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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鄰

2014-09-22 23:27:23羅簫
湖?!の膶W版 2014年2期
關鍵詞:小山老李老漢

羅簫

天說黑就黑了,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或許是一齊亮的,沒人特別留意。我回到建安小區(qū)三號樓下,把摩托車推進小車庫,鎖門,忽聽有人喊,哎!肖、肖詩人!中間夾雜著重重的咳嗽聲。扭頭發(fā)現(xiàn)老槐樹下坐著的是我的左鄰雷老漢,不是他連呼喘帶咳嗽的話,你準以為那里僅是一團墨黑的空氣。

大爺,天都黑透了,您老咋還不回家做飯呢?我關切地問。雷老漢顫巍巍站起身,說我在等你哩,想請你給西園開發(fā)區(qū)打個電話,讓我那聾兒子雷四回來一趟,這是他工頭的手機號碼。雷老漢把一片火柴盒大小的香煙紙遞給我。我見過起碼十多次,那位沉默寡言,愛拿眼睛扎人的黑漢子,不是雷老漢申明,誰會相信他那雙招風耳僅僅是擺設呢?

烏云密布,四空連只針尖似的星星也沒有,我怕雷老漢跌倒,忙上前攙扶他。走進樓道口,我使勁跺一下腳,聲控燈亮了。有位四十歲左右的絡腮胡男人正在上樓,回頭看看我倆,一臉鄙夷,好像瞥見一對怪物。絡腮胡住四樓,就在我家腳下,我認識他,他當然也認識我,卻從未說過一句話。這就是城市,鄰居不共話,對門不知姓甚名誰,有那走得近的,反遭白眼,好像,貓給老鼠拜年,屬大逆不道之舉。

我是三年前從一個小縣城搬到市里來的,未料同單元摟內居住十戶,竟然連一個可以拉話的人也沒有,外單元乃至外幢樓里的人更無接近的可能,人與人之間儼然隔著堵高墻,高墻林立,鱗次櫛比,比住監(jiān)獄強不到哪兒去。

記得剛搬來時有天上午十一點多,我去郵局寄信回來,走進樓道口,見兩位老太太正坐在馬扎上閑聊,一位十歲左右的小姑娘喊了聲爺爺,我沒當回事,低頭往里走。才上三個臺階,聽到其中一位老太太說,喂!孩子問你好呢!我忙不迭地退回來,臉紅脖子粗地解釋道,對不起,我、我以為……沒關系,老太太寬厚地笑一下說,小姑娘是二樓的,有點弱智,見到上年紀的就追著喊爺爺叫奶奶。這之后但逢上下樓,我都支著耳朵,準備迎接那一聲問候,可小姑娘也怪,只是歪了頭盯著我瞧,不吐只言片字。你好?小姑娘。我主動打招呼。小姑娘皺眉思索一下才說,我媽不讓我跟外人說話。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擔心長久聽不到問候聲,聽覺會不會變得遲鈍?之后見到那位小姑娘時,我總要問聲好。你好,小姑娘!聽不到回答。小姑娘,你好!仍然聽不到回答……終于有一天,小姑娘說話了。小姑娘說爺爺好。我忙不迭地說小姑娘好!吃飯了嗎?而后不無好奇地問,你媽不是不讓你跟外人說話嗎?是的,可我媽讓我跟你說話。小姑娘說。為什么?我問。我媽說那個爺爺腦萎縮,老年癡呆,愛說胡話。小姑娘的回答讓我緘口無語,不知說什么好了。

