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為裳
1
他說起我小時候的事,總是眉飛色舞。他說:“那時你粉嘟嘟的,誰都說我閨女長得俊。那個聽話勁兒更是少有,除了吃奶,就是睡覺,從來都不哭。我還尋思,我閨女是不是有點傻啊,怎么光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呢?為這,你媽好不樂意我呢。正好電視里趙忠祥演動物世界,里面有澳大利亞的小考拉,跟你一個樣,是個肉乎乎的小懶蟲?!?/p>
我糾正他說:“不是演,是趙忠祥解說。”他揮了一下手說:“對,是解說。我說,得,咱閨女就叫小考拉了。這名字叫出去,整條街的人都說,別看老景土,人家給閨女起的名字可洋氣著呢!”我捂著嘴笑,說:“爸,咱們都要好好的,咱們還要一起去澳大利亞看考拉呢。”
他粗粗的大手拍著我的手說:“誰讓我死都不成,我可得好好活著,不然我養(yǎng)考拉可不就賠了嗎?”
我說:“對,你一輩子都沒吃過虧,哪能臨了,還吃這么大個虧呀?!?/p>
他嘿嘿地笑了。
我看到媽轉(zhuǎn)過身抹眼淚。
他說:“考拉,我想吃門口那家店做的煎餅。”
媽說:“支使考拉干啥?我去買?!?/p>
他的手抬得很高,說:“你買的跟咱閨女買的能一樣嗎?”我說:“你等著,我去買。”
我買了一袋煎餅,挪到醫(yī)院的走廊就聽見病房里撕心裂肺的哭聲,媽說:“他爸,你咋就這么狠心呢?你走了,考拉咋辦呢?”
哥說:“媽,還有我,爸把考拉交給我了?!?/p>
我順著醫(yī)院走廊的墻壁坐了下去,煎餅從袋子里漏了出來,撒在大理石地面上。我說:“爸,你連閨女買的煎餅都沒吃上,你真是賠大了……”
2
街坊鄰居都說:“沒見過像老景那么疼閨女的,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也給摘下來呢!”
那時候家里窮,他在一家制衣廠的流水線上專門負責釘扣子,計件,每個月拿不到30元錢。有一年,我快過生日了,他問我:“考拉,要點啥禮物???”沒想到我張口就說:“要林瑤瑤那樣的布娃娃?!眿尩哪標⒌鼐屠讼聛?,嗔怪我說:“跟人家林瑤瑤比啥,她爸是廠長?!彼s緊用眼神制止媽。他說:“廠長有啥了不起,咱考拉考試總考第一名?!?/p>
我的生日那天,他真的舉著個布娃娃給我。我撅著嘴,扯著娃娃的白布裙說:“一點都不好看,我要穿紗裙的那種?!眿尩哪樕茈y看,說:“你慣吧,慣成祖宗了?!彼^我的手說:“這有哈難的呀,趕明兒我給娃娃做幾套衣服不就行了嘛!”我半信半疑:“你會做衣服?”他笑了:“考拉,我可是制衣廠的呀!”
我笑了,咧著豁牙問他:“你天天釘扣子,煩不煩???”他伸出手說:“煩啥,你看看,這手越用越靈活呢!”
我看到的那雙手瘦而骨節(jié)粗大。他除了釘扣子,還去幫人家做瓦工活。
那天晚上,我從夢里醒來,聽媽跟他說:“你太慣考拉了?!?/p>
他說:“咱不能虧著孩子?!?/p>
沒過幾天,他下班回家,背著手走到我面前,拿出一套灰色的蓬蓬裙,說:“咱給娃娃換新衣了?!?/p>
我咬著唇不說話。多難看的顏色??!他笑了,說:“考拉,知道這是給誰穿的衣服嗎?”
