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戡
“巡視組”是當今熱門名詞,中央每開展一輪巡視工作,都有一批省部級高官落馬。在河南,還出現(xiàn)了當?shù)毓賳T在中央巡視組外“截訪”的新聞,可見民眾和官員都認為巡視工作的效果非同尋常。
官方媒體指出“建立巡視制度并開展巡視工作,是實施黨內(nèi)監(jiān)督的一項創(chuàng)舉”,網(wǎng)絡輿論中更有人認為巡視組是現(xiàn)代版的監(jiān)察御史,視其為解決貪腐的靈丹妙藥。
古代御史制度高度依附于中央權(quán)力,或者說皇帝的權(quán)力。但無論哪個朝代,那些來自監(jiān)察院,被稱為御史,或者在戲劇里被稱為八府巡按的監(jiān)察官員,都很難真正解決貪腐問題。
御史固然能查辦貪官,但查誰、不查誰還得皇帝說了算。
歷史上是否真有敢于打老虎、辦大案的監(jiān)察御史?答案是肯定的,清代的錢灃便是一位。
作為監(jiān)察御史的錢灃,出道第一案就彈劾了一位封疆大吏——陜甘總督畢沅。這個案子的源頭還要追溯到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錢灃剛剛從翰林院散館(翰林院考試)的時候。
那年三月,時任陜甘總督勒爾謹上奏朝廷,稱甘肅前些年災荒不斷,各地糧倉都缺少存糧,近年糧食豐收,民眾家有余糧,請求皇上準許該省實行“捐監(jiān)”,也就是買“監(jiān)生”的學歷。但勒爾謹提出,這次甘肅捐監(jiān)不用錢,而是用糧食來換,以充實糧倉,備不時之需。乾隆覺得這個建議好,很快準了。
誰想開“捐監(jiān)”不久,甘肅又連年報告鬧旱災,開倉放糧了。這樣折騰了七年,甘肅鬧出民變了,朝廷連忙派大臣和珅、阿桂赴甘肅鎮(zhèn)壓。結(jié)果兩人匯報當?shù)赜晁B綿不斷,軍隊行動甚為困難,才讓皇帝起了疑。
派人一查,發(fā)現(xiàn)勒爾謹?shù)热艘贿厡嵤站杓{糧,一邊虛放賑災糧,把糧款全都吞到自己的口袋里?;实鄞笈拢姘腹賳T自勒爾謹以下被處死刑者達56人,史稱“甘肅捐監(jiān)冒賑案”。
就在案件將結(jié)之時,新任監(jiān)察御史錢灃挺身而出,上疏彈劾現(xiàn)任陜甘總督畢沅,指責他在任陜西巡撫時曾多次代理勒爾謹?shù)目偠街?,且陜甘兩省接壤,對此事安能不知,而七八年來竟然隱瞞不報,實屬欺君,要求“比照議處”。畢沅雖百般辯解,仍被處以降為三品頂戴和停俸的處罰。
錢灃雖然一戰(zhàn)成名,其實只是撿了個尾巴。乾隆四十七年,彈劾山東巡撫國泰、布政使于易簡一案,才是他真正經(jīng)手的大案。
此案源于當年二月錢灃上疏彈劾國泰、于易簡二人“貪縱營私,遇有題升調(diào)補,勒索屬員賄賂,以致歷城等州縣倉庫虧空”為開始。在乾隆皇帝準許立案之后,錢灃會同和珅、劉墉等大臣前往山東查辦。
查案過程按部就班:訊問各級官員,盤查核對錢灃掌握到證據(jù)的歷城、益都、東平、章丘等州縣的錢糧帳目,確定全省虧缺達200萬兩。而在民間傳說中,國泰乃是和珅的同伙,錢灃查案中不僅要與涉案的山東官員斗智,還要與一同查案的和珅斗勇,甚至要微服出行,親手截住為和珅與國泰送信的仆人以掌握證據(jù),最后才堵住了和珅的嘴,使國泰、于易簡得以繩之于法,雙雙送命。
只是,錢灃雖能連連查處封疆大吏,卻對朝廷的大老虎和珅無可奈何。畢竟,上疏彈劾官員是御史的權(quán)利,但是否查處、誰去查辦,又如何懲罰當事官員,全都取決于皇帝本人。錢灃不僅對圣眷正隆的和珅無可奈何,對曾被他彈劾過的畢沅很快被皇帝恢復了品級、俸祿,也不敢多說一句。
民間傳說,和珅因懼怕錢灃查到自己的頭上,借后者升為軍機章京的機會,屢以繁重公務相委派,終于將其活活累死。而錢灃死后,家人才發(fā)現(xiàn)他枕頭底下藏有彈劾和珅的奏章草稿。
這與其說是百姓對懲治貪官的期待,不如說是對皇權(quán)之下御史對查處受寵貪官有心無力的同情。
官員拉幫結(jié)派,御史往往淪為黨爭工具
御史以“天子之耳目,朝廷之腹心”自居,原本該做的是“彰善癉邪、整綱飭紀”的事,要“私惠勿酬、私仇勿報”,要“言出如山、心情似水”。但是在清末,當傳統(tǒng)中國遭遇“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時候,御史也變了質(zhì)。