在鄉(xiāng)隨鄉(xiāng),進城隨城,日復日月復月天馬行空,獨來獨往久了,我也養(yǎng)成了目不斜視,挺胸昂首,大大咧咧出來進去的習慣。

有天下午四點多鐘,我從外面回來,放摩托車,鎖車庫門,上樓時,聽到有男聲說哎,我繼續(xù)上樓。又聽到,哎!哎!哎!我沒當回事。喊老婆才哎呢,老婆喊自己男人有時也哎,哎字蘊涵著親昵的味道。上到五樓,開門進屋,坐下又站起,有點心神不寧。我在想,那家女人癱瘓在床,他在門口哎誰呢?我下到三樓,見左戶五號(我們這棟舊樓是一層兩戶)房門大開,那個男人正吭哧吭哧往外挪一個老式冰箱。我問需要幫忙嗎?他說當然需要,冰箱不制冷了,得送去修理,我一個人還真弄不到樓下去。我又問方才你是在喊我嗎?他說是啊,這會兒也見不到別人喲!我?guī)退驯涮聵牵b在人力三輪車箱上,臨了說以后有事只管喊我,我姓肖,小月肖。

還是那年,炎夏有天上午將近十二點,我放好摩托車往樓口走,一個女聲說回來啦?四望無人,我噢一聲,緊忙遞上笑臉。對方白我一眼,扭過頭,露出捂在耳朵上的銀白色TCL手機,繼續(xù)說話,老公啊,回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膽兒肥了吧!我繼續(xù)笑,笑自己的神經(jīng)質,反應迅捷。

這天午休后,我把空調關了,為了省電。屋里的氣溫迅速升高,悶熱如同蒸籠。我想去公園看書,那里有一片槐林,濃蔭罩地,比較涼爽。剛出樓道口,聽到一個男人很大聲地說,嗨!天兒他媽真熱,能把人熱死!四望無人,我緊忙回應,四十一度呢,明兒就降下來了,說有中雨。盡頭那間車庫內傳出話來,嫌熱鉆恒溫棺里!我快步走開,汗如雨下。

有時,我真想學天空那只孤雁,嘎!嘎!亮幾嗓子。詞典里說,城市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可否篡改一下,無數(shù)只孤雁散落的地方,就是城市?

雷老漢租住在我家左邊那套小房子將近一年了,每天他都拎個馬扎在單元門外這棵老槐樹下垂手打坐,偶爾在院子里走走,整個人顯得輕飄飄的,像枚被微風吹動的枯葉。他也是從下邊縣來的,和我一樣有著逢人就想打招呼的習慣,每每想說話,怕討沒趣似的,動幾下嘴,假裝咳嗽或仰臉看天氣,我都替他感到憋屈、難受。

單元門里左側有我的專用信箱,遇有稿酬通知單時,郵遞員懶得上樓,往往要亮一嗓子,肖詩人!有您的匯單!雷老漢可能覺得這名字很奇特,一下就記牢了。一開始不大熟悉時,他見到我總是嘿嘿直樂,我也沖他嘿嘿樂,嘿嘿多了他才放心大膽地喊肖詩人,每當這三個字出口,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居然泛出輕微的含有絨刺兒的笑意,令我一頭霧水,抑制不住自問,他喊出的是笑死人,還是肖死人呢?

有段時間雷老漢不再露面,出于好奇,我向門崗老李頭打問,得知雷老漢遭車撞腰椎骨折,住院了。一個多月前再見到雷老漢,發(fā)現(xiàn)他更瘦弱蒼白了,舉步惟艱。

是個傍晚,我從復興市場出來,騎到半路,見雷老漢一手提個小竹籃,另只手拄根槐木棍,一步邁不出半個腳板地拼命挪動在昏黃的人行道上,我不由心生憐憫,停下來問,大爺,您去買菜嗎?雷老漢怔愣一下才說,噢,買菜!我說您走這么慢,跺磨到菜市場,人家也收攤了,要么,我?guī)芤惶耍磕歉展髀氏葥u頭晃腦起來,我、我可不敢坐那玩意兒,會閃下去的。我說爽利我替你買吧!雷老漢盯幾眼我的摩托車,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打那以后,我就成了雷老漢的小跑腿兒,把他需要外出采買的米面油醬醋鹽生肉鮮菜等等全包攬了。

