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殺人溝紀事

2014-09-21 19:49弘篤
福建文學(xué)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磚廠謝家虎子

出岐陽縣城向南十五華里,在七里原和葦子原南北兩道原的夾縫中有一小村,名叫謝家村,那是俗人弘篤的故鄉(xiāng)。謝家村地分三臺,皆有詳名:村子下面的一臺地靠著葦子河,人稱梁河灣,地肥水足,種啥打啥,素有“天旱二十年,不丟梁河灣”之說;第二臺地與村子處于同一水平,叫作鄭家臺,以耕作方便而受人青睞,有話戲說“懶牛多把鞭子挨,順手耕了鄭家臺”;高于村子那片峁梁,被稱之為“白家峁”,日照充足,適宜種植棉花,又有贊語:“二三月間把棉種,數(shù)九寒天不受凍?!泵颗_地又分三塊,仍有名稱:唐家畔、牛家溝、李家梁等等,但無一塊與謝姓關(guān)聯(lián)。

弘篤十三歲那年斗大的字識了幾升,讀了些閑書,就想考證這些地塊名字的來歷?;⒆诱f,你去問我爸,我爸肯定知道。我說要問我就問會計伯,才不問你爸哩,你爸這個“掐破米”嘴里沒有實話?;⒆勇犃撕苌鷼猓参暮呛堑匦α?,說:我爸肚子里的學(xué)問跟他編制的席子一樣密實。

會計伯確實是村里少有略識文墨的人,會雙手打算盤,待人和藹,村里人說他是天知一半地全知,只是平時不愛開口,偶爾講一兩句夠人琢磨半天。分產(chǎn)到戶后會計伯就不當會計,春夏秋三季務(wù)莊稼,冬日里專心致志地織蘆席,三天一張大席,兩天一張小席,早晚再編些三尺見方的蒸籠席蓋,整天忙得不亦樂乎。一個冬天下來,大小席子和席蓋堆滿屋子,會計伯卻從不去街上變賣,要等到年關(guān),找那個叫“掐破米”的騰出手來代他出售。

“掐破米”能說會道,且講起話來眉飛色舞,很具感染力。除了農(nóng)忙“掐破米”常在縣城牲口集市上倒騰牲口,從內(nèi)蒙來的馬,從隴西來的驢,從渭河南岸來的騾子,一經(jīng)他手賣方總會覺得賣了好價,買方又覺得占了便宜,這一切奧妙都在“掐破米”那長長的袖筒里?!捌泼住毕劝奄u方的手拉進袖筒,用手勢“談”售價,再把買方的手拉進袖筒“談”買價,談價的過程絕無語言交流。待買方把錢塞進自己的袖筒,“掐破米”會大喝一聲“交韁繩”,一宗生意便交易成功。買方牽著牲口遠去,“掐破米”這才從袖筒里拿出錢來交給賣方?!捌泼住睆男渫怖锿饽缅X的動作絕對干脆利落,讓人覺得他沒克扣一分一厘,感動得賣方非得給他十塊八塊,以示感謝。其實,就在這干脆利落的瞬間,“掐破米”已經(jīng)把買賣雙方差價塞進袖筒里的暗袋里。這是村里大人們說的。

村里人說歸說,買啥賣啥,到城里辦個啥事,大多都找“掐破米”幫忙?!捌泼住比嘶罘?,通天有術(shù),似乎這個世界上沒有他辦不成的事。辦完事,村里人卻不記“掐破米”的好處,總愛數(shù)說他暗中盤剝了多少好處。但會計伯讓“掐破米”賣席子卻從不計較,也不許家里人議論,說那叫“周瑜打黃蓋——兩廂情愿”。

走進會計伯屋子,“掐破米”正在高談闊論,會計伯聽得聚精會神。估計是“掐破米”從縣城回來走熱了,把長褂摔搭在身旁的一把椅子上。我沒有心思聽“掐破米”喋喋不休,琢磨他長褂上的寬大袖筒,不知不覺伸手去卷,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暗袋里究竟有多少錢。我的手剛觸到袖筒,就被“掐破米”發(fā)現(xiàn)了。“掐破米”喝道:崽娃子,甭亂動!便把褂子寶貝一樣攬進懷里。

這一吆喝,會計伯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謙和地問我有啥事?我就開門見山問道,村里有那么多地塊,為啥都冠之以這姓那姓,唯獨沒有姓謝的。我們的村子可是叫謝家村呀!會計伯嘿嘿一笑,顯然這個問題難不倒他:也有沒有這姓那姓的地塊,比如說殺人溝。

殺人溝?

對,殺人溝。就是村子西邊那條溝。

不是叫牛家溝嗎?

牛家溝這個名字叫了近百年。會計伯告訴我,那里以前叫殺人溝,嫌不吉利,后來叫殺牛溝,再后來由于村里地塊多冠以這姓那姓,就被叫做牛家溝。

殺人溝?到底殺過誰?我對這個地名產(chǎn)生了興趣。

圖財害命的瞎瞎。

啥時候殺的?

清末年間。

誰殺的?

……

我問得很急切,會計伯邊給“掐破米”續(xù)茶邊應(yīng)答,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成竹在胸。我還想再問,“掐破米”有些不耐煩了:你這碎慫哪來那么多事,沒見我和你伯說正事哩!

我又沒問你?;实鄄患碧O(jiān)急!

看我不打你這個碎慫……

“掐破米”抓起掃把揚手要打我,我慌忙逃出屋子:

“掐破米、掐破米,驢屌馬毬塞你嘴”。

這是村里大人們罵“掐破米”最尋常的一句話,但還沒有小孩這樣罵過他。我想這話出于我嘴,“掐破米”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追著打我。跑到會計伯院子門口,我回頭看去,“掐破米”卻并沒有追攆過來。

殺人溝是七里原盡頭的一個皺褶,俯視葦子河,遠眺葦子原,離謝家村西一里路左右。這個皺褶極不規(guī)則,口大腹小呈楔形,雜草遍布,灌木叢生,曾是謝家村幾代孩子們的樂園。我和喜文、虎子曾經(jīng)在那里捕過黃鼠逮過螞蚱,還折下灌木條編過軍人在叢林中偽裝的帽圈。最好玩的算是撕下一種叫枸樹的外皮擰鞭子。枸樹皮很有韌性,擰出的鞭子在清水里泡過后,驅(qū)趕木猴(木頭削的陀螺)很能經(jīng)得起抽打。大人們也有去殺人溝的,他們大多是拔野蔥,掐灰菜,也有挖龍骨的。在鄉(xiāng)村人眼里,龍骨是個好東西,但凡有人碰破了皮流出血,只要用小刀在龍骨上刮些粉末輕輕敷在傷口上,血就會立即止住。我小時候很頑皮,沒少磕磕碰碰,也沒少用龍骨粉末止血。自從我知道那里并非牛家溝而是殺人溝之后,我再蹭破皮就死活不愿敷龍骨粉末,甚至看到被稱之為龍骨的東西就感到毛骨悚然。殺人溝殺過人,挖出的骨頭根本不是龍骨,而是人骨!

我一直追尋殺人溝殺瞎瞎的細節(jié),但會計伯那段時間很忙,除了編織蘆席就是和“掐破米”合計事情,根本沒有空閑理我;問過村里很多老人,他們也只是隱隱約約知道那里叫殺人溝,卻不知道殺人溝殺瞎瞎的故事,說這事還得問會計伯。會計伯管過家譜,村里的陳年往事都寫在家譜了,可惜家譜在“文革”中被焚燒了。

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會計伯的蘆席出手了,是“掐破米”叫來一輛卡車整車拉走的。本村和鄰近村莊要搬新家和為兒女操辦婚事的人找上門來買蘆席,會計伯一再解釋,沒有了,一張都沒有了。來人不信,以為會計伯要抬價,說多貴都買。會計伯就把家里所有房間一間間地打開給他們看,直到他們一個個搖頭離開。送走一波又一波買蘆席的來客,來年需要蘆席的買主又一波又一波的來預(yù)定,怕到時買不到會計伯打的蘆席。會計伯登記了尺寸,滿口應(yīng)承一定不誤事,人們方肯離去。

痛痛快快地過完年,我一直惦記著會計伯深翻蘆葦?shù)?。每年春季,會計伯都會叫來拖拉機深翻一次蘆葦?shù)兀褱\浮在地表的蘆葦根深深地埋在地下,這樣當年的蘆葦才會茁壯,破出的篾條自然就寬厚,打出的蘆席當然就結(jié)實。我關(guān)心的不是蘆葦長勢,只在乎深翻蘆葦?shù)氐倪^程。拖拉機深翻蘆葦?shù)睾螅瑫泻芏嗵J根裸露在地表。蘆根是一味中藥材,粗壯的撿回來晾干,交到收購站可以賣錢;細小的刮去細毛塞進嘴巴咀嚼,很甜很甜,就像甘蔗。

蘆葦長到半尺高的時候,我徹底絕望了,蘆葦?shù)氐纳罘呀?jīng)過了最佳時機。后來聽喜文說,新年過后“掐破米”經(jīng)常往他家跑,攢聚會計伯一起辦磚廠。生產(chǎn)的磚頭拉到蔡家坡車站,裝火車運往西山。這樁生意是“掐破米”在牲口集市上醞釀的。那兩年老來西山的客商買騾馬,說是買去馱煤。那時煤炭供不應(yīng)求,西山煤礦招來大量挖煤工人,除了需要搭工棚的蘆席,也急需箍煤窯的磚頭。

磚廠選址竟然是殺人溝,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殺人溝殺過人,這話是會計伯親口告訴我的,難道會計伯就不怕鬼?我想問個究竟,但會計伯很忙。據(jù)說他在磚廠忙得像個吹鼓手,常常是丟下鐵锨拿镢頭,別人收工了他還要計工看場,飯是喜文娘送去吃的,晚上干脆住在臨時搭建的蘆席棚里。其實整個春天不光會計伯忙,全村能干活的男女老少都閑不下。青壯年挖磚窯,婦女們清理溝里的雜草灌木,上了年紀的也派上用場,扛著镢頭鐵锨平整拓寬通往殺人溝的道路,供日后運煤和拉磚的機動車行駛。最清閑的當屬“掐破米”。我經(jīng)常在村口看到“掐破米”左手叉腰,右手拇指和食指托舉著一根點燃的紙煙,逢人就說:有時間到磚廠干點活去,一天兩塊錢,和進城當工人一樣的呵!虎子也很牛氣,村里的小孩甚至連大人們也要討好他,仿佛得罪了虎子,一天兩塊錢的工錢就掙不著一樣。喜文沒有虎子那樣牛氣,會計伯不讓他亂跑,憋在家里讀書寫字。

