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繩玉
在紀念黃埔軍校成立90周年的日子里,筆者與原民革蘇州市委辦公室主任、86歲高齡的張式定老先生共話黃埔舊事,不勝感慨多多。
張式定一家三代結緣黃埔。祖父張家瑞是黃埔軍校籌建元老,其父張紀云為黃埔第一期學生,弟弟張式安為黃埔二十四期(臺灣鳳山軍校第一期)畢業(yè)生,世譽張家為“黃埔世家”,在黃埔軍校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
黃埔軍校的人,一般認為不是共產黨人,就是國民黨人,而以國民黨居多,且多從事軍政事業(yè)。其實不然,張家的經歷,反映了他們還有另一種不同的選擇,他們的生活軌跡也是歷史和時代的一個映像。
熱血的冷卻
張家瑞,號席卿,1873年生于浙江奉化一農家,在各方資助下,完成私塾學業(yè)。其時,清廷腐敗,國運日衰,受康、梁影響,張家瑞常懷憂國憂民之心,認為要改變現(xiàn)狀,惟有革新;要革新,當務之急就要廢除科舉,創(chuàng)辦新學,造就新人才,于是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鳳麓學堂,組織群學社,親自執(zhí)教,向學生灌輸進步思想。1903年,17歲的蔣介石進入鳳麓學堂讀書,與張家瑞有了師生關系,張家瑞成為蔣介石早年走上革命道路的啟蒙者,蔣一直尊稱張為先生。
張家瑞追隨孫中山,從同盟會到辛亥革命,討袁、護法,一路走來,始終滿腔熱血,忠心耿耿,深得孫中山信任,蔣介石也奔走其間,兩人是同鄉(xiāng)加師生,情誼不一般。1923年8月,蔣介石率“孫逸仙博士代表團”,赴蘇聯(lián)考察?;貒?,蔣邀請張協(xié)助共同撰寫了《訪俄報告》,呈稟孫中山。這時他倆關于要建立軍事學校、培養(yǎng)革命軍人的想法與孫中山不謀而合。1924年1月24曰,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決議成立黃埔軍校籌備委員會,經孫中山任命,蔣介石為籌委會委員長,張家瑞等7人為委員,張兼任秘書。正當創(chuàng)辦軍校各項工作積極開展之際,蔣突然借故辭職,出走上海。孫中山不得不暫時任命廖仲愷代理委員長,廖仲愷對張極為信任,他們和葉劍英等人一起忠于職守,盡心盡責,有條不紊地完成各項建校任務。張家瑞隨后又擔任軍校入學試驗委員會委員、校長辦公廳秘書,并和周恩來、何應欽、錢大鈞等被任命為校史審查委員,籌編軍校校史,張家瑞在軍校的創(chuàng)建和早期的管理中,其功甚偉。
東征、北伐,張家瑞均任要職,隨軍出征。北伐后,張家瑞對政治斗爭、軍旅生涯漸漸失去興趣,有意淡出,先后在皖北、淮北等地從事煙草檢查、鹽運等工作,在任揚州兩淮鹽運使任內,還主編《兩淮鹽政史》一書,就是這種在時人眼中羨為“肥缺”的差事,他也倦怠了。1931年,還不到60歲的張家瑞辭職退隱,在蘇州舊皇宮前槐樹巷內(今民治路幼兒園)筑屋定居,不問世事。不久,張家瑞遭受了兒子張紀云出家的沉重打擊。張式定說,父親最后的選擇注定了祖父革命理想泡沫般的幻滅。張家瑞年青時的激情和熱血,隨著時間與空間的交疊嬗變,漸漸冷卻??箲?zhàn)開始,他避居上海,并在上海迎接解放。在國家民族危難時刻,在中國共產黨需要他的時候,張家瑞仍然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建國后,中共上海市委、上海市民革組織十分關懷張家瑞,多次邀請他參加有關會議和社會活動,他多以年老體衰婉辭,最后完全閉門謝客。1957年夏,張家瑞因病去世,歸葬蘇州西郊王母山麓。
解甲入空門
張家瑞育一子一女,子張紀云,1898年也出生在奉化,已開始接受新式教育,在寧波浙江第四師范畢業(yè)后,從事教育工作。上世紀二十年代,正如孫中山所說,“去一滿洲之專制,轉生出無數(shù)強盜之專制,其為毒之烈,較前尤甚”,作為熱血青年的張紀云,同樣不能容忍。孫中山和父親開辦黃埔軍校的消息傳來,張紀云激動興奮,就聯(lián)絡了表弟一同去廣東報考軍校。一到廣州,張家瑞就訓斥兒子不事先稟告,不在家鄉(xiāng)好好教書,要誤人子弟,并不準他利用自己關系入校。張紀云表達了要投筆從戎的強烈的愛國決心,得到一旁廖仲愷的贊許,通過公開統(tǒng)一的報名、考試,成績合格,方才錄取入學,成為黃埔第一期學生。張紀云編入三隊,與陳賡同隊,還同宿舍,兩人相交甚篤,后來張紀云的思想受陳賡影響頗多。
