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家這么多年,我仍然會做一個夢,夢到26盆菊花。
菊花是父親種的,長在一座二層紅磚小樓的屋頂上,開的姹紫嫣紅,熱鬧無比,屋頂外有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到了深秋,菊花瓣飄落在地上,和泛黃的落葉躺在一起,在黃昏時有一種惆悵的美。每到這個時候,廚房里會飄出白色的煙霧,媽媽呼喚“吃飯了”的聲音把一切惆悵湮沒在一家人的飯桌前。
這是我腦海中關于家的最美好的記憶。這是我11歲到17歲的家。
其實,父親那個時候經常不在家。上世紀90年代,他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廠長,脾氣火爆,愛吃肘子愛喝酒,褲腿經常有一半是挽起來的,頭上一頂藍色的帽子好幾次成為他醉后嘔吐的容器,還有一次,酩酊大醉的他一屁股坐在了煤火爐子上。
父親沒受傷,母親氣的在床上躺了一天,宣稱自己生病了。父親只好把鞋子脫下來呈在床前,說:“要不你先打我兩下,效果不好我再去買藥?”
母親是個善良單純的人,這類事情的結局往往是她的手打腫了,父親身上一個鞋印子都沒留下。
父親的粗暴,很少用在家人身上。但對那些時候絡繹不絕到家里找他辦事的人,他的臉用母親的話說就是“比鍋底子還黑”。有次他去廠里,一個遲到的工人遠遠看見他,嚇得跳墻頭就跑掉了。往父親跟前湊的某個車間主任,最后總發(fā)現(xiàn)他略顯浮夸的常請示勤匯報可能還不如一個埋頭苦干的手下工人更能讓父親的臉色好看一點。
很少有人知道,父親是個文人。他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最后一批大學生,畢業(yè)后分配到湖北省直某機關,他的文章寫的清秀,二胡拉的又好。28歲要得到提拔的時候,他卻令人驚詫地主動調回了老家太康縣城。很多人認為他是為了母親。
我想,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2
我的母親,是個美人。當年我在農村的三奶奶把她介紹給父親時,母親穿著一條借來的褲子,上衣袖子太長,挽了好幾道。她的頭發(fā)烏黑秀麗,辮子粗又長。
父親后來說,他真正看上母親,是因為后來通信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字寫的好”。
如同那個年代所有的好姑娘一樣,母親活的拘謹,認真。她從不說臟話,但也從不說有趣的話,在她看來那叫輕浮。
父親回到太康,從工業(yè)局的電工小顧很快成為顧廠長,然后在縣城中心花了10萬塊錢蓋了一座紅磚小樓,種了26盆菊花。
他偶爾會在那些精心侍弄的花前,一坐就是半天。
有時候,他會告訴我,其實他的理想是做一名大學老師,他厭倦透了現(xiàn)在這個喝酒應酬說違心話的工作。家里的書櫥上塞滿了企業(yè)管理和機械專業(yè)類的書籍,我是蹲在縣城新華書店的地板上看完一本格林童話的。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些姹紫嫣紅里隱藏著一個男人怎樣的夢。
蓋房子的時候,母親一次沒有去過施工現(xiàn)場,因為她覺得去了之后也無事可做。房子落成,在父親的一再邀請之下,母親才蒞臨了一下她未來的家,一條磚縫里的小蛇卻讓她患上了心病,在我們那里,蛇是一種不吉利的生物。
如果一個女人粗暴潑辣點兒,雖然有可能在未來漫長的歲月里變成一枚強悍婦女,但是更可能將自己的生命變得鮮活生動。母親不。她一直像個隱忍的蠟人。
她是一名小學語文老師,但我沒有見過她和父親討論柴米油鹽之外的任何話題。直到51歲那年,乳腺癌來了。
童年的經驗對整個生命是具有支配性的,這可能是形成悲觀主義的源頭。那些年的記憶,一直像狗一樣追著我的靈魂,我常想,也許會跟隨我咽下最后一口氣。
我夢里那座長滿盛開菊花的紅磚小樓很快被賣掉了,舉家暫居在我城郊的姨媽家。一個追債的女人,在我家飯桌前把黃昏坐成了黑夜。她有一張很薄的嘴唇,連珠炮般的難聽話好似一條條吐著芯子的蛇。父親慢條斯理地夾著一盤土豆絲,沉默不語。
那年我剛剛考上大學,這個鏡頭成為我揮之不去的成人禮。
我不知道自尊心比天大的父親是如何在母親病床前強顏歡笑的。我只知道,母親驚人地撐了四年,她完全不像別的癌癥病人那樣瘦成了一把骨頭,她甚至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什么病,因為父親在她患病這四年的談笑風生和若無其事。
但我知道,那背后是天價的醫(yī)藥費,和從沒掉過一滴眼淚卻迅速蒼老的父親。
母親葬禮后的一天夜里,父親和我在院子里坐著說話。月色如水,把他的臉照的柔和了許多。
父親看著我,說:“這輩子我沒有愛過你媽媽,但現(xiàn)在,我很想她?!?/p>
3
關于父親愛的那個人,早已隨著那26盆菊花變成一段時代的煙塵。作為女兒的我,只能從他早年在武漢的照片中猜測一二。一個明媚生動的女子。
正如那句話;人們愛的是一種人,相伴終生的,往往是另外一種人。
民謠歌手宋冬野在《鴻泥雪爪》里吟唱: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我不知道蘇東坡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詩》那些人事繁華的過往中是否有著亡妻王弗的小軒窗下正梳妝?但一句“蘇軾南貶,朝云隨侍”,訴盡了多少年少與滄桑?