我是在一個陰雨天的下午見到會計伯的。會計伯渾身沾滿泥土,駝著背咳嗽得很厲害,剛從村醫(yī)療站拿了藥。北方的春天初暖還寒,會計伯估計是住在潮濕陰冷的工棚里著涼感冒了。我叫了一聲會計伯,他就抬起頭來滿臉燦爛地應(yīng)了一聲。那陣子從磚廠干活回來的大人都說會計伯笑得很燦爛、很開心,這在以前是少有的。我問會計伯你們把磚廠建在殺人溝就不怕鬼嗎?會計伯說了聲“你這娃”就“嘿嘿嘿”笑了起來,但笑聲很快淹沒在劇烈的咳嗽聲里,半天連氣都喘不勻。過了很久咳嗽平息了,會計伯反問我,如果死一個人變一個鬼,從遠古算起,這個世界該有多少鬼呀?或許見我一臉茫然,會計伯又解釋說其實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心里有鬼的人才怕鬼,心里沒有鬼的人一點都不怕鬼。

我去磚廠是暑假期間的事情,不少同伴說磚廠來了一位外鄉(xiāng)人。那人是“掐破米”請來燒窯的技工,曾因“投機倒把”被判刑三年,前一年剛從監(jiān)獄刑滿釋放,制磚燒窯的本事是在勞改磚廠學(xué)的。同伴們是因為沒有見過受過刑罰的人才去見識的,去過之后又知道此人還是一位奇人:只要誰講出自己父親的名字,他就能說出誰家的碌碡、磨盤和供桌等老物件上刻的是什么字。

此時磚廠已經(jīng)投產(chǎn),以前灌木雜草叢生的豁口被平整得寸草不生,晾曬著一排又一排深褐色磚坯。半坡上三四個壯年男人在揮舞著镢頭挖黃土,五六個青年男人源源不斷地用架子車把黃土運送到碩大的鐵斗倉中。黃土從鐵斗倉出來,就成了一個平躺著的長方形的泥條,泥條順著下面鋪設(shè)的滾子向前蠕動,到約摸三四尺長時,截條工拉下裁刀裁斷,有人又迅速地推動裁斷的泥條上切磚臺。泥條鉆過一個網(wǎng)狀的模具便被切割成一塊塊磚坯,被平攤在一塊木板上,接著兩個人合抬,快速把木板擱在平板車上,拉車的年輕人飛快地拉起平板車跑向晾坯場,晾坯工把磚坯搬下來在架底上排成斜紋狀晾曬……整個磚廠緊張有序的勞動場面讓我嘆為觀止,簡直與我小時候見到的生產(chǎn)隊懶散拖沓的出工場面不可同日而語。

虎子對我說:我爸說了,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現(xiàn)在他承包了辦磚廠,每年給村里三千元,就是全村人一年啥都不干每戶可均得四十元的承包費。如果一家有一人到磚廠做工,除了農(nóng)忙和天陰下雨,一年按半年實際做工時間算,一天掙兩塊錢,一年就能掙三百多塊。十三歲的我還不會算經(jīng)濟賬,并不知道三百多塊錢能買些啥,但我知道三百多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一次會計伯給喜文一塊錢去買鹽,喜文把錢弄丟了,挨了會計伯兩巴掌。還聽說前些年鄰村一位婦女日子過不下去,六十塊錢把自己三歲的兒子賣了。

接下來我和虎子去了剛箍好的磚窯。磚窯腹大口小,尚沒有磚坯燒制,很空曠,虎子喊叫了一聲,聲音在里面久久回蕩著,很奇妙。我噢噢地反復(fù)嚎叫,聲音就在磚窯里回蕩起來,似有千軍萬馬在吶喊?;⒆于s緊弄來捂我的嘴,說不能太大聲,小心把窯頂震塌了,這可是幾十人用了一個多月連挖帶箍才弄成的,嚇得我慌忙退了出來……

磚窯一側(cè)的一孔窯洞,是磚廠辦公室,我是在那里看到被同伴們稱之為奇人的外鄉(xiāng)人的。外鄉(xiāng)人正在和會計伯合計著裝窯點火燒磚的事。他并不像兇神惡煞,也不是長須飄飄仙風道骨的模樣,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比會計伯胖些,但又沒有會計伯那么高,完全與我想象當中的罪犯和奇人的形象大相徑庭。

我們走進窯洞,外鄉(xiāng)人便抬起頭問會計伯,這是誰家娃娃。會計伯說了我爸的名字。外鄉(xiāng)人說,嗨,原來是“慶和堂”的后人。外鄉(xiāng)人向著我說:回去看看你家的供桌上是不是刻著“慶和堂”。說著外鄉(xiāng)人用指頭上蘸上水,在地上寫下了“慶和堂”三個字,特意指著“慶”字說這是繁體的慶字。去磚廠之前,我已經(jīng)仔細查看過我家供桌、磨盤上的字,千真萬確上面就是鐫刻著“慶和堂”三個字。咦……我當時就被外鄉(xiāng)人的神奇給驚呆了。

一個外鄉(xiāng)人怎么對村里的事知道的如此明白?我百思不得其解,要問個究竟。外鄉(xiāng)人說:這娃娃和其他娃娃就是不一樣,還愛打破砂鍋問到底。不過我不能白告訴你。走,和虎子一起跟我們干些活去。太陽饞活了,當心把磚坯曬裂。

外鄉(xiāng)人和會計伯帶我和虎子來到晾曬磚坯的場地,用草簾遮蓋磚坯。外鄉(xiāng)人說,很早很早以前,在葦子河南岸的葦子原上有一戶大戶人家,老掌柜娶了三房婆娘,各產(chǎn)下兩個兒子。眼看六個兒子快長大成人,而祖?zhèn)鞯囊稽c土地不夠養(yǎng)活他們,老掌柜合計了一個辦法,給三房的三個長子各一筆錢和一頭耕牛,讓他們自謀生計,自作打算。頭房長子到縣城用錢租了一間門面,經(jīng)營了一家牛肉鋪子,殺了耕牛賣牛肉,賣了牛肉再買牛,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二房長子用錢租了幾畝地,搭了茅草庵子,趕牛耕種,打了糧食除了口糧其余全部糶了再置地,以作務(wù)莊稼為生。三房長子置了文房四寶和書籍,成天讀書習字畫畫,靠賣牛的錢維持生計。一年下來,頭房長子牛殺了不少肉也賣了不少,但因不會算賬,沒賺多少錢。二房長子地置了十多畝,苦于沒有幫手,作務(wù)得很辛苦,人累得直不起腰。三房長子飽讀詩書,書畫日漸長進,可日子過得艱難,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干。那年的年三十,三兄弟回家訴說了各自苦衷,老掌柜一言未發(fā),寫下了“和為貴”三字便拂袖而去。三兄弟琢磨半宿最終開悟。第二年,三房長子兼做了大房長子牛肉鋪子的賬房,二房長子農(nóng)閑時間到牛肉鋪子來幫忙,農(nóng)忙時節(jié)三兄弟一起耕種二房長子置買的土地,三兄弟日子過得甚是紅火。老掌柜見已經(jīng)歷練成器,又給三兄弟一筆錢,兄弟三人先是擴充牛肉鋪子,牛肉鋪子賺了錢后再新置了土地,又興辦了學(xué)堂供三房長子執(zhí)鞭興教。后來這三兄弟在葦子河畔定居,家業(yè)漸豐,人丁興旺,七代下來三兄弟子孫后代達八百多人。

三兄弟的八百子孫現(xiàn)在在哪里?我聽得入迷。

就在謝家村,你算一個。會計伯插話說,你不是問過我,為啥謝家村的地塊名字都是外姓嗎?現(xiàn)在該明白了吧,咱姓謝的是一百多年前來這里的,置辦的人家土地。

這么說,謝家村姓謝的都是一家子。

何止謝家村姓謝的是一家子,我和你們也是一家子。外鄉(xiāng)人告訴我,他就是來自葦子原上老謝家祖村,也是老掌柜的傳人,論輩分我和虎子、喜文都要叫他爺。

你是怎么知道各家老物件上刻的字呢?我要追問到底。

我是神機妙算呀。外鄉(xiāng)人給我顯得高深莫測。后來會計伯告訴我,來這里落戶的三兄弟每一支都有自己的字輩,我們父輩以前都是按字輩取名,自然就好推算是屬于家族那一支的。老物件上刻的其實就是三兄弟最初的堂號。

從磚廠燒出第一窯磚開始,謝家村就開始有汽車開進開出,都是大汽車,有長長的后廂,有的后廂上又加掛了拖斗。那時候我和喜文、虎子在學(xué)校說的最多話是這么兩句:見過汽車嗎?要看,去我們謝家村。真還有不少同學(xué)跟著我們?nèi)タ雌嚕覀兘o他們介紹,這是“解放”,那是“東風”,稍微笨重點的是“渭河”。盡管這些車都很不“客氣”,呼嘯而來呼嘯而往,車上的煤灰磚塵把大家的臉撲得黑紅黑紅的,但我們一點也不介意,汽車一開過去我們就追呀跑呀,激動開心得不得了。村里的大人們也對汽車很好奇,去縣城走小路本來只要半小時,可總要搭乘拉煤拉磚的順路車繞大路多折騰二十分鐘,也不覺得染上煤灰磚灰難看,反倒逢人就說,今日是坐汽車去縣城的。

除了卡車,村里也來小汽車,大多是來定磚的客商,也有來視察的各級領(lǐng)導(dǎo)。后來才知民辦磚廠那時是新興事物,要積極扶持,大力推廣。自從磚廠開始生產(chǎn),“掐破米”就忙于“外交”,很少回村。他要定煤,要推銷磚,要聯(lián)系運磚運煤的汽車,要和鐵路打交道弄車皮,還要跑銀行貸款,他有很多的事情要辦。但只要小汽車進村,“掐破米”一定會出面應(yīng)酬,鞍前馬后滿臉笑容。

