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yuǎn)清

那天霧氣很大，七八米之外就看不見人影，灌木叢影影綽綽，高高低低，就像鬼影在晃動。那么大一片山，就她一個女人，張山梅難免有些害怕，邊走邊看這荒山野嶺深處是不是藏著危險。那時，天還淅淅瀝瀝地下著“罩子尿”，頭發(fā)濕了，褲腳濕了，衣服也潮潮地貼在身上，一陣寒意襲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張山梅那天爬上那個險峻的山峰，是她早就想好的，山路陡峭，曲曲拐拐，左邊是石壁，右邊是懸崖，人一旦落下去非死即傷。山上的野生天麻被人找了好多遍了，那座山因?yàn)殡U峻，很少有人來，張山梅十多歲時跟父親來采過藥，挖過天麻，曾經(jīng)聽到過狼的嚎叫，見到過老虎的腳印，后來就不敢來了。

事后，我問張山梅，你一個女人敢爬那樣高的山？她說，我們農(nóng)民不像你們老師，個個月敲鐘、吃飯、蓋章拿錢，實(shí)在是窮得沒辦法了，才麻著膽子上那座山。大娃、二娃前個星期說，學(xué)校通知交錢買字典、買輔導(dǎo)資料，慢一步交，老師就叫請家長，那要羞死人?。√鞖鉂u漸涼了，大人孩子也要添衣服，這也要錢，那也要錢，這錢從哪里來？

這也倒是，難為一個女人了。

張山梅的男人老王，是一個悶葫蘆，一棒棒打不出兩個臭屁，只會低頭抽葉子煙。這也難怪他，他的一只腳殘疾，做不了重活，上山找天麻的事只有自己了。她正瞎想著，腳下一打滑，一個趔趄坐在地下。媽呀，好運(yùn)真的來了，面前好大一簇天麻。天麻的苗已經(jīng)長出五寸左右了，好多苗苗擠在一起，至少要刨十多斤。

孩子買字典、輔導(dǎo)資料的錢有了著落，她高興得差點(diǎn)笑出了聲，拿起鋤頭就挖天麻。突然，“咯吱”一聲，有聲音從前邊傳來，是樹木被折斷的響聲。張山梅順著那個響聲看去。這一看，驚出一身冷汗，汗毛頓時豎了起來，在正前方山崖邊，一個黑乎乎的動物站在那里，那東西正往她這邊看，小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張山梅心跳得厲害，不知怎么辦。她雖說在山里長大，并沒有見過這種狗不像狗狼不像狼的動物。那個黑家伙小眼睛盯著她，嘴筒子倒不長，有點(diǎn)像狗，但比狗大得多，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像披著一件黑緞子衣服。張山梅小腿發(fā)抖，下意識地地提起鋤頭。那東西盯著她，向前移了幾步，看著她提起鋤頭，便警覺地停了下來。

在這綿綿的大山里，一個柔弱的苗族婦女和一個兇猛的野獸就這樣對峙著，誰都沒有向?qū)Ψ桨l(fā)起進(jìn)攻。

四周此時靜得出奇，連細(xì)雨灑在樹葉上的淅淅瀝瀝的聲音也讓她寒戰(zhàn)不已。張山梅聽到自己“咚咚咚” 的心跳聲和那個黑東西的呼呼的喘息聲。她想后退，但很快打消了那個念頭。一旦后退，那東西說不定就撲了過來。

突然，“嘩啦”，又是一聲脆響，那聲音在靜靜的山上顯得那樣突兀、驚悚。可那聲音不是黑東西發(fā)出的，而是來自那個黑東西的后邊，估計(jì)是什么動物碰著樹木，那黑東西驚了一下，笨拙地轉(zhuǎn)過身去，向著發(fā)出聲音的灌木叢張望。張山梅猛然醒悟過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她轉(zhuǎn)身就跑，一路跌跌撞撞，中途摔了好幾跤，也顧不得山路兇險，等她趕回家，人已狼狽不堪，加上驚嚇，累得半死。男人看到老婆一身的泥巴，散亂的頭發(fā)，臉色蠟黃，吃了一驚，問張山梅，你撞著鬼啦？張山梅定了定神說，也差不多撞著鬼了，便把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男人說，你知道那東西叫什么？狗熊！天好地好，你沒有被狗熊給撕了。

