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住在哈陵區(qū)的林琳夫婦
我、魏小峰、艾未未一同乘坐地鐵,來到了哈陵區(qū),未未幾乎從不來這里的,他聲稱:“曼哈頓的十七街可以找到全世界的服務,足以處理生活中所有的事務?!碑斘覀儎倓倧牡罔F站鉆出地面,未未警覺地提醒我們說“你看,這就是哈陵區(qū)”,眼前一位年青人跑過的身影,緊跟著,一個黑人男子追趕著、叫喊著、手中揮著一把“BOX NIGHF”一種割紙箱用的刀子,二人飛似的跑過,消失在黑暗中。
我們來到131街,林琳的寓所,這是一套幾家合用的公寓。房子極其便宜,才百多元一套,幾家一分攤月租不過幾十元。這一帶的居民多為黑人,也有許多其它少數(shù)族裔的窮人。樓房墻皮油漆剝落,污跡班班,樓道燈光昏暗,當我們走進他們居住的房間,才意識到這里人們生存狀況的擁擠、狹窄。林琳夫婦的房間僅能容身,僅能放一張單人床,床頭上方的書架堆滿了書,很有一些重量級的書,最大的客廳被作為合用的工作室,地板隆起,裂開縫隙。林琳面目清朗,生前來自上海,從他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從我們僅有的一兩次短暫的會面,并無交談。我對他充滿敬意,且有好感。他與他的好友同來自上海的藝術家趙穗康、張建軍等就讀位于曼哈頓二十三街的紐約視覺藝術學院。在美國學藝術是很奢侈的,學費不便宜,而他們需要用街頭畫像或打工的錢來支付學費,完成學業(yè),我能想象其中的艱難。
紐約視覺藝術學院通常代表紐約藝術動向的最新潮流與趨勢,而那個年代,正好是新表現(xiàn)主義的尾聲,紐約新繪畫的領軍人物是朱利安·施那伯、巴斯·奎特、戴衛(wèi)·薩里、羅伯特·
朗戈、辛迪·沙曼等一批八十年代起來的年輕人;當時,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方興未艾。林琳的作品能使我想起巴斯奎牙與朱利安·施那伯、能窺見他的熱情與野心,畫面上嵌著一塊塊一尺左右長的橡膠輪胎,每幅畫都是厚重的立體畫面,似乎是毫不透明的工業(yè)油漆,淋淋灑灑的覆蓋了整個畫面,從中能感覺到哈陵區(qū)、布魯克林區(qū)、布朗克斯區(qū)那些到處廢墟般的街道,廢棄的汽車殘骸與車輪輪胎。寂了的街道上行走的一臉冷漠的黝黑人體散發(fā)出的濃濃的非洲香料與熏衣草的混合氣味,一些失業(yè)無助的人們聚集在街頭。不遠一家修車行的隔壁上滿是描繪黑人生活的顏色濃郁線條粗獷的涂鴉與壁畫,車行門板洞開,空蕩而幽深,庫房的盡頭傳出黑人男性的爵士,與布魯斯音樂,嘶啞而哀怨的吼叫,我聽不出那是B·B·King 還是邁爾·戴衛(wèi)斯。
四 斯古海根繪畫雕塑學校的湖邊小屋
坐落于緬因州的斯古海根繪畫雕塑學校是一所全美知名的藝術基金會,六十多年來囊括眾多現(xiàn)代藝術史上重要的藝術家、藝術界人士和美國政要,每年夏天的三個月,六十四名年輕藝術家,五名駐校老師及他們的家屬,眾多的辦公室工作人員,通常是有過去幾屆的同學志愿做義工,他們都留戀這里,愿意再回到這里。邀請為數(shù)可觀的重要藝術家、學者們前來講座。學校的工作室錯落在山坡上,通常以藝術家的名字命名的是藝術家或基金會捐蓋的,學校有雕塑藝術家工作室與作坊,有各種機械工具,有濕壁畫工作室,九十年代又增加了電腦及數(shù)字設備供做多媒體藝術的藝術家使用,學校還有一座擁有兩萬多冊畫冊書籍的圖書館,在一座小池塘邊。平日晚間,是無盡的晚會與篝火,是藝術家的世外桃源。
這一屆的駐校藝術家分別是:約翰·沃克、馬哲瑞·佩特諾,威廉王、朱迪·瑞夫卡、詹姆斯·克拉克,前來講座的藝術家有:李昂·高伯、泰瑞·溫特、黑人畫家賈克伯·勞倫斯、還有一位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東方藝術的教授專家,記得他演講的大意是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衰落與精神危機,他聲稱中國古代藝術的高度精神性能挽救西方的藝術精神性的缺失,這自然會引起一片嘩然,在他演講過程中播放幻燈片時,我注意到有幾幅作品放倒了,約翰故意鼓動我站起來指出錯誤,只見老教授一陣慌亂,幾次眼鏡滑落到鼻梁下方的鼻翳上。
