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卓瑪
一
天光剛把塔公村月牙形輪廓現(xiàn)出來,老人們拄著拐杖走向寺廟。他們相互道著早安,留意著每個老伴的到來,如果誰稍微遲點(diǎn),都會解釋什么原由;如果誰沒出現(xiàn),老人們的心都懸著——怕又少了個說話的伴。
這樣的清晨,有個年輕人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后。他含著笑,露出食肉動物般潔白光亮的牙齒。很奇怪,他既不給老人們打招呼,更不陪老人們說話。在塔公村,清晨無論見了誰,那怕一個幾歲的小孩,都會相互問候:哦德喔……而且根據(jù)語氣的輕重緩急,可以聽出關(guān)懷和敬重,又或不屑和輕蔑。
年輕人經(jīng)過老人們身邊時,刻意駝著背,雙臂微彎著耷拉在背面,手里嫻熟地?fù)芘淮t木念珠,嘴里唧唧咕咕地念誦嘛呢。
有時,好事的老人停下拐杖,想給他打個招呼,尋個話題,可他總是含著笑,匆忙從老人身邊溜過。
年輕人和老人們在同一條轉(zhuǎn)經(jīng)路上轉(zhuǎn)了好幾個月,可老人們無法靠近他,無法從他嘴里打探到關(guān)于他的任何事,于是對他的很多種謠傳,在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中悄然流傳。
央宗老婆子對大家滔滔不絕:我聽一個遠(yuǎn)房侄兒說,年輕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在老家殺了人,怕被公安抓起來,便躲到這里來了。有幾個老人聽說:年輕人是個可憐的人,他媳婦被哥哥搶了,還趕他外出掙錢,他無處可去,便來到塔公混日子。一個老人說:年輕人是個有佛緣之人,想到塔公寺當(dāng)喇嘛,可歲數(shù)大了,怕給寺廟添負(fù)擔(dān),就只有圍著寺廟轉(zhuǎn)經(jīng)了。也有老人說:年輕人曾患過怪病,為了治病,才到塔公的。
這些說法和年輕人有些反常的舉止,讓老人們對年輕人充滿好奇。當(dāng)然,老人們絕不會放過每一次解開謎團(tuán)的機(jī)會。
有天,年輕人坐在離老人們不遠(yuǎn)的一塊青石上。一頂深灰色的寬邊氈帽,遮了大半個臉,一件粗毛衣,袖口脫了線,右腳藏靴破了個洞,稍有疏忽,大腳趾就把頭探出破洞。
老人們看到年輕人終于坐到離自己不遠(yuǎn)的地方,好奇又在脊梁骨上瘙癢起來。
巴登阿爺?shù)男⊙劬β湓谀贻p人身上: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年輕人抬起屁股,巴登阿爺?shù)墓照燃皶r伸了過去,壓在年輕人腿上,接著又說:小伙子,回答長者的話!年輕人坐下來,拉了拉帽檐遮住了眼睛:我叫德嘎爾,是色旭村的。巴登阿爺繼續(xù)問:誰家的?年輕人:阿姆家的。央宗老婆子關(guān)切的目光撲在年輕人臉上:喔,她老人家還健在吧?年輕人帶著濃重鼻音:不在!阿媽過世了!央宗老婆子縮了縮脖子,把舌頭吐得老長。但她馬上追問道:你一個大小伙,怎么跟我們老人們一起轉(zhuǎn)經(jīng)呢?年輕人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聲音含混:我……我病了,喇嘛說要轉(zhuǎn)經(jīng)。巴登阿爺?shù)暮痈胶椭掳鸵宦N一翹:喔!得了什么病?要轉(zhuǎn)多少圈?年輕人雖竭力控制,聲音依然顫抖,夾著嘶?。阂D(zhuǎn)……轉(zhuǎn)一萬圈。年輕人說完,把目光慌亂地投向遠(yuǎn)處——幾朵云正無所顧忌地舒展著身姿,太陽明晃晃地漫過山頭。
陽光錐著眼睛,央宗老婆子用牛皮似的手背揩著眼淚:你結(jié)婚了?有的老人身體微微前傾,讓耳朵對著年輕人,年輕人的臉開始發(fā)紅,頭埋了下去,帽檐拉得只看見嘟噥的嘴唇:嗯……沒……我沒……沒有老婆。年輕人驚惶的目光忙亂地躲進(jìn)手里搗鼓的一小節(jié)草屑里。央宗老婆子嘴角泛著白沫:你不會忘了自己有老婆吧?其他老人咕咕咕地笑。央宗老婆子擦凈淚花,用閃亮的眼神與老人們分享著將要探出秘密的竊喜。年輕人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把唯一露在外面的嘴,趕緊藏進(jìn)藏袍寬大的袖里。央宗老婆子撥動佛珠:你怎么給將要入土的人都撒謊!年輕人的臉憋成豬肝色,頭埋在胯下,那節(jié)小草屑掉落在地,他甚至沒勇氣把它撿起來。他的聲音像蚊子在呻吟:不……不是……我老婆……年輕人突然站起身,沒命地逃開了。央宗老婆子趕忙喊:哎——你這混小子,還沒說得了什么病。幾個老人唧唧咕咕:看來不是做了虧心事,就是頭腦有問題,如果哪個女孩跟了他,可要倒大霉了!阿希老人和這些老人在一起,她望著年輕人遠(yuǎn)去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一直默不作聲的阿克次智發(fā)話了:看來這孩子有什么心事,你們別難為孩子了!