男人告訴老婆，大躍進(jìn)那年，鄰村的老拐頭上山打山雞，順帶挖點(diǎn)天麻，剛打了一只山雞，火藥和鐵砂子還來不及裝進(jìn)槍里，冷不丁一只狗熊躥出來，老拐頭躲閃不及，被狗熊咬傷了半邊臉，耳朵被咬掉一只，人破了相，在醫(yī)院躺了三個月，總算撿回一條小命。

張山梅聽男人這一說，驚得半天回不過神兒來，要不是那個什么動物出現(xiàn)，吸引了狗熊的注意力，自己的小命恐怕也完了。

過了兩天，張山梅對男人說，這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那一簇天麻少說也有十多斤，等過幾天我還要去。男人說，還去？你這婆娘簡直是吃雷的膽子，不怕那只狗熊？你不要命啦？張山梅說，不去，你拿錢來給兩個娃娃買字典、買輔導(dǎo)資料？你那條褲子破了洞，屁股都要露出來了，你不羞，我還替你羞呢！說到掙錢，男人頓時啞口了，那是他的軟肋，他一個廢人，哪有錢啊？

天麻這東西，生長在滇東北山區(qū)，是一種名貴藥材，城里人最喜歡來買，說是燉雞燉排骨吃，滋補(bǔ)效果好得很，用蜂蜜泡天麻，治療頭暈有奇效。張山梅她們苗家人一般舍不得吃，挖著天麻就拿到街子上賣，換點(diǎn)油鹽錢。城里人說，天麻最好的是夢麻，也就是冬天的天麻，因冬天麻苗沒有出土，質(zhì)量好。再就是清明節(jié)前的天麻，苗剛冒出土，也不錯。清明以后，苗長出來了，天麻就出空了，質(zhì)量就大打折扣，也賣不著好價錢。張山梅那天上山，已經(jīng)是中秋節(jié)了，天麻苗不短，雖說價錢不是太高，但她有辦法，挖回去將天麻苗剪了，用麻線穿了吊到火爐上邊慢慢炕，等干了拿去賣，城里人分不清是什么時候挖的，就說是夢麻。

再說，那只狗熊也不可能天天守在那里不動，它總要挪挪窩吧！張山梅這樣想，其實(shí)心里還是害怕，那畢竟是一只熊??！她跑到我們學(xué)校，把弟弟張山羊拉到一邊，把上山挖天麻的事說了，要他陪著上山為自己壯膽。她弟弟是我們學(xué)校從苗寨請來的炊事員，雖說在學(xué)校工作，但苗家人的習(xí)慣，對山上野物情有獨(dú)鐘，下扣子、安夾子、張網(wǎng)、放藥、槍打，總之，喜歡與野物較勁。有時，他周末打著山雞、野兔，就拿到伙房里紅燒出來，再炸一碗干洋芋片，邀約我們幾個平時處得好的老師一起喝酒。酒喝醉了，舌頭卷、眼睛紅了，他便唱起了苗歌，邊唱邊舞，那情景挺好玩的。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物質(zhì)生活十分匱乏，有時個把月難見一點(diǎn)油星星，腸子都生銹了，有點(diǎn)野味改善一下生活，是一件快樂的事，所以，我們都特別喜歡張山羊。

張山羊聽姐姐說要去打狗熊，頓時興奮起來，說我這一生打著過巖羊、麂子、山雞、野兔、竹溜，包括野豬，還沒有打到過狗熊，狗熊是個寶，皮子好，可做一件褥子過冬，熊肉味道不錯，熊掌更好，特別是那只舔掌，安逸著呢！那個星期六，他背上火藥槍與姐姐張山梅天還沒見亮就出發(fā)了。

張山羊?qū)ξ艺f，小周老師，等著我把大狗熊扛回來，給你們炒熊肉下酒。endprint

中秋以后是雨水較多的季節(jié)，山區(qū)的天老是灰蒙蒙的，像一個人沒有洗干凈的臉。雨其實(shí)并不大，但下起來沒完沒了，霧一起，毛毛雨就被托來了，不一會兒，身上的衣服就潮潮地貼在身上。