會計伯操持著磚廠許多內(nèi)部事務(wù),雖有窯匠爺幫忙,但成天奔波下來,還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累是累,但會計伯的心情很好,整天一副笑臉。遇到天陰下雨磚廠無法生產(chǎn)磚坯的日子,我和虎子、喜文一有時間就去磚窯找會計伯,讓他給我們講故事。會計伯靠在堆積在辦公室的草簾跺旁,瞇著眼睛就開講了,往往故事還沒講到一半,自己就呼呼大睡。有時候會計伯實在累,就講秦瓊賣馬的故事糊弄我們。會計伯說,隋末唐初的時候有個好漢叫秦瓊,年輕時家里很窮,窮得簡直沒辦法說了……我們等待著下文,會計伯卻已經(jīng)打起呼嚕。我和虎子搖醒他,會計伯你趕緊講嘛。會計伯迷瞪著眼睛說,故事講完了。我和虎子與會計伯辯論,明明沒有講完嘛,故事叫“秦瓊賣馬”,秦瓊的馬還沒有賣哩。會計伯不緊不慢地說,給你們講了秦瓊窮得“沒辦法說了”,你們還讓我說啥。好個狡黠幽默的會計伯,我們拿他一點轍都沒有,只好掃興而歸。

操持磚廠的會計伯也有脾氣不好的時候,雖不是發(fā)雷霆之怒,但說的話句句如刀似劍。那年秋季的一個星期天,我陪喜文去給會計伯送飯,親眼見到會計伯與一位自己叫嬸嬸的婦女較量,事由是那位婦女遲到了半小時,會計伯要扣她五角錢的工錢。那位婦女本不是善茬,是謝家村有名的“罵破天”,哪里會心甘情愿地讓會計伯扣錢。那婦女先是軟纏,歷數(shù)遲到那天家里有這有那難事,好像離了她就會房塌人亡一家人過活不下去一樣,聽得我心里酸溜溜的,覺得會計伯怎么也得網(wǎng)開一面。而會計伯很能沉得住氣,任憑那婦女說得天花亂墜,他只說了一句話:都像你一樣,今日這個遲到,明日那個晚來,磚廠還辦不辦?那婦女又與會計伯套近乎,說他們家與會計伯家十年前同住一個院子,二十年前同攪一個勺把,三十年前是同侍候一個先人。會計伯說:滿磚廠干活的進了謝家祠堂都是孝子孝孫。那婦女見會計伯油鹽不進,便使出“看家本領(lǐng)”,頓足破口大罵,滿口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之后,似乎又覺得光罵還不過癮,就躺在地上連蹬帶踢哭喊嚎叫。會計伯一言不發(fā)該干啥還干啥。折騰許久見不奏效,那婦女從地上爬起來抹著眼淚喊叫道:你不是會計侄兒,你簡直是會計爺!我認得你了!今后我再來磚廠,你不要把我叫嬸,我把你叫爺哩……我原以為那婦女再也不會去磚廠做工,沒想到第二天就早早地扛著鐵锨去磚廠干活,剛好在村口被我碰見。我揶揄她:你是到磚廠把會計伯叫爺去吧。那婦女瞬間滿臉通紅,惱羞成怒罵了聲“你這狼吃剩下的崽娃子”,就溜走了。后來我把羞辱那婦女的情景講給會計伯,以為會計伯會因我替他出了惡氣而高興,沒想到會計伯卻拉下臉訓(xùn)我:不許再對人家無理。娃娃家不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去磚廠次數(shù)多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這些在磚廠干活的有不少人看似老實,卻手腳不干凈,經(jīng)常順手捎帶磚廠的東西回家。有個年輕人把磚廠一捆草簾偷回家鋪炕,會計伯知道了趁著暮色送給他家一張?zhí)J席,還告訴那年輕人,老話常說:炕上鋪著一層草,日子越過越潦倒;炕上鋪不得草簾子,這是老規(guī)程。年輕人二話沒說,就從炕上揭下草簾送回磚廠。有一個給磚窯推煤的中年人趁下半夜把一車煤推回家里,第二天會計伯給他家送了一背簍葦子皮,說家里欠燒的去我的柴草堆子去背。那中年人嘆了一口氣說,我把丟人事做下了,又把那車煤又推回磚廠。我和虎子、喜文對會計伯處理這些事情的做法私下多有埋怨,認為會計伯太軟弱了。既然偷了磚廠的東西那就是賊,就應(yīng)該報案,讓公安局抓去關(guān)上幾天;即使不報案也要把這些人從磚廠趕出去或把做賊的事張揚出去,讓他們丟人又現(xiàn)眼,治治他們做賊的毛病。喜文不敢在會計伯面前說啥,我和虎子卻敢,當著會計伯的面說他簡直是個軟蛋。會計伯搖著頭說,你們娃娃家懂個屁。會計伯不聽勸告,我們就和了尿尿泥趁天黑給偷過磚廠東西的人家大門上寫“賊”字,寫得大大的,寫得越別扭、越夸張就感到越過癮。這些人家第二天看見了也不敢惱,只得自己默默擦了。會計伯知道反倒給這些人家賠不是,說娃娃家不懂事,你甭往心上去?;仡^來會計伯又嚴厲地罵了我們,你們這些崽娃子再敢惹事,我就打斷你們的腿!

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自從磚廠辦起來,村里能干點活的人都到磚廠做工,就連落下小兒麻痹后遺癥走路一瘸一拐的順娃,會計伯也安排他開卷揚機,一天開一塊五的工錢,可喜文娘從來沒有來磚廠做工。喜文說,他媽也想來磚廠干點活掙些錢,可會計伯不讓她來。一次突降暴雨,眼看上萬塊磚坯就要泡在雨水里,全磚廠的人突擊用塑料布、牛毛氈包磚架,喜文娘剛好下地干活路過磚廠,摔下鋤頭就跟著大家一起干。最后磚坯得以保全,磚廠所有人包括喜文娘讓暴雨澆了個透心涼,會計伯給每個參與搶救磚坯的人發(fā)了一條毛巾,唯獨沒有發(fā)給喜文娘,喜文娘抹著眼淚回家了,從此一連三天不給會計伯送飯,讓喜文給會計伯帶話,要讓會計伯同意她去磚廠干活,但會計伯就是不松口。喜文娘又做了讓步,要給她補發(fā)一條毛巾。會計伯說補發(fā)不可能,把自己那條毛巾給她可以。喜文娘罵他實心眼,但后來還是讓喜文給會計伯按時送飯,且跟以前一樣,專撈稠的給會計伯送。

不久“掐破米”回到磚廠,窯匠爺把這事講給“掐破米”聽,“掐破米”二話沒說,買了一捆毛巾送到喜文家。沒想到這一捆毛巾成了村里人污蔑會計伯的罪證。也就從那以后,“掐破米”就不再讓虎子娘去磚廠干活,虎子告訴我他爸說喜文娘去磚廠干活會計伯怕不好管,虎子娘去磚廠干活會計伯更不好管。

霜降過后一個星期,泥土開始凍結(jié)。凍土造出的磚坯容易掉渣,磚機首先停了。又過了一個月,積攢的磚坯燒制完畢,磚窯也熄火了。磚窯熄火的第二天,“掐破米”扛了一蛇皮袋錢回到磚廠,給工人發(fā)工資。工人們領(lǐng)了工資,“掐破米”還不讓工人們回家,讓他們留下來吃肉喝酒,前一天磚廠買了兩頭大肥豬和十壇燒酒。會計伯每個人發(fā)了一大一小兩個碗,大碗盛燉肉,小碗打燒酒?!捌泼住弊屨粕椎慕o每個人把燉肉和燒酒盛得海滿海滿。大家吃得滿嘴流油,喝得滿臉紅光,都說這日子好,要是每個月都有這么一天,謝家村就算提前進入共產(chǎn)主義了。說著又紛紛端著碗要給“掐破米”敬酒,“掐破米”連連推辭:要敬酒也得先敬窯匠,沒有窯匠那把手藝,這里的黃土還只能是黃土,黃土變不成磚頭,就沒有大家好日子。于是大家端著酒一聲一個叔地叫著來敬窯匠,窯匠連連擺手,得先敬掌柜的和會計侄兒,他們一個抓經(jīng)營、一個抓管理,才能把磚頭賣出去,要不然磚頭還是磚頭,變不成錢……如是來回推脫,有人就惱了:以前在生產(chǎn)隊一個壯勞力辛辛苦苦干一年,年底隊上頂多分四五十塊錢,人想罵都不敢,罵了就要扣工分;如今在磚廠就連婦女一年都能掙二三百元,年底分錢還給酒肉,想謝忱一下咋就這么不給面子!這一說“掐破米”慌了,凡是有人敬酒就拉著窯匠爺、會計伯一起喝。喝酒間有人問,明年發(fā)工錢時還擺不擺這場面。“掐破米”說擺,為啥不擺?不要說年底,就是每個月也得鬧騰這么一次,把全村婆娘娃娃老漢老婆都叫來一起吃。會計伯以為“掐破米”喝醉了,連忙拉他的袖子,小聲說,那得多少錢,不要胡亂表態(tài)!“掐破米”滿不在乎,說那花不了多少錢,九牛一毛。

磚廠會餐當天晚上出事了,村里有六個小伙子上吐下瀉,會計伯連忙聯(lián)系拖拉機送到醫(yī)院。天沒亮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與食物無關(guān),是急性腸胃炎,是暴食暴飲導(dǎo)致。此事在十里八鄉(xiāng)不出三日傳為笑柄,有人編了順口溜:

“謝家村,吃貨多,肥肉咥了不受活;

兩頭放花如射箭,深更半夜送醫(yī)院;

抬的抬、托的托,好比肥豬上供桌;

先放血,后化驗,吊針掛了三天半;

……”

