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懿

夏殼殼沒有答應小男孩的邀請，他來到了奶奶家。可住在鄉(xiāng)下的奶奶居然知道許多有關水晶球的事情，甚至說是水晶球在冬眠前選擇了夏殼殼……

“是呀，你表姐，”我奇怪地反問他，“剛才在車站送你的那個女孩，不是你表姐陳小魚嗎？”

“啊，你說的是她……”他這才傻笑起來，還連聲重復了好幾遍表姐，就好像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似的。

我沒有繼續(xù)追問，因為我的興奮點不在這上頭。我和他聊起了殼殼溪谷，聊起了昆蟲，這下我可是棋逢對手了。他告訴我說，他有一個叔叔是農學院生物系昆蟲專業(yè)的老師，正帶著一個畢業(yè)班的學生在殼殼溪谷實習，所謂的實習，就是捉蟲。所以這個星期六，他也趕來和他們一起捉蟲來了。他還告訴我，他最喜歡的昆蟲第一是獨角仙，第二是獨角仙，第三還是獨角仙……

我們聊得十分熱烈，說到最后，他干脆轉過身子，跪在座位上和我說起話來了。不過說實話，從正面看，他長得稍稍有那么一點怪異，甚至可以說是嚇人。他的兩只眼睛極大，而且分得很開。我不太敢直視他那對黑窟窿似的大眼睛，因為看久了，會有一種朝著太陽看的感覺，火燒火燎的，好像瞎掉了一樣。人，怎么會有這樣一雙可怕的眼睛呢？

殼殼溪谷站到了。有個旅伴的好處就是時間過得飛快。

小男孩和那個黑衣老女人一起下車了，她果然是他的奶奶。臨下車之前，小男孩沖我揮了揮手中的捕蟲網(wǎng)，對我說：“下午你來殼殼溪谷吧，我等你！”

我沒說去，也沒有說不去。我的內心在進行劇烈的思想斗爭。雖然我爸爸夏門牙不止一次地警告過我絕對不可以接受陌生人的邀請，但這個陌生人指的是大人，不是小孩，只有大人才有好人和壞人之分。所以，我可以接受他的邀請，何況這個邀請對我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那小男孩沒下車，一直在車門口那里望著我，等待我的回答?！班健健彼緳C都不耐煩地按起喇叭來了。我不再猶豫，沖他點了點頭。

11 你知道嗎？你脖子上的這個小球會保護你

奶奶家到了。奶奶沒來接我，奶奶不知道我坐的是加班車。本來奶奶囑咐過我，讓我買好了車票再給她打一個電話，可是因為我在車站遇到了來送表弟的霉人魚，就給忘記了。

沒事。奶奶家我太熟了，就是閉著眼睛我都能摸到。我還真閉上了眼睛。我走的是近路。還有一條大路通往奶奶家，不過要繞過一個長滿了雜樹的大土丘。

我先踏著一條碎石小路朝前走了十米，左拐。然后再穿過一片十米長的矮樹叢，繼續(xù)左拐，路在這里就應該分岔了，分成了兩條勉強能騎過一輛自行車的小徑。一條是通向我奶奶家的，還有一條就是通向殼殼溪谷方向的。殼殼溪谷，如果不看字，聽上去是不是有點像可可西里？對于我來說，殼殼溪谷就像可可西里無人區(qū)一樣神秘。

我在小路分岔的地方停住了。我還閉著眼睛。小路分岔的地方，豎著一根廢棄多年的木頭電線桿。我的手摸到了它，所以我知道小路應該在這里分岔了。我記得很清楚，左手是通向奶奶家的路，右手是通向殼殼溪谷的路，我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就朝左手的小路走去了。

可是走了十來步，我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兒，不對，我走錯路了，通向奶奶家的那條小路的路兩邊應該有圍欄，是那種白樺樹干搭成的簡易圍欄。可是我伸直了雙臂，什么都沒有碰到。更不對勁兒的是，在我的上方，似乎懸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這個黑影很大，不是烏云，今天萬里無云。是一只鳥嗎？世界上有這么大的大鳥嗎？我覺得它的翼展至少有十米寬。莫非是一頭已經(jīng)滅絕的披羽蛇翼龍又復活了？我想笑，可是我笑不出來，因為我身上的肌肉仿佛都凍僵了一般。

我好半天才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我抬頭望天，可天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巨大的黑影。沒有大鳥，沒有披羽蛇翼龍?？晌也⒉皇翘擉@一場，因為我確實是走錯了路。我說出來你絕對不會相信，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我竟然在通向殼殼溪谷的那條小路上走了有好幾百米。我明明只走了十來步，怎么會走出這么遠？我站在那里，有一種夢游的感覺。只有一種解釋，就是我頭頂上那個巨大的黑影子操控了我。它控制了我的靈魂，控制了我的雙腿，可是這也太靈異了吧？我開始掉頭往回猛跑。我胖，又是外八字，跑起來那樣子活像一只旱鴨子?？山裉煳遗艿帽忍用乃喿舆€要快。身后那個裝著食人妖懸賞通緝令的背包，一顛一顛的，就好像是一只大手在推著我往前跑。當我吭哧吭哧地沖進奶奶家的大門時，T恤衫都被汗水濕透了。臨撲進奶奶的懷抱之前，我還驚魂未定地回頭朝天上看了一眼。天上什么都沒有。