我家雷四上初二那年春連發(fā)幾天高燒,就成了聾子。雷老漢一手拎馬扎,一手緊抓我的胳膊,邊上臺階邊說話。我家雷四排行四,是他上面有三個叔伯哥,我就只有他一個兒子,要有個閨女就好了,可惜沒有。我說你兒子聽不到指令,在工地咋干活喲?雷老漢不無得意地說,工頭給他遞條子唄!我家雷四聾歸聾,砌抹技術沒得挑,到哪隊上都是快香餑餑。

我的好奇心是在一瞬間產(chǎn)生的,想直接去工地見識一下聾子作業(yè)的情景。日出,日落,日復一日平淡無奇,創(chuàng)作的欲望在這波瀾不驚的氛圍中逐漸淡化了。我曾向雷老漢打問過他們村里近年來非正常死亡的事例,意圖不外乎多掌握些素材,以便舉一反三,觸類旁通,讓文字的蝌蚪在清澈見底的活水中游動起來。聾子也能當匠人?稀奇,罕見,聞所未聞,或許,真能觸發(fā)一星兒靈感呢。

您老想給兒子說些啥?明個兒我抽空去給他遞條子。我說。雷老漢停下,從上衣口袋又摸出一片香煙紙,這是他們隊的地址,工頭叫胡大山,我家雷四衣兜里有現(xiàn)成的紙筆,你找到他再寫不遲,讓他麻利回來一趟,有要事。

上到五樓,雷老漢掏出鑰匙,邊擰暗鎖邊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你那輛摩托車聲音挺大的,像俺村胡軒早年間那輛黑鐵驢(四沖程摩托車)。

雷老漢挪進門,摸索著摁亮那盞昏黃的低度燈泡,見我仍呆愣在門外,招招手說,來!到這屋來!你不是愛聽稀罕事兒嗎?我給你講段兒。我一聽來了興致,越稀罕越好,最好是您老熟悉的身邊的事情。雷老漢說那是,鐵定熟悉、稀罕,我給你講段胡家爺兒們的故事。

我坐在那張不知從哪兒揀來的、好幾處起翹的破爛飯桌前,順手擇起了中午我給他捎回的一小捆韭菜。這一聽,個把小時就過去了。

話說我老家葫蘆嘴,村里有個人叫胡軒,農(nóng)活四六不懂,硬是村一把手一當就三十幾年,先是扯旗造反當司令,緊接著搖身一變,成葫蘆嘴村革命委員會主任了。再后來“四人幫”垮臺,鎮(zhèn)干部夸胡軒在文革中老和紅頭文件頂牛對著干,那才叫時時為民,處處為民。我眼睛不瞎,硬是沒看出胡軒辦過哪樁哪件實事,當官的也許個個色盲,只有耳朵管用,胡軒再搖身一變,成了支書兼村長。胡軒和我同歲,前年才把位子推給他兒子胡大山。我跟胡軒開玩笑說,瞧你那瘦猴樣兒,頭把交椅一坐到老,憑啥喲?胡軒說憑聽覺,他說他的聽覺靈敏著吶!笑死人,你說,他的聽覺真有恁神么?我首肯道,胡軒這人聽覺夠神,不神能成鬼難拿?不神能隨波逐流,老處于不敗之地?雷老漢說你和我想一塊兒了,那些文縐縐的詞我不會說,我就知道胡軒那家伙會見風使舵,摸著誰的奶穗兒都喊娘。我為雷老漢精辟的比喻忙不迭地點頭叫好。

雷老漢問這段故事還中吧?我說中!中的很呢!雷老漢又問耐聽吧?我說耐聽!耐聽!雷老漢說那我接著講?我說接著講!接著講!

