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一場肺炎把人折磨得這么狼狽!
起先以為是一次普通的感冒,哪知道咳嗽的爆發(fā)是如此猛烈。2月3日還是幾聲輕輕的咳嗽,好像是咳嗽之神對我的試探,看我沒有招架之力,它就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了。第二天我咳得死去活來,咳得胸前脹起了一個腫塊,咳嗽時這個腫塊呈放射性劇痛,一直痛遍全身,而且常常伴隨著一種令人恐懼的窒息感,如果不是拼命克制,很可能就會咳得昏厥過去。于是每次想要咳嗽時,我?guī)缀跸窠?jīng)歷末日審判似的,全身的骨頭和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偏偏這咳嗽又是爭先恐后而來,它是如此地氣勢洶洶,咄咄逼人,窮追猛打,不給我片刻喘息的機會。
然后各種各樣的折磨一擁而上:咳血、哮喘、頭昏、失眠、虛弱、氣悶、心慌、心悸、盜汗……簡直不像個人了!經(jīng)醫(yī)院診斷是肺炎,我猜測是患了感冒后,因身體抵抗力差,才發(fā)展成了這可惡的肺炎。掛了十天的青霉素和“左克”(后來看到女詩人趙麗華的一篇文章,說她掛“左克”差點丟了命),又吃了一星期的“拜復(fù)樂”,然后往自己的胃里灌了三十多貼苦得要命的中藥……這期間真可以說是度日如年,一分鐘一分鐘地在那里苦熬。沒法做任何事情,洗幾個碗也會累得氣喘吁吁,接個電話多說幾句就上氣不接下氣。幸虧可以上網(wǎng),上網(wǎng)時會分散一些注意力,少咳幾聲,但上網(wǎng)時間稍長一些就累得吃不消。我的一些學(xué)生一定要來看我,我說我沒力氣說話,勸他們不要來。他們還是來了,而且一下子來了九個。他們送來了一些水果,搶著說了一些安慰的話,還把他們從長輩那里得來的治咳嗽的經(jīng)驗一古腦兒傳授給我。他們很體諒我,呆了十來分鐘就告辭了。他們來以前,我準(zhǔn)備好了一些書要送給他們(主要是自己的散文集和小說集),但我生病生糊涂了,他們告辭的時候我居然忘了把書送給他們。
偏偏這個2月老是凄風(fēng)苦雨,陰寒襲人。偏偏我又是個凡事喜歡往壞處想的憂天的杞人。醫(yī)生診斷為肺炎之前,我連最悲慘的結(jié)果也想到了,當(dāng)醫(yī)生說是肺炎時,我反而松了一口氣。胸前的腫塊曾經(jīng)給了我很大的心理壓力,但經(jīng)外科醫(yī)生和骨科醫(yī)生診斷,沒什么要緊。后來因為肺炎遲遲未愈,醫(yī)生懷疑是肺結(jié)核,又把我嚇了一跳。肺結(jié)核雖然不是絕癥,但它的傳染性很強,這就意味著我將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必須斷絕和所有親友的交往,我將與世隔絕——這讓我黯然神傷。好在CT檢查的結(jié)果仍然是肺炎,而且在好轉(zhuǎn)之中,提到喉嚨口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3月9日,這個冬天飄下了最后幾片雪花,第二天太陽就出來了。當(dāng)陽光灑在我的身上,我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稍稍恢復(fù)了做人的尊嚴(yán),被病痛折磨的日子總算快熬到頭了。雖然身體還很虛弱,有時還咳嗽,還氣悶,還煩躁,但痛苦的感覺畢竟在一天天地減輕。
這個冬天實在是個悲哀的季節(jié)。就在我生病之前,1月20日,我認(rèn)識二十多年的詩友梁健走了。四十八歲的梁健走得那么突然,讓我深感震驚。他走前兩個月,我還和他在一起在我家附近的白云賓館喝酒,席間談?wù)撟疃嗟木褪撬膬蓚€兒子。他不無傷感地談到:他和大兒子已經(jīng)十多年不見了,如果在街上相遇,他也認(rèn)不出自己的兒子……2月27日,我仍然沉溺于病痛中,上海的朋友郁郁打電話告訴我:邵揶走了。邵揶是我相交二十多年的老朋友,雖然相隔萬里,但他每隔兩三年就會來嘉興住上幾天,我們之間有著深厚的情誼。他的死讓我感受到一種實實在在的悲傷。我想,我生的這一場病,是不是上帝讓我的靈魂和身體感應(yīng)這兩位特立獨行的朋友的死亡?