“怎么了，我的寶貝？”奶奶被我的樣子嚇壞了。

“一個黑影，天上……在三岔路口那里……”我手指著門外，頭卻埋進奶奶的懷里，這讓我覺得安全多了。我不再喘了，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天上有一個黑影，操、操縱了我的意、意志，我像木偶一樣，什么都不知道。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站在通往殼殼溪谷的那條小路上了。它，它好冷，它像一個大冰塊一樣冷，我，我都凍僵了……”我還是沒有把話說清楚。我還是頭一次遭遇這樣的情況，我是后怕。

“你看到它長什么樣了嗎？”奶奶一邊抱緊我，一邊用她的下巴抵住了我的腦殼問，“是不是像一只怪鳥？”

“我沒看見。我抬頭朝天上看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不見了?！蔽译m然說的是實話，但隱瞞了一個細節(jié)，我沒有告訴奶奶我不是看到，而是“感覺”到了天上的那個黑影。奶奶知道食人妖發(fā)布告要來追殺我的事，今天早上我都打電話告訴過她了，我怕奶奶說我疑神疑鬼，是自己嚇唬自己。

“看來它們已經(jīng)到了！”奶奶從牙縫里擠出這樣一句話來。

“你說誰到了？”我被她那咬牙切齒的聲音嚇怕了，我看到她鐵青著臉，握緊了拳頭。

“你是說食人妖？”我吸溜了一下鼻子。

“它們！”奶奶又把這兩個字重重地重復了一遍。

“是食人妖派怪物來抓我了嗎？”我又仰著脖子問了一遍。奶奶沒有聽見。她看著門外，靈魂好像出竅了。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我十分陌生的表情，沒有了慈愛，燃燒著一種憤怒。那不是一個奶奶的表情，是一個要奮起迎敵的女戰(zhàn)士的表情，我仿佛聽到她在對她說的那個“它們”大聲高喊：“來吧，我不會讓你們傷著我孫子的一根汗毛的——”endprint

我抓住她的衣襟拉扯了幾下，她這才又恢復成我熟悉的那個奶奶?！鞍?，我親愛的千刀萬剮的小爛瓜，快給奶奶親親，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啊，我親愛的煮不爛的小尿壺，快給奶奶親親，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比起剛才那個奶奶，我還是喜歡這個像牙醫(yī)電鉆一樣親我的瘋瘋癲癲的奶奶。

奶奶關上門，拉著我的手進屋去。奶奶的手已經(jīng)不細嫩了，粗糙不說，還有倒戧刺，像蒼耳一樣扎人。平時要是奶奶來拉我的手，我會逃，可今天是我主動拉起了奶奶的手。我知道奶奶是我的保護神。

一邊朝屋里走，我一邊仰起臉對奶奶說：“奶奶，我們不怕，對嗎？”

“對！”奶奶低頭看著我，響亮地回答。

進到屋里，奶奶讓我取下背包，扒下我身上那件被汗水濕透了的T恤衫，用一條干毛巾替我擦起身子來了。這下奶奶看到了我掛在脖子上的那個藍色小球，手一哆嗦，不由得叫了起來：“這就是食人妖的那個水晶球嗎？”

“就是。”我點了點頭。

奶奶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斑@么小……我沒想到它這么小……”奶奶佝僂下身子，把頭湊了上來，一雙瞇縫起來的眼睛幾乎要貼到我的胸脯上了。

“奶奶，我摘下來給你看——”奶奶老花眼，我怕她看不清楚，就要把那根繩子從脖子上摘下來。誰知奶奶一把就把我的手腕給按住了，聲色俱厲地喝道：“別摘，別摘，千萬別把它摘下來！”她這一下按得好重，差點把我的骨頭給按碎了。我痛得“哎喲”一聲叫了起來。

“記住，不要把它從你的脖子上摘下來！”奶奶沒有把手拿開，她的眼光好兇，好像我不點頭答應她就要一口把我吃掉似的，我嚇得連連點頭，她這才把手松開。

接下來，她又連說了兩句莫名其妙的話。第一句是：“它已經(jīng)屬于你了?！钡诙涫牵骸爸灰阕约翰话阉聛?，任何人都摘不下來。”我沒聽懂，也沒接她的話茬兒。因為我有點生氣，或是說我被嚇著了，我長到十歲，奶奶還從來沒有這么粗暴地對待過我呢。不過，她好像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tài)了，于是臉上重新堆起笑容，對我賠起不是來：“奶奶掐疼你了嗎？來，讓奶奶給你揉揉?！蹦棠坍吘故俏业挠H奶奶，雖然她的手像砂紙一樣粗糙，可給她這么一揉搓，我不但手腕不疼了，連氣也不生了。