阿克次智雖年過六旬,除了膝蓋不大聽使喚,也可算是身強(qiáng)體壯。他對自己的阿丘事業(yè)(主要從事民間念經(jīng)祈?;顒樱┏錆M熱情,無論白天黑夜,只要有人需要念經(jīng),他從沒拒絕過。沒去念經(jīng)時,經(jīng)常坐在寺廟門口的圓木上,為村里誰家牦牛丟了,誰家老人病了不停算卦出主意。
有時,德嘎爾跟上阿克次智,想匆匆從他身邊溜過,阿克次智額上滾滾的皺紋里涌出笑,從懷里掏出幾顆糖或一個酥油包子,放在德嘎爾手上,德嘎爾握著東西,發(fā)半天愣,阿克次智念著經(jīng)走開。
日子久了,德嘎爾轉(zhuǎn)經(jīng)時看到阿克次智,他不再顯得那么慌張,有時悄悄跟上半天。阿克次智又摸出幾顆糖放在德嘎爾手上。德嘎爾拿出一顆剝皮,放回阿克次智手里。阿克次智看看德嘎爾,把糖放進(jìn)干澀的嘴里,德嘎爾笑著走開。德嘎爾從不開口,阿克次智也不開口,報以德嘎爾的只有笑。
沒有阿克次智,轉(zhuǎn)經(jīng)路上誰想與德嘎爾攀談,他都借故撈只掉在水塘里的飛蛾,撿塊阻路的石子,或吐口唾沫星子,揩下鼻涕為由,放慢腳步,與搭話人拉開一段距離??吹贸鰜恚看闻c人接觸,他都像只無意間闖到大街上的老鼠。
二
德嘎爾跟老人們的消遣只到中午,下午他經(jīng)常到街上閑逛。他離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走在街上,眼睛打探著四周,誰離他近點(diǎn),那怕從背后靠近,他都會警覺地發(fā)現(xiàn)。四周沒人時,他甩開膀子,噘起嘴唇,開心地吹起一串小曲。有些時候,小賣部里僅有的幾種糖果和煙酒把他看得直咽口水,可他從不讓老板拿給他瞧瞧,更不會買。有時,他把手伸進(jìn)懷里,懷里有個布口袋,里面有幾毛錢,只夠買茶葉鹽巴,他便低下頭,黯然走開。
有天下午,太陽熱烈,烏鴉也懶得飛翔,他遠(yuǎn)望著一群漢子盤腿坐在小學(xué)門口。他們面色通紅,額上冒著汗,印有幾個紅字的酒瓶,在他們手里不停傳遞。當(dāng)酒瓶傳到手上,他們揚(yáng)起脖子,讓酒美滋滋地從舌尖一路滋養(yǎng)到蠕動的胃里,德嘎爾想象成春雨匯成溪流,淌過干枯的河道。
其中有個高大的漢子,額上有條醒目的刀疤,微厚的嘴唇上,往兩邊整齊地梳理著一撮胡子,胡子的末端高傲地往上翹著。他說話擲地有聲,寬大的手,在沒有風(fēng)的午后舞得呼呼作響。
德嘎爾知道他是夏龍牧場上最富有、最英俊、也是最風(fēng)流的漢子,叫扎華多杰。
陣陣爆笑中,扎華多杰站了起來。他的眼睛在陽光中聚成一條縫,看著幾米外的小賣部。
小賣部前有兩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嘰嘰喳喳地買東西。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孩對戴紅頭帕的女孩問:卓瑪瓊瓊,如果你攢到很多錢,最想要什么?卓瑪瓊瓊的眼睛亮起來,不假思索地說:我想要一把腰刀,鑲著小珊瑚的那種,我夢見過自己腰間掛著這樣一把刀呢!黝黑的女孩認(rèn)真地說:我想要一個象牙手鐲。卓瑪瓊瓊嘆了口氣:別做夢了,窮人的手里留不住寶貝,留住了寶貝,也留不過三晚。
卓瑪瓊瓊臉色白皙,下巴尖尖,眼睛像一汪湖水,紅頭帕把她的臉映襯得像朵粉紅的杜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德嘎爾的眼睛突然發(fā)亮,有股勁力,從耳根汩汩地冒出來,竄遍全身,熱辣辣,暈乎乎的,他想抓住一些東西,緊緊地一刻也不松開。
扎華多杰來到她們身邊,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兩位姑娘急急收拾放在柜臺前的茶葉。卓瑪瓊瓊驚慌中把一坨茶葉掉在地上,扎華多杰搶先一步拾起,卓瑪瓊瓊接過茶葉,想轉(zhuǎn)身急急離去。扎華多杰一伸手將卓瑪瓊瓊的紅頭帕抓在手里,卓瑪瓊瓊羞得滿臉通紅,匆忙逃走。扎華多杰揮舞著頭帕,在身后高喊:做我的愛人吧!喝酒的漢子們發(fā)出陣陣爆笑,有的還吹起尖利的口哨。
扎華多杰把紅頭帕揉成一坨,揣進(jìn)懷里,大搖大擺地回到喝酒的隊伍里,又獲得陣陣喝彩。
德嘎爾沒聽見喝彩聲,他望著卓瑪瓊瓊逃走的背影,那淺淺的笑突然變得很有分量。
從此,無論刮風(fēng)還是下雨,德嘎爾一直在街上轉(zhuǎn)悠,打聽關(guān)于卓瑪瓊瓊的一切。
德嘎爾打聽到卓瑪瓊瓊是阿希老人的侄女,父親被仇家所殺,母親跟一個頭上盤黑絲線,肩上扛一串象牙手鐲的生意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后,就再也沒回到女兒身邊。卓瑪瓊瓊?cè)龤q時被阿希老人領(lǐng)養(yǎng)。
卓瑪瓊瓊是個懂事的姑娘,她從不讓阿希老人為她擔(dān)心。放牧?xí)r,她把牛趕到最遠(yuǎn)的草場,好讓牛多吃口草,多擠點(diǎn)奶;洗衣服時,她用細(xì)沙代替洗衣粉,好為家里節(jié)約一點(diǎn)支出。在卓瑪瓊瓊心里,今生今世無論當(dāng)牛做馬,都報答不了阿希老人給予她的無邊無際的愛和悲憫!
德嘎爾一反常態(tài),四處打探卓瑪瓊瓊的消息,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對他的謠傳像二月的雪花,在塔公街上沸沸揚(yáng)揚(yáng)。
有個叫澤絨姆的老女人,共生養(yǎng)了六個孩子,卻沒有一個男人幫她養(yǎng)這些孩子。澤絨姆為養(yǎng)活孩子,每年秋收時節(jié)都要到色旭村討要青稞、土豆。這次她剛從色旭村回來就急匆匆地來到街上,跟幾個老相好把憋在心里的話痛痛快快地吐出來:德嘎爾給兩個女人當(dāng)過上門女婿,可他每天只知道睡覺,喝酒,連耕地這樣的重活還要他老婆去做。第一家換了女婿,到第二家不到三年,他居然悄悄出走,再沒回去。德嘎爾在色旭村有好幾個孩子,可從沒給孩子們縫過一雙鞋,給過一坨糌粑。澤絨姆壞笑著附在老相好們耳邊,不無輕蔑地下結(jié)論:看來德嘎爾除了個大雞巴,就沒有一點(diǎn)有用的!說完亮開嗓門哈哈大笑。幾個老相好也眉飛色舞地跟著大笑。澤絨姆突然收起笑,狠狠剜了幾眼老相好,一扭身站起身,噼噼啪啪地拍著屁股揚(yáng)長而去,幾個半焉子老頭張開的嘴突然被凍住,臉上發(fā)起燒來。
這些天央宗老婆子的嘴也沒閑住,她不無惋惜地說:德嘎爾婚后不久,在放牧的山上丟失了。村里人從一個山洞里找到奄奄一息的德嘎爾時,他已不太正常了。德嘎爾驚恐地對找他的人說,我在放牧的山上睡著了,醒來時,被關(guān)在一個山洞里。關(guān)我的是個瘸了一條腿的老太婆,走路時像風(fēng)一樣飄來蕩去。老太婆陰沉著臉,讓我在一個骷髏里吃用白石磨成的糌粑。我口干得直冒煙,人也嚇得半死,可老太婆騎一匹火紅的馬,讓我牽馬走在懸崖峭壁上,很多次,馬憤怒地用蹄子踩我的腳后跟。大家將信將疑時,德嘎爾露出血肉模糊的腳后跟。
回家后的幾十天里,德嘎爾整日瘋瘋癲癲,有好幾次掙脫家人的捆綁,差點(diǎn)跑上山,說山神在召他回去,后來家人請了居里寺的大喇嘛貢布來加持。
