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昌政
追 蜂
秋風(fēng)起,蜂蛹肥,斗蜂的時節(jié)又到了。
蜂是野生的,帶著一枚劇毒的尾針,飛來飛去,就像一架高性能的戰(zhàn)斗機(jī),原本是奈何它不得的。但是,正如大俠也有他的弱點,再兇悍的野蜂也得回巢——不像蝸牛,背著安樂窩行走江湖。于是,野蜂的危險來臨了。
對蜂而言,巢是溫暖的,也是致命的。
換句話說,巢里的蛹——還沒出生的蜂子,將會因自己的肥美而害死族類。當(dāng)然,蛹是無辜的。甚至可以說,是族類的不慎引來了滅巢之禍。
以天下之大,原本是藏得住一個蜂巢的。但是,千萬只野蜂四處亂飛,可就難保不泄密了。鄉(xiāng)人輕易就能捉住一只蜂——這是微不足道的收獲,因為不能像殺一只鳥那樣取肉,也不能像逮了一只小松鼠,讓它陪人玩耍,相反,稍不留神就會被蜇,乃至有性命之虞。只是,人與蜂習(xí)俗有別,語言不同,要想獲得蜂巢情報,靠哄、誘、嚇是無效的,即使刑、逼、供定然也不肯招。
不過,鄉(xiāng)人自有妙計:取一絲細(xì)線,系在蜂身,線的末端系一小紙片,然后放飛。反特片中,管這叫“放長線釣大魚”。蜂一獲釋,急忙飛去,雖然覺得不對勁,但因智力懸殊,一時破不了人類的計謀,就氣沖沖地回巢請諸葛亮開會,這就把災(zāi)難引來了——那個滿臉笑意的鄉(xiāng)人已尾隨而至了。當(dāng)然,也有個別野蜂,畢竟去過書房、教室附近,悟得些許反偵察的技法,飛來飛去,就是不往蜂巢里飛。直到有一天,那個鄉(xiāng)人挾起一筷子肥蛹,恨恨地咬了一口,說:害得我追了幾天才追到,哼!
追到了,或撞見蜂巢,鄉(xiāng)人不急。他會在附近的樹枝上系一布條,一來做記號,二來告訴后來者:我先找到了。
巢有兩種:掛在高枝,隱于地洞。這都難不了鄉(xiāng)民。他們約了伙伴,不時吞咽著口水,熬到天黑就去奪巢——做愛與作惡,都喜歡摸黑干,說明人類還有羞恥之心。不過,在他們看來,那巢已是囊中之物了。
和所有的強(qiáng)盜一樣,他們先放火,以煙熏巢,眾蜂受驚,紛紛追煙而去。這時,鄉(xiāng)人猴子一樣爬上樹,將結(jié)在枝間的巨巢捅了又捅,直到捅落,掉入樹下早已張開的大嘴似的布袋。對付地洞里的土蜂,他們故伎重演:放火、煙熏。不同的是,這回用上了鋤頭,將一窩蜂連巢帶土刨進(jìn)了麻布袋,扎緊,扛了就走。
剩下的細(xì)節(jié)就不堪描述了。據(jù)說,先用熱氣把袋子里的活蜂熏蒸致死,撿出,泡酒;再將巢中之蛹也一一挑出,是炸,是炒,任由處置了……
意外的消息也是有的:某夜斗蜂,某人受蜇,尿屎失禁;某人終因被蜇多針,死了。
天高云淡,好個秋啊,候鳥開始南飛了。所有會飛又會招惹人類食欲的,請把你們的巢全都遷往云里去吧!