初到斯古海根的時候,一切都是懵然無知的,對于學校的日程安排與活動內(nèi)容的了解也毫不清晰。這一切當然源于語言的欠缺,剛到美國不久,適應美式英語的聽力也確實需要一段時間。
我被分配到一間四人合住的房間,一座臨近水邊的兩層木屋,我們住樓上,樓下是客廳與眾人活動的空間。很快宿舍就雜亂無章,幾乎無從插腳,美國年青人的散漫使我吃驚。我開始不適應,找到教導處提出請求,要求一個安靜的住處,學校的慷慨出乎我的意料。我被調(diào)整到緊挨湖邊的另一座木屋,三張木床,但整個房間只我一人,木屋坐落在稍稍縱深的林中,推開木門,前面一個小小平臺,木欄引導向湖邊。我喜歡這個地方,清晨周遭靜寂,鳥的叫聲。我立即把錄音機擺在床頭桌上,整整齊齊的將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馬勒、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西貝柳斯、格里格的音樂磁帶碼放在一起。
工作室距離我的住所大約二十分鐘的路程,每天從湖邊往山上走要路過圖書館、紅房子工作室、凡高工作室,講座大廳與雕塑作坊,還有兩大排工作室;一個叫長工作室,一個叫德·孔寧工作室,那是德·庫寧捐資建造的。一排約七八間,每間并不大,但都有天窗,光線明亮,前面是寬寬的木廊;四周樹林圍繞,眺望緬因州層層的起伏山巒,其間奶牛三三兩兩,放養(yǎng)在山坡上,景色絕佳。當我把一塊塊大畫布直接釘?shù)綁ι?,涂上底料后,接下來的時間大多在圖書館,在那里我竟然找到我們剛剛結(jié)束的紐約—北京紙上作品展的畫冊。
與我一同來到這里的還有一位中央美院的藝術家,出國前在學校任教,畢業(yè)于民間美術系,但他畫油畫,深受原始主義藝術的影響,畫的很可愛。他剛剛從國內(nèi)直接過來,英語聽不大懂,一次在和一位黑人藝術家的交談中,那個黑人藝術家教導他:在美國,凡是聽不懂的時候一定要說“NO”,別說“YES”,可能他每每聽不懂英語的同時總要笑容可掬的對所有人回答“YES”。
他的畫兒畫的很快,有著非常多的主意。畫中的符號與形象,從生物界的飛蟲走獸到熱帶叢林的灌木植物,以及變形稚拙的人形,使我總想起原始主義盧梭,而本尚的夫人很賞識他,說要和他談談,他很興奮。他見異思遷,那陣子畫風一天一變,一周之內(nèi)墻上的畫兒變了七個樣子,自己也很為無所適從而苦惱。周圍的美國畫家被搞糊涂了,便來問我:“他在干什么?”他這種狀態(tài)我很理解也很同情,他很瘦小,深度眼鏡后面的目光是不安而又焦躁的。他知道我那時的畫兒是抽象的,近乎新表現(xiàn)主義,他覺得我和這里的藝術是相一致的,好心的他一天來到我的工作室,對我說:“你很有希望,將來回到紐約,我們一起,我拼命掙錢,你就玩兒命畫!”我看著他痛苦的樣子,什么也說不出來。我自然不會當真,我對我自己也全然沒有把握,我又能怎樣呢?(我這里還要說得是若干年后我們一同回到紐約,我們一同在街上畫像,他笑容可掬,人看上去心情好多了,也放松多了,我們依然談著藝術的理想)
這里三個月的學費是3700美金,我的獎學金是2000美金,學校安排人700美金收藏了我一幅畫兒,我仍需交1000美金,我沒什么錢,決定放棄。我找到學校在紐約的辦公室告訴他們我沒有1000美金,得到的答復是非常善意的:“我們喜歡你的作品,你應該到這里來,我們再資助你1000美金”,我便再沒有了拒絕的理由。 但另外一個理由我卻沒有說,那年六月國內(nèi)發(fā)生的事件。直接影響到我們在這里的每一個人,我一直無法從中解脫出來,繪畫也似乎失去了動力與意義,我停止了繪畫,心里充滿失望與憂慮。(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