大喇嘛貢布說,這個老太婆是山神克日瑪。多年前,她是雅拉山神喂養(yǎng)雪獒的人。有次,貢嘎山神和雅拉山神的雪獒打架,眼看貢嘎山神的雪獒占了上風(fēng),她便用木棒驅(qū)趕貢嘎山神的雪獒,沒想到雪獒轉(zhuǎn)身咬斷了克日瑪一條腿。后來,雅拉山神得道成仙了,克日瑪也成了雅拉神山邊一座小山的山神。
大喇嘛貢布為德嘎爾加持后,德嘎爾病情漸漸有了好轉(zhuǎn),可每年到他失蹤的那幾日,他又變得瘋瘋癲癲,家人怕他再次出事,只有送他到塔公寺了。老人們仔細(xì)一想又迷糊了,大家從沒見過德嘎爾瘋瘋癲癲的樣子,也沒見一個家人前來探望他,而央宗老婆子的話又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謠傳把村里人搞得不知所云,唯有阿克次智用沉默包容著一切。
有天陽光刨開烏云露出半邊臉,阿克次智也湊到營業(yè)部門口的土包上。他抬手揉搓了幾下光禿禿的腦門,開始講:我聽說德嘎爾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總把他當(dāng)小孩養(yǎng),他也沒離開過母親一天。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耍時,德嘎爾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從不走近。十幾歲時,他不跟認(rèn)識的人說話,見了陌生人,也是躲在母親身后。有天,母親突然去世了。給他母親超度的貢嘎活佛說,如果磕長頭到塔公寺一趟,就可以救度一個苦難的靈魂。德嘎爾便磕長頭來到了塔公。說到這里,阿克次智干咳了幾聲,等所有目光聚到他身上才繼續(xù)講:大家別把他當(dāng)成一個大小伙,他只是個才失去母親的可憐孩子,今后大家多關(guān)心幫助他,讓他快點(diǎn)成長起來。最好嘴下留情,給自己積點(diǎn)德吧!阿克次智沒等大家回應(yīng),膝蓋發(fā)出嘎嘎的聲響往寺廟走去。
大家雖對德嘎爾的來歷眾說紛紜,可有幾點(diǎn)大家都很認(rèn)同:他深邃的眼里藏著傷感,唇角含著少女才有的笑。他憂郁的氣質(zhì)在破舊衣服下散發(fā)著神秘的幽香,莫名的讓人倍感親切卻又不敢親近。
德嘎爾獨(dú)自定居住在塔公寺倉庫的一角,倉庫里堆放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他的到來,只增添了一個燒得黑乎乎的,沒有把子的茶壺,一小袋糌粑。茶壺是寺廟沒法用給他的,糌粑是阿克次智從自己的口袋里分出來的。
德嘎爾在倉庫定居后,除了寺廟特別忙碌的跳神時節(jié),幫在廚房里搭搭手外,平常獨(dú)自去消磨綿長的光陰。很多人說,他去追卓瑪瓊瓊了。
益西彭措跟村里的人說德嘎爾喝醉時給他講:卓瑪瓊瓊看我時,我趕忙把嘴閉上,怕心一下子從嘴里蹦出來。不管離我多遠(yuǎn),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可以穿透時空在我的腦海里散發(fā)芬芳。卓瑪瓊瓊手背有傷疤,圍腰有破洞,可我相信珠穆(格薩爾的王妃)都會羨慕她的美。
開春時節(jié),塔公村的人三五成群牽著馬,馱著幾十天的口糧,到達(dá)波山挖蟲草。登佩也在其中,他時不時歇一會,拉開話:德嘎爾真是個不要臉的家伙,在卓瑪瓊瓊放牧?xí)r強(qiáng)暴了她,還把她帶到其它牧場上鬼混了幾十天??磥碜楷敪偔傄矝]乖乖就范,我發(fā)誓他倆一定展開了殊死搏斗,他們回來后,我看到兩人身上都有不少傷口。卓瑪瓊瓊也真是的,后來居然就從了德嘎爾。哎——為什么對我就這么無情啊,摸一下她的手,還指使瑟果來咬我。
更多的人集聚在山頭,他們白天像狗一樣趴在草地上搜尋蟲草,夜暗下來,擠在巴掌大的帳篷里,圍著篝火拉家常。家常拉到三句話,又扯上德嘎爾和卓瑪瓊瓊。
有的說卓瑪瓊瓊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和一個瘋子好上了?。孔尣家簧焓职驯翘榭谛淇谏?,忿忿不平:德嘎爾瘋子每天緊跟在阿姐瓊瓊身后,他認(rèn)識了阿姐瓊瓊家白牦牛洞達(dá)和小馬駒剌霞,還有阿姐瓊瓊的狗瑟果。到現(xiàn)在瑟果還對我咬牙切齒,我時常擔(dān)心屁股上僅有的那點(diǎn)肉。大家哄堂大笑。讓布接著說:德嘎爾瘋子給瑟果喂過粘著他口水的糌粑后,這個畜生居然把他當(dāng)成了一家人,見到德嘎爾瘋子來,便遠(yuǎn)遠(yuǎn)地?fù)u著尾巴跑向他,伸出猩紅的長舌舔他的臉。
月亮放牧著星辰悄然爬上坡,絲絲涼意漫過火塘褪去讓布臉上的紅潮,大家找地方睡覺。
幾個年輕的女孩擠在一件大皮襖下。一個細(xì)聲細(xì)氣的聲音從黑暗中冒出來:德嘎爾采了咕咕花,放在卓瑪瓊瓊的灶邊。她起先不去碰它,可日子久了,她在咕咕花圓圓的肚皮里放上鹽和酥油,烤在火上吃,德嘎爾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好像很幸福。有個暗啞的聲音拖長了聲調(diào):這個夏季,塔公村所有山頭的咕咕花,都躺在卓瑪瓊瓊的灶頭上了,她臉上的紅暈多了一圈又一圈。細(xì)聲細(xì)氣的聲音接過話:灶頭還躺過野蔥、野草莓、酸酸草。到了冬季,只剩地底下的人參果了,德嘎爾扛著鋤頭,去找旱獺儲藏越冬的一窩又一窩的人參果。有個帶著濃重鼻音的,嗑嗑嗑地咳了半天,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才接道:就是,就是,我也見過德嘎爾去挖人參果了,他把一窩人參果一分為二,一半給旱獺留著,一半帶去給卓瑪瓊瓊獻(xiàn)殷勤。德嘎爾把人參果包在一塊白布里,掛在卓瑪瓊瓊家的院壩門口。女孩們的口氣充滿不屑和嘲弄。
卓瑪瓊瓊和德嘎爾的傳謠一直都沒停息過,村里人對他們的關(guān)注,甚至超過了關(guān)注自家木柜里儲藏的糌粑和酥油。就在大家渴望早一天揭開卓瑪瓊瓊和德嘎爾的謎底時,村里發(fā)生了一件意外事,讓大家的注意力轉(zhuǎn)移了一些時日。
一個沒有風(fēng)的午后,一個大胡子帶著三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別著腰刀來到益西彭措家。原來益西彭措欠這些人一千塊。
益西彭措通紅的臉埋在手心里,唉聲嘆氣。他的老婆德吉蜷縮在屋子的一角不停抹淚,三個孩子躲在德吉身后,想哭又不敢哭。
大家不再言語了,紛紛掏腰包,拿出一元兩元的鈔票,面額最大的登佩有個五元的,都堆放在桌上。讓布也掏了半天,終于從一個補(bǔ)丁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一角錢,只磨蹭了一會兒,便十分肯定地把錢放進(jìn)桌上的錢堆里,奮力吸吸鼻涕,挺起胸口。
扎西羅布把錢疊得整整齊齊,指肚沾著口水,來來回回數(shù)了三遍,只有六十三元一毛。他憨憨地笑著走到大胡子跟前,沒等他開口,大胡子不容置疑地說:不難為大家了,我們等到下午吆牛就行了!