我搖搖頭,他神神秘秘地說:“囚服,給監(jiān)獄里的犯人穿的。咱可得好好地學習,好好做人,不然進了監(jiān)獄,連好看色兒的衣服都穿不上?!?/p>
我笑出聲來,說:“穿好看衣服,我也不進監(jiān)獄?!?/p>
他回頭沖媽說:“瞅咱家考拉,多懂事。”他一邊幫我給娃娃穿裙子一邊說:“這是我?guī)蛷S子里最好的裁縫家壘了3天小倉房她才給做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考拉,你長大了可得好好養(yǎng)老爸,不然,我可虧大了。”我給布娃娃鋪床,嘴上應付著他:“行,行,行。我長大了,買很多很多煎餅給你吃。”心里卻想:他可真夠磨叨的。
3
我上學的新書包還是他求廠里手藝最好的師傅給做的。他幫我背上,前后左右地打量著,說:“看咱考拉這書包,有錢你都沒地方買去。”
他扯著我的手去上學,我坐在教室里念“ā、o、e”時,他就站在教室門外看,看得那個小老師都有些不自在了,走過去把門關(guān)上。可他個子高,他的臉還是印到了門上面的窗上。
老師出來就對校長說:“那個老景是不是有毛病啊,是他閨女上學還是他上?。俊毙iL是他的同學,嘿嘿笑著替他打圓場:“他四十幾歲才得了這丫頭,愛得過火了點?!?/p>
小老師的話一語成讖。沒過多久,我從夢里醒來,喊腿疼。媽翻箱倒柜找出哥吃剩的半瓶鈣片給我吃了兩片,說:“考拉,別那么嬌氣,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腿都疼。”我吃了兩片,腿就不疼了??蓻]兩天,在學校操場上跳皮筋時,我一下子摔了下去。接二連三地摔跟頭,媽也害怕了,跟他說了實話,他生氣地說:“虧你跟考拉還骨血相連,都能做出這沒人味兒的事?!笔欣锏膸准掖筢t(yī)院跑下來,他蔫了??赡菚r的我,還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
大約一個月后,我被他從醫(yī)院背回了家。他說:“考拉,爸知道你腿疼,但你必須去上學,無論多么難都要上學?!蔽毅裸露攸c點頭。腿越來越疼,我也漸漸明白我的病叫股骨頭壞死,慢慢地就會走不了路。自此,我成了家里的藥罐子,哥對我說:“妹,你說你吃這些苦藥要是都換成好吃的多好。”他聽見了,就申斥哥:“你妹那是治病?!?/p>
舅舅、舅媽從北京來,家里的氣氛很怪。他不說話,悶著頭抽煙,媽抹眼淚。舅舅、舅媽轉(zhuǎn)了一圈說有朋友找吃飯,匆匆離開了。他扔掉煙頭說:“咱過咱的,不靠誰,我就不信咱考拉活不成了!”
4
東北的冬天真冷。那一年滴水成冰時,街頭盛傳西山出了黃大仙,能給善男信女治百病的靈藥。他動了心,跟媽說:“咱考拉不能就這么等著,我去求個藥,好了咱謝大仙,不好,也不搭啥。”媽除了抹眼淚,并不說什么。
他一去就是兩天。那晚,他敲開家里的門時,幾乎是被媽拖上炕的。鞋牢牢地凍在了腳上,媽使勁給他往下拉,哥也從炕上蹦下地,幫他脫鞋。鞋是脫下來了,他的腳凍得像胡蘿卜。他從懷里掏出個小酒瓶。說:“考拉,這是爸跪一宿求來的仙藥,咱喝了,病興許就好了?!彼幒攘?,病自然沒有好。后來的很多日子,他都一邊抿著酒一邊給我講這段往事,最后,他總是說:“考拉,你得好好的,將來養(yǎng)活我,不然,我可虧大了。”endprint
他不在制衣廠釘扣子了,開始跟著工程隊干。除此之外,他每天背著我去上學。最初還很輕松,后來慢慢地就感覺吃力了,他一邊背我爬3樓一邊說:“考拉啊,咱慢點長行不行?”說完又說,“慢點長也不行,你還沒長大,我就老了,那可咋整?”
