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洵
我和王鳥坐在路邊的大排檔喝啤酒,喝著喝著,我們都覺得挺沒有意思的。我們身邊也有幾桌客人。我和王鳥同時發(fā)現(xiàn)我們這桌少了點什么。少了點什么呢。我和王鳥同時發(fā)現(xiàn),我們這桌少了姑娘。別的桌都有姑娘。我和王鳥在把我們周圍的桌子巡視了一遍后發(fā)現(xiàn),除了我們這桌,幾乎所有的桌子上都有姑娘。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幾乎每一桌都有那么一兩個姑娘。因為有了姑娘,他們便都很活躍,不像我們這桌這么沉悶。我和王鳥只顧埋著頭喝酒。我們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啥。有時候,兩個大男人在一起是沒有太多的話要說。我和王鳥現(xiàn)在就是這樣。
不時地,有歡聲笑語從旁邊的桌子上傳過來。我扭頭看了一下,旁邊的桌子上坐著兩男兩女,他們不知道說到了什么,四個人都有點興奮,都紅光滿面的。就在剛才,我看到我斜對面那個穿白裙子的女生還笑得花枝亂顫的。我也不知道她笑什么,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她剛才笑彎了腰。她還朝我這里看了一眼。她什么意思,她該不會是在笑我吧。媽的,這個婊子。
這的確挺刺激我們的。我和王鳥同時意識到,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王鳥想到要喊一個少婦過來,遭到了我的反對。王鳥也不知道咋混的,認識的都是一幫少婦。我覺得王鳥有勾引少婦的嫌疑。王鳥說,你算了吧,都是少婦勾引我。王鳥這話我信。我把王鳥又看了看,就他長這樣,擱在少婦那里實在不安全。其實,王鳥喜歡少婦我早有耳聞,只不過他從來不當(dāng)著我的面承認。好像有那么一兩次,王鳥喝高了以后說,你是不知道少婦的妙處。我確實不知道。照王鳥這么說,他對這個好像很有研究。不過,要我說,我覺得王鳥正在做或者將要做的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弄不好,他就要挨打。我覺得他這是在找打,或者說沒罪找罪受。這么一想,我好像看見某個男人沖過來,對王鳥一陣拳打腳踢。頃刻間,王鳥便鼻青臉腫。不過,這還是輕的。我隨后又看見一個男人過來。我以為這個男人是來勸架的。他已經(jīng)走到王鳥面前了,我忽然看到他從身后拿了一塊磚頭出來,直接拍到了王鳥頭上。王鳥顯然毫無準(zhǔn)備,他一下子便被拍到了地上。又有一個男人過來。這個男人戴個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他迎著王鳥走過來。他臉上還掛著點笑。王鳥看見了,也朝他笑笑。王鳥可能覺得這個人比較友好。那個男人就走到了王鳥身邊。王鳥又朝他笑笑。就在這時,那個男人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的臉上忽然掛上了一層冰霜。他的眼睛讓王鳥不寒而栗。王鳥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王鳥又后退了一步。王鳥再退一步。王鳥已經(jīng)開始跑了。那個男人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把刀子。那把刀子閃著寒光。他忽然把那道寒光用力刺進王鳥的肚子。王鳥的臉就變形了。他把刀子拔出來,又連著刺了幾下。王鳥的臉更夸張了。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怎么那么難看。那個男人還在刺。他一邊刺一邊說,我讓你搞我老婆,我讓你搞我老婆,我讓你搞......我的兄弟王鳥有沒有搞過別人的老婆,我不知道。他是我的兄弟,無論如何我都不想看到他這樣。我覺得他這樣太危險了。他的兩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沼澤,他再用點力,整個人就會陷進去。我可不想看他陷進去。作為他的兄弟,我應(yīng)該拉他一把,我不能見死不救。何況,他又是我的兄弟。
我決定拯救一下王鳥。我有王鳥這么一個兄弟,不容易。我得學(xué)會珍惜。我跟王鳥說,兄弟,你聽我一句勸,咱的眼睛別老盯著少婦。王鳥說,靠,你有沒有搞錯,是她們的眼睛老盯著我好不好。我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明白。我又說,你這是飛蛾撲火你知道不?我希望通過我耐心的勸說,能勸得他回心轉(zhuǎn)意。但是,我知道這的確有點難度。我該怎么辦,我總不能丟下他不管,那樣我就太不仗義了。但是,你知道的,我實在是怕他被人捅了。我還想和他多喝幾年酒呢。