狗狂吠起來,扎華多杰跟幾個小伙子出現(xiàn)在家門口。益西彭措的臉更紅了,朋友們也低下頭——畢竟不是一個村子,益西彭措這臉丟大了。
扎華多杰走進(jìn)家門,大家不由得讓開一條道,益西彭措尷尬地起身迎接,說:阿甲(哥哥)扎華,讓你見笑了。扎華多吉笑著拍拍益西彭措的肩頭:沒有碰鼻,哪算漢子!說著把目光轉(zhuǎn)向大胡子:你們誰說了算,坐到我身邊來。大胡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握著刀柄走了過去。他不無警惕地把半邊屁股懸在坐床外。扎華多杰取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放在大胡子手心:拿戒指走吧,等益西彭措有錢了,會去換回戒指的,如果你們把戒指弄沒了,哼哼哼……
這事在村里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幾個月里,益西彭措很少出現(xiàn)在街上,扎華多杰卻時時闖入姑娘們的夢里??呻S著時間的流逝和益西彭措時不時出現(xiàn)在街頭,大家又把目光轉(zhuǎn)到卓瑪瓊瓊和德嘎爾身上。
大家看到德嘎爾的笑容中滿是驕傲。他經(jīng)常在龍谷河畔洗衣洗頭,引來洗衣姑娘們的一陣打趣:德嘎爾,洗那么干凈,要娶媳婦了?德嘎爾爽朗的回應(yīng)在浪尖跳躍:是啊,我要娶天下最好的姑娘!
三
和大家猜想的一樣,卓瑪瓊瓊要結(jié)婚了。她的侄兒小阿布一早在大家門口高喊:我家姑姑要結(jié)婚了,請您們?nèi)ズ认膊?!大家邊埋怨阿希老人口風(fēng)太緊,邊呼朋喚友著前往。
阿希老人家?guī)赘景魮纹鸬脑洪T兩邊,放著盛滿牛奶的木桶,圍著木桶口沿,點(diǎn)著三朵酥油花。離木桶不遠(yuǎn)的地方煨著桑煙,桑煙帶著松柏的清香,流淌在村里的小道上,惹得老人們暗暗埋怨起自己笨重的雙腳來。
院里聚滿了配著彩墊銀鞍的駿馬,銅鈴在村子上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卮囗憽4謇锶丝吹竭@些好東西,再也邁不開腳步了,駐足圍觀著,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會兒說馬墊是西藏的手工制品,一會兒說銀鞍是尼泊爾的巧匠工藝。大家正疑惑這窮小子怎么擺得了這么大的排場時,扎華多杰的舅舅永登帶著幾個小伙子,從阿希老人家低矮的房門里躬身出來,他哈哈大笑著感謝大家的光臨。大家迷糊了,把目光投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的阿希老人。阿希老人今天好像年輕了幾十歲,她穿著嶄新的綿羊皮藏袍,花白的發(fā)絲里居然還編著一股紅頭繩。她喜滋滋地給驚奇的村民們打招呼:扎華家前幾天來提親,催得急,我沒時間給大家說,就自己定奪了,希望大家別往心里去??!大家見事已定局,雖有些不快,卻不再言語,綻開笑臉道賀。
寺廟里長號聲大作,格雷活佛坐在釋迦牟尼佛像前的法座上,閉著雙目,從胸腔里發(fā)出悶雷般的呼麥,坐在下方的幾十個喇嘛跟著呼應(yīng),開始為這場婚禮祈福。
大家接二連三地走進(jìn)阿希老人家低矮的房門,阿克次智被讓到首位,益西彭措肥大的屁股落在阿克次智下位,坐床咯吱咯吱地發(fā)出聲響,阿克次智溫和地笑著說:別把床給坐塌了,不吉利!