再說胡大山,門里出身,本該自會三分才對,可他一上任就邪門,老出事。先是在村西老河套那個漳南開發(fā)區(qū)引水挖塘養(yǎng)魚,啥魚?清漳鯉魚,扯白了就是集市上常見的普通苯魚,改名清漳就清漳吧,末了卻比拼著翻白肚。縣水產(chǎn)防御站幾位穿白大褂的人取走水樣,化驗結果是河水里有毒,毒源來自同處漳南開發(fā)區(qū)的鑫鑫造紙廠。胡大山?jīng)]去找人家打官司,一呢,鑫鑫造紙廠是他妹夫承辦的。二呢,鎮(zhèn)里布置每村上一個引資項目,他急三趕四跑省城轉悠幾天,真就拉回個會說香港話的新鮮人物,神靈樣好吃好喝供奉半月有余,說要投資多少多少在漳南開發(fā)區(qū)建個大型火堿廠,臨走賴蛤蟆張嘴,要村里拿十五萬注冊啟動資金,趕巧那天夜里胡小山回來了,三盤五問,外商哆嗦成了水雞。

懸乎不?雷老漢問。我說真夠懸乎的。

雷老漢繼續(xù)講述,后來,有人問胡小山,你咋進家不一會兒就能斷定那位外商是騙子?胡小山說憑聽覺。又有人問,你老小子耳眼兒里是不是裝有聽診器?他說天機不可泄露。實打實講,胡小山比他老爹胡軒的聽覺強沒影兒了,單說村里那些大嘭嘭小嘭嘭長拖掛自翻斗機動車,聽說胡小山回來了,擠兌著往他家門口蹭,都想試試他的聽覺,都想讓他撥弄敲打幾下,那老小子也怪,側耳細聽一番,緊緊這兒,擰擰那兒,拍拍手說好了,那臺車真就由嗚嗚哭轉臉高興成哈哈笑了。我推斷道,看來,胡小山是位修機動車的好手。雷老漢點下頭,可不!好老鼻子啦!有人好賴不分,說他是雞屎,狗屎才這樣胡亂編排人呢。我止不住發(fā)笑,糾正道,不是雞屎,是技師,明白點講,就是修車行里有技術的老師。雷老漢發(fā)笑,說修車老生兒(師)啊,怪不得人家啥都懂呢。我問,后來呢?

雷老漢點了支老仁義香煙,噴出口濃霧說后來,也就是去年秋罷,胡大山把村頭兒的位子自動讓賢給胡小山了。趕好村西修高速公路,胡小山在下道口辦了個修車廠。那老小子也怪,門口大鐵牌上不寫修車廠,寫“車輛醫(yī)院”,我就不明白了,車輛也興住院?我說這更能體現(xiàn)出胡小山的精明。雷老漢說為這,村里好多年輕人急紅了眼,比拼著喊胡小山偷兒,說句掏心換肝的話,胡小山當兵前從沒在村里偷東竊西欺男霸女禍害過鄰家,前幾年退伍后在縣城一家汽修廠干過幾年,也沒聽誰說他手指頭長過,現(xiàn)下凈忙著給村里辦實事、做好事了,咋能偷兒喲偷兒喲的胡喊亂叫呢?我分析道,你掐得那個音兒偷兒,應該是頭兒的意思,比如村頭兒、鄉(xiāng)頭兒、鎮(zhèn)頭兒、縣頭兒,大如市頭兒、省頭兒、國家主席、總統(tǒng)、總書記。雷老漢恍然大悟,哦,哦哦,我說呢,那幫毛頭小子歪頭仄耳跟胡小山練聽覺學修車都著迷了,咋能編排老生兒(師)呢。唉!我家雷四沒福氣,只配跟磚瓦泥水打交道嘍!