3月8日,我仍然被病痛折磨著,就在這一天,詩人張棗在德國去世,他和梁健一樣,也只有四十八歲!我沒見過張棗,但我非常熟悉他的一首詩——《鏡中》,特別是這首詩的最后兩句,我一直奉為當(dāng)代詩歌中的經(jīng)典,年年都講給學(xué)生聽:“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初春,正是梅花落滿南山的時節(jié),張棗的詩人之魂也隨著梅花一起落滿了南山……
承蒙上帝的眷顧,我一生中被疾病折磨的日子并不多。除了這一次肺炎之外,一生中最大的一場病是十七歲那年的肺結(jié)核。那是1970年,我在海寧化肥廠鍋爐車間干了十個月,這是繁重的體力活,當(dāng)時我長得瘦骨嶙峋,加上營養(yǎng)不良,加上鍋爐車間的煙塵和化肥廠毒氣的侵襲,再加上青春期憂郁,我得了肺結(jié)核,大口大口地吐血。魯迅、蕭紅都是患肺結(jié)核去世的。假如我早生一二十年,肺結(jié)核就是不治之癥,幸虧在我得肺結(jié)核的1970年,已經(jīng)有了治療肺結(jié)核的特效藥——雷米風(fēng)和鏈霉素。但當(dāng)時我的心情還是很壓抑,整整五個月斷絕了和朋友們的來往。我在病痛中寫下一篇七八頁的《心靈痛感》,其中的悲哀和絕望不忍卒讀,不久我就把它付之一炬了。五個月之后我的病尚未痊愈,我就上班去了,因為病假超過半年,化肥廠就會無情地把我除名,而當(dāng)時能進工廠工作是何等不容易。上班后,我仍然在鍋爐車間干繁重的體力活,仍然每天八小時呼吸著鍋爐車間嗆人的煙塵和化肥廠的各種毒氣——幸虧我死命抓住了1977年的高考這根救命稻草,才匆匆逃離了這個謀殺我的肺和我的氣管、喉嚨、鼻子的地方。至今,我身上的這四個器官仍然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它們對煙霧、灰塵、氣味、寒冷特別敏感。三十三年過去了,我沒有再跨進化肥廠一步。去年深秋,我獨自爬上海寧東山俯瞰化肥廠,那里仍然是煙塵繚繞……是不是就在這個時候,往事像一股寒流那樣侵入了我弱不禁風(fēng)的肺,才潛伏下一場兩個月后發(fā)作的肺炎?
人是多么脆弱的東西,幾個肉眼看不見的細菌和病毒,就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我為自己年輕時代的狂妄感到羞愧。十七歲那年,我和幾個朋友站在海寧東山頂上,望著浩茫無涯的天地,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情竄上心頭,我慷慨激昂地宣告:我們要做這個偉大時代的偉大人物!那是1970年,災(zāi)難重重的時代,“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的時代,荒謬和罪惡的時代,我居然把它看成偉大的時代。說完這句豪言壯語后不久,上帝就用一場肺結(jié)核來懲罰我的狂妄和愚昧。
那么這一次,上帝是用肺炎來懲罰我的什么罪過呢?我想,我肯定是有很多罪過的。
在病中,我特別清醒地知道:人,實在比一粒螞蟻強大不了多少,隨時隨地,命運之神會驅(qū)使幾個小小的細菌和病毒把我們押往永遠的黑暗。我們活著一天,就要感謝命運的恩典,感謝上帝讓我們享受如此多姿多彩的生活,感謝所有陪伴我們一塊兒棲居在這個世界的親友,尤其要感謝那些時刻牽掛著、關(guān)心著自己的人。
在被疾病折磨得垂頭喪氣之時,我對健康的人生充滿了留戀與向往。只有在這樣的時候,籠罩生活的層層煙靄才會被自己的覺悟驅(qū)散,人生的真諦才會像清清小溪中的鵝卵石一樣被自己看個分明:跟身體健康,心靈健康相比,世上的名利和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些狹隘的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做一個善良的普通人,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