接下來，奶奶說出了一段讓我目瞪口呆的話：“呃，奶奶其實是想告訴你，這個水晶球過去的主人是食人妖國王的女兒，也就是食人妖公主，可現(xiàn)在它重新選擇了主人，它選擇了你……”

“我？”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我腦子缺氧了。我像一條缺氧的金魚一樣，愣在那里張大了嘴巴。

“是你?！蹦棠滩幌袷窃陂_玩笑。

“這怎么可能？”這不符合常識，我用我的理論和奶奶展開了交鋒，“水晶球又不是寵物狗，一個主人不要它了，會選擇另外一個主人。再說了，”我用手抓起那個小球，在奶奶面前晃了晃，“它又不是活的。”在我眼里，即使是在食人妖王國，它也不過是一個會發(fā)光的圓球而已。

“不，”奶奶不緊不慢地說，“它有思想?！蹦棠痰幕卮鹱屛腋映泽@了。

“思想？你說這個小球有思想？”如果這時候奶奶不是站在屋子中央，而是躺在床上，我真要以為奶奶在說夢話了?！斑B昆蟲都沒有思想，它會有思想嗎？看到漂亮的女孩，它會心動嗎？聽到有人說它壞話，它會生氣嗎？不要說什么思想不思想了，你看，一離開食人妖王國，它不但失去了魔法，連光都發(fā)不出來了。”

我以為奶奶甘拜下風，不會再說話了，可是她又開口了：“它并沒有喪失它的魔法，只不過是冬眠了。”

“冬眠？”一個摸上去和普通的玻璃球沒什么兩樣的小球會冬眠，這太荒唐了吧，我只好又開始展開新一輪的反擊，“熊會冬眠，癩蛤蟆會冬眠，可、可這個沒生命的小球怎么會冬眠？”

我急，可奶奶不急，她又把話題給繞了回來：“它沒有生命，可它有思想?！?/p>

我只好認輸：“好好，它有思想，它和我一樣有思想。它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會像我一樣想獻殷勤，聽到有人說它壞話，會像我一樣想找機會報復……”你以為我真的認輸了，你錯了，世界上最不容易扭轉的是什么，對，就是思想。我后退一步，是為了像拳擊手一樣重拳出擊?！熬退闼兴枷?，可是奶奶，它為什么要冬眠呢？一個小球，我知道它是一個水晶球，一個水晶球也要過冬嗎？”

奶奶一手托著下巴，一手叉腰，看著天花板，好像在那里琢磨如何跟我深入淺出地解釋這件事。

“別忘了，現(xiàn)在我們這里可是夏天??！”我抓緊時機，又刺了她一句。想不到我這一刺不要緊，奶奶還真的就從夏天說了起來：“水晶球不屬于我們這個世界，對于它來說，我們這個世界可不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天，而是一個充滿了危險的冬天。它冬眠，是為了把自己保護起來，不想受到傷害?！?/p>

“它冬眠了，還有思想嗎？”我問。

“當然沒有了。一開始冬眠，它就進入了一種昏睡狀態(tài)?！蹦棠滩患偎妓鞯卣f。

“那就不對了呀，”我嚷了起來，“你不是說它選擇我當它的主人了嗎？這不是思想嗎？它冬眠沒思想了，怎么還會選擇我？”

奶奶又拋給我一句話：“這是它在冬眠之前做出的決定。”

我又問：“那它什么時候會蘇醒過來呢？”

這下奶奶有點犯難了：“這個嗎，這個可不太好說了，可長可短。往長里說，它可能一個世紀、一百個世紀都不會蘇醒，你就是變成了一副骨頭架子，它還會掛在你的脖子上。往短里說，它可能明天就蘇醒過來。沒人知道它什么時候會蘇醒過來，只有它自己知道。我不是說過了嗎，它有思想，它是一個魔法之球?！?/p>

“它知道什么呢？”我一頭霧水地問。

“一是知道它自己安全了，比如說它重新返回到了它自己的那個世界?！?/p>

“二呢？”我問。

“二是當它發(fā)現(xiàn)自己遭遇了危險，比如說它會被毀滅?！?/p>

“它要是蘇醒過來，會怎么樣呢？”奶奶的話，我半信半疑。我用手指摩擦著掛在脖子上的小球，心想，它真有奶奶說的這么神嗎？

“它的魔力就會在一瞬間爆發(fā)?！蹦棠套隽艘粋€宇宙大爆炸的動作。

我兩眼放光地問：“是什么樣的魔力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蹦棠淌忠粩?，回答我說。

奶奶的回答讓我太失望了。

不過，我不得不承認，今天奶奶已經(jīng)是超常發(fā)揮了。今天奶奶不是往日的那個奶奶，我往日的那個奶奶，不過是一個住在鄉(xiāng)下的普通老太婆，不可能對這個水晶球知道這么多，一定是有人講給她聽的。

既然是這樣，我決定再多問一些關于水晶球的事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