在此后一周內(nèi),村里又陸續(xù)有人到了飯時聞著飯菜肚子饑,可端起碗來一點食欲都沒有,村醫(yī)療站的醫(yī)生給出結(jié)論:吃撐了。醫(yī)治的辦法有二:一是吃酵母片,二是喝童子尿。吃酵母片得花錢,大部分人選擇了喝童子尿,但又怕被人嘲笑,不敢光明正大地向男孩討要,只得尾隨其后,見有掏“小牛?!钡模突琶ι焱肴ソ印液突⒆幼畈慌浜?,要么把尿撒在接尿人的手上,要么就猛地抬高“槍口”,專朝接尿人的臉上射。

后來會計伯把“掐破米”的承諾變換了方式,每個月給每個工人發(fā)二斤肉,讓他們拿回家里去吃。我家一兩肉都領(lǐng)不到,因為我的父母都是教師,沒有在磚廠做工?;⒆幽镱I(lǐng)回“掐破米”那一份,只許虎子在家里吃,我當然就沒有份。喜文家只有會計伯一人在磚廠干活,拿回來的二斤肉也都是給別人分割之后的碎塊爛肉,喜文娘燉熟只讓喜文吃幾小塊,大部分要留下給會計伯,每頓碗底塞一點。我和喜文給會計伯把飯送到磚廠,會計伯看著我們眼巴巴的樣子,每次都會把肉撈出來給喜文和我吃,雖說吃得不過癮,但畢竟沾到葷腥。吃過一次肉,舌頭總把嘴唇舔半天。

那年冬天磚廠停工后,“掐破米”弄來水泥石頭,組織村民把葦子河上的木橋換成了水泥橋,又把村里的街道鋪成石渣路,遇到陰雨天再也不會泥水橫流。春節(jié)前,縣劇團找到“掐破米”,問村里要不要唱大戲,“掐破米”滿口應(yīng)承:唱!為啥不唱?于是從正月初三開始,縣劇團紅紅火火地在村里唱了三天四夜大戲,看戲的人山人海。也就是在那年春節(jié)前后,謝家村一連從外村娶進六個新媳婦,一個比一個水靈,就連在磚廠開卷揚機的跛子順娃都娶上了一個外貌端莊的寡婦。謝家村因“掐破米”創(chuàng)辦了磚廠而名聲大振,享譽四方。從那以后,我才知道“掐破米”的大名叫謝世杰??磥怼捌泼住辈皇切馊?,究竟是從何時起人們叫他“掐破米”呢?我還是一無所知。

會計伯是年三十回到村子里的。整個冬天,白天他都在磚廠收拾零碎活,晚上一邊看磚廠一邊破葦蔑打蘆席。春天蘆葦?shù)貨]有深翻,蘆葦長得又密又細,破出的篾條又薄又軟,會計伯邊打蘆席邊搖頭。盡管他打出的蘆席外行看不出破綻,會計伯還是一個勁地給預(yù)定蘆席的人解釋,今年葦子不好,打的蘆席不結(jié)實,并執(zhí)意酌情每張?zhí)J席少收個五角一塊的。取蘆席的人見會計伯實在,非得按定價給錢,會計伯就搭他一個席蓋蓋。

第二年磚廠生意比頭一年還要紅火,頭窯磚出爐,就有汽車頂在磚窯門口裝磚,出現(xiàn)供不應(yīng)求的局面。三月份在外面跑經(jīng)營的“掐破米”回磚廠一趟,把工人每天的工錢從兩塊漲到三塊,磚機在晚飯后再開三個小時,工錢再加一塊。五月份,“掐破米”又捎回話來,讓會計伯安排人再打一孔磚窯,秋季要再上一臺磚機。此時謝家村的人已經(jīng)沒有閑人,會計伯從外村招來一批民工著手打窯,安裝第二臺磚機。新磚機運到,立即投入生產(chǎn),磚廠工人增加了一倍,經(jīng)常是挑燈夜戰(zhàn)加班加點生產(chǎn),磚頭仍然熱銷。那年磚窯熄火后結(jié)算工資,“掐破米”果然兌現(xiàn)了承諾,把全村老少爺們請到磚廠吃肉喝酒,年齡小不能喝酒的就發(fā)汽水,全村人在磚廠吃了個痛快。冬閑的時候,會計伯照樣邊看磚廠邊打蘆席,“掐破米”掏錢,維修了全村所有的機井,整修了所有水渠;春節(jié)村里又唱大戲,劇團來自市里,名角云集,好戲連臺,村子里人山人海,樂翻了天!

然而磚廠經(jīng)營到第三個年頭,在外跑營銷的“掐破米”似乎遇到了麻煩,只在“五一”節(jié)前回來一趟,是縣煤炭公司斷了磚廠的生產(chǎn)用煤,會計伯發(fā)電報叫回來的。但“掐破米”并沒有帶錢,不知他采取了啥辦法,反正煤炭公司正常供煤了。八月底,市劇團的人來到磚廠,會計伯以為又要預(yù)約來年春節(jié)期間的演出,不料來人卻說是當年春節(jié)演出費“掐破米”還沒有付。第二天會計伯去縣城給“掐破米”發(fā)電報,前腳回到磚廠,縣水泥廠的人后腳就來了,說“掐破米”給村里修橋修渠的水泥錢還沒有結(jié)清。一個星期后,“掐破米”回到磚廠,依然沒有帶一分錢,與縣劇團和縣水泥廠談判的結(jié)果是,以磚頂賬。

轉(zhuǎn)眼快到霜降,“掐破米”又無音訊,會計伯有些急了,接二連三地給“掐破米”發(fā)電報,電報卻一封又一封退了回來,電報一角注明查無此人。磚廠工人天天問會計伯,今年工資啥時候發(fā)?發(fā)工資那天會不會會餐?過年村里唱不唱大戲?會計伯嘴上說快了快了,其實他心里沒有底。霜降過后一個月磚窯停火,當天會計伯理了理賬,可動資金遠遠不夠發(fā)工資。會計伯和窯匠爺合計了一宿,第二天還是照常發(fā)工資,照樣請全村人吃燉肉喝燒酒。與往年不同的是,會計伯把吃肉喝酒安排在發(fā)工資前面;而燉肉不是純粹的燉肉,燉肉里摻雜了土豆和粉條,燒酒也不夠純正,兌了涼水。我和虎子、喜文領(lǐng)著一幫同伴向會計伯要汽水,會計伯撓了撓頭故作驚訝:哎呀,把這些崽娃子忽略了,忘了買汽水。等收了場子給你們補。

吃肉喝酒的氣氛如同平日里勞作場面一樣火熱緊張,大家甩開膀子,揮汗如雨。當然間或也有幾句牢騷:今年這燉肉里咋加了土豆粉條?但立即有人回擊:不加土豆、粉條吃撐了咋辦,是想喝娃娃尿?也有人說:今年這燒酒沒有前兩年的烈。亦有人答話:就不怕喝多了等一下數(shù)不清工資?會計伯聽了甚是緊張,慌忙搬出幾壇子沒有摻水的酒來,招呼大家吃飽喝好。

趁大家酒喝得豪情高漲時,會計伯和窯匠爺交換了眼色,開始說發(fā)工資的事。會計伯說,“掐破米”是磚廠掌柜,他目前正在西山結(jié)賬。按理說“掐破米”沒有回來前不能發(fā)工資??紤]到大家辛苦了一年,我今日自作主張一回,每個人先發(fā)三分之一,其余的等“掐破米”回來之后一分不少地發(fā)給大家,如果大家同意,現(xiàn)在就發(fā)。會計伯話音剛落,人群里就立即一陣騷亂。窯匠爺慌忙幫腔:那咋不行?饃不吃在籠子里嘛!會計伯有意反問窯匠爺:你是技工,工資可是最高,你不怕回家老婆要數(shù)錢?窯匠爺說:女人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我老婆都快五十了,見了我還顧得上先數(shù)錢?人們先是一愣,繼而男人們哄笑起來,女人紅著臉低下了頭……

會計伯與窯匠爺一唱一和,大家很快接受了會計伯的先發(fā)三分之一工資的意見,不到一個小時工人們紛紛回家了,會計伯長長地嘆了口氣,癱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地說,但愿不要出啥岔子。窯匠爺安慰道:有啥事不是還有我哩。會計伯又說:“掐破米”半年六個月不回來咋辦?窯匠爺說:會回來的,我相信他。會計伯說:我也相信他。

我和虎子、喜文看到會計伯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如其時西天層巒疊嶂的云彩般異常豐富,就不敢再提讓他給我們買汽水的事。

送走工人,磚廠不再人聲沸騰、機器轟鳴,如冬日田野一樣蕭條。會計伯把散布在磚廠各個角落的草簾、牛毛氈、塑料紙收拾起來扎成捆子放置在避光避雪的地方,又逐一檢修了架子車和鐵锨、镢頭等生產(chǎn)工具,整整齊齊地歸置在工具棚里。窯匠爺拎著一桶泥漿,把兩孔磚窯窯壁燒裂的部分一一糊上,又拾來廢棄的殘磚,封了進坯出磚的六個洞口。這樣的零碎活,會計伯和窯匠爺整整干了三天,他們各干各的默默無語,即便彼此打照面也不多說話。我和虎子、喜文天天往磚廠跑,就想等他們清閑時給我們講故事,但他們沒有心情搭理我們。零碎活干完那個傍晚,窯匠爺開始整理自己的鋪蓋。

會計伯問:你真的要卷鋪蓋走人?