青春沾染了暮氣,胭脂沾染了灰?;蛟S,他們都曾經是心懷美夢的人,但在生活面前,他們已倦于叫喊。
它像冰塊般寒冷,觸摸上去,又像火一樣灼熱。那是你不得不懷念的青春。
父親的夢結束了。父親的夢也開始了。
他看著我成人,上大學,談不靠譜的戀愛,和不靠譜的辭職。他最小最叛逆的女兒成為他的另一個夢的驅動力。
父親說,最近大半年他做了好幾次同樣的夢。他夢到他死了,而我離了婚,生活無依。在夢中,他要給我錢,我說,爸,你給我的是陰間的錢,我在陽間沒法花啊。父親說,他醒來之后腦中最清晰的便是夢里我這句話。我無法想象,那是一個讓他怎樣輾轉反側的夢境和夜晚。
父親今年七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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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父親在夢里為我找錢的時候,我正在一座四層的灰色小樓里造夢。
之前的一個月時間里,我都在籌劃齊魯周刊十五周年紀念號。一本刊物的十五年,應該如何追憶曾有的青春狂放?十五年,又內化成如今怎樣的精神氣質?
9月18日凌晨,走出辦公室,我發(fā)了一條微信:制作完這期周刊,天已將亮,我們沒有睡意,只有熱淚。周刊十五年,我的青春埋葬在這里,所有的糾結,困惑,痛苦,喜悅,激情如波浪般襲來。我們都是所謂庸常生活的叛徒,也都是強大現(xiàn)實的順民,但生活的真相往往不止于此。生活,就是生活本身。
“在無數(shù)個俗不可耐的酒場上,在無數(shù)個用生命拼殺的“干杯”中,報社完成了最初的資本積累”,我們的總編在紀念號后記文章《活著萬歲》中這樣寫道,“這就是總編嗎?總編就是這樣的么?從一開始就是找錢的?杯具的是到現(xiàn)在還在找?!?/p>
她本不必如此。她本可以衣食豐裕地過完這一生??伤撵`魂走,周刊是安放她靈魂的所在。所以每次選題會我們要安放她的憤怒和執(zhí)拗,為了一個選題,為了一種話語權,為了一種使命感。
尼采說,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要么庸俗,要么孤獨。我更覺得這句話像是總編的原創(chuàng),她曾說:“人活著,就要痛快淋漓,不然不如去上吊”。
而活著的無能卻漸漸成為一個行業(yè),一代報人的生存現(xiàn)狀。
在打開十五周年紀念號時,總編哽咽了。我看著她,這是一個報人的哽咽,也是一個報人的情懷。我不知道和她一起做夢的有幾個人,我只知道,她有著尼采筆下的孤獨。
1974年,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被克里姆林宮驅逐出國境,但出乎人們意料的是,深陷孤獨的他并未高聲贊美收留他的白宮,而是開始痛斥西方消費時代的道德淪喪,這令他成為憤世嫉俗和不合時宜的批評家。
究竟是什么在支撐著這個人的獨立信念,而不被各種政治勢力所收購?
索爾仁尼琴在自傳里宣稱,在流放地哈薩克斯坦,另一位基督徒囚犯,越過無邊的黑暗,向他低聲說出福音,他從此獲得了畢生戰(zhàn)勝恐懼的勇氣。
父親用他的26盆菊花驅散伴隨他終身的孤獨,總編用一份周刊承載她也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情懷。
電影《梅蘭芳》里有這么一句臺詞,是邱如白的一句話:“誰毀了梅蘭芳的孤獨,也就毀了梅蘭芳……”也許,我們終將變成我們當初所厭惡的那種人。我們遲早會忘記飛翔,篤定地相信腳踏實地的感覺,離開永無島一去不返。
但是在我們心里,永遠藏著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一個拒絕一切現(xiàn)實設定,相信自己想象力能夠克服所有不可能的彼得潘。
所以,別向這個操蛋的世界投降,成為我們和總編共同的語境。
5
25年前的3月26日,海子在山海關臥軌,“完成了其最純粹的生命言說和最后的偉大詩篇”。25年來,除少數(shù)人外,那些曾經的“最好的詩人”,有的做了編劇,有的做了書商,有的干脆下海經商,總之已很少寫詩了。
于是,人們以海子之死為分界,把這一年視為詩歌的界碑。
海子在《以夢為馬》中寫道: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此火為大 開花落英于神圣的故土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
以上文字謹獻給世上所有還有夢的人。
(顧玉雪,《齊魯周刊》編輯部主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