聽張山梅說，她一路上東張西望，小腿發(fā)著抖，生怕那只狗熊從林子里躥出來咬人。弟弟張山羊端著那支火藥槍，只要狗熊一出現(xiàn)就扣動扳機(jī)。張山梅順著原來的路爬上山，還真的又找到那一簇天麻，她大喜不已，確定周圍沒有危險后，叫弟弟小心點(diǎn)兒，她就開始挖天麻。她那天背了一個小背簍，乖乖，連苗苗一起，幾乎裝滿了一背簍。天麻挖完了，她拿出蕎粑粑分給弟弟吃。弟弟說，你好運(yùn)氣，挖了這么多，要賣不少錢呢，只是狗熊沒有蹤影，可惜！

張山羊?yàn)榱吮Ｗo(hù)姐姐，沒有去尋找其他野物，端著槍瞄著那些蓬蓬勃勃的灌木，專等那只狗熊出來領(lǐng)死。他這一等算是白等了，失望得直跺腳，連山雞、野兔也沒有打著一只，心里未免有些惋惜，他叫張山梅先走，還要到林子里碰碰運(yùn)氣，無論如何也要有點(diǎn)收獲才回去。

張山梅不答應(yīng)，說你放我一個人走回去，萬一狗熊出來傷了我咋辦？張山羊想想也是，鄰村那個老拐頭被狗熊咬傷半邊臉的事他也聽說過，只好答應(yīng)姐姐隨她一同回家。

一個獵人出趟山，雙手空空的，心里便特別地失落，他把槍背在潮潮的背上，無精打采地跟在姐姐后面慢慢向山下回去。

張山羊沒打著狗熊，懶洋洋地落在姐姐后面，落了一段距離。走了一小段路，剛轉(zhuǎn)過那個山包，張山羊就聽到身后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憑著獵人的敏感，知道有野物出現(xiàn)了。他猛一回頭，天哪！那只他盼望已久的狗熊已經(jīng)躥到身邊，他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腥味。他急忙從背上取下火藥槍對著狗熊就摟火?！稗Z隆”一聲，紅光一閃，完了。張山梅聽到槍響，跑回來，驚呆了，人就木了，半晌不見動。突然，張大嘴巴哭起來，弟弟倒在地上雙手蒙住眼睛，血從指縫里直往外冒。狗熊被那一聲槍響，嚇得不見了蹤影。

弟弟受了傷，張山梅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把弟弟駕著往山下走。她姐弟倆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才到家，反正天快亮了吧。我們知道張山羊出了事趕到衛(wèi)生所，他的臉上纏滿了繃帶，繃帶上滲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血跡，人倒還清醒，勉強(qiáng)能說話，說是要轉(zhuǎn)院治療。

原來，張山羊那一槍沒有射出去，火藥槍的槍管爆炸了，沒有打著狗熊，反倒把自己給傷了。后來，張山羊?qū)ξ艺f，這也怪自己，也是高興后的疏忽，要打一只大狗熊了，那天就把火藥填多了點(diǎn)，再加上鐵沙子，槍管不爆才怪呢！張山羊出院后，沒有來學(xué)校上班，他臉上全是麻子窩窩，丑陋不堪，右眼瞎了，變成一個黑洞。他怕師生取笑他是麻子，便辭去了炊事員的工作，行李都是他姐姐張山梅來幫他收的。

學(xué)校的老主任說，會刀刀上死，會槍槍上亡。意思是說人但凡對某一樣事物接觸時間久了，難免會出一些意外。張山羊打了一輩子的獵物，到頭來傷了自己，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憾事。

后來，一些山民聽說壇子山有狗熊出沒，還傷了張山羊，就背著槍去了好多次，但最終也沒有見著一根熊毛，讓那幾個上山的人空歡喜一場。那頭狗熊是離開了那座山林，還是什么原因不見蹤影，人們不得而知。

總之，那只狗熊在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若干年過去了，我也離開了那個山區(qū)學(xué)校，但我一直在想，那只狗熊是否還活著，是否還出沒在壇子山那片山林里。偶爾遇著那個山區(qū)的老師，問他們，他們都說沒聽說過有什么狗熊。

狗熊已經(jīng)成了遙遠(yuǎn)的記憶，成了一個虛幻而抽象的名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