您老咋知道這么多?并且扯起一件事來,跟說漢書似的,包袱加懸念,頭頭是道。我發(fā)自內心夸贊道。雷老漢笑瞇了眼,說耳朵好使,腦瓜兒管用唄!比如在老家,一聽個大個大個個個兒大的叫聲,我就知道哪只雞下蛋了。再比如你還在街上,我就知道你回來了,咋回事?你那輛摩托車聲音特別,嗵嗵嗵嗵嗵!喇叭哇哇的像孩子在哭,也怪特別,有記號在我腦瓜兒里刻著吶。還有,人的聲音也有記號,一聽就能聽出是誰。

沒想到西園開發(fā)區(qū)那么遠,騎摩托車跑三十多分鐘才到,打問十多人,總算問到了胡大山那隊的作業(yè)場地。

場地外圍的墻頭是用紅磚干壘起來的,人來高,干壘是為了拆墻省事吧?這些磚,最終會砌進摩天大樓。

一位白胡子老頭從豁口旁那間簡易房走出來,瞪眼瞅瞅我,說這位同志,您有事?我問這是胡大山的工地嗎?白胡子老頭點點頭說,你找大山?他不在,有事跟我說,我是看工地的,這工地的二工頭也是我,我姓胡名軒,胡大山是我兒子。我仔細打量他一番,果然如雷老漢所說,胡軒是個瘦筋寡力的老頭,瘦得就像一小把干柴。

我說我找雷四,您是胡軒老爹吧?我聽說過您。胡軒說是“雷管”告訴你的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家伙準把我編派成土匪、惡霸、叛徒、特務、中國頭號壞蛋了。我說雷老漢沒貶低你,反倒夸你能力大,村一把手一干就是三十幾年。胡軒說那是事實,誰也篡改不了,不過,他恨我可是恨得牙癢癢呢,老跟我頂牛,簡直就是根“雷管”,一點就炸,我呢,惹不起躲得起,繞著走……現(xiàn)下他不敢跟我耍橫使邪了,這不,那么多工地都不要雷四,不是我強逼著大山就范,雷四還在街頭拾破爛吶!

胡軒打問雷老漢的健康狀況,我說蠻精神的,尤其聽覺,挺好。我往作業(yè)地點走,聽到胡軒在背后嘟囔了這樣一句話,神經(jīng)病人的聽覺都挺好。

雷四正在四樓腳手架上忙活。我見過的施工攔網(wǎng)海了,惟獨對眼前的攔網(wǎng)擔憂起來,主要是那攔網(wǎng)太破舊,洞眼尺把大,有的地方繩子斷了,繩頭隨風忽悠著,令人揪心。雷四像只黑蜘蛛在半空忽悠來忽悠去,一旦暈厥失足的話,會不會從破洞濺出來?

收工啦!有人發(fā)一聲喊,四下里鏟刀的敲打聲連同插科打諢的嬉鬧聲倏忽走散。雷四仍在手忙腳亂地砌磚。有個人找了塊雞蛋大的土坷垃,鉚足勁兒朝上面扔去。

雷四下來后,自顧蹲在沙堆旁專心專心致志地擦抹那把舊鏟刀。我拍一下他的肩膀,他驚喜地站起身。咦!這不是鄰居大哥么?你咋來啦?找我有事?他從上衣口袋掏出紙條和一截鉛筆遞給我。雷四看罷條子,嘟囔道,真是樹老根多,人老事多,老讓人捎信,老說有這要事有那要事,末了凈是些雞毛蒜皮。

雷四扭臉看看別處,目光收回來后,居然咕嘟了嘴,懶得再說話,那把鏟刀從左手傳到右手,又從右手傳到左手,遞哪兒都不合適似的,腳也在不安分地蠕動,尤其右腳那個探頭探腦的蒜瓣樣的大腳拇指,連帶整只破船,直往沙窩里拱。