開春還是要來的。說罷,窯匠爺略作遲疑,就不再收拾鋪蓋,要不把鋪蓋放在這里,讓喜文娘抽空拆洗拆洗算了。

會計伯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一口又一口地吸煙,煙頭忽明忽暗,窯洞也跟著一明一暗。窯匠爺拉開電燈,蹲在會計伯對面用指甲蓋劃了方格,與會計伯玩起丟方。三局下來,兩個人各贏一局,第三局打了個平手。窯匠爺直起腰來,拍了拍手呵呵一笑說:這下我放心了,明日我回家。會計伯也露出笑容:你得替我看兩天場子,等我把葦子割了你再回。要是一下雪,一河灘的葦子就全完了。

接下來窯匠爺和會計伯開始談?wù)摗捌泼住?,他們堅信“掐破米”一定會回來,磚廠不會倒閉。窯匠爺說他是五年前在黑市上認識“掐破米”的。他在倒賣糧票,“掐破米”在倒賣布票。有一年快到年關(guān),窯匠爺手里的糧票賣不出去沒有錢回家過年,“掐破米”借給他十元錢。后來窯匠爺被以“投機倒把”罪名判了三年徒刑,出獄沒幾天就在縣城碰到“掐破米”?!捌泼住敝蛔治刺徇€錢的事,反而請他喝酒,又拿給他二十元錢應(yīng)急。就憑這些事,他能信任“掐破米”一輩子。會計伯說他和窯匠爺感覺一樣,“掐破米”絕對值得信任。最初在生產(chǎn)隊會計伯是記工員,“掐破米”是會計。村里人見“掐破米”家里日子過得好,以為他貪污生產(chǎn)隊的錢糧,就推會計伯當會計,“掐破米”成了一般社員。要說打蘆席會計伯是把式,可要讓他記賬真是難為他了。于是會計伯只得舍近求遠向大隊會計討教,可大隊會計也是個半桶水。無奈之下,會計伯只好買了半斤餅干,登門求教于“掐破米”,“掐破米”誠心叫他記賬,卻退了餅干。一來二往,會計伯和“掐破米”成了知心好友,才知道人家日子過得好是因為私下在倒騰布票,從未侵占生產(chǎn)隊一分一毫。這幾年市場松動了,會計伯承包了河畔的蘆葦灘,打出蘆席讓“掐破米”賣,每張總會多賣個五六角錢,賣多少錢交給他多少錢,中間從不“騎驢”。

“掐破米”這么講信義,綽號哪里來?窯匠爺問。

會計伯說,有一年年前,“掐破米”提著個布袋回村。村口有個老漢問“掐破米”布袋里裝的啥,“掐破米”說是朋友送了他幾斤糧票糴的米?!捌泼住币娎蠞h眼巴巴地看著他,讓老漢撩起衣襟里掬給他兩掬米。老漢嫌少,說給這一點,我家五口人,熬成米湯,一人碗里能有幾粒米?“掐破米”戲說你把每一粒米掐成八瓣,碗里的米粒不就多了。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掐破米”這個綽號也就叫開了。

會計伯講了“掐破米”綽號的來歷,就哈哈大笑起來,窯匠爺也跟著大笑起來,笑聲在瞬間滌蕩了窯洞里的昏暗和沉悶。我和喜文捂著嘴嗤嗤地偷笑,側(cè)臉看去,虎子滿臉尷尬。會計伯猛地臉一沉,對我和喜文說:兩個崽娃子不敢在外面亂傳,記住沒有?

糧票是我給的,只有五斤,看來給少了。窯匠爺說,那些年大家都不容易,真沒想到“掐破米”五斤米還要分點送人?

“掐破米”是個“不藏富”,那些年“掐破米”連送帶借,給村里不少錢物;可謝家村的大部分人既愛占小便宜,又有“望人窮”的毛病,“掐破米”反倒沒落多少好……會計伯欲言又止,顯然是因為我們幾個小孩在場。

窯匠爺留下來準備替會計伯看場子,但會計伯卻沒有時間去割葦子,接二連三有人到磚廠來討要工資。最先來磚廠的是幾波鄰村人,會計伯和窯匠爺反復(fù)給他們講,要相信“掐破米”人品,他一定會帶錢回來給大家結(jié)賬;實在不行把這筆賬記在會計伯和窯匠爺頭上,遲早給大家結(jié)清。鄰村人很明事理,他們大多找“掐破米”買賣過牲口,知道他的仗義疏財;也買過會計伯打的蘆席,明白他是厚道人。更何況外鄉(xiāng)人窯匠相信掌柜,他們與謝家村鄰村而居連畔種地,更沒有必要恐慌。緊接著又來了幾波本村人,不是這家有病人,就是那家急著給兒子結(jié)婚,會計伯和窯匠爺拿出自己那份工資,視情給予補發(fā)。但這一補發(fā)不得了,村里一批又一批的村民洪水般涌到磚廠,說明明有錢為啥只發(fā)三分之一工資?會計伯和窯匠爺把給鄰村人講的道理反復(fù)講給村里人,就是沒有人能聽得進去。村里人執(zhí)意認為磚廠有錢就是不發(fā),會計伯說的確沒有錢,要是有錢絕對不會拖欠。為獲取大家信任,會計伯打開保險柜讓大家看。村里人說保險柜沒有錢不等于磚廠就沒有錢,說不定藏在其他地方。眾人一哄而上,強行扭開會計伯辦公桌抽屜鐵鎖翻看。抽屜里除了賬本就是幾份會計伯與“掐破米”來往的電報,大家輪相傳看印著郵局“查無此人”藍章的幾份電報,問會計伯“掐破米”到底在哪里?會計伯說在西山討要磚款。人們又問,為啥發(fā)過去的電報會查無此人。會計伯說,住的地方搬了。人們追問搬到哪里?為啥不告訴會計伯。會計伯一時急躁答不上來,現(xiàn)場瞬間亂了套。

“掐破米”卷錢跑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局面騷亂失控,有人謾罵“掐破米”坑人,有人抱怨本來就不該到磚廠來干活,有人推搡會計伯出氣,責問他為啥要隱瞞“掐破米”卷錢逃跑事實。

沒錢就拉架子車,扛鐵锨镢頭!有人一招呼,眾人涌向工具棚,開始動手拉架子車扛鐵锨镢頭,搶不到生產(chǎn)工具的就扛草簾、牛毛氈捆子。這樣的情急場面,嚇得喜文渾身哆嗦起來;虎子卻要沖上去和搬東西的人拼命,我只得牢牢把他抱住。

窯匠爺見狀操起大錘,“咣當”一聲擊碎了一口水缸,大聲喝道:放下!都給我放下!誰再亂來,我就把誰的頭當這口水缸來砸!

操拿物件的人們剎那間癡呆呆地僵滯在原地,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平日里性格溫和的燒窯匠。窯匠爺怒目圓睜,平舉著大錘,指點著帶頭搬物件的人:你,放下!往后退!……還有你!……你!……幾個帶頭的軟了,跟著起哄的就不敢再鬧騰,他們一一放下手里的物件,紛紛退了出工具棚。窯匠爺清了清嗓子:走南闖北幾十年,還沒見這么沒有眉眼的人!

眾人被窯匠爺唬住了,但他們并沒有離去,少許平靜后又開始嘰嘰喳喳,大都埋怨“掐破米”沒良心。窯匠爺丟下手里的大錘,不慌不忙地從腰間拔出煙鍋塞進煙葉,點燃后蹲在眾人對面吧嗒吧嗒地吸了起來。窯匠爺吸煙的姿勢很穩(wěn)重,如同他緊繃著的臉部肌肉。抽完煙袋,窯匠爺在半截磚頭上磕煙灰,煙鍋在磚頭上擊撞聲響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窯匠爺一敲煙鍋,人群里的聲音便小了許多。窯匠爺直起腰干咳一聲,招呼滿臉沮喪的會計伯過來。會計伯走到窯匠爺身邊,窯匠爺開始叫罵“掐破米”。他罵“掐破米”瞎了眼,不該把磚廠辦在村上;罵“掐破米”辦事好比狗吃屎,吃一堆要占八堆,不該鋪排這么大,是個人就叫到磚廠來干活;罵“掐破米”做人就像當婊子,愛在臉上涂脂抹粉,掙點錢就漲工資,就給做工的吃燉肉喝燒酒;罵“掐破米”不夠成數(shù),簡直是個二百五,掙錢卻不會守財,給村里唱啥大戲,修啥路,鋪啥橋,都是錢燒的;罵“掐破米”是個二愣子,大冬天在外蹦噠來蹦噠去也不嫌冷,把磚廠承包給西山人,一年俅事不干就能賺錢,何樂而不為,管人家給做工的開多少工資……

虎子年紀尚小,沒有聽出窯匠爺弦外之音,卻也勇敢,大聲責問窯匠爺:你一個燒窯的,憑啥罵我爸?

窯匠爺罵虎子:你碎崽娃子,懂個狗屁臭麻花香,滾開!

現(xiàn)場一陣哄笑。

窯匠爺越指桑罵槐,大家聽出了言外之音,一個個不再吭聲,臉上多少有了幾分難堪,有人開始離去,窯匠爺提高嗓門:大家不要走!我自作主張一回,賣磚機給大家發(fā)工資,明年磚廠?;?,大家就不要干活了,天天在太陽底下曬暖暖!

窯匠爺叫大家不要走,而眾人一個比一個走得快,生怕走晚了明年就不讓到磚廠干活掙錢,只能天天在太陽底下曬暖暖。

后來聽說窯匠爺是在村里人去磚廠鬧事當天晚上離開磚廠的。雖然那天磚廠鬧事事件最終在他的罵聲中得以終止,但窯匠爺徹底洞悉了這支落腳在葦子河畔謝姓后裔的秉性?!捌泼住边t遲不歸而又無法聯(lián)系,如再有閃失,沒有錢是擺不平的。窯匠爺必須籌錢以備不測,臨走前交代會計伯,不管發(fā)生啥事,能拖就拖,一定等他回來處理。

但沒能等到窯匠爺籌錢回來,磚廠又遭村里人浩劫。這場浩劫極具毀滅性,磚廠從此徹底停產(chǎn),也使會計伯和“掐破米”兩家人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這一切源于來自省城的一份加急電報。

電報是發(fā)給會計伯的。郵遞員不知道會計伯守在磚廠,把電報送到村里,讓在村口閑聊的人代收轉(zhuǎn)交。

電報!終于有了電報!人們估計電報是許久沒有消息的“掐破米”發(fā)來的。于是有人打開電報當眾讀出內(nèi)容。果然有了“掐破米”的消息,但發(fā)電報的并非“掐破米”本人而是省城“古都醫(yī)院”。電報說“掐破米”重度昏迷被古都醫(yī)院收治,醫(yī)院無法與其家人聯(lián)絡(luò),因“掐破米”隨身攜帶多份與“會計伯”來往電報,估計他們非親即故,望速通知家人前來護理。