來,把這杯酒喝了,我跟王鳥說。喝了這杯酒,我送你上路。我見勸不動王鳥。我不得不拿出我的殺手锏。這一招是我的保留節(jié)目。這叫什么呢,我事后想了一下,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要想辦法先把王鳥弄到死地,讓他先死一回,他才能知道生的珍貴。我是這么想的,但是我不知道我這一招對王鳥是否管用。不管怎么樣,我都想試試。我可不想失去這么一個好兄弟。
你就這么急盼著我死,王鳥表示很不理解。說什么我們也是兄弟呢,你怎么就這么不仗義?你這么做是不是有點太損了?靠,這么多年兄弟了,我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這么黑。王鳥的反擊把我逼得無話可說。我說什么呢?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想把我弄到死地。他似乎不想讓我管他這檔子鳥事。
去你媽的,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老子管不著。這句話在我心里憋了半天,我很想把它吐出來,但我試了幾次,硬是沒有把它吐出來。既然吐不出來,我索性把它又咽回了肚子里。為了防止它到肚子里會不舒服,我趕緊灌了一杯啤酒壓了壓。我連著灌著幾杯啤酒。兄弟,你真不能這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弄死。王鳥急了,站了起來。你他媽還是兄弟嗎?我被人弄死,你干嗎去了。你還是兄弟嗎?王鳥這話也對,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弄死呢。我應(yīng)該上去幫忙的,我忽然意識到。再怎么著,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再說,袖手旁觀那也不是我的風(fēng)格。再說,他還是我的兄弟。
我一定不會看著你死的,我一定要想辦法把弄你的人先弄死,我發(fā)了狠話。王鳥就笑了。這才叫兄弟嗎。來,干了這一杯。不過,你知道的,我說這句話底氣有點不足。我還沒有弄過人,更別說把別人弄死。我覺得這需要點魄力。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覺得自己的魄力還不夠,或者說我的魄力還不夠大到要弄死一個人的地步??磥恚疫€需要練一練,找誰練呢,我一時半會還沒有想好。我覺得下去以后,得找個人好好練一練。另外,我還想把自己的身手也練一練。我覺得自己的身手不夠好,這讓我很沒有自信。我總擔(dān)心我沒有把別人弄死,倒讓別人把我弄死。這種擔(dān)心我以前不是沒有過。說到這里,我不得不來說一件事。這件事,實際上,我很不想拿來說。我總擔(dān)心我說了這件事之后,有些不明真相的人,又把它往我身上套,那不是我想看到的。但是為了證明我確實有過此類擔(dān)心,我不得不拿這件事來說。這件事說出來,也不是什么好事,它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怎么說呢,我以前犯過一個和王鳥一樣的錯誤。這事說來話長。那時候,我還年輕。我年輕的時候偶爾也會去做一些荒唐事。好像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無可避免的要做幾件荒唐事。我這么說,不是要為自己開脫。我只是想說,我做這件事也是情非得已。
事情是這樣的。大概是幾年前,我喜歡上了一個少婦。我這么說可能不準(zhǔn)確。準(zhǔn)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有一個少婦喜歡上了我。我喜歡少婦也是真的,但那是后來的事。我想說的是,我開始的時候是被動的,但后來我變主動了。我一開始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去喜歡一個少婦。我也沒有覺得這有什么,就是覺得我不應(yīng)該這樣。但是這個少婦的魅力實在太大了。你讓我怎么說呢。我想到這么一句話,是個男人你都無法抵御她的誘惑。我這么說,我知道有很多人不信。但是這沒有關(guān)系,你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她已經(jīng)朝我走來了。她婷婷玉立地站在我面前,她甚至沖我笑了一下,天知道她的笑有多迷人。我總覺得,我最初就是被她的笑容所迷惑的。她沖我笑了一下,打開了車門,我就坐到了她的車上。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不再是我了。她把我?guī)У搅烁咚俾飞?。她怎么能把車開那么快,我覺得她要瘋了。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我第一次找到了飛的感覺。我已經(jīng)打算開始飛了。她忽然把車停了下來。她說,刺激嗎?我說,不。