那時,我已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了,動不動就掉眼淚。他說:“我閨女有啥愁的呢?又漂亮又聰明,將來老爸老媽還指著得你的濟呢!”
我破涕為笑,問:“啥叫得濟???”他說:“就是指著你養(yǎng)活呢!現(xiàn)在我養(yǎng)你,將來你養(yǎng)我,就是這個理?!?/p>
吃了太多治股骨頭的藥,我的心臟開始出現(xiàn)問題。動不動就心虛氣短,腿也終于站不住了。醫(yī)生說:“這孩子恢復健康的可能性不大,還上啥學?”因為這句話,一向與人為善的他鬧到了院長室。他說:“你們這是救死扶傷的地,咋能說出這種話,她再病,再不好,她是我閨女,她是我的心尖子!”
我躺在家里,看他給我買來的書。我有時對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他就說:“這有啥,咱先看著這些書,將來不就有用了嗎?”
除了他,沒人相信我會有將來。
5
我開始在報上零零碎碎地發(fā)些小文章,不過豆腐塊大,掙個3元5元錢,他總是大吵大嚷地鬧得街知巷聞,他說:“我家考拉掙的是文化人的錢呢!”我嗔怪他,他不以為然地說:“咱又不偷不搶,光明正大地掙錢,憑啥不能說,我還指望你養(yǎng)我老呢!”我撅嘴說:“知道啦,從小說到大,煩不煩?!彼俸傩α耍骸盁┠男?,這是你欠我的,想賴可不成!”
那天我無意中念叨了幾句,在晨報上發(fā)的稿子也不知道有沒有樣報,上次的就沒寄來。
干了一天活的他三下五除二消滅了兩個饅頭就出門了,一個小時后,陌生的電話打進家里,問有沒有一個叫景春田的人。媽聽了兩句電話手就抖個不停,哥接過來,聽了,臉煞白。
他出事了,為了給我買那張晨報,他走了3條街。最后在一個小報攤上真找到了寫有我的名字“考拉”的那張報紙。他剛要付錢時,一個醉鬼把那張報紙抓到了手里。他的手里拿著二兩豬頭肉,他說要拿那張報紙包那塊肉。他當然不同意,兩個人爭執(zhí)起來,沒想到酒鬼身上帶著刀,掏出來就給了他一下子。
那一刀正扎在肝上,他在醫(y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墒?,那一天,他突然醒了,說了很多話,說起我小時候的事。說他還指望讓我報答他。可他怎么能說話不算話,說走就走了呢?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我又一次看到了舅舅、舅媽。媽揪住他們,說:“現(xiàn)在還來干啥,看我家的笑話嗎?”
舅舅說:“姐,我們想把考拉帶回去……”
那天,在醫(yī)院的長凳上,我第一次聽完整了我的故事,他從來都沒跟我說的是,他不是我親爸,準確地說,他是我的姑父。舅舅、舅媽才是我的親生父母。那年,舅舅、舅媽做了北漂一族,沒辦法帶了姐姐又帶我,便把出生3個月的我送到了他家,他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歡得不得了。他叫我考拉,叫我閨女,后來,我生了病,我的親生父母怎么也不肯接我回去。他說:“我本來就沒打算讓考拉跟著他們,咱考拉這么好的孩子跟他們,我不放心?!?/p>
就這樣,他養(yǎng)了我22年,沒喝過我給他倒的一杯茶,沒吃過我給他買的一塊煎餅,沒穿過我買的一件衣服,就離開了。哥說,他讓你去買煎餅,是想囑咐我好好照顧你,他說,如果你不愿意跟他們回去,就留下來……
我跪在他的棺前。大聲喊:“爸,你說過要考拉還欠你的賬的,你說過不能讓養(yǎng)考拉的賠率太高的,你咋說話不算話呢?”
地上的黃紙飛上天,我似乎聽到他在說:“考拉,你要好好活著,這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周小林摘自《人生與伴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