“掐破米”出事了!這一消息短短幾分鐘就傳遍村子,村民狗搶骨頭般爭先搶看電報內(nèi)容。沒有人關(guān)注“掐破米”是死是活,他們大只是議論“掐破米”為何從西山去了省城?從西山到省城要經(jīng)過岐陽縣,為啥不回磚廠?“掐破米”在省城干什么?養(yǎng)女人,一個還是兩個?耍錢,輸了幾千還是幾萬?花天酒地,一頓飯花兩百還是五百?村民們盡情發(fā)揮著自己的神奇想像力,好像作為一個省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省城,除了藏污納垢再也沒有別的功能,“掐破米”一定就是看重這些這些功能去逍遙的。

我和喜文、虎子放學(xué)經(jīng)過村口時,村口已經(jīng)亂如集市,高責低罵吵嚷抱怨混亂不堪。那份被人們在爭搶傳看的電報已經(jīng)被扯成好幾片,但仍具很強吸引力?;⒆幽锫牨娙税选捌泼住闭f成十惡不赦的惡棍,越是想急著搶電報看個究竟,越是搶不到手。有人居然還捉弄虎子娘,故意拿電報在她額頭一舞又傳給別人,故意讓她撲空。

快……搶電報……看你爸咋了……看到虎子,虎子娘就像見到救星。

虎子擠進人群去搶電報,我和喜文也上前幫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雖未搶到電報的全部碎片,但到手的僅有幾塊拼在一起仍可讀出大意。得知“掐破米”重度昏迷住進省城古都醫(yī)院,虎子娘一下子昏厥過去,虎子也哇哇放聲痛哭。

村民們是在會計伯準備去收割蘆葦時涌入磚廠的。那天早上會計伯起床后,看到滿天陰云低垂,并未預(yù)料磚廠要發(fā)生什么不祥,而是覺得一定要趕在下雪前收割蘆葦。蘆葦一旦被積雪壓折了就只能當柴火燒,別無用處。會計伯準備好捆蘆葦?shù)睦K索,磨了鐮刀正用拇指試鐮刃是否鋒利,聽到磚廠門外人聲鼎沸,沒有來得及放下手中鐮刀就慌忙趕去。

狗日的早有準備,還想殺人!幾個小伙子一擁而上搶了會計伯手中的鐮刀,看看這鐮刀還是剛剛磨過的!

我……我……我……會計伯一急說不出話來。

鐵證如山,還想抵賴!有人一吆喝,會計伯就被群情激奮的人們推搡到辦公窯跟前。緩過幾口氣,會計伯終于喊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你們不就是要錢嗎?窯匠給你們尋錢去了!

窯匠憑啥去尋錢?不是說等“掐破米”回來嗎?

“掐破米”在哪里?

……

看過電報的村民苦苦緊逼,向沒有看過電報甚至不知古都醫(yī)院拍來電報的會計伯追問“掐破米”的下落,很顯然,眾人已經(jīng)完全不信任會計伯;會計伯只是反復(fù)解釋等窯匠湊了錢就給大家發(fā)工資,這被眾人認為是有意回避關(guān)于“掐破米”的話題。

窯匠本身就是投機倒把分子!

投機倒把分子跑了!

“掐破米”變成瞎瞎,都是狗日的窯匠日弄的!

……

眾人奇思異想,以超乎常人的“邏輯推理”,把對“掐破米”變成瞎瞎的根源歸咎于窯匠教唆,也把怨氣轉(zhuǎn)嫁到窯匠爺身上。他們一口一個狗日地罵著窯匠爺,還似乎覺得不過癮,一擁而上把窯匠爺?shù)匿伾w面和里撕扯成一綹一綹的布條,把中間的棉絮摔在地上用力踩踏捻搓,直至棉絮千瘡百孔。會計伯掩面號啕,平日里一個個窯匠叔窯匠叔地叫,今日憑啥這樣平白無故地糟蹋人家。一起尾隨鬧事人群到磚廠的喜文,見父親被人欺負,嚇得癱坐在地,渾身抽搐……

眾人繼續(xù)折騰,先是把用于辦公的那孔窯洞翻了個遍。錢沒有找到,值錢的東西也只有一套桌椅和算盤、開水瓶。桌椅被先下手的幾個人搬走后,其他人就搶奪算盤和暖水瓶,你爭我奪中算盤散了架算珠灑落一地,暖瓶內(nèi)膽轟然破碎。搶到手的人見只剩下算盤框子和一個竹篾外殼就涌進工具棚,操拿草簾子、牛毛氈等農(nóng)家日常用處不多的物件,無法搬走或稍舊一些的物件,則被無情毀壞。會計伯身單力薄難以敵眾,頓足捶胸仰天長嘆:罪孽呀罪孽!我咋向人家掌柜的交代!

據(jù)說窯匠爺是在磚廠慘遭浩劫后的當晚回來的。他借來了錢,整整兩萬塊,完全可以理清磚廠拖欠的工資??吹酱u廠一片狼藉,又聽說“掐破米”在省城生命垂危的消息,連連咋舌搖頭:是人就干不下這事來。那天晚上,窯匠爺在會計伯家住到黎明時分便同虎子娘趕往省城,去看望照料尚在昏迷中的“掐破米”。臨行前窯匠爺安慰會計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磚機還在,添置些工具,咱明年照樣開工。磚廠干活的人從外處招,謝家村的人一個都不要。

窯匠爺這一來一走不要緊,在謝家村再次引起軒然大波。天剛亮,就有村民紛紛來到會計伯家討要工資。會計伯哪有好氣:沒有。有人追問,不是說窯匠一回來就發(fā)錢嗎?窯匠人呢?會計伯照樣不冷不熱:不知道。眾人以為窯匠爺既然回來一趟,肯定有錢交給會計伯,會計伯良心瞎了想昧錢。于是在會計伯家翻箱倒柜找錢……一捆嶄新的毛巾被搜出來,眾人更加堅信會計伯的確良心瞎了:看看跟磚廠發(fā)的一模一樣,“掐破米”咋能讓這樣的人管磚廠,不倒塌才怪哩!

既然臆斷會計伯變成瞎瞎,眾人就不再手軟,對會計伯家進行了一場如同前一日在磚廠那樣的洗劫,不僅瓜分了那捆新毛巾,就連炕上的被褥地上的桌椅箱柜倉里的糧食灶上的碗筷鍋瓢,都是瓜分的目標。沒有搶到東西的人就朝拿不動的物件撒氣,他們把會計伯家的門板門框踢折,窗戶被搗爛,水缸擊碎。我們放學(xué)回家時,會計伯正與人搶奪一口袋麥子,喜文娘緊緊抱著端著鐵鍋那個婦女的腿死不丟手,喜文急忙上前救駕,張嘴就咬那婦女的手,疼得那婦女才松手。

最機靈的當屬虎子。他急匆匆趕回自己家里,手持一把菜刀惡狠狠地站在家門口,涌向虎子家的人們見狀,不敢近前。

“掐破米”是在昏迷三天三夜后蘇醒的,造成重度昏迷的根源在于一場車禍。

那年從春到秋,“掐破米”一直在西山煤礦推銷磚頭,但西山煤礦由于事故頻發(fā)卻無法及時支付磚款?!捌泼住鄙钌罡械奖仨毻卣故袌?,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人,于是把下一個目標定在省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省城到處是工地,到處都需要建筑材料,基本建設(shè)可謂如火如荼?!捌泼住币弥x家村磚廠的磚塊敲開省城大門,夢想著來年再上兩臺磚機,再挖兩孔磚窯,把殺人溝那片荒地徹底變成謝家村人的金飯碗。

發(fā)生車禍那天下午,“掐破米”一連跑了三家工地,敲定了供磚初步意向,就在他趕往第四家工地時,乘坐的出租車試圖超越一輛運載渣土的貨車而發(fā)生側(cè)撞,出租車右前部位撞毀,“掐破米”腦部嚴重受傷不省人事。所幸事故發(fā)生在古都醫(yī)院門前得到及時搶救,醫(yī)生說,否則“掐破米”性命難保。

“掐破米”牽掛的仍然是家鄉(xiāng)那個剛剛有些規(guī)模的磚廠,身體尚未完全恢復(fù),就要堅持出院。在醫(yī)院輪流照顧“掐破米”的窯匠和虎子娘沒有告訴他磚廠遭人無情肆掠,怕他受不了打擊加重病情,找種種理由延后出院時間。正月初八那天是“掐破米”住院剛滿三個月,窯匠爺和虎子嬸實在執(zhí)拗不過就陪他回了一趟磚廠。磚廠的滿目瘡痍不僅使“掐破米”大吃一驚,就是連窯匠爺和虎子娘也頗感意外。就在洗劫了會計伯的那天下午,村民們又對磚廠進行了毀滅性破壞——磚機被拆卸成一個個零件搬回家中,磚窯被搗毀,甚至連運煤運磚硬化了的道路也被挖得坑坑洼洼。尤其令人心寒的是磚機的很多零件,是被不懂機械拆卸原理的笨蛋強行扭下的,再無重新組裝的可能?!捌泼住焙透G匠爺看到眼前的情景欲哭無淚,當天就帶著虎子離開了這個讓他們心碎的謝家村。離開村子之前,“掐破米”最想見的是會計伯,但找遍滿村子就是沒有見到,這成了“掐破米”終生憾事。其實就在“掐破米”他們查看磚廠的時候,會計伯就躲在磚廠旁枯萎的茅草里咬牙嗚咽。自從得知“掐破米”在省城住院的消息,會計伯就一刻也沒有離開磚廠。盡管他沒有能力阻攔村民的對磚廠的破壞,但他要堅守到“掐破米”回來,向“掐破米”檢討自己管理不力使得磚廠成為廢墟,并給“掐破米”賠罪。然而當“掐破米”出現(xiàn)在磚廠的瞬間,會計伯又覺得沒臉見他,選擇了逃避。

春節(jié)過后不久,父母調(diào)到縣城教書,我也轉(zhuǎn)學(xué)到縣城上學(xué),從此就很少回家,村里的事漸漸離我遠去,但我最為思念的還是喜文和虎子。虎子去省城后杳無音訊無法聯(lián)絡(luò),我便給喜文寫信。往往是我寄給喜文四五封信,喜文才回我一封。喜文來信說不是他不想我,是他實在買不起八分錢的郵票和一分錢的信封。上一年冬天家中慘遭人禍后,因父親守著磚廠,河畔的十多畝蘆葦被埋在大雪中,家里現(xiàn)在很窮,他寫作業(yè)只能把上學(xué)期用過的本子反過來寫。為此,我專門在一個星期天回了一趟村,給喜文送去小學(xué)用的各式作業(yè)本,喜文見到我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半天哽咽著講不出話來。我遞給喜文作業(yè)本,喜文猶豫了半天才伸出手,喜文的手心布滿血印。一股酸楚瞬間涌向心頭。性格溫和的會計伯自從磚場破敗后脾氣變得十分暴躁,喜文成了父親的出氣筒,作業(yè)做不好,會計伯就打他手心。