很刺激。她就笑了。她說,還有更刺激的,你想不想試試。這么說的時候,她看著我似笑非笑。我沒有聽懂她話里的意思,她似乎有點失望。其實,我應(yīng)該能聽得懂的,但我當(dāng)時硬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可能覺得我太笨了。她把頭枕在方向盤上,我看到她瀑布一樣的黑發(fā)垂下來,垂在她的背上。她的背微微弓著。她的胸脯起伏著,她那里很飽滿的樣子。她的小腹幾乎是平的,這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個少婦。她穿著一條橘黃色的短裙,那顏色給我的感覺,就像上面站滿了陽光。那些陽光排著隊站在她的短裙上,我的眼睛就被照亮了。照亮我的還有她白皙而修長的雙腿。我覺得她的腿上好像站滿了月光。那些月光排成隊站在她的腿上。那么多銀白的月光。我的眼睛就被照亮了。那些銀白的月光,它們像水一樣向我的眼睛里,心里傾瀉。我的心頃刻便濕漉漉的。
我陷在了月光里。很久以后,我還能看見那時候的月光。
那是一個夜晚,我們一起走到水邊。那夜的水邊,也有很好的月光。月光照在水上,像給水面穿上了一件銀色的袍子。水面就被裹了起來。但是,我依然能看到她溫潤的胴體。這和我后來看到她的一模一樣。我的手在水面上劃過,像后來我的手劃過她的肌膚。水顫抖了一下,起了一點點漣漪。她顫抖了一下,起了一點點小漣漪。我們兩個站在水邊。有風(fēng)從遠處吹來,很涼的風(fēng),吹在我們身上。我看到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來。它輕輕地飄起來,又落下去。它那么飄逸。我們不說話。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直看著流水。流水那么靜,但是我的心里卻怎么也不能平靜。
我可能需要點酒。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路邊有一個亮著燈的飯館。這么晚了,飯館里還亮著燈。它好像是專門等我們的。這可太好了。這是那個晚上最后的時間,我們坐在飯館里喝啤酒。我的確需要點酒。她呢?我不知道。她開著車,我曾經(jīng)以為她是不喝的。但是,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她說,這樣的夜晚,我需要來點酒。我不知道,她說的這樣的夜晚,是什么樣的夜晚。那時候,在我這里,這個夜晚和別的夜晚沒有什么區(qū)別。如果真要說,還有一點區(qū)別的話,那就是我從來沒有在這么深的夜晚和一個女人坐在這里喝酒。這個女人,我們才剛剛認識沒有多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和她出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她帶到這里。這里對我來說,是那么的陌生。這里,給我的感覺,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這里沒有城市的繁華,沒有昏黃的路燈,沒有燈影里匆匆而過的人群,沒有喧囂,沒有吵鬧了一天的街市忽然安靜下來,沒有一個人孤單的穿過城市。這里只有流水,無聲的,靜悄悄的流水,無聲的,安靜的流水,無聲的,緩慢的流水。這里只有清風(fēng),只有涼爽,只有清風(fēng)水一樣拂過,只有她飄動的長發(fā)。只有明月,水一樣流瀉,只有它幽幽地鋪在水面上,只有它那么熱烈地戀著水面。這里只有孤燈。只有我和她。這里。
我們又開了一瓶啤酒。喝完最后這瓶酒,我們就該走了。我忽然有點留戀這里。這里的水面,這里的明月,這里的清風(fēng)。還有這個路邊的小店。這可能是我第一次來,也是我最后一次來。我們就要離開了,過了今天,這里的一切都將成為回憶。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會迷路。我一直以為她是熟悉路的。我們迷路以后,我才知道,這也是她第一次開車到這個地方。我們找不到回城的路了。雖然,我們的心里都裝著那座城。但是在茫茫的黑夜里,我們看不到遠方,我們找不著那座城在哪里。我曾經(jīng)想過,這會不會是她故意的,但看她的樣子又不像。她那么著急。
我們后來還是找到了回城的路。我一直在想,假如那個夜晚我們找不到回城的路,又該如何。我想得很多。我不能不多想。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在那個很深的夜晚,我第一次覺得迷路的感覺其實也挺好的。我甚至希望我們永遠找不到回城的路。我們永遠在路上。但是,在我們嘗試了很多次之后,我們終于又看到了我們的城。