除了幾個放牛和撿牛糞的人沒趕到外,男女老少都洗了臉,梳了頭,年輕人還換了一身干凈藏袍,擠在阿希老人家。
看到大家已落座,益西彭措咝咝作響的喉管,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掏出一張大家從沒見過的十元大鈔,讓阿希老人來收禮金。淺粉的十元錢,帶著益西彭措的溫?zé)?,遞到扎西羅布黑瘦的手里,扎西羅布雙手把錢攤開,高舉在小小的窗口透進(jìn)來的一縷陽光中,瞇縫著眼欣賞,突然像小孩子一樣歡叫:這上面有個好大的房子,比寺廟的房子還大呢!大家圍過來,瞪大眼睛嘖嘖稱奇。擠在旁邊的讓步突然高呼:大家快看,快看,這后面還站著一個帶著金氈帽的藏族人呢!大家激動得歡呼起來,好像金氈帽是他們的老爸。
十元大鈔牽著眾人的目光,經(jīng)過一只只手顫抖地愛撫,最后落到阿希老人手里。阿希老人淌著淚水感慨道:我這把老骨頭,居然還有福氣見到這么新奇的錢,真是感謝您啊——益西彭措。你可是我們塔公村最有福氣,最見過世面的人!益西彭措滿臉的贅肉呼啦一下提起來,呼嚕呼嚕的喝茶聲越發(fā)響亮。
時空突然凝固,四周悄無聲息,益西彭措的喝茶聲亂了陣腳,他用余光不自在地搜尋大家的表情——有的默不出聲地盯著眼前的食物,面色很暗;有的不自在地在懷里摸索半天沒掏出什么東西。澤絨姆尖利的聲音終于打破沉默:阿希老人,有錢人在酥油坨上敷豬油,沒錢人只有給虱子挑腳筋了,我只有一小坨奶餅,看來讓您老人家見笑了!阿希老人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說:澤絨姆,快別這么說,您們來參加婚禮,就是我最大的福氣了!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開始從懷里摸索出一小袋糌粑、一小坨奶餅、幾個木碗、幾坨茶葉、幾張揉得軟綿的一元或兩元的鈔票。
一壺茶的功夫,所有禮品都?xì)w到了阿希老人家的黑屋子里。大家開始喝奶茶,吃油果子,談笑風(fēng)生,暗地里卻急切地等待著扎華家展示嫁妝。
舅舅永登慢條斯理地召喚幾個小伙子取出嫁妝。他擠出一絲笑,才從一個鑲著吉祥八寶的皮口袋里取出一件件嫁妝。
首先是給卓瑪瓊瓊的嫁衣:一方紅頭帕、四對銀頭環(huán)、一縷紅絲線、一把檀香木梳、一對金耳環(huán)、一套鑲著綠松石的銀項扣、一串九眼珠、一串珊瑚項鏈、一枚繪著蓮花的銀嘎鎢、一對象牙手鐲、一只金燦燦的戒指、一套繪著飛龍的銀腰帶,一件鑲金邊的印度白布襯衫、一件鑲著一卡水獺皮的印度絳紅氆氌、一根綠緞子腰帶、一條七彩氆氌圍腰、一雙金絲藏靴,還外帶了一套暗紅色的生活便裝。
看著琳瑯滿目的嫁妝,從這頭擺到那頭,大家半天沒回過神來。益西彭措的臉又紅了,從鼻孔里呼呼地噴出熱氣。澤絨姆推開眾人,擠到跟前,嘖嘖地贊嘆。
接下來是一頭拴在院壩里的奶牛和一套氆氌藏袍,是為了感謝阿希老人的教養(yǎng)之恩;又取出一套羔兒皮藏袍和一卷平安經(jīng)書,是為了感謝舅舅的教養(yǎng)之恩;接著拿出三馱茶葉,一牛肚皮酥油,放在家中央的柱子邊,給柱子掛上一條哈達(dá),感謝這個家為卓瑪瓊瓊遮風(fēng)擋雨。
展示嫁妝的過程到中午才結(jié)束,大家說:扎華家不是來自龍宮就是家里藏著如意寶貝。
第二天太陽還沒升起,所有送親的人來到阿希老人家。大家高高興興地喝著奶茶,吃著酥油包子,說著高興的事。經(jīng)過昨天一幕,大家相信這場婚禮是圓滿的。大家在一夜之間忘記了關(guān)于對卓瑪瓊瓊和德嘎爾的那些謠傳。如果有誰還惦記著,到今天細(xì)細(xì)想來,覺得多么的不切實際,多么的荒唐可笑!
一線陽光從窗口明亮起來,卓瑪瓊瓊在伴娘的陪伴下,從房間里出來。她戴著鮮紅的頭帕,穿著朱紅的氆氌,除了昨天帶來的裝飾,腰間多了把銀質(zhì)小刀。紅頭帕遮住了她的整張臉,看不到笑容,也看不到傷悲。每走一步,銀飾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卮囗懀堑门冄鄱技t了。
卓瑪瓊瓊來到灶前,給灶神和坐在灶邊的阿希老人和舅舅敬獻(xiàn)哈達(dá),敬獻(xiàn)完,便背對灶坐下。阿希老人的淚珠一顆顆滾下來,抖著雙手給卓瑪瓊瓊回獻(xiàn)哈達(dá)和祝福:我的寶貝孩子,愿你今生心上無苦難,身上無病痛,命里無劫數(shù),一切隨你所愿!燒火的地方能起灶,播種的地方能收獲!到了扎華家,早上要雞鳴前起床,晚上要狗睡后休息,上要孝老人,下要愛小孩,從屋頂?shù)穆锬仄斓轿萸暗尿T馬石,你都要小心伺候??!阿西老人說到這里,卷起圍腰帕揩了眼淚又揩鼻涕,神色更加莊重,繼續(xù)說:今天你一個窮人家的姑娘能嫁到扎華家,是你的福氣,更是我家的榮耀啊,我就是死了也會含笑而去的!卓瑪瓊瓊不停點(diǎn)頭,淚水落在胸口。
阿希老人祈禱完,送親的人為卓瑪瓊瓊獻(xiàn)哈達(dá)。她的好朋友們流著淚,囑咐她早點(diǎn)回來看望她們。讓布這才知曉阿姐瓊瓊要離開塔公村了。他眨著大眼睛,利索地解下腰間的喔朵,拴在卓瑪瓊瓊腰上。
卓瑪瓊瓊掛著一背哈達(dá),圍著柱頭反轉(zhuǎn)了一圈,給低矮的木門獻(xiàn)上哈達(dá)后,在如泣如訴的送親歌中來到院壩。送親舅舅神奇地騎在馬上,從塔公寺的歷史,雅拉神山的神圣,再到兩家的祖輩和新人作了史無前例的贊美和恭誦。
贊頌結(jié)束,卓瑪瓊瓊圍著桑煙轉(zhuǎn)了三圈,伴娘扶她上馬。讓布突然哭喊著抱住卓瑪瓊瓊的腳:阿姐瓊瓊,我長大了發(fā)誓給你買恰瑪、嘎鎢、珊瑚珠。求求你不要走!這時,澤絨姆紅著臉推開人群,抓著讓布的一只腳拖拽:你這個沒良心的小畜生,你還有這么大的能耐啊!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怎么從沒聽你給我說這么好聽的話!大家聽到這,有的笑起來,有的悄悄抹淚。讓布滿臉的鼻涕和淚水,粘在卓瑪瓊瓊鑲在袍邊的水獺皮上,澤絨姆面色慘白,蹲下身,趕忙用手擦拭水獺皮。擦拭完,澤絨姆使勁踢讓布的屁股。卓瑪瓊瓊突然蹲下身,用手擋住讓布的屁股,澤絨姆踢出的腳一下沒收住,落在卓瑪瓊瓊手上,手背擦破了,血慢慢滲出來。這時,扎西羅布走出人群,把讓布硬拽開。讓布又咬又打:扎西羅布——我要?dú)⒘四?!我要?dú)⒘四氵@個麻風(fēng)病人!
卓瑪瓊瓊在永登的催促下騎上馬背,阿希老人看到卓瑪瓊瓊手背的血,隱隱感到不祥。
村子中央的土路上,卓瑪瓊瓊戴著紅頭帕,騎著白馬,和迎親隊伍一起絕塵而去。這天晴空萬里,將預(yù)示著這場婚禮的圓滿,幸福!
四
卓瑪瓊瓊離開那天,大家沒看到德嘎爾,有的說他想娶卓瑪瓊瓊,便回老家去要了一些過日子的東西。
益西彭措又在街上閑說德嘎爾喝醉時給他吐露心聲:雖然我和卓瑪瓊瓊今后的日子注定清苦,可我想給她修兩層的房子,買印度的氆氌,吃漢地的白米。我要讓她走在塔公街上時,驕傲地挺起胸口,那怕自己當(dāng)牛做馬!益西彭措說到這里頓了一下,不無憐憫地?fù)u著肥大的頭說:德嘎爾這小子,上輩子不知欠卓瑪瓊瓊什么。唉,看來這輩子又還不上了!