給喜文送去作業(yè)本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個深夜,會計伯突然找到我在縣城的家。會計伯是來找喜文的,兩天前喜文給家里留下字條,說要去出去打工就再也沒有了身影。我一下子就像掉進冰窖渾身涼透了,接連打起寒戰(zhàn),不知不覺地埋怨會計伯,都是你把喜文打跑的!父親訓(xùn)斥我沒規(guī)矩,就給會計伯倒茶遞煙,安慰讓會計伯想想喜文會去哪里。會計伯雙眉緊蹙眼圈潮紅,找了兩天了,該找的地方都去了……

在此后的三個月間,會計伯又在我就讀的學(xué)校多次找我打問喜文消息。其實我和會計伯一樣著急,但喜文就像石沉大海一樣沒有音訊。在此后八年間我只有在無數(shù)次睡夢中夢到過喜文,他渾身衣衫襤褸,滿臉污漬,伸出布滿血印的手向我打招呼。我拼命地奔跑,似乎腳下有跑不完的路,跑得氣喘吁吁,就是跑不到喜文身邊,有時剛跑到喜文身邊,自己卻從夢中驚醒,渾身真真切切地出了虛汗。

再次見到會計伯已是冬季。會計伯在集市上賣蘆席,我要上前與他搭話,但他遠遠看到我就躲開了。去過幾次后發(fā)現(xiàn),會計伯往往是幾天賣不出一張?zhí)J席,聽人議論他的蘆席幾乎都不夠方正。一系列打擊尤其是喜文的出走已經(jīng)使會計伯變得十分木訥幾近癡呆,編制蘆席已經(jīng)力不從心。一個雪花飛舞的下午,我又去集市看會計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攤位旁圍了不少人,但人們并不是搶購蘆席,而是圍觀癱躺在地的會計伯。會計伯因饑寒交加,發(fā)燒昏迷了。我趕緊叫來父親,把會計伯攙扶到我們縣城的家中,做了熱湯熱飯,又買了退燒藥給會計伯吃。高燒退后,會計伯身體仍然虛弱。父親見風雪交加天寒地凍,便留他在縣城修養(yǎng)了幾日。

在修養(yǎng)的日子,會計伯說,他活了這大半輩子最對不起的是“掐破米”。人家本來邀他一起去西山承包煤礦,是他鼓動“掐破米”在殺人溝辦磚廠。為的是啥,就是想讓村里人多掙些錢。沒想到把人家害了個人財兩空。這一年來“掐破米”沒少捎信帶話讓他去省城一起掙錢,我哪有臉去見人家,再見“掐破米”得戴上獸臉(面具)?!捌泼住币矝]少讓人捎錢給他,他一分都沒要。不是他不缺錢,是沒臉要。他是罪人,他得一輩子給“掐破米”贖罪,在陽世間贖不了,就到陰曹地府去贖。

會計伯說,謝家村就是個狼窩,披人皮行狼事是先人傳下來的。其實窯匠爺給我們講的故事還有后半段:三兄弟抱成團過活的好日子不過三年就分裂了,根子離不開一個私心。家譜記載,三兄弟抱團發(fā)家第三年,捻軍作亂至岐陽,牛肉鋪子屢遭搶劫只得關(guān)門。三兄弟只得回到村里耕種土地。到了收獲季節(jié),二房長子把打下的糧食分作兩份,一份據(jù)為己有,另一份給其他兩個兄弟,理由是種地打糧靠的是他,其余兩位兄弟只是幫手。第四年岐陽大旱,葦子河干枯,莊稼幾近絕收,農(nóng)家耕牛已沒有多大用處紛紛賣給牛肉鋪子,牛肉鋪子生意自然紅火。到了年底決算分紅,長房長子把利潤一分為三,自己留下兩份,只拿一份給另外兩兄弟,辯稱牛肉鋪子以他為主經(jīng)營他自然要多得。到了第五年,長房長子和二房長子的兒子初長成人,要送到三房長子的學(xué)堂讀書,三房長子開出的學(xué)費是接收其他學(xué)童的三倍。三兄弟各有苦衷找老掌柜評理,怎奈老掌柜年事已高,無力管教三個不肖之子,提筆書寫了“慶和堂”、“謙為堂”、“瑞貴堂”為各自堂名分家過活。樹大分叉、人多分家這是常理,可這些謝家后裔就沒有仔細琢磨,這三個堂名中間一個字連起來仍是“和為貴”。后來家是分了,但三支謝姓后裔之間的利益爭斗持續(xù)了幾十年。清朝末年,當年由三兄弟共同種植在唐家溝的樹林成材,三支后裔為了瓜分木材居然發(fā)生械斗,三方死傷數(shù)十人。為正法紀,知縣將為首的幾個謝姓后裔斬首在葦子河畔一個豁口里,從此,謝家村有了一個叫殺人溝的地名。會計伯還說,家譜上這些記載真可謂觸目驚心,他本來很想把家譜留下來,在合適時候拿給村里的年輕人看看,只可惜“文革”中沒收燒毀家譜的風聲很緊,他不敢也無法把家譜保存下來。如今上百年過去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些謝姓后裔血管里流淌的還是當年狼一樣的血液,永遠無法滌清。

我和虎子再次見面是在磚廠倒閉后的第四年冬季。那時我已經(jīng)是古都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大一學(xué)生。

一天午飯時,我端著碗去食堂打飯。走到食堂門口,忽然聽到有人叫我哥。循聲望去,叫我的那位青年西裝革履油頭粉面,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右手夾著一支香煙。看著不凡的氣勢,想必不是岐陽那個小地方來的,但我到省城讀書也才三個多月,從未交往校外朋友。

你是……

咋了,上大學(xué)就不認我這個文盲兄弟了?我是虎子!

真是虎子嗎?我的老天呀……

我真是喜出望外,覺得自己有一肚子話要對他說?;⒆拥故莻€急脾氣,沒等我開口,就給我下達任務(wù):去!給我買四兩米飯兩個菜,外加兩個饃,先把肚子問題解決了再說。

這是我一天的飯量,沒想到虎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這些飯菜解決了。飯后我把虎子帶到宿舍,邊喝茶邊拉家常。這時再細看虎子身上那套西裝,已經(jīng)很舊,有些縫口已經(jīng)微微開線。我問他父母這些年可好?他說好著哩就沒有下話,似乎有難言之隱。我又問他這些年干些啥?虎子說他到省城只讀了一年書就出來混社會了,現(xiàn)在混背了?;⒆右娢也恍庞终f,要不是混背了,咋能吃蹭飯?;⒆舆@么說,我就不好再問。接下來,我們天南海北地諞起來,聊著聊著虎子突然問我,謝家村變成了賊窩,知道不知道?我頗感吃驚?;⒆痈嬖V我,前幾天岐陽看守所往省城監(jiān)獄送了九個犯人,有六個就是謝家村的,罪行都是盜竊。我問虎子怎么知道的,虎子說是在監(jiān)獄工作的一個朋友告訴他的。

怎么會這樣?我沉吟道。

怎么不會這樣?我看挺好,把全村人都關(guān)進監(jiān)獄才對的?;⒆佑行┬覟?zāi)樂禍。

謝家村的命運被虎子不幸言中,雖不是全村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但違法犯罪率相當驚人。三年后大學(xué)畢業(yè),我被臨時安排到縣社教辦工作,在一份材料上看到,從1988年到1991年三年間,謝家村先后有17人因盜竊被判刑,受治安處罰的多達29人。材料把謝家村違法犯罪之所以猖獗的原因歸結(jié)為貧窮和愚昧,而愚昧是貧窮的根源。材料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說該村曾有一個廢棄的磚廠,鄉(xiāng)政府曾兩次招商引資恢復(fù)生產(chǎn)。第一次是因村道太窄,運載設(shè)備的車輛碾軋了莊稼,村民要天價賠償,最終把客商嚇跑。第二位招來的客商原本是做運輸生意的,一次運貨途徑謝家村便進村與村干部洽談恢復(fù)磚廠生產(chǎn)事宜,談完事開車回去時發(fā)現(xiàn)卡車油箱里的汽油已被村民抽干吸盡,遂打消了磚廠投資念頭。另一個例子是,有一年天旱,鄉(xiāng)政府高價購買了抗旱麥種發(fā)給村民,結(jié)果次年并未增產(chǎn),鄉(xiāng)政府調(diào)查才知,有不少村民把抗旱麥種磨成面粉嘗了鮮。

后來虎子兩次到學(xué)校來找我,一次是我讀大二那年春季,另一次是我讀大三那年秋季,兩次都是找我解決肚子問題。從與虎子的交談中得知,“掐破米”和虎子娘自從進省城第二年就離了婚?!捌泼住钡绞〕呛蠛芸煺业揭环莨ぷ?,為一家彩條布廠推銷產(chǎn)品;而彩條布正是西山煤礦搭建零時工棚必需品,“掐破米”推銷得相當順利,收入也不算低,但仍無法如期歸還因磚廠倒閉虧空的銀行貸款,銀行把“掐破米”起訴到法院?!捌泼住敝缓玫教幗桢X還貸,關(guān)鍵時候彩條布廠老板慷慨解囊?guī)土恕捌泼住贝竺?。但老板是個離異單身女人,很看重“掐破米”的人品和才干,提出的條件是“掐破米”必須與虎子娘離婚而成為她的丈夫。被債務(wù)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掐破米”別無選擇,只好答應(yīng)。離婚后虎子娘大哭了一場,決心離開省城回家。但虎子不愿讓母親回到那個讓他們一家心碎的謝家村,便與父親斷絕了關(guān)系,拒絕父親任何形式的資助,拋棄了學(xué)業(yè),在省城闖蕩,與母親相依為命艱難度日。

