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遙亭
1
去一趟北極村找北,是我一個很久的夙愿。去了以后,發(fā)現(xiàn)好像走了一回遠(yuǎn)房親戚。
2012年4月初的一天下午,踏著北中國地平線上的落日余暉,我獨自一人來到了中國最北端的漠河。一下火車就直接打了老周的出租車去了日思夜想的北極村,在縣城沒有做一刻停留。
我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要么是夏天,要么是冬天。初春的北國蒼黃而蒼涼,一點兒也不好看。
2
星光點點,夜幕降臨,好似夢游一般來到了黑龍江邊的北極村。
司機老周把我?guī)У搅私呉粦艉苡忻摹袄畲髬尅鞭r(nóng)家小院。剛一洗漱完畢,王大叔就端上了一盤青椒炒雞蛋,一碟小黃魚,一盆面條,還有一壺東北高粱酒。我和司機老周舉杯笑談,一頓地道的農(nóng)家飯溫暖了我一路遠(yuǎn)行的風(fēng)塵。我們吃飯的時候,王大叔告訴我,現(xiàn)在是旅游淡季,一天沒啥(客)人。李大媽上四平二閨女家看外孫去了。他一邊與我們說話,一邊彎下腰給炕洞口添加柴火,為我燒熱了火炕。
飯后茶余,月上中天。體內(nèi)燃燒的高粱酒刺激著興奮的神經(jīng),睡意全無。我回屋穿上皮夾克,戴上皮帽子和棉手套,一個人信步來到向往了好多年的黑龍江邊。月高風(fēng)寒,這條冰封千里的大江還在冬眠。這里沒有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浪漫閑愁,只有一面冰河橫臥夜幕中的蒼涼壯觀。江風(fēng)清冷,邊村無眠。晴朗的月光指引著我來到邊陲江畔。星光閃爍,群山幽暗。一個人像是一粒流沙一般沉默在無邊的暗夜中,頗有一種往事越千年的人生滄桑感。一個聲音縹緲而來——“知音若相問,孤身萬里浮?!背醮褐?,一艘擱淺的游艇停泊在岸邊的卵石灘上,猶如行者不舍晝夜地在長路上懸浮漂泊。今夜的我,像是游子回到了久違的鄉(xiāng)村,外面的世界離我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站在江邊的冰雕旁點燃一支香煙。邊陲漁村,哨塔無言。黑龍江,這條著名的界河今夜就在我的眼前。煙火明滅,思緒如一條巨龍瞬間飛躍時空,穿入星月相映的浩渺云端。
風(fēng)來了,人醒了。我站在“神州北極”的石碑前自言自語。
我給遙遠(yuǎn)的烏魯木齊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從西北的新疆來到了東北的黑龍江。我的妻子兒女牽掛著我的行程。千萬里顛簸輾轉(zhuǎn),我不僅為了找北,更是為了安頓好漂泊不定的心緒。久違了,好像故鄉(xiāng)寧靜的月光重新回到了我靈魂的領(lǐng)地。那是一輪今生最美最純的上弦月,比我出生在黃土高坡上的那一輪月光還要美。那是一種空曠絕倫的美,美得讓人心醉,今生僅有一次就夠了。美得讓人只想留駐在這個極地邊村,不再留戀滾滾紅塵。
酒勁兒消散,寒意襲來了。農(nóng)家小院的王大叔為我燒熱了火炕,我得回屋了,明天一早再好好看看這神奇的北極村。
3
清晨五點鐘的時候,北極村的太陽已經(jīng)穿透窗簾,叫醒了我這個旅人。
我早早起身,拿著相機跑到江邊去看日出。陣陣寒風(fēng)擋不住一輪通紅燦爛的朝陽破空而出。初陽從黑龍江對面的山嶺旁冉冉升起,嬌嫩的陽光穿越俄羅斯外興安嶺的松樹林,從冰封千里的江面上輕盈地滑了過來,給晶瑩剔透的冰河上灑落一層童話般的光澤,難怪本土女作家遲子建在這里寫下了著名的《北極村童話》。
我們?nèi)齻€人圍坐在一起吃了一頓早飯。司機老周開車帶我去找北。
在最北點的石碑前——我找到北了!北,北,北。那里的石碑上有多種字體雕刻的北。大小各異的北,五顏六色的北,篆隸行草楷的北,在那里握手搞了一個北的大聚會。它們好像在說——歡迎您,五湖四海的朋友們!
晨曦燦然,隱約可見江對岸俄羅斯人家的紅頂小木屋。樟子松、白樺林和野草們?yōu)檫h(yuǎn)離鬧市的北極村編織了一件溫暖舒適的棉大衣。山野清冷而干凈,莽林寧靜而安謐,邊地空曠而遼遠(yuǎn),島上的黃茅草在風(fēng)中自語喃喃。天藍(lán)藍(lán),心陶然,雪皚皚,情悠悠。站在138號界碑跟前,清風(fēng)拂面,我像一個無名將軍一般檢閱著眼前河山,胸中涌出無限激情。這就是我,一個來自西北邊城旅行者心中的北極村。
孤村——我是你多年不見的兄弟。
4
剛上高中的那一年,大興安嶺的一場森林大火灼痛了我的青春記憶。
20多年后,初春的一天黃昏,結(jié)束了北極村的游歷。我獨自一人坐在漠河火車站對面的小旅館里等車的時候,翻閱著剛在新華書店購買的《北極漠河》一書??吹?987年“5·6”大興安嶺火災(zāi)紀(jì)實這一歷史事件時,我獨自咀嚼著8萬軍民奮戰(zhàn)一個月滅火的慘痛回憶,任憑淚水模糊了雙眼。大興安嶺,這個林海蒼龍一般的地理名詞早已雕刻在我遼闊的視野中。千里迢迢,尋尋覓覓,為了還愿一份遲到的牽掛,為了探望林海雪原深處的北極人家?;鸸鉀_天的那一段傷痕已被歲月漸漸撫平。旅館的窗戶上釘著一層很厚的塑料紙,窗外的幼林在緩慢生長。這里的極地氣候漫長而寒冷,一年當(dāng)中僅有100天無霜期。此時人間四月天,我的家鄉(xiāng)關(guān)中平原早已春暖花開,我這個游子卻在邊地旅途中遲遲徘徊。
開車的時間快到了,我倒掉了杯子里的茶水,擰滅了指尖的煙頭。拿起行李離開旅館時,老板娘和幾個女人圍坐在門廳的火爐旁正在打麻將。她一邊象征性地朝我打招呼:“——再來呀!大兄弟!”一邊將手中的麻將“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九條”!我用兩分鐘不到的時間穿過馬路邁上站前的臺階,進門安檢,右拐一步便是旅客稀少而空蕩的小型候車室。
5
人已經(jīng)回到寄居新疆的家里半年多了,神卻流浪在漠河北極村的旅途遲遲不回來。
5月13日這一天。我從烏魯木齊給北極村的李大媽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她用爽朗的東北話告訴我——5月初就已經(jīng)開江了,家里最近已經(jīng)住滿了游客,江上的游艇開始拉著客人上黑龍江源頭看風(fēng)景了。我說,王大叔在屋子里培育的小菜苗移栽到院子了嗎?她說,現(xiàn)在還早了點,白天晚上溫差太大,得等到6月初,就不下霜了,山上的杜鵑花差不多也就開了。
她問:“——那個,什么時候再來呀?”
我說:“——這個,說不定哪天就去了。”
一種意猶未盡的親情留在了北極村。那里,太適合一個疲憊的人歇腳獨處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