她該回家了,我這么想著。她果然是往家的方向開。她指給我看她家的方向。她說,就在那里。那里,我看到燈火閃爍。那么多的燈,我知道她一旦走進去,我可能再也看不到她了。我隱隱有點不舍。她似乎也是。忽然地,她說,抱一下吧。她這么說,讓我吃了一驚。我還沒有明白過來,她忽然抱住了我。抱住我的感覺真好。我希望這種美好的感覺能在我這里多留一會,但是她很快就放開了我。我剛才被她抱過的懷抱一下子有點空空蕩蕩的。它那么空,一下子讓我有點不太適應(yīng)。
她笑了一下。這是那個晚上,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個笑容。我曾經(jīng)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她的笑容了,卻沒有想到后來我很快又見到她。那同樣是一個夜晚。我們坐在一個大廈三十二樓的窗口,看夜色中的城市??慈思腋邩抢锿赋龅臒艄???幢粺艋鹩臣t的夜空。我給她點了一杯“浮生若夢”。我覺得,我們都是生活在夢中的人。
后來發(fā)生的事,讓我感覺,我就像做了一場夢。我在夢中抱住了她,她在夢中抱住了我。我們抱得很緊。開始的時候,我們似乎都擔(dān)心有什么會忽然把我們分開。而那時候,我們似乎已經(jīng)分不開了。我們不管不顧地抱著,撕扯著對方。我想要把她帶往更高的地方,她也想把我?guī)叩牡胤?。我們開始了飛,飛,不停地飛。后來,我們都有點疲倦。但是,我們依然那么渴望去飛,不停地飛。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開始擔(dān)心。我擔(dān)心有一天,我的夢會醒,而我已經(jīng)不愿意再醒來。我寧愿跟她一直待在夢里。待在夢里多好呀。我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喜歡夢。我希望我每時每刻都生活在夢中,永遠不要有人來打擾。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那個人不可能讓我長久地待在夢里。那個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給我描述過。如果她的描述準(zhǔn)確的話,我一定不是那人的對手。當(dāng)然,我是不會去和他打架的。但是,誰又能保證他不來找我打架。他如果知道了我和她的事,他一定會把我打得鼻青臉腫。因為我聽說,他脾氣不太好。他會不會拿磚來拍我,我不敢確定,我總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大。有一段時間,我走路的時候,時刻提防著身邊的人,我總是擔(dān)心,忽然有人上來給我一磚頭。當(dāng)然,這些還不是最讓人擔(dān)心的。我最擔(dān)心的是,像他那樣脾氣不好的人,他會不會直接帶著刀子上來捅我兩刀。像他這種人,他什么事情做不出來。他一定會的。我怕得要死。
我抱著她。我用力地擠壓著她。我把渾身的勁兒都使在了她身上。我們不斷地往上走。漸漸地,我們飛了起來。我們還想繼續(xù)飛。這時,我一扭頭,忽然看到他站在身后。他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我。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讓我害怕的眼睛。他盯著我,一步步朝我走過來。她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想喊怎么也喊不出來,我的喉嚨不知道怎么了,我使出渾身的勁兒,它硬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開始掙扎,我想著用胳膊去掄??墒牵芸煳揖桶l(fā)現(xiàn),我的胳膊根本不會動。它怎么都動不了。我又想著用腳去蹬??墒?,我的腳根本不聽使喚。我慌了。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慌。他已經(jīng)走到了面前了。我忽然看見他手里舉了一把刀子。他把刀子高高的舉起來。我看見寒光閃過,他用力把刀子刺進了我的胸膛。我看見我的血噴涌出來,濺得很高,很高。
我大喊一聲醒了過來。醒過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正枕著我的胳膊。怪不得,我剛才的胳膊怎么也動不了。她被我的喊聲驚醒了。她把我看了看。你怎么了?她說。我做了一個夢,我說。
我總是做這個夢,我跟王鳥說。王鳥把我看了看,他說,你別扯了,你這哪里是夢。你老實跟我說,你什么時候也開始喜歡少婦了?我覺得在這個問題上,我是解釋不清了。我索性不去解釋。沒看出來呀,你小子行呀?你跟我說說,你搞的誰的老婆?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纏,但王鳥他揪著不放。我煩了。你老婆,我說。王鳥一聽就惱了。你信不信老子弄死你,王鳥說,你信不信?
〔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