聽了虎子的講述,我倍感凄涼,不知該如何勸慰虎子,只好對他說,今后遇到難處盡管來找我。虎子倒也很有骨氣。他說他麻煩人從不過三,在我這里已經(jīng)破例了。如果他再不混出個人樣就去跳樓。我勸虎子不要做傻事,虎子說你就瞧好吧。果不其然,虎子第四次來學(xué)校找我不再是來解決肚子問題,而是給我送請?zhí)?。虎子承包了西大街一家飯館,請我在開業(yè)那天去捧場。

大二那年暑假,我去太白山深處的一個貧困縣去搞社會調(diào)查。開學(xué)前剛回省城就去找虎子。虎子神情十分憂郁,見到我居然潸然淚下?;⒆痈嬖V我一周前會計伯去世了,死在了蘆葦?shù)乩铮驗樘鞖馓珶?,發(fā)現(xiàn)時尸體已經(jīng)高度糜爛。會計伯的死與村里偷盜成風有關(guān),這些年從蘆葦拔節(jié)開始,村里就有人就到會計伯承包的蘆葦?shù)乩锉I采蘆葦葉子賣錢。會計伯和喜文娘不得不晝夜輪番守在蘆葦?shù)乩铮瑫嫴且惶焐挝缈刺J葦時突發(fā)腦溢血而亡的……虎子還未講完,我們就抱頭痛哭起來。

過了許久,我們止住了淚水,虎子又告訴了我一個讓我十分激動但又高興不起來的消息,喜文回家了,就在會計伯下葬后第三天。喜文離家出走后跟隨外鄉(xiāng)人去了新疆打工,因為年齡小性格內(nèi)向,錢沒有掙下多少反而受了不少欺負。喜文是從新疆徒步沿著鐵路走回來的。從春季一直走到夏季,靠撿鐵路邊的啤酒瓶、塑料袋換錢吃喝,困了就在鐵路邊找一塊茅草豐厚的地方睡覺?;氐酱遄訒r,喜文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千瘡百孔,頭發(fā)銹結(jié)得如同氈片,周身骯臟惡臭……

虎子告訴我,窯匠爺離開磚廠后就在北山腳下的北溝鄉(xiāng)幫人開磚窯。北溝鄉(xiāng)的人實誠,窯匠爺在那里交了不少朋友。三年前,窯匠爺辦起了自己的磚廠,生意很紅火。這次給會計伯治喪,虎子見到了窯匠爺,窯匠爺趴在會計伯的墳頭上哭得很傷心……

虎子說他已經(jīng)和父親冰釋前嫌了。聽說會計伯去世的消息,父親很悲傷,本來要趕回去送送會計伯,最后還是沒有回去,父親是厭惡那個村子才沒有回去的。在給會計伯治喪期間,窯匠爺曾就這件事和他聊了一宿。窯匠爺說父親當時選擇與母親離婚是萬不得已,父親有別人難以理解的苦衷,不能怪父親。就在他回到省城反復(fù)回味窯匠爺說過的話時又意外得知,其實父親是十分眷戀他和娘的,他承包的飯館就是由父親暗中支付了大部分轉(zhuǎn)讓費才開張的。

唉……現(xiàn)實留給虎子的或許只有這一聲嘆息。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縣城工作,與虎子聯(lián)系漸少。喜文在窯匠爺磚廠做工,隔三岔五要回家看娘,雖然來回都要途經(jīng)縣城,但很少主動找我。每隔幾周,我會到窯匠爺?shù)拇u廠去看喜文,但我們交流很少。曲折的人生已經(jīng)過早地給喜文內(nèi)心烙下傷痕,本來不善言談的喜文越發(fā)內(nèi)斂,即便是與我這個兒時的伙伴交談,眼神里仍然會流露出些許警惕和不信任。因此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一次完整的坦誠交談,看過喜文多次,感到他精神狀態(tài)還算湊合,加之又有窯匠爺?shù)恼疹?,我就很少再去磚廠。

大約就在我工作一年后的那個春天,喜文在半個月內(nèi)兩次來縣城找我,舌頭繞了半天,問我的實質(zhì)性問題只有一個,以前辦磚廠的那個溝是不是曾經(jīng)叫殺人溝,是不是真的殺過人?我問他了解這些干啥,喜文只是淡然一笑,說隨便問問。我從喜文表情里看得出他心里有事,為讓他少些顧慮,便說那里不叫殺人溝,沒有殺過人。第三次喜文來縣城找我是在初夏時節(jié),向我咨詢政府有關(guān)扶持農(nóng)民養(yǎng)豬的政策。這算喜文問對了人,當時我就在社教辦工作,扶持農(nóng)民發(fā)家致富算是社教一項職責,我十分清楚,便一五一十地向他做了解釋。了解完政策,喜文舊話重提,問以前辦磚廠的那個溝是不是曾經(jīng)叫殺人溝,是不是真的殺過人?我問他到底了解這些干啥。喜文這才說,娘年老多病,他不能再跑得老遠到窯匠爺?shù)拇u廠干活了,村社教隊要幫他辦養(yǎng)豬場,最理想的地方就是以前辦磚廠的那條溝。那里陽火,廢棄的磚窯可以儲存飼料,辦公窯可以住人。喜文如是一說,我就更不能給他泄氣,堅決地回答他:沒有,那里就叫牛家溝,根本沒有殺過人。

有社教隊幫助聯(lián)系,政府政策扶植,喜文的養(yǎng)豬場很快就辦起來了。頭茬入欄的三十頭豬苗長勢一直很好。喜文來縣城買飼料,也會偶爾來我辦公室,有時是閑聊,有時則讓我?guī)退蚩h畜牧局和獸醫(yī)站了解一些科學(xué)養(yǎng)豬知識。到了冬季,膘肥體壯的三十頭肥豬全部出欄,喜文還特意來縣城給我送了一條豬腿。然而,就在此后沒多久,噩耗傳來,喜文被人殘害在養(yǎng)豬場,出售肥豬的近萬元收入被盜。這顯然是一起圖財害命惡性案件,公安局輕而易舉地偵破了此案,原來是本村兩個年輕人所為,后來首犯被判死刑,主犯被判無期。

喜文被害后前三年,每逢祭日,我都要回村給喜文掃墓。2002年是喜文亡故十周年,要不是村里有人來縣城找我,我真把喜文的祭日給忘了。

來縣城找我的是村民主任,我的一位小學(xué)同學(xué),曾因盜竊被治安拘留過。村民主任見到我很拘謹,磕巴了半天才講起村里的事。村民主任說,自殺害喜文的兇手被槍決后,近十年村里雖有人違法犯罪,但都是些小偷小摸??山衲瓿隽藘善鸫蟀?,一起是搶劫殺人,首犯被判死刑,其他兩個主犯刑期都在十年以上。另一起是搶劫傷害案,受害人被砍成植物人,法院還沒有宣判,估計刑罰不會輕。我問村民主任找我到底要幫什么忙?村民主任又磕巴了,不過我還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村里人以為這些年接二連三不順,是喜文冤魂不散所致,想在喜文十周年祭日前后唱幾天大戲,就算給喜文謝罪。唱大戲得花一萬多塊,村里一時籌不夠錢,想請我出面聯(lián)系一個本村有錢的生意人拉些贊助。

對于村里唱大戲的想法我真不知該如何評價,村民主任讓我找本村有錢的生意人拉贊助,肯定目標直指虎子,只是不好意思明言罷了。十年間虎子生意已經(jīng)做得很大,在省城開了兩家四星級酒店,曾入選岐陽十大民營企業(yè)家,媒體廣為宣傳??粗迕裰魅慰蓱z巴巴的樣子,我勉強答應(yīng)幫助聯(lián)系虎子。半個月后我去省城開會,順便給虎子講了這事,原以為虎子不會答應(yīng),沒想到虎子卻十分樂意,讓我轉(zhuǎn)告村民主任,劇團由他請,戲錢由他出,不要村里操心。

從喜文去世十周年祭日前一天起,村里唱了三天四夜大戲。劇團當然是虎子請來的且來自省城。我和虎子回了一趟村里,但沒有心情去看戲,只是給喜文和會計伯等至親的墳頭添了新土,燒了紙錢就離開了村子。

省城的劇團名角云集,每一出戲都演得精彩絕倫,惟妙惟肖,招引得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前來觀看,只是演出的劇目都與冤鬼兇神有關(guān),看得人心驚肉跳。據(jù)說戲唱完很長一段時間,村子氣氛森煞,夜幕剛落,家家戶戶就大門緊閉,再膽大的人也不敢出門,生怕撞上鬼神。

后來虎子告訴我,這些劇目都是他定下的。

后記:這篇小說初稿完成后,我的心情很糟糕,就看書解悶,無意間翻到一本岐陽縣政協(xié)編印的《文史資料》。上面有篇文章說,南宋建炎四年,金軍元帥兀術(shù)親率十萬大軍攻打大散關(guān)。宋軍守將吳階、吳璘選兩千名弓弩手立于關(guān)上輪番連射,箭如飛蝗,金兀術(shù)身中兩箭,刀割須髯,倉皇逃命。散關(guān)一戰(zhàn),俘獲金兵眾多,其中有兩百多名俘虜被斬殺在岐陽縣城南十五華里葦子河畔的一個豁口里,那里由此得名殺人溝。

殺人溝地名來歷與謝姓人家無關(guān)。

責任編輯石華鵬

猜你喜歡
磚廠謝家虎子
喂,不準偷聽我許愿
看圖畫 寫一寫
鞏義康店磚廠唐墓出土器物
攝影作品
兒子的聲音
虎子修路
辛酸淚
地下同學(xué)
珲春市| 健康| 安达市| 信丰县| 宁夏| 黔江区| 高密市| 出国| 舞钢市| 琼结县| 西峡县| 马龙县| 含山县| 尉犁县| 霍林郭勒市| 大荔县| 抚宁县| 阳泉市| 甘南县| 容城县| 河西区| 闵行区| 万全县| 阿鲁科尔沁旗| 嵊州市| 出国| 三亚市| 苏尼特右旗| 灵石县| 蓬莱市| 洛隆县| 淮阳县| 区。| 大丰市| 盈江县| 余干县| 策勒县| 蒙城县| 仙桃市| 揭阳市| 许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