咸豐、同治年間,太平天國作亂,一批軍功官僚因而崛起,結(jié)成湘、淮等派系互相提攜的集團。進士出身的御史言官階層,對沒有正經(jīng)功名卻盤踞總督、巡撫高位的軍功官僚自然心懷怨念。在這種環(huán)境下,名為“清流”的御史言官群體逐漸形成壯大。
這個團體,以“李鴻藻為青牛頭(青牛為清流諧音),張之洞、張佩綸為青牛角,用以觸人,陳寶琛為青牛尾,寶廷為青牛鞭,王懿榮為青牛肚,其余牛皮牛毛甚多”,其余還有“四諫”、“十朋”等種種分類,從同治到光緒年間,薪火相傳,日益壯大。他們彈劾的范圍上至軍機大臣,下至知府知縣,尤其認為“湘淮軍帥、皆守重鎮(zhèn)、政荒吏嬉,民滋不安”,特別予以“關照”。其中最主要的目標,就是淮系領袖李鴻章。
光緒五年(1879年),清朝全權(quán)大臣崇厚與俄國擅自簽訂《里瓦基亞條約》,喪權(quán)辱國,李鴻章認為俄國實力遠勝清國,一旦廢約勢必變本加厲,從而主張對該條約隱忍接受、徐圖補救。此議一出,就遭到清流的阻擊。六年之后,中法戰(zhàn)爭以議和告終,黃體芳繼續(xù)攻擊李鴻章“議和則李鴻章必占人先,議戰(zhàn)則李鴻章必落人后”乃至于“自辦洋務以來,造機器,廣招商,置兵輪,購槍炮,由李鴻章奏辦者幾十年,糜國帑以億萬計,百弊叢生,毫無成效”。
光緒二十年(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力主避戰(zhàn)的李鴻章更成為清流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戰(zhàn)事不利,翰林院35名翰林聯(lián)名折參李鴻章,說他“昏庸驕蹇、喪心誤國”,要求予以罷免,提出“故李鴻章一人之去留,實于宗社安危,民生休戚,大有關系”,后來的狀元企業(yè)家張謇更是說“二十年來壞和局者,李鴻章一人而已”。
當戰(zhàn)局無法支持,清廷派人議和之時,監(jiān)察御史安維竣上奏折稱“竊北洋大臣李鴻章,平日挾北洋以自重……日夜望倭寇之來”,直指李鴻章有叛國的野心,甚至說他“若能反,則早反耳。既不能反,而猶事挾制朝廷,抗違諭旨,彼其心目中不復知有我皇上,并不知有皇太后”,甚至說“中外臣民,無不切齒痛恨,欲食李鴻章之肉”。
事情到了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不是御史言官在履行職責,甚至不只是派系斗爭,而是界限分明的站隊表態(tài)了。甲午戰(zhàn)爭戰(zhàn)局危急時,清流領袖翁同龢跑去見李鴻章,問以兵艦等事,李鴻章怒目而視,說翁師傅您總理財政,平時我請求撥款買軍艦,總被您駁回,這時候問軍艦有什么用?
翁同龢回答自己是盡本分而已,事情這么急,為什么不多請幾次款?李鴻章答道:“政府疑我跋扈,臺諫參我貪婪,我再嘵嘵不已,今日尚有李鴻章乎?”??梢?,當御史但言無論的特權(quán)變成派系斗爭的工具,他們的目標已經(jīng)不是懲腐治貪、整綱飭紀,而是要治政敵于死地。天威難測,伴君如伴虎,皇權(quán)專斷之下,即使得寵權(quán)臣如李鴻章,也對御史言官的交相彈奏心有余悸,更不用提普通大臣了。
監(jiān)督他人的御史,自己貪腐又能如何?
御史作為皇帝反貪的防線,在某些時候的確能起到作用,但假如連御史都利用手中權(quán)力行貪腐之事,誰又能鉗制他們?
清朝,監(jiān)察官員的貪腐很嚴重。如乾隆十三年,山東省遭受自然災害,出使查辦賑務的御史及其家人、吏役等卻不顧“民食艱難”,借機勒索,加重了災民的負擔。嘉慶年間,御史廣興兩次出使山東審案,“擅作威福,贓使累累,聲名狼藉”,而與其一同前往的長官左都御史周延棟竟然聽之任之,其本人也是每日所費白銀十余兩。于是有民謠說:“周全天下事,廣聚世間財?!?/p>
對于御史自身貪腐,在帝制時代,除了繼續(xù)用錦衣衛(wèi)、東廠之類的人層疊監(jiān)視,更無它妙法。同樣的,屬于皇帝家奴的廠衛(wèi)擁有權(quán)力后,還是會向下伸手,這便是死循環(huán)。
(摘自《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