張紀云在軍校受訓期間,突然患上重傷寒癥,病情日趨嚴重,父親工作忙,手頭也不寬裕,求醫(yī)問藥和照顧伺候,都遇到了很大困難。正在束手無策的危急關頭,廖仲愷抽出時間,親自過問,并請了一位廣州當?shù)氐牡聡t(yī)來診治,經濟上也設法解決。得此關照,張家父子終于擺脫困境,紀云的病情很快好轉并痊愈。就在此前兩年的一個夏天,張家瑞陪同廖仲愷夫婦在廣西梧州慰問部隊時,被大蜈蚣咬傷了腳踝,何香凝當即剪下自己的長發(fā)為張扎緊受傷的腳,抑止毒液擴散,為后來的搶救贏得了時間,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何香凝從那以后就一直沒有留長發(fā)梳發(fā)髻。所以張家父子對廖仲愷夫婦一貫的關心照顧刻骨銘心,沒齒難忘。1925年8月,廖仲愷遇刺身亡,張家瑞父子悲痛萬分,血淋淋的殘酷現(xiàn)實,使他們的心靈受到了極度刺激,也深深地教育了他們,對以后他們的經歷無疑都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
北伐開始,考慮到張紀云是老師獨子,蔣介石把他安排在司令部當秘書,但張紀云不愿被照顧,堅持要上前線。在攻克南昌的戰(zhàn)役中,他經受了血與火的洗禮,也親眼目睹了千古名勝滕王閣在熊熊烈焰中化為灰燼,心中很不是滋味。戰(zhàn)爭焚燒了城市,毀滅了文明!北伐后,又是連年征戰(zhàn)。日軍入侵,蔣介石不顧民族危亡,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調兵遣將,圍剿紅色根據地。面對江西境內漫山遍野橫七豎八的一具具年青尸體,張紀云想到了《尚書》中“血流飄杵”一詞,這種血腥的場面,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自己的腳下,他驚駭了!震撼了!1933年,已是中校軍銜、又在南昌行營蔣介石身邊做侍衛(wèi)官的張紀云,在別人看來前途無量的時候,突然看破紅塵,離開南昌,遁入九江孤山白雀寺拜主持德明禪師為師,削發(fā)為僧。此舉震驚整個侍從室,時任侍從室主任的錢大鈞立即電告蘇州張家,張家瑞和錢大鈞委派的蔣孝先兩人馬上趕往九江,總算把張紀云邊勸邊拉,帶回蘇州。在剿共前線,臨陣脫逃,按軍法論處是要槍斃的,為了掩飾這一“丑聞”,又為了好在老師及同仁面前有個交待,蔣介石說張紀云是犯了精神疾??!只給了開除軍籍的處分。從此,張紀云在蘇州家中,修行念佛,百事不問,終其一生。
淡泊與寧靜
張紀云又生二子三女,次子張式安,當哥哥的張式定說他從小就聰明好動,經常不著家。蘇州解放前夕,還是高中生的張式安參加了國民黨裝甲兵部隊,后隨軍去了臺灣,這一出走,同胞相隔就是半個世紀。張式安在臺灣入鳳山軍校學習,為軍校第一期畢業(yè)生,也即黃埔軍校第二十四期生,成了張家第三代黃埔人。1973年,臺灣紀念張家瑞百歲冥誕,蔣緯國特送大花籃,插花卡上自署“晚 蔣緯國 敬追思”。在裝甲兵軍營的張式安,與裝甲兵司令蔣緯國既有父輩之誼,又有總角之交,但很多同僚并不知道這層關系,他也是憑著自己的努力,一直干到中校軍銜任上退役,退役后從事水泥等實業(yè),卓有成效。大陸改革開放后,張式安數(shù)度往來于海峽兩岸,與兄長姐妹團聚,并為兩岸交流多有貢獻。
滄海桑田,千古風流,雨打風吹去,沉積下來的是中華民族厚重的文明。黃埔的故事,已經越來越遠,黃埔的傳統(tǒng)、文脈、精神,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源遠流長。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是我們這個民族千百年來仁人志士的不懈追求,但真正能達到這個境界的則鳳毛麟角。在風云詭譎、世事無常的百多年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黃埔世家三代人的追求修為,亦可謂佼佼者。張家瑞堪稱“帝師”,在事業(yè)鼎盛之際毅然離開政治權力的核心圈,就是在隱居蘇州的日子里,還照拂在蘇定居的蔣介石側室姚冶誠和年幼的蔣緯國,與蔣的胞妹蔣瑞蓮夫婦也往來密切,但他從不炫耀和利用這層關系,謀一己之私,以致長期以來默默無聞。其子更是跳出三界之外,青燈黃卷伴終生。孫輩個個自食其力,事業(yè)有成。長孫張式定連祖籍浙江奉化也不愿寫,而只改填蘇州,對近年來有報刊媒體介紹張家瑞時,往往都冠以“蔣介石的老師”來奪人眼球一事,很不以為然,真是何其淡泊,何其寧靜,在喧囂浮躁的今天,更是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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