德嘎爾在卓瑪瓊瓊遠(yuǎn)嫁后的第三天回來了,阿克次智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等著德嘎爾。他給德嘎爾反復(fù)講述著生活的苦難和生命的意義。坐到木樁上休息時,阿克次智的額頭在寒風(fēng)中冒出汗來,說話也聲嘶力竭:孩子,卓瑪瓊瓊嫁人了。德嘎爾看著阿克次智,半天沒回過神,突然甩下阿克次智跑開了。
德嘎爾在阿希老人家的院壩外一步不離地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誰勸都不聽。三天后,整個人變形了,便拖著奄奄一息的身體回到倉庫。
阿克次智幾天沒見德嘎爾,便推開倉庫的門?;覊m在晨光中飛舞,蜘蛛結(jié)了網(wǎng),德嘎爾蜷縮在角落里。看到阿克次智進(jìn)來,他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沒能笑出來。德嘎爾眼神枯竭,神智恍惚地說:雖然我在黑暗里,可我看到光,看到紅頭帕戴在卓瑪瓊瓊頭上。
阿克次智哀嘆著請來喇嘛登珠。喇嘛登珠的法輪在德嘎爾頭上敲了三下,渾厚的聲音在德嘎爾耳畔響起:德嘎爾,如果你不回來,怎么去看護(hù)你愛的人呢?德嘎爾興許聽懂了喇嘛登珠的話,過了三天,他的眼神里有了光。
幾十天后,德嘎爾走在街上。
大家對卓瑪瓊瓊的婚姻雖畫上了圓滿句號,可由于德嘎爾的再次出現(xiàn),很多說法又在村里悄然流傳。
村里人知道,卓瑪瓊瓊從小到大,從沒讓阿希老人為她流過一滴淚,如果老人家為她流淚,她認(rèn)為那是菩薩都無法饒恕的事。村里人也堅信,為了阿希老人,卓瑪瓊瓊會無怨無悔地放棄一切。
村里人對卓瑪瓊瓊的羨慕漸漸換成了愛憐。有的說,婚禮當(dāng)天,卓瑪瓊瓊騎馬走過塔公街時,哭得背都弓了起來。阿希老人越來越強(qiáng)烈地感覺到一起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們,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埋怨、可憐、嘲諷、還有妒忌。
卓瑪瓊瓊嫁過去的第三年夏天,阿希老人忍不住悄悄帶著小孫女,跑到夏龍草原去看卓瑪瓊瓊。
她們在黃昏時分走到夏龍草原。在放牛娃的指引下,阿希老人看到一頂九柱的黑帳篷搭在水草最肥美的地方。帳篷四周圍滿牦牛,帳篷后的山坡上白茫茫的一大片綿羊。離帳篷遠(yuǎn)點(diǎn)的地方,很多馬正沐浴著夕陽。阿希老人瞇起眼,伸出手指數(shù),沒等阿希老人數(shù)完,走動的馬匹擾亂了視線,她露出三顆殘牙,哈哈笑著拉了拉孫女的手:啊嘖嘖!
阿希老人一瘸一拐地走近帳篷,牛群中,有個身影在埋頭擠奶。阿希老人認(rèn)出是她的卓瑪瓊瓊,高興地說:卓瑪瓊瓊啊,你真有福氣,我沒看走眼,大家都怪我害了你,看來我是做對了喔!
藏獒狂吠著跑向阿希老人,小孫女趕忙高呼卓瑪瓊瓊。卓瑪瓊瓊吼住藏獒,丟下奶桶,奔向阿希老人。
阿希老人走進(jìn)帳篷。右上方整整齊齊地疊滿脹鼓鼓的皮袋,皮袋底部縫著紅色法輪,煞是好看。皮袋上摞著很多塞滿酥油的牛肚,金燦燦、明晃晃的,阿希老人用指肚細(xì)細(xì)撫摸。左上方放著四個鑲著鐵皮的木箱,上面疊滿羊毛氈子、羊皮襖和氆氌,角落里拴著三十五頭小牛。
卓瑪瓊瓊將一大瓢牛奶倒進(jìn)茶鍋,拉過一牛肚皮酥油,為阿希老人包酥油包子。卓瑪瓊瓊瘦了,臉色更加蒼白,肚子已顯懷。阿希老人心里掠過一絲寒意:孩子,你好嗎?卓瑪瓊瓊笑容燦爛:阿婆,我很好,不要為我擔(dān)心。您把我養(yǎng)這么大,我還沒好好報答您呢!這時,扎華多杰的母親搖著經(jīng)筒回來了,卓瑪瓊瓊把老人攙扶到灶前坐下。兩個老人便開始沒完沒了地拉起家常。
夜晚,卓瑪瓊瓊給阿希老人蓋了一件嶄新的皮襖。阿希老人聞著皮襖的香氣,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夜半,聽到扎華多杰回來了,卓瑪瓊瓊已為他在木箱邊鋪好了藏毯,留好了皮襖。
阿希老人在牧場上待了九天,第十天,馱著滿滿的酥油和皮襖,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回來后,阿希老人給一起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們眉飛色舞地講訴卓瑪瓊瓊的生活,大家再次對卓瑪瓊瓊充滿了羨慕,對阿希老人也敬重有加。
卓瑪瓊瓊二月初五生了兒子,扎華多杰在兒子十天時,從達(dá)都回家了。他抱著兒子親個不停,還時常把兒子放進(jìn)懷里四處游走。高興了,他答應(yīng)要帶卓瑪瓊瓊到達(dá)都去玩玩。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清晨,扎華多杰帶了幾個幫手和卓瑪瓊瓊,趕著幾十匹馱著酥油羊毛的馬匹,踏上去達(dá)都的路。黃昏時,他們來到折多山下。大家從馬背卸下東西,圍成一圈,中間支起三石灶。
夜半,聽到狼群在不遠(yuǎn)處嚎叫,卓瑪瓊瓊整個人縮成一團(tuán),聲音里滿是對死亡的恐懼:扎華,狼來啦!狼來了,我們怎么辦?扎華多杰從沒見過卓瑪瓊瓊?cè)绱撕ε逻^,便取出長槍,對著黑夜叩響。
第二天中午,他們來到達(dá)都街頭。街道兩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木房,有的木房是一層,屋頂有瓦,一扇窗對開,里面有糖果、毛線、蘇打、針線等卓瑪瓊瓊想要的好東西。有的木房是兩層,對開的大門,里面有不小的院壩,院壩里有人正忙碌著搬動茶葉。卓瑪瓊瓊伸長脖子,想再往里看看,一個發(fā)絲間編著粉紅絲線,身著寶藍(lán)藏袍,腰圍五彩邦德的女人,像只開屏的孔雀,向扎華多杰翩然而來。扎華多杰的腳步瞬間變得輕快,馬韁扯了又扯,迎向這女人。
所有人馬已進(jìn)院,孔雀看了卓瑪瓊瓊一眼,有些不快,扎華多杰干笑兩聲:是我鄰居,想到達(dá)都來看看稀奇??兹冈俅我苫蟮貟吡俗楷敪偔傄谎郏愿琅赃吤畹囊粋€人,把卓瑪瓊瓊帶到旮旯里的一間屋子。
卓瑪瓊瓊坐在干草鋪成的床上,打量角落里堆放的牛皮和破爛的衣物,門縫里擠進(jìn)扎華多杰和孔雀的談話。扎華多杰的聲音充滿力量:你家小男人不在嗎?孔雀的聲音甜絲絲的:難道你有什么貴重東西,要我家男人才能看守?!扎華多杰奸笑兩聲:是你家男人有貴重東西要看守,也不知道他守不守得???!孔雀的聲音暗含著狂野:喔,那可危險了,不怕賊來偷,就怕賊惦記啊。扎華多杰充滿焦渴:俗話說跟一個無能的人干那事,還不如找個重點(diǎn)的人壓著!我可是又能干又強(qiáng)壯啊??兹笅傻蔚蔚匕蚜艘宦?,估計扎華多杰在孔雀屁股或乳房上捏了一把。窸窸窣窣的聲響向樓梯口走去,樓梯發(fā)出急促的聲響,啪的一聲,卓瑪瓊瓊嚇了一跳,木門被重重關(guān)上。
卓瑪瓊瓊縮在床上,回想自己和扎華多杰的婚姻,絲絲寒意沁透骨髓!