昨晚雷老漢絮叨過他家的苦難史。老婆生下雷四第二天就大出血沒了,兒子是吃百家奶活下來的……唉!雷老漢懊悔得直拍腦殼,都怪自個兒小性兒,忒小性兒了!那正是生產(chǎn)隊時期,家家缺錢,飯能吃個半飽就不孬了。有天傍晚雷四從學校回來倒頭就睡,二天拎起來一條兒,撂下還是一條兒,昏睡三天后,我才慌了神兒,跑后街赤腳醫(yī)生榮老蟒家給孩子賒藥,只賒了幾片地霉素。事后榮老蟒埋怨我說,再拿幾片安乃近就好了。這么多年來,不光因為雷四聾,還因為自個兒肝炎、肺結核、哮喘、胸膜炎,是個老病秧子,硬是把大事給耽擱了,雷四至今還是一條兒,光棍一條兒。雷四下建筑隊每年少說也掙萬把塊,轉手就丟進醫(yī)院了,光我這次遭車撞,就花費九千多塊。

城市里好多鞋七成新就扔掉了,雷四咋不揀一雙好一點的呢?看他臟兮兮的褲褂,比任何人都邋遢,我揣摩他可能隨身穿習慣了,懶得換,又可能聽不到一句嘲笑,覺得破衣爛鞋更能體現(xiàn)勞動者本色,才胡亂將就的吧?聾子的世界無疑是安寧的,因為失去聽覺,反倒意外地獲得了好多正常人享受不到的幸福,算是上天對他的補償吧。

突然聽到胡軒在大鍋旁翹著嗓子喊叫,麻利點塞嚅,一點半準時上工!我擺擺手,示意放行。雷四得到大赦令似的,趿拉趿拉跑走了。原來他的故意冷場,是為下一步的喂腸子做暗示吶。我為自己的遲鈍汗顏起來。

夜里九點多,我正在寫東西,呯呯呯呯呯!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敲門聲。這誰喲,放著有門鈴不摁,窮敲啥?還這么用力?我打開門,有火卻沒法發(fā)了,原來是片警老于,為雷老漢被摩托車撞翻那個懸案而來。

老于問我,雷老漢出事那晚,你有沒有騎摩托車從外面回來?他說雷老漢是摸黑在小區(qū)大門里邊轉悠著等他兒子雷四回來那當口被撞的。那輛摩托車撞人后跑得更快,進了小區(qū)。據(jù)雷老漢說,你的摩托車響聲也很大……見我不想多說話,老于不再多問。臨出門時,他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有人看見,肇事者就難逃其咎!我沒吭聲,腦門子里那團火越燃越烈。原來,雷老漢讓雷四回來,是去派出所報案,追究我這個疑似肇事者的。

不可思議的事情半月前就冒頭了,雷老漢老是指派我買這買那,卻不問價格高低,花費多少。我?guī)状蜗虢o他報菜價,都忍住了,揣摩他可能手頭緊。有天傍黑兒我下班回來,雷老漢說他饞熟肉了,想吃軟口的豬肺,讓我去“滿城香熟食店”買一斤,仍不給錢。之后每隔三天就讓我去買豬肺,老不提錢,好像我是兒子,應份就該孝敬他。不過,我記著暗賬呢,累計一百四十多塊了。前天中午,我把韭菜、青椒、西紅柿和豬肺遞給雷老漢,以旁敲側擊的方式問,你兒子不是在市郊干活么,咋老不見他回來?雷老漢說回來好做啥,指望他起早貪晚砌磚趕些計件活兒,填我住院搗下的窟窿吶!前天剛說罷不讓兒子回來,昨天傍黑又急著讓兒子回來,說明雷老漢下定決心要朝我發(fā)難了。

夜里,我仿佛躺在熱鏊子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小區(qū)里有二十幾輛摩托車進出,為什么不懷疑別人,單單訛上我呢?都說沾邊粘,沾邊粘,我不過和他走得近了些,噓寒問暖多了些,居然被粘上了。好像我是個軟柿子,一捏就爛。這才是,疑心生暗鬼?;蛟S,橫眉冷對,打死也不說一句客套話,暗鬼會不驅自滅。