撰 栗
走過農(nóng)貿(mào)市場,見農(nóng)家女?dāng)[攤賣板栗,忍不住拈起一粒,看看,嗅嗅,似乎家鄉(xiāng)的氣息隱約可聞。啊哈,秋了,栗子熟了。
板栗,球狀,外長“猬毛”,扎人手腳,剝?nèi)?,?nèi)有三粒栗實——兩粒各如半球,偏在中間插入了一粒扁形的,叫作栗楔,據(jù)說能治血理筋骨風(fēng)痛。古人驚呼:“縝密啊!”將栗的防身術(shù)視為智的典范,有《禮記·聘義》為證:“縝密以栗,知也?!?/p>
更奇的是采栗。古人說,“八月剝棗”,“八月栗零”。剝,就是撲擊;零,即為掉落。棗熟了要用竹竿去打,而栗熟了會自己掉落,滿地刺球,提藍(lán)撿取而已。農(nóng)家女說,她是用竹竿打下栗子的,我不禁一笑:太急了。
急什么呢?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然而有報道說,許多孕婦趕在9月1日之前生產(chǎn),剖腹趕早產(chǎn)出,不然,孩子入學(xué)將推遲一年。這樣的速生、催產(chǎn),在果蔬種植中尤為常見,美其名曰“反季節(jié)”。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除了滿足口腹之欲,不見得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這不,都市流行鄉(xiāng)土味了,返璞歸真是正道。
板栗個個飽滿,蒸食須先剪個小口子,農(nóng)家女樂為代勞。只見她以鉗鉸栗,拈取,鉸罷,一氣呵成。末了,她拋棄一粒,又補(bǔ)入一粒,說:枯了,不實,剪了才知道。這與栗的別名相符:《禮記·內(nèi)則》說,“栗曰撰之”,撰,意為選擇——栗子容易長蟲,是一種需要挑選的果子。
我不禁蹲在了栗子攤前。雖然無法選擇天下走勢,但挑揀一兩粒實打?qū)嵉睦踝?,還是有閑空的。我不急。
插 蟶
對于山里人來說,通往海邊的一條大路就像一根強(qiáng)有力的韁繩,刷的一聲,就把大海拽了過來。嘩啦啦,生猛的海鮮倒進(jìn)了山溝溝的粗瓷大碗里。
這些海味中,必有竹蟶。
閩中舊習(xí),婚嫁上桌的要有目魚、蟶干,不然就算不得請客。早年閉塞,所有的海味都是曬過了的,吃得最多的是鹽。從供銷社買了帶魚,聞起來臭臭的,細(xì)看倒還不曾腐爛,沒有冰箱的年代,鹽巴充當(dāng)了最好的保鮮劑。清蒸或油炸,山里人是舍不得細(xì)細(xì)清洗帶魚的,洗掉了鹽和腥味,不就等于多花了錢?當(dāng)時,紫菜不多見,過年了,外出工作的人寄回一小袋,囑說用于煮湯,老阿婆就把它全扔進(jìn)了鍋,望著一團(tuán)紫色的滾涌,竟然不知所措。而吃蟶干就有經(jīng)驗了,就像窮人花錢,懂得精打細(xì)算:蟶不多,湯管夠,不就嘗個鮮嗎?
不過,山區(qū)只有今人吃的蟶,才夠得上“鮮”字。店攤擺賣的海鮮,僅貝殼類就有十幾種,去海鮮城點菜,許多海產(chǎn)品是叫不出名的,連廚師都得與客人商討烹飪之法。我時常盯著竹蟶看:真怪啊,兩片細(xì)長的薄殼竟然包不住蟶肉,蟶的腳和頭總要探出兩端,就像肉還在長,殼子來不及更換。
我沒在海邊生活過,怎么也想不出竹蟶是怎么游動或爬行的。友人告訴我,蟶是直立生活的,插在淺海的灘涂與泥沙為伍,潮來了,它探出泥外的竹節(jié)模樣,有如玉樹臨風(fēng)。要是遇到了險情,它會身子一頓,悄無聲息地沉潛入泥。想象一下吧:修長的竹蟶敏如按鈕,一觸,就深水炸彈似的垂直向下,向下。哦,望不到邊的海洋是何其的蒼茫啊,一個小生命的驚心一刻,注定淹沒在了洶涌的波濤之下。當(dāng)然,再大的潮水也有退去的時候,淺灘裸露,就會引來成群撿小海的鉤子。此時,竹蟶就像田里失去了水的泥鰍,氣孔泄露了自己的行蹤。據(jù)說,往沙孔里倒些鹽水,蟶就嗖地跳了出來。它是以為海潮回來了,還是氣不過人類的戲弄?——蟶的脾氣跟它的長相一樣直。
關(guān)于鉤蟶的技法,友人是教過的,但我不說——總不能害了蟶們吧?
山里人說,田螺可憐?。簺]有腳,逃不了,一個被捉,殼里那么多的螺子也跟著死了。所以,寺院的放生名單里總有田螺。蟶呢?可就悲壯了。你看吧,清蒸上桌的蟶卻是直立活著的樣子:一個個豎著,密密地插在窄口的深碗里。人類的生活中,比如,集會、擠車、搶購、逃命……類似的擠成一團(tuán)的扎堆景象,不也常見?聽聽,這是誰在呼救——
“擠死掉啦!”此時,抱怨者往往加了一句,“怎么跟插蟶一樣?。 ?/p>
憫 鰍
江南的水田里,常見泥鰍。青黑色的手指模樣,是極滑溜也是極滑稽的家伙:嘴小而尖,竟然有須,既為水生動物,卻偏喜歡鉆入泥里。當(dāng)秋水淺去,泥田可以行鞋,它的蹤跡就因鉆洞而暴露無遺了。少年用一指循洞而掘了下去,便可找到泥鰍:蜷在泥洞,以沫濡身,以期過冬。然而,縱然躲過了手追,也難逃鋤截:農(nóng)民冬翻水田,一鋤掘起,鰍便落入那人腰間的竹簍里。更何況,春耕時田泥翻卷,夏夜里松明火和漁叉指指點點,以及油茶餅水的毒殺,無不直取長不及箸的泥鰍性命!