她嫁到扎華多杰家的第一個晚上,家人為他們在離黑帳篷不遠(yuǎn)的地方搭了一頂白帳篷。夜幕降臨,她被扎華多杰帶往白帳篷,沒等她鉆進(jìn)帳篷,扎華多杰像只鷹逮著一只小耗子,一把把她拉進(jìn)帳篷,她害怕得不知往哪里躲。扎華多杰卻早已嫻熟地解開了她的腰帶,把她重重地壓在身下。扎華多杰粗暴地進(jìn)攻,讓她感到到地獄里走了一遭。
扎華多杰心滿意足的睡去后,她忍著痛認(rèn)命,而德嘎爾的眼眸卻布滿她的天空。她相信自己死去的那天,就可以放下一切,追隨她可憐的愛人了!
過了一些時日,扎華多杰感覺到她的不溫不火,開始去找更有激情的戀人了,對她很多時候視而不見。有時扎華多杰喝醉回到家里,她小心地躲避著,扎華多杰不是粗暴地占有她,就是對她拳打腳踢……這些年,她已習(xí)慣了扎華多杰的粗野和霸道,從不知道扎華多杰還有如此溫柔,如此多情的一面。
德噶爾的日子越過越糟。他的頭發(fā)在一天天發(fā)白,一天天減少,很多時候,他獨(dú)自跑到西瓦山頭,一整天不動彈一下,也不發(fā)一絲聲響,深陷的眼睛緊盯著草原深處,天地盡頭,雅拉神山云霧繚繞。
有時,德嘎爾來到街頭,遠(yuǎn)遠(yuǎn)注視那些有了酒就妄乎所以的漢子們。漢子們無聊,招呼德嘎爾加入到喝酒的隊伍里。德嘎爾受寵若驚地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落座。他雙手接過酒瓶,不發(fā)聲響地喝一口,用衣肘擦凈瓶口,又雙手遞給下一位。
漢子們叫他喝酒,更多的是把他當(dāng)成笑料。扎華多杰一把摘下德嘎爾的氈帽:藏著心思又藏著臉,累不累!德嘎爾瞇起眼,把臉埋在胸口,雙手蓋住稀疏的白發(fā)。一個漢子嘻嘻打趣:是不是下面的毛也白了?德嘎爾抱著頭不說一句話。
酒喝得每個漢子都把世界握在手心。扎華多杰指著自己的褐色駿馬:我這馬的腳步比風(fēng)還快!尼扎瞟了瞟扎華多杰:也許吧,我相信走獸中有虎豹,但不相信人中有什么英雄。就算有,也不過是妄自稱大!扎華多杰仰起頭,俯視著尼扎:也許沒有英雄,但有小人和大人??!尼扎冷笑:說不定小人的膽識更大呢!扎化多杰哈哈大笑:只有借著酒膽才有可能。
德嘎爾臉上浮起一層灰,握酒瓶的手哆嗦著,就是揚(yáng)起脖子喝酒時,眼角都沒敢離開扎華多杰。沒等大家回過神,扎華多杰的刀在陽光下閃耀出一道光亮,落在尼扎頭上。尼扎的身子往前傾了傾,還沒站起來,扎華多杰的第二刀又落在尼扎手上,尼扎悶哼一聲,撲倒在德嘎爾腳邊。
扎華多杰一把抽出尼扎別在腰間的長刀,咣當(dāng)一聲,丟在他眼前,俯下身,在他耳邊溫和地笑:膽子夠,來找我吧,我隨時恭候著!說著,他把自己刀上沾滿的血漬揩在尼扎藏袍上,還瞇起眼,對著刀刃吹了幾口氣,才啪的一聲插入鞘中,向德嘎爾打了個響舌。
德嘎爾慘白的臉迎著過去,明晃晃的刀子落在腳邊時,體內(nèi)有股熱液直往下竄。他怔怔地看著扎華多杰從從容容地騎上馬,與朋友們打著招呼,悠閑地走過大街。
德嘎爾受到驚嚇后,再沒跑到街上。他來到西瓦山頭,久久凝視雅拉神山??蠢哿?,便轉(zhuǎn)身,呆呆望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突然,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像著了魔,往山下沖去。他的目光守著街上的某一處,根本沒顧及腳下的路。突然腳下一踏空,整個人像坨大石,帶著塵土噼噼啪啪地滾落下去,撞到山腳下的一處草皮圍墻才停下來。臉上劃開了口子,淌出的血上沾滿泥土,原本就破爛的毛衣被撕得七零八落,袒露著胸口,那只有破洞的藏靴不知去向。
他沒顧得上擦擦臉上的血漬和泥土,爬起來就往街上跑,翻過幾道圍墻,藏在離阿希老人家不遠(yuǎn)的一處墻角,屏聲靜氣地緊盯著院門。
沒等多久,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男孩,嘻嘻哈哈地打鬧著從阿希老人家出來,后面跟著卓瑪瓊瓊。卓瑪瓊瓊頭戴銀花環(huán),身著灰色緞袍,胸口掛著珊瑚珠,腰間依然墜著那把銀刀。她裹在緞袍里的身子更瘦了,沒有了紅頭帕,就是珊瑚也沒能映紅她臉龐。德嘎爾的眼神亮起來,臉色有些發(fā)紅,趕忙用雙手捂著臉。扎華多杰高昂的道別聲如一擊驚雷,讓德嘎爾整個身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個寒顫,他一瞬間驚醒過來。扎華多杰頭戴金黃狐皮帽,身穿褐色氆氌袍。德嘎爾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這么金黃的狐皮帽——像焰火,焦灼了他的雙眼。
扎華多杰的馬走過德嘎爾躲藏的墻角時,警惕地打起響鼻,甩起尾巴,扎華多杰感覺到什么,坐直身體,警覺起來。當(dāng)他看到躲在墻角的德嘎爾,怒吼:是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德嘎爾瑟瑟發(fā)抖著,半天沒吱聲。扎華多杰:是人說話,是狗吠叫,否則我不客氣了!德嘎爾縮成一團(tuán),把頭深深埋在胯下。卓瑪瓊瓊伸長脖子看了半天,哀嘆一聲:看來是個可憐的瘋子,別嚇著他了。扎華多杰哈哈大笑著離開,卓瑪瓊瓊的馬兒叮當(dāng)?shù)穆曧懸蚕г谛÷繁M頭。
德嘎爾細(xì)細(xì)端詳自己的狼狽模樣,淚水慢慢溢出眼眶,不停地念叨:看來是個可憐的瘋子!
