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邇淞
臺北故宮博物院為了推廣臺北故宮,出資請著名導(dǎo)演侯孝賢為其拍電影,這樣就有了侯導(dǎo)演的第一部紀錄片——《盛世里的工匠技藝》。
侯大導(dǎo)演沒有以慣常的拍攝手法展示名家名作,而是在浩如煙海的故宮藏品中,選取三件乾隆時期無名工匠的作品,并圍繞著它們展開了細致的刻畫和豐富的聯(lián)想。
如此復(fù)雜而獨特的視角,直接反映了侯大導(dǎo)演的文化史觀:“文化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手工技藝的歷史。”所以,他在影片中反復(fù)引用法國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施特勞斯的那句名言:“技藝,是人在宇宙中為自己找到的位置?!?/p>
很顯然,侯孝賢認為,中國的古人可以當之無愧地成為這句話的佐證。而在這位法國人類學家的故鄉(xiāng),直到現(xiàn)在都還不斷地有人在為這句名言提供注腳。
在距巴黎一個半小時車程的村莊里,住著一位75歲的鄉(xiāng)下老太太,她獨自一人過著種草養(yǎng)馬的田園生活。然而,每年時裝發(fā)布季前夕,她都會接到香奈兒公司派專人送來的布料,請她為高級定制禮服制作織帶。這位老太太有一手手工織帶的絕活,是她自己摸索出的獨特工藝。當年,可可·香奈爾見到她的手藝后,就指定由她來制作織帶,并成為品牌的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
老太太只要看到送來的面料,自然就知道該把織帶做成什么樣子。每當設(shè)計師們打開送來的織帶時,都會由衷地發(fā)出滿意的驚嘆。一眼看去,這從服裝面料衍生出的織帶,就像是面料生出的漂亮女兒,與那件優(yōu)雅的禮服擺在一起,既有一目了然的血緣關(guān)系,又有另一個新生命的迷人風采。
令人好奇的是,這位終日割草喂馬、衣著儉樸的老人,究竟是如何與高級服裝設(shè)計師心靈相通,感受到設(shè)計師腦海中的那些優(yōu)雅線條的?也許一切并沒有那么復(fù)雜。畢竟老太太從1947年就開始用手工織帶,迄今已有60多年?;蛟S對織物的敏感早已融入到她的血液中,借助面料的質(zhì)感和花紋,她就能與那未曾謀面的造型之美瞬間達成溝通。這讓我想起在非常重視手工技藝的日本經(jīng)常聽到的一個詞——“技藝的心”,說的就是這種境界吧。正如侯孝賢為紀錄片接受采訪時所說:“我們之所以喜歡手工的東西,是因為我們的美感來源,就是在這歷史久遠的技藝中逐漸形成的?!?/p>
可在我看來,這歷史久遠的技藝似乎已經(jīng)淡出了中國人的生活……
在我所居住城市的周邊縣市,很多是經(jīng)營服裝面料和輔料的重鎮(zhèn),我也時常前去采購。繁華熱鬧的大街上,一間挨一間的輔料行,成捆成捆的織帶隨便地堆在門口的人行道上,便宜的幾毛錢一米,貴的也不過一兩塊錢一米。
雖然我很少用到織帶,但每次路過那里,總?cè)滩蛔∫ッ幻切┦指写钟驳臋C械織帶。看著那搭配艷俗的彩條和千篇一律的化纖質(zhì)感,不知怎的,我總是會想起法國的織帶老太太。我特別想知道,香奈兒公司每次會付給她多少錢?想必是一個讓中國的織帶商人無法想象的天文數(shù)字。畢竟,她做的織帶是用在二十幾萬元人民幣一套的衣服上,而我們的織帶則是用在十幾元一個的包包上;她做幾條織帶就要用掉兩個星期,而我們的織帶則是高速織機以每秒幾米的速度吐出來的。
同樣是小鎮(zhèn)里的人,創(chuàng)造財富的方式是那么的不同,而使用財富的方式則更加迥然有別。我們這里靠著廉價的織帶,已經(jīng)把靜謐的鄉(xiāng)村變成了熱鬧的城鎮(zhèn),喧囂嘈雜、塵土飛揚的街道上,不時有“奔馳”“寶馬”呼嘯而過。而法國老太太的頂級手工,卻從未讓她離開那住了一輩子的鄉(xiāng)下小屋,即便在華麗喧囂的時裝發(fā)布會現(xiàn)場,作為貴賓被邀請到場時,她也仍時刻掛念著她的馬駒。
逐漸富裕的我們,也逐漸失去了手工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只能借助把賞古玩來想象祖先們那技藝超凡的身影。不知何時,“技藝的心”已離我們而去。文化的傳承究竟如何被切斷?面對這個幾乎無法回答的問題,我只能再次引用施特勞斯的另一句名言:“剎那間捕捉到的文化特質(zhì),最能代表該文化的深層意識。”
(劉名遠薦自《奢侈態(tài)度》 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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