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躺在樹根底下,早春的陽光澆透我全身,暖烘烘的。天空藍(lán)得出奇,讓人感覺仿佛有無數(shù)的、能夠讓野草返青,讓春花綻放的水汽,正從那片湛藍(lán)中扯著漩渦,汩汩滔滔地流過來。沒有一絲風(fēng)。天地如此美好,最適合發(fā)呆。我漫無目的地沿著樹干朝上望。這是一棵常綠樹。樹干很安靜,樹枝與樹葉也很安靜,樹冠的側(cè)影在我眼中成了一幅以天空作為背板的剪紙。突然,我看見一根橫生的樹枝末端,一片葉子像一個呼喊親人的女子揮動手掌那樣,在不斷招搖,頓時覺得奇怪。我把視線從特寫,變成了全景式觀察。是的,整棵樹,就只有這一片葉子在招搖。于是我再次把視線轉(zhuǎn)換到特寫狀態(tài)。這片葉子的招搖持續(xù)了十幾秒鐘,稍微停了一下,過了幾秒,又開始招搖起來。就在這時,奇跡發(fā)生了,另一根橫生的樹枝上,一片與這片葉子幾乎葉面對著葉面的樹葉開始招搖起來,也持續(xù)了十幾秒鐘停了下來。先前招搖的葉子此時已經(jīng)停下來了。過了一會兒,更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一幕出現(xiàn)了,這兩片相隔近兩米,即使在大風(fēng)天氣下也不太可能碰到一起的樹葉,同時像小手那樣招搖起來,頻率很高,看起來很歡快,像兩個失散多年的親人,終于彼此知道音訊;又如天涯孤旅,終于遇到了知音。它們招搖又持續(xù)了十幾秒鐘,兩片葉子幾乎同時停下來。之后,這兩片葉子再也沒有招搖,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安靜不動,保持剪紙狀態(tài),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從那以后,不管是春天還是初夏,碰上沒有一絲風(fēng)的晴天,只要我有空閑,我就會跑到樹下,觀察樹枝上的葉子,槐、柳、桉、香樟、女貞樹,幾乎每一次都能看到類似的場景。如果不是被我看見,我永遠(yuǎn)想象不出樹葉會以這樣的方式打招呼。誰敢說樹絕對沒有語言呢?誰又敢打包票說樹絕對沒有思維和情感呢?
2
一個冬天的上午,我和妻子各持一本書在陽臺上,就著玻璃窗上烘進(jìn)來的陽光看書。突然,窗外傳來一陣麻雀的叫聲。陽臺外面的曬被架上,一只麻雀正跟另一只麻雀吵架,兩只麻雀都在急切地叫著,各不相讓,一只麻雀在跺腳,輔之以翅膀的煽動、伸縮,另一只麻雀同樣跺腳,翅膀同樣在扇動、伸縮。兩只麻雀身后各有四五只麻雀,像是各自助陣的同伙。這兩幫麻雀的周圍還有十來只麻雀,在嘰嘰喳喳地叫著,跟勸架似的。我和妻子擱下書,觀察這群麻雀,悄聲交談。這兩只麻雀為什么會吵架呢?食物、窩、感情、財產(chǎn)……所有能成為人類吵架理由的事項都想到了,每一樣都似乎有可能,卻沒有一樣是確定的。
這時候,從遠(yuǎn)處跑來一只花貓,靠近陽臺的時候,窗外麻雀的叫聲跟剪段一根線那樣戛然而止。麻雀不再對壘,而是一致朝向花貓。那只花貓拍著爪子、不時伸出舌頭舔嘴巴周圍的毛??礃幼觿偝粤耸裁?。它悠閑地走著,根本沒有注意到陽臺上的麻雀。剛才吵架的一只麻雀突然俯沖下去,另一只吵架的麻雀跟前一只麻雀相隔不到兩米,也俯沖下去。前一只麻雀爪子朝下,向貓臉抓過去。貓很靈敏,對突然襲擊反應(yīng)很快,就在麻雀爪子抓到臉上的一瞬,貓爪子朝上一撓,險些撓到這只麻雀。貓以為沒事兒了,放下爪子,可不等爪子著地,第二只麻雀頭朝下,鳥喙果斷堅決地啄到貓臉上,貓慘叫一聲,迅速躲閃。兩只麻雀沒給貓?zhí)优芎痛⒌臋C(jī)會,前一只正從貓要逃跑的方向朝貓發(fā)動攻擊,貓又慘叫一聲。貓向另外一面躲,后一只麻雀恰到好處地向貓躲閃的身子上啄了一嘴巴,貓再次發(fā)出慘叫。為配合兩只麻雀的攻擊,有三四只麻雀在貓周圍急速盤旋,干擾貓的判斷。兩只麻雀在“戰(zhàn)友”的配合下,不斷向貓發(fā)動攻擊?;ㄘ埍欢略谀抢铮荒苓M(jìn)退,便在花臺下的幾塊火磚邊上俯臥下來。十幾個回合之后,麻雀暫停進(jìn)攻??芍灰ㄘ埳晕⑴矂右幌?,立即會遭到麻雀打擊?;ㄘ垵M臉是傷,為觀察動靜,同時為防止眼睛受傷害,貓只能瞇著眼睛,一動不敢動,猥瑣地俯臥在那里。這時候,麻雀重新回到曬被架上,開始嘰嘰喳喳起來,每一只麻雀都在叫,還不時飛出去,把屎拉到貓身上。一看就知道,麻雀是在咒罵花貓。咒罵持續(xù)近20分鐘,才有麻雀飛走。麻雀陸續(xù)飛走,最后一只不剩。貓確信不會再受打擊,才敢向前跑,驚慌失措地跑幾步,又提心吊膽地回過頭來觀察一下,狼狽不堪地跑掉了。