五
深秋清晨,太陽明晃晃的,風(fēng)裹著塵,讓轉(zhuǎn)經(jīng)路上的老人們半天睜不開眼。
阿希老人沒起床,她看到死神光著身子,提串鐵鏈,已候在她床邊多日。她與死神交匯了一下眼神,就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等到卓瑪瓊瓊。
老人直直盯著卓瑪瓊瓊,黑黑的指頭動了幾下,干枯的眼里流出一滴淚,翕合了幾下嘴,沒有聲音。卓瑪瓊瓊湊在老人耳邊:阿婆,您放心地去吧,我過得很幸福!老人臉上這才閃過一絲紅光,在死神的攙扶下走過村邊的岡曲橋,居然沒回頭看一眼身后的親人們。
阿希老人過世的消息,一壺茶的功夫在村里傳開了。男人們忙碌著迎請活佛來念經(jīng)超度,女人們忙碌著燒茶,做鍋魁和酥油包子。
活佛請了一個又一個,本來村民沒多少東西上供,不會請那么多活佛,可卓瑪瓊瓊把所有銀花環(huán)和珊瑚珠都上供請活佛了。阿希老人再次成為村里最榮耀的老人。大家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阿希老人離開第四天,卓瑪瓊瓊要返回牧場。這四天無論對德嘎爾還是卓瑪瓊瓊都很不湊巧。德嘎爾病倒在床,而大家又忌諱在卓瑪瓊瓊面前提起他。他們錯過了見一面或看一眼的機(jī)緣。
讓布送卓瑪瓊瓊翻過兩座山頭才停下腳步。卓瑪瓊瓊把一對象牙手鐲放在讓布手上:好弟弟,努力讀書,到外面去過你想要的生活吧!讓布面色通紅,怎么也不肯收。卓瑪瓊瓊從腰間解下喔朵:看來你根本沒把我當(dāng)阿姐。讓布只得接過手鐲。卓瑪瓊瓊摸摸腰間的喔朵,笑著揚(yáng)鞭跑向山路。讓布望著阿姐瓊瓊瘦長的背影在山路上越行越遠(yuǎn),越來越小,最后化成一個小圓點(diǎn),消失在路的盡頭,他突然感到心痛。
德嘎爾病好后越來越依戀阿克次智了,時不時跟在阿克次智轉(zhuǎn)經(jīng)的身后。
德嘎爾今天總是用眼角守著阿克次智。阿克次智來到一截木樁上休息,手放在德嘎爾手背:孩子,有什么事說吧。德嘎爾很憂傷:昨夜,耗子們跳竄得好像要把天都掀翻了,我的心也片刻都得不到安寧。迷迷糊糊中,卓瑪瓊瓊向我走來,告訴我別忘了雪山下的誓言。清晨醒來,細(xì)細(xì)回味昨夜的夢,不知是夢境還是真實。阿克次智算了一卦,滿是劫難,便低下頭不說話。德嘎爾把目光盯著天邊,鼓了很大勇氣:我現(xiàn)在還活著,就是想買一塊紅頭帕戴在她頭上。
一個午后,德嘎爾有幸參加了漢子們的聚會。他們哈哈大笑著高談闊論。扎華多杰依然是老大,更多的時候大家用贊賞的眼神看著他夸夸而談。一個漢子突然問:阿甲扎華,家里的事安頓好了沒有?需要我們弟兄們幫忙嗎?扎華多杰不屑地回應(yīng):沒什么事,我捐了很多牛給寺廟,為她念經(jīng)超度了。另一個漢子馬上巴結(jié):我家妹妹還不錯喔?扎華多杰很嚴(yán)肅:還是過一年再說吧。
德嘎爾眉頭緊皺,挪了挪屁股,靠近一漢子:卓瑪瓊瓊呢?大家這才發(fā)覺德嘎爾的存在,漢子低低回應(yīng):死了,用一直佩在腰間的小刀刺進(jìn)了心口。
德嘎爾眼睛血紅,反手握起身邊人的衣領(lǐng):告訴我,卓瑪瓊瓊葬在哪里?這聲音像打開了地獄之門,讓人不寒而栗。被問人顫抖著:火化了!德嘎爾身上的一股蠻勁陡然被抽走,只??湛盏钠つ夷柙谀抢铩?/p>
六
清晨,牛群剛散向草原,早起的人們就聚在寺廟門口。一個背誦經(jīng)文的小喇嘛,在寺廟背后的塔林中發(fā)現(xiàn)了一具身首異處的尸體。大家從死者的衣服上,認(rèn)出是大名鼎鼎的扎華多杰。大家無法相信誰有這么大的膽識和能量。老人們祈禱著菩薩早點(diǎn)抓到兇手,小女人們則嚇得面目蒼白。
幾個公安從人群中押走德嘎爾時,大家都瞪大眼睛,忘記呼吸,好一會兒才恢復(fù)神智。
德嘎爾被公安人員帶走時,村里人都去了,德嘎爾把頭埋在胸口,臉上依然帶著羞怯的笑,一直努力把帶著的手銬藏在袖子下。
德嘎爾被抓走幾個月后,村里人聽說他在監(jiān)獄里不說一句話,不流一滴淚,送來的飯菜有時吃一點(diǎn),有時幾天都不吃不喝。獄友們無論打他還是勸他,他都把心鎖著,再也沒敞開。
一年后,他被拉去槍斃時,子彈還沒打穿他的胸膛,他就閉上了那雙深邃的眼睛,再也沒睜開。
德嘎爾被槍斃的事傳到村里,大家又聚在營業(yè)部門口的土包上議論紛紛。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