次日吃罷早飯,我趾高氣揚走出樓道口,去開車庫門,耳孔里似有粗重的呼嚕聲,卻少了慣常的那聲哎。我朝老槐樹那邊瞥一眼,雷老漢正好也瞥我一眼,像拋過來兩根錐子,嘴唇緊閉著,像一扇門上了鎖。

門崗老李頭不在,替他值班的胖嫂說,老李頭侄子結婚,讓他幫忙操辦,請了兩天假。

上班路上,我像三年前剛搬過來時一樣,心里空落落的,總覺得丟失了什么。紅燈亮,我停在斑馬線這邊,一些往事突然涌現(xiàn)于腦海,忍不住笑出了聲,身旁幾個人齊刷刷扭過臉來,像有人喊了聲向右看齊的口令。

隔兩天下午去上班,路過門崗房時,見老李頭在,我拐進去,將一腔憤懣悉數(shù)抖擻了出來。之所以找老李頭訴冤,皆因他是惟一的人證,雷老漢被摩托車撞翻那晚,老李頭來找我借《三國演義》,侃一通大天才走,我送他到樓下,又陪他往門崗房走,想出去散會兒步,我倆正巧瞥見雷四在大門外招手攔出租車,然后抱雷老漢上車。出租車甩一股白色臭氣跑遠了,老李頭還在晃腦袋,嘴里嘟囔著,雷老漢小氣得連一根針也要撿起來,咋舍得打的了?

夜里,老李頭來遞回話,未及開口先發(fā)笑,都怪你,對雷老漢太好了,給他捎帶買東西就捎帶吧,連錢也不要,城市人個個鐵面、冷血,少有你這個樣子的,雷老漢以為你作賊心虛,在贖罪、將功補過。我說他不說給錢,我好意思攆著要?沒事做件好事,不想倒做出不是來啦!雷老漢老得快散架了,疑心倒見長,聽覺也見長,比尖鼻子獵犬的聽覺都靈!老李頭在玻璃缸內摁滅那支迎賓煙屁股,如釋負重地說,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么!他不信別人,能不相信我這個同縣鄉(xiāng)黨?起先他還氣沖牛斗,聽了我的證詞,呆愣一會兒,冷不丁抽起了自個兒耳光,說他好不該忘了,你,還有我大李,都是打鄉(xiāng)下出來的,蛻幾層皮,蛻不掉憨厚味兒不是?

老李頭強拉硬扯,非要把我薅進左鄰家,說咱倆畢竟年少雷老漢二十多歲,哪有晚輩讓父輩難受的道理?我說別把鍋煮煳了,正熬五米粥呢!改天,改天我鐵定去找雷老漢,解他寬心。

沒事別作踐別人,沒事,也不能平白委屈自己喲!人與人之間的嫌隙太多了,就連誤解也是那么一波三折、順理成章。

早晨七點多我下樓匆忙往外走,沒見到雷老漢。坐上公交車,到集合地點,我還在想,雷老漢是不是病了?以往七點前他就出來了,正趕上許多人匆匆忙忙出門。他曾說在家太憋悶,出來看看熱鬧,心情就暢快多了。我理解他所說的憋悶,約等于缺氧。也許,有人陪著說說話呼吸會順暢些,可是沒有,只有影子,怪物般不離不棄,走哪兒跟哪兒,陪他耳聞目睹好多怪話怪事,爾后由表入里,由彼及此,琢磨一樁樁一件件形形色色的事情,直至把早晨琢磨成黃昏,把微笑琢磨成嘲笑,把善舉琢磨成居心叵測。嗚呼!悲哉,哀哉也!

十多天后,我從某海濱城市參加筆會回來,雷老漢已經(jīng)搬走了。

老李頭塞給我一百塊錢,說是雷老漢留下的。我問雷老漢搬哪兒了?老李頭說西郊仙露村,那里緊挨西園開發(fā)區(qū)。

老槐樹下空空靜靜,我心里隱隱作疼,好像拔去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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