麻雀為什么要收拾貓呢?我跟妻子商討了半天,不得要領(lǐng)。人跟人都猜不透,更別說人跟動物了。過了好幾天,往曬被架上攤被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空調(diào)外機(jī)與墻面的夾縫中,有一個被貓翻得亂七八糟的鳥巢。我想起來了,前幾天曾聽到陽臺外有雛鳥的叫聲,后來莫名其妙消失了。若這只貓真長記性,此后放它幾個膽子,它也不敢再干類似的事情了。
3
自幼年始,我就懂得萬物有靈的道理。那時候我們家成分不好,我那曾經(jīng)在劉文輝的部隊干過文職的爺爺是四類分子,經(jīng)常被拉去批斗,半夜三更被人打得不成樣子才被放回家來。可我們家里有一只讓一家人感到揚(yáng)眉吐氣的大公雞,它是我們家養(yǎng)的十幾只雞中的首領(lǐng),塊頭大,脖子長,看上去威武雄壯。一天,一個年輕的軍管會干部帶了幾個人來抄家。我爺爺對他說,這家已經(jīng)被抄過好多遍了,除了菜刀、鍋鏟和一口鐵鍋,能拿走的都被拿走了。那年輕英俊的軍管會干部不信,把我爺爺奶奶、我爹我媽包括什么都不懂的我趕到一個角落里,帶著人往屋子里沖。出來的時候,遇到這只大公雞。只見大公雞溫溫順順地走到他身邊,趁他不注意,突然騰飛起來,兩個爪子輪番從他臉上一直爪到腳背。從此以后,這從城里來的軍管會干部只要看到跟這只公雞樣子比較像的雞,都要尿褲子。村里人后來評價說,這只大公雞比一條狗還厲害。
這只雞確實比狗厲害。在這只雞橫空出世之前,我們家的雞經(jīng)常被高山上飛來的巖鷹叼走。安寧河谷幾乎每家人都會遇上這種事情。遇上了,自認(rèn)倒霉,嘆息一陣,無計可施。一天下午,一只巖鷹向我家的雞群撲來,只見所有的雞都集中到大公雞周圍匍匐下來,只有大公雞鶴立在那里,雞屁股對著巖鷹飛來的方向。巖鷹以這只公雞作為目標(biāo),迅速靠近。在只有十幾米的時候,巖鷹平伸的翅膀開始打橫,放慢速度,身子從水平狀向直立狀態(tài)變換,兩個原本繃直在身后的爪子縮回來,向前伸,作抓取狀。就在相隔三四米的時候,大公雞突然一縮身子,躲過鷹爪,與此同時,猛然來了一個后滾翻,兩個雞爪子準(zhǔn)確無誤地抓到巖鷹的后背上,巖鷹猛受一擊,向前撲棱,跟在冰天雪地上摔跤的人那樣,一屁股摔到前面去。這只公雞不等巖鷹站穩(wěn),從后面猛撲上去,從巖鷹后面發(fā)起猛烈攻擊,爪子雨點(diǎn)般抓掏,喙跟上膛的機(jī)槍一樣不停地啄咬。巖鷹毛和雞毛在院子里亂飛。
只有親眼目睹過一只鷹跟一只雞打過架的人,才會知道,鷹雖兇雖猛,但相當(dāng)于空軍跑地上來跟陸軍打仗,靈活性和機(jī)動性遠(yuǎn)遠(yuǎn)不是對方的對手。也只有親眼目睹過如此精彩場面的人,才會相信,要練就蓋世武功,光苦學(xué)苦練是不夠的,還得有天賦。比如這只公雞,是不可能有師傅的,它就是“雞拳”的開山祖師爺,誰要有心跟它練,保不定能練成金庸筆下梅超風(fēng)那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九陰白骨爪”。
那只巖鷹自始至終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被逼到墻角,不得不像一只遭受重創(chuàng)的飛機(jī)那樣,用逃竄的姿勢奮力騰空而起,歪歪斜斜地飛走了。此后好多年,我們家的家禽再沒遭到巖鷹襲擊。幾年以后,這只公雞老死了。村子里一連幾天早上沒有一只公雞打鳴。誰都覺得奇怪。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這只公雞活著的時候,從來都是它最先打鳴,之后,村子里其他公雞才會拍打翅膀,“喔喔喔”叫起來。
多年以后,我們一家還經(jīng)常說起這只公雞的故事。我爺爺曾經(jīng)說過,人總認(rèn)為自己了不起,罵人的時候都要罵禽獸不如,其實呢?人不如禽獸。
作者簡介:
李新勇,即李唐誦,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花城》《長城》《飛天》《北京文學(xué)》《小說界》《青年作家》《山花》《作品》等刊物,《人民日報》《文匯報》《文藝報》《光明日報》等上百家報紙文學(xué)版,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入多種年度作品選。出版中篇小說集《麗日紅塵》《風(fēng)月》,散文集《穿草鞋的風(fēng)》《余棉有韻》等7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