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云冰
臘月二十二日早上,工地不再喧囂。田源從財務(wù)手里支了工資,回宿舍取了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興沖沖地往廣州南站跑。他手里握著網(wǎng)上訂購的車票,這張車票既可以讓他嘗嘗高鐵的味道,又能夠滿足他與家人團聚的愿望——哈哈,北風呼呼地吹,高鐵你快快地跑,今晚到武漢,明早到家了——哈哈,我一定要擁抱我的老媽,擁抱我的老婆,擁抱我的兒子——兒子該會跑了吧,到南站記住買一個遙控電動小汽車,不然兒子會躲得遠遠的,哪里會認我這個陌生的老爸!
現(xiàn)實不是這樣的。真實的田源不會上網(wǎng),托朋友也沒訂到高鐵票。所有的飛機票、火車票售票點,還有長途汽車站也都“拒絕”了他——田源東奔西跑,守候了五個晝夜,卻連一根票毛也沒撈到。
城市的邊緣在哪里?沒有人能用一條線標出來??墒窃谵r(nóng)民工田源的眼里,處處都是城市的邊緣——他每邁出一步,都是踩在那條線上。這些線條,無一例外地把他引向空曠而雜亂的建筑工地。田源不屬于這座城市。當城市的某些機器在年關(guān)將近時停止了運轉(zhuǎn)之后,田源就成了散落在地上的一個零件,變得可有可無了。
“嘣——”田源真是急瘋了,重重地一拳打在工地門衛(wèi)室地棚板上。
“誰啊?誰???可別亂來!”留守工地的老周頭慌慌張張地從倉庫那邊跑過來,看是田源,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是田源啊,又沒買到?——唉,要不就留在這兒,咱爺兒倆一起過年?”
“可——”田源話還沒說出來,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了,“我媽,媳婦,還有兒子盼我都盼了兩年了,我這心里……堵得慌?。 ?/p>
“這不是沒辦法嗎!”老周頭拉田源到屋子里坐下,本想安慰田源幾句,自己卻發(fā)起牢騷來,“按說現(xiàn)在交通這么發(fā)達,飛機有了,高鐵也通了,火車、汽車又沒見少,回家的路應(yīng)該更寬敞了,咋就沒有一張票屬于咱呢!拿著錢買不到票,你說這——這是什么事兒!”
“要不,再給家里打個電話解釋解釋?”老周頭覺著自己在給田源心里添堵,才又接著先前的話頭說。
田源拔了號碼,電話那頭嘟嘟地響了兩聲,就傳來了媳婦急切的聲音:“喂!田源,買到票了嗎?”
“媳婦兒——我又回不來了!”田源哇地哭出聲來,“我……好想回家!”
“別急啊,田源!再想想別的辦法,???”媳婦聽自己的男人哭了,反而鎮(zhèn)定下來。
“還有什么辦法啊,該想的都想到了!”田源絕望地說,“我他媽真沒用,要是有一輛車,老子不睡覺也要開回來!”
“要不——你坐短途車回來?管它小巴、中巴,還是大巴,多倒幾次,興許三兩天就到屋頭了!”
“中!”田源一下子止住了哭,“哎——媳婦兒,你這辦法好啊!倒一次近一截,就是再多個十萬八千里,也有到家的時候!”
田源別了老周頭,提了行李就往車站跑。省內(nèi)的車多,他很容易就買到了去韶關(guān)的大巴車票,從此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從韶關(guān)到衡陽,再到長沙、常德、張家界、大容、鶴峰,三日三夜,雖然有些麻煩,但漸漸地看到熟識的山山水水,漸漸地看到熟識的老屋,漸漸地看到大樹下守望的娘親,看到屋檐下玩耍的兒子,看到在灶臺邊忙碌的媳婦,田源心里樂開了花——他帶著勝利的喜悅,像預(yù)先設(shè)想的那樣擁抱了自己的媽、媳婦和兒子。兒子不太在乎他的擁抱,在乎他買的遙控電動小汽車,軟嘟嘟的嘴唇就在他臉頰上印了一下,那感覺才叫美啊!
可是,事實不是這樣的。
田源從廣州到韶關(guān)很順利,但在韶關(guān)買到到湖南的短途車票就等了一天兩夜——南嶺下雪了,京珠高速封閉。直到第三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九的早上,才買到到湘南小城宜章的車票。到了宜章又馬不停蹄地坐車到郴州。這樣一站接一站地倒下來,好不容易趕到長沙的時候,田源已經(jīng)用掉了兩天半的時間。坐上去常德的車,沿途人家團年的鞭炮聲由疏漸密。田源又急起來,到了常德至少還有五百多公里路程,無論如何,自己都無法趕回家團年了!他又發(fā)了一條信息——每轉(zhuǎn)一次車他都要給媳婦發(fā)一條信息的,只不過先前是報喜,現(xiàn)在是報憂。
媳婦卻像沒事兒似的,回了一條信息過來:“急有什么用?到常德記住打電話給我!”
司機大概也趕著回家團年,懶得打小算盤,走了長常高速公路。一車人心急火撩地進入常德市區(qū),天已黑盡。大街上除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和一些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在玩煙花,已看不到什么行人了。只有遙遠的山頭上,偶爾閃過一團紅光,過了一會兒又傳來沖天炮的聲響,那是人家在給祖先上墳,那些逝去的長者這時候也享受著家人團聚的熱鬧。
田源又去買下一站的車票。然而,所有的售票窗口都閉上了,去問車站工作人員,卻討了個沒趣:“誰這個時候還在路上跑啊!”
完了!田源長嘆了一口氣,正想打電話給媳婦,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田源!田源!”
田源轉(zhuǎn)過身就呆住了——頂著一頭白雪,風一般地卷進來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媳婦。媳婦身后,一個老人牽著一個小孩蹣跚地走來。
“媽——!”田源膝頭一軟就跪下了。
老人順手把小孩子推到田源面前,說:“這是你兒子——到了就好,我這顆心啊,也該放回心窩子里了!”
“等你整天了,走,找個地方過年去!”媳婦伸手抱過癟嘴要哭的兒子,扯起田源出了車站。前方風雪之中,一家小客棧門前的路燈,閃爍著溫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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