泥鰍,真乃弱者,一生如同悲情的啞劇。
然而,泥鰍另有一個名字:鰌!此名一出,非同小可了!民間傳說:鰌,就是海鰍,是龍王的外孫,東海的水族皇帝。而且,長相也不再那么委瑣了,明人顧岕的《海槎余錄》說:“海鰍乃水族之極大而變異不測者?!贝蟮绞裁闯潭饶??《水經(jīng)》說:“海鰌魚,長數(shù)千里,穴居海底,入穴則海水為潮,出穴則潮退?!碑?dāng)真是巨無霸,簡直堪比鯤鵬了。
帥到這地步,崇拜者就多了。古人把漁船頭雕成尖嘴的巨鰍之首,索性命名為“海鰌船”,以此壯膽、嚇唬大海。問題是,真有海鰍嗎?嘉靖年間的顧岕詳述了他的海南見聞:
“梧川山界有海灣,上下五百里,橫截海面,且極其深。當(dāng)二月之交,海鰍來此生育,隱隱輕云覆其上,人感知其有在也。俟風(fēng)曰晴暖,則有小海鰍浮水面,眼未啟,身赤色,隨波蕩漾而來。土人用舴艋裝載藤絲索為臂,大者每三人守一莖,其杪分贅逆須槍頭二三支于其上。溯流而往,遇則并舉槍中其身,縱索任其去向,稍定時,復(fù)似前法施射一二次畢,則棹船并岸,創(chuàng)置沙灘,徐徐收索。此物初生,眼合無所見,且忍創(chuàng)疼,輕樣隨波而至,漸登淺處,潮落擱置沙灘,不能動。舉家分臠其肉,作煎油用亦大矣哉!”
至此,我相信,顧老先生說的是捕鯨的場景。而且,傳說中的海鰍,極有可能就是鯨。
哦,爛泥田里屢被追殺的小魚鰍,竟然會是縱橫海疆的鯨魚!但也許,鯨(鰌)是鰍之夢?若你俯看失落在水缸里的小鰍,想想海鯨,或許就不至于輕易嘲笑了吧?烈士暮年,是血酒一樣悲壯的,幾人堪配舉杯呢!
飛 鳥
在我記憶的天空中,一直盤旋著一群鳥:成千上萬,遮天蔽日,突然呼嘯而過,沒了蹤影。
我說的是咸豐二年(1852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怪異。當(dāng)天上午10時許,“有海鳥數(shù)萬,成群飛經(jīng)縣治而去”。從何而來?飛往何去?形狀?啼鳴?習(xí)性?一無所知,但這一點也不妨礙閩中《大田縣志》的斷定:那是海鳥!
時已冬季,候鳥南飛。這群鳥反而從東南邊的海上來嗎?抑或是飛回海外去呢?數(shù)萬只群飛造成的鳥浪波動,至今不息!
近百年后,又一群鳥從閩西北的天空飛過。民國版《清流縣志》記下了這一壯觀:1941年十二月初六日,“有水鳧數(shù)萬自東北飛向西南,蔽空而過”。哦,又是數(shù)萬成群!是從哪里飛來?要往哪里飛去,飛向海外?憑什么斷定是水鳥?它們飛過時是否棲落?吃什么?是否被人吃了?這些行色匆匆的天上來客,操著山民所不識的鳥語,是何其陌生的一群啊,突然闖了進(jìn)來,又倏忽飄然而去,讓人覺得受到奔襲,卻又不覺得威脅。難道它們是上天派來的友好使者?一年一度巡視南北,警告人類好自為之!
候鳥過境,年年都會發(fā)生。候鳥是守信的,當(dāng)然,不為人類,而因生存。它們呼朋喚友大遷徙,龐大的鳥群飛過城郭的上空,引得萬眾仰望。這種鳥事,無關(guān)生計,不干政治,飛過也就不見了,無非傳說一時而已。直到有一天,驀然驚覺天上不再有鳥飛過,這才惶惑,探頭探腦,尋尋覓覓,在某一本古舊的縣志某一行,撞見零碎的字句:萬鳥,蔽空而過——不由得悵然久之了。
應(yīng)當(dāng)感謝讓鳥事入志的人。他的好奇心是一座青山,讓后人有柴燒,有水喝,有景賞玩。他明白:一部縣志,代代相傳,其實是代代刪削!多少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人物,被下一代人的筆尖輕輕抹去了;多少刻成碑復(fù)又收入志里的紀(jì)功之作,簡縮成了后人的一句譏諷;多少豪杰、志士、權(quán)貴、名流、奇才、逸客的一生風(fēng)化了,能在地方志里大浪淘沙,留下形狀各異的名字,補(bǔ)在紀(jì)念碑底座或恥辱墻的一角,都屬強(qiáng)悍。至于眾生,安放在廣大的時空之下,歲歲枯榮,無非是祖?zhèn)鞯牟菝穸?。然而,群鳥飛過,雖只一時,卻在志書里筑下了小巢故居!它們的翔姿逃過了一代又一代修志者投槍似的目光,讓后人仰視、訝嘆。
有個可笑的念頭,不妨記在文末——每當(dāng)鳥叫,我總不由一驚,悄然環(huán)顧,暗想:小心了,鳥是入了志的,它可不亞于圣人!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