上住著神仙,這神仙還住在山里人的心田里。
那云蒸霧靄處,一直都是仙氣氤氳啊……
也不知從哪年開始,人們開始上山拜仙。山上住著一位老婆婆打理著廟內(nèi)事宜,老婆婆不知來自哪里,在山上一住多年,還幫人們打卦避災(zāi)。晚上,老婆婆就睡在廟宇下的小屋里,屋里常年燃著一堆柴火,除了自己種的一點蔬菜,空閑了老婆婆也去拾撿野果吃。2003年,我回鄉(xiāng),就足足花了4個小時才爬上南宮山。南宮山已列為旅游開發(fā)項目,正在修路,但要等著通車還得幾年。小路上覆蓋著厚厚的樹葉和野草,走著走著,好不容易爬上一截,可一不留心腳底打滑,又滑了下來,好多功夫就白費了。上一趟山,腳后跟會磨出幾個大泡,手上和臉上也會被一些樹枝刮傷。山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樹林,望不到頭,時不時這里傳來“嘩啦”一聲,貌似飛翔的聲音;那里又呼嘯一聲,像動物在低吼;那里又“啪嗒”一下,好像野人在掰樹枝。之后,又是好一陣子的靜寂無聲。在森林里,寂靜不是一件好事,只會讓你更害怕。樹木粗壯,樹與樹之間被葛藤、野獼猴桃藤蔓纏繞著。一纏一繞,森林就更密集和龐大了,形成一張巨大的綠網(wǎng)。樹有珙桐、鵝掌楸、紅豆杉、青岡木……后來據(jù)動物專家統(tǒng)計,這里還有各種珍貴的野生動物,如金錢豹、蘇門羚、靈貓、錦雞、金雕、大鯢等出沒。
我的父親前年冬天跟村里人上山去修建過道路,父親說二郎坪上去的那截路都是他們修出來的,那些木梯子也是他們安裝好的。當(dāng)時,父親告訴我在南宮山修路,我是十分不愿意的,我去過張家界,再危險的棧道,再陡峭的山體過道都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爬上去當(dāng)工人修出來的。沒有想到我父親也去南宮山修路了,我很害怕。父親卻平靜異常,他說,山上住有神仙,這下雪天就山上不下雪呢。他還說,昨天剛在一個石洞里看到一頭母熊帶著五只小熊睡在一起,可母熊看到人就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帶著五只小熊挪窩了,生怕人們傷害它們。
現(xiàn)在上山容易,車可以直接開到二郎坪。但從二郎坪下車還有好長一截路要走,接著又是好長一截木梯要上。母親暈車,氣色不太好,她抱著小軒軒在山道上吃力行走的背影讓我想流淚。我去抱小軒軒,小軒軒抱著奶奶的肩頭不放。艱辛與天倫之樂同在,母親很享受,催我趕緊上山去吧。一到山上,母親就借故軒軒要午睡,抱著軒軒坐在蓮花池邊休息。祖孫倆的身影落在蓮花池邊,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像蓮花池邊突然長出了一尊“抱孫石”。南宮山上的石頭都長成了各種標(biāo)本。海螺石,可以吹出悠長的海螺聲;磬石,可以擊出美好的音樂來;三炷香石,可以看到青煙繚繞;蓮花池卻久旱不涸,久澇不溢。山頂上的石林雖然沒有云南的石林龐大繁復(fù),但很清新宜人,獨具一格。
五彩繽紛的宣傳資料上說,南宮山是嵐皋的“西雙版納”。它屬大巴山北坡支脈化龍山余脈,由四億年前火山噴發(fā)的雜巖和沉積巖組成。主梁因有三峰高聳峙立,陡峭險峻,形似筆架,俗稱“筆架山”;但據(jù)史載,北宋靖康年間(1126~1127年),朝廷及達(dá)官顯貴在此建行宮,名曰“南宮”,遂有“南宮山”之稱。而傳說中的弘一達(dá)慈大仙,是在清嘉慶二十五年(公元1820 年)七月初二和弟弟法眾達(dá)鑒同時在金頂圓寂的,真身百年不腐,可惜弟弟在文革時遭到破壞。現(xiàn)只有弘一大仙仍舊供奉在山上,很是神秘的。
廟宇建立在峭壁上,飛檐翹角的,怎么建上去的實在難以想象。唯一清楚的是建材都是山下的農(nóng)民一點點挑上來,再作為工人建好的。修建廟宇是積德行善,是否正因為如此,像我的農(nóng)民父親們就都身具神力,即使在懸崖峭壁依舊可以行走如飛。弘一大仙的佛堂在峭壁下,真身佛像我第一次看到——這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長者在天長日久地打禪念佛啊。佛堂的陳設(shè)簡單,沒有任何一件華麗之物。供品就幾只蘋果,邊上的小小功德箱里面有一些5元、1元的紙幣。帝法大師閉目靜坐于神龕的右前側(cè),見我們進(jìn)去就睜開眼睛敲木魚。
上完三炷香,帝法大師邀請我們坐在對面,聽他講弘一大仙修行的故事。帝法大師已有96歲的高齡,但他口齒清楚、耳聰目明,長長的耳垂落在肩上,已有佛像,他的講解用的是唱戲一般長長的拖音。后來,他還說到了自己的身世,他是七十歲那年,突然才生起出家的念頭來的,來南宮山看中的便是這是真的的一塊凈地。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如此,傳說中的婆婆已經(jīng)不在了。帝法大師身穿三件棕色長布衫,最里面的一件是月白色的,胸襟處飄著一縷長長的白胡須。看他閉目打坐,真懷疑這就是一尊神像。山上游客并不多,三三兩兩的,很多時候并沒有人來,風(fēng)吹起帝法大師身邊的《藏密氣功寶典》,我一眼看到序里有這樣一句話:凡人非凡,奇人不奇,菩薩練的也是平常功。轉(zhuǎn)迷為悟,修三密見自性,舍染還凈,以功德證密宗。
晚上回家坐在父親的后花園里,念叨著匆匆記下的這幾句話,自然是神清目明。丫頭也被我留下來過夜。這位可愛的少女能歌善舞,很快我們就欣賞到了她天籟一般的歌聲。然而,當(dāng)丫頭的歌聲響起,我就又看到了那個打著小花傘在雨中等人的情景,她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動人的,都是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青春痕跡。
在這里,說點題外話,那晚丫頭、子蘅、成功,這幾個少男少女真的留在了后花園里過夜。他們沒有被父親有野狗舔臉的話嚇唬到,他們精神十足地聊了一個晚上。呢呢噥噥的說話聲從后花園里傳來,從深沉的黑夜里傳來,還有歌聲,我們在夢里聽見,半夢半醒之間,像是來自很遠(yuǎn)的時空,又像來自身體內(nèi)部。
有關(guān)他們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不得而知。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從玻璃窗上看見他們正抱著各自的膝蓋睡著了。
丫頭的身邊,潔白的荷花又再次迎著朝陽慢慢地打開了每一個花瓣。潔白的、充盈著飽滿的質(zhì)感的青春啊,只能是上一代人看著下一代人才能感受到的美好存在,是每一個經(jīng)歷的過往。
耳旁,恍惚聽見母親在跟父親商量進(jìn)城做客的事情。
作者簡介:
李云,1976年生。曾陸續(xù)在《西湖》《延河》《雨花》《山花》、《滇池》《青春》《紅豆》《廣州文藝》《黃河文學(xué)》《作品》《翠苑》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篇。2012年出版散文集《云間集》?,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