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益
采訪中,
警察沒收了我們的護照
從巴格達到提克里特只有一百八十多公里,我們卻走得特別慢,因為一路上經(jīng)歷了四十多個大型檢查站,小檢查站更是不勝枚舉。每個檢查站都是重兵把守,有的需要出示證件和采訪手續(xù),有的需要打開后備箱或拿探測器檢查。在檢查的過程中,旁邊就是重型裝甲車或坦克,遠處的炮樓還有士兵端著機槍,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
好不容易抵達了提克里特,與伊拉克向?qū)鲱^后,他帶領(lǐng)我們開往薩達姆的墓地所在地。薩達姆被絞死之后,按穆斯林的規(guī)矩,是要入土為安的,伊拉克當局出于尊重他族人的考慮,把他埋葬在出生地提克里特奧賈村。
到了奧賈村,我們被領(lǐng)到一個三岔路口,正對著路口有個會議廳模樣的建筑,外面是一個大院。向?qū)Ц嬖V我們,薩達姆的墓地就在這院子里,他的兩個兒子庫賽和烏代,還有一些嫡系親信,有的在戰(zhàn)斗中被打死,有的被活捉后執(zhí)行了死刑,都被埋葬在這里。
這個院子已經(jīng)被封鎖了,外面是高高的鐵柵欄門,還設(shè)了水泥墩,擋著不讓車進去。據(jù)說薩達姆剛下葬時,這里還是開放的,當?shù)厝烁羧钗宓貋砑赖焖?,還有學校組織學生來這里瞻仰他們的前領(lǐng)導人。
后來,隨著教派沖突越來越激烈,兩派之間流血事件不斷,伊拉克政府試圖將薩達姆的墓遷走,清除是非之地的禍根,可是當?shù)卣烷L老堅決反對。雙方僵持了一段時間,達成了一個妥協(xié):中央政府不搬遷墓地,但是封閉起來,不開放,當?shù)卣惨3诌@個地帶的清凈和安全。
向?qū)臀覀兟?lián)系了一個退役軍官接受采訪,他對這個村莊很了解,可以介紹一下情況。等待采訪對象的過程中,攝像冀惠彥和榮欣已經(jīng)扛著機器,準備去拍攝。
冀惠彥搬了個小梯子,站上去,隔著鐵柵欄門往里拍。這時,那個退役軍官來了,我站在門口采訪他,榮欣的攝像機對著我們拍攝。
采訪進行到一半,突然,一輛大型皮卡警車呼嘯著開過來,停在我們面前。兩個一臉嚴肅的警察跳下來,用阿拉伯語對我們的伊拉克聯(lián)絡(luò)人說:“誰讓你們在這兒拍攝的,你們從哪來的?”并且示意我們立刻停止拍攝,要檢查護照和采訪證。
警察檢查了一番,結(jié)論是不允許采訪拍攝,而且我們未經(jīng)許可,“攤上大事了”,得跟他們走一趟。我們的翻譯和向?qū)У葞讉€伊拉克人都嚇得渾身發(fā)抖,伊拉克的警察局進去之后就吃不了兜著走。警察收了我們的護照,讓我們開車跟著他們。我讓我的伊拉克老朋友阿布趕緊想辦法,但阿布看上去很放松,似乎心中有數(shù)。
警車拐了好幾個彎,停到了警察局門前。警察要求我們把車靠邊停,人不能下來,只讓伊拉克翻譯跟他們交涉。
就在我們茫然無措的時候,只見一輛白色的越野吉普車從遠處疾馳而來,那刺耳尖銳的嘯叫聲,就像F1賽場上賽車拐彎時輪胎發(fā)出的聲音。那輛車徑直開過來,忽然一個急剎車,停在警察面前。
車門剛打開,就傳來一大通音調(diào)極高的阿拉伯語,嘰里呱啦地沖著扣押我們的警察咆哮。司機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阿拉伯人,留著絡(luò)腮胡須,頭戴阿拉伯頭巾,身穿白色長袍,戴著美國飛行員標志式的墨鏡。只見那白袍男子表情憤怒,話語激烈,音調(diào)很高,以我的阿語水平雖然聽不懂,但也知道是在罵人。
那兩個剛剛還趾高氣揚的警察,一見這白袍男子就一臉笑容,彎下腰頻頻點頭,任憑他數(shù)落了五六分鐘。最后,白袍男子從警察手里奪回了我們的護照和證件,鏗鏘有力地說了句:“亞拉!”這句我倒是聽清了,就是阿拉伯語“滾吧!”
說罷,那白袍男子一轉(zhuǎn)身,和阿布行了一個阿拉伯男性間最親密的貼面禮。我們驚魂未定地上了車。阿布解釋說,白袍男子的父親是提克里特一位威望十足的長老,我們被拉去警察局的路上,阿布給這位長老打了一個電話求援,長老就派兒子來擺平這件事。
我們趕緊對長老之子表示感謝,他義憤填膺地說:“這幫人太不像話了!你們是中國朋友,是我朋友阿布的朋友,到這兒來就是我們的客人,哪有這么對待客人的?到那里去采訪拍一拍有什么不行?薩達姆是我們的領(lǐng)導人,讓中國朋友了解一下我們領(lǐng)導人的現(xiàn)狀,有什么不行?”我們見他那么激動,也好言好語地附和著,一路交談,到了長老的莊園。
長老是位年逾六旬的老者,身形消瘦,一臉威嚴,身著長袍,手拿念珠,老遠看見我們就說:“哎呀呀!朋友們,歡迎歡迎!都進來吧!”將我們報道組全部請到大會客廳。
廳里鋪著厚厚的地毯,長老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旁邊有一個阿拉伯式古色古香的壁爐,沙發(fā)后面是一面旗幟,應(yīng)該是他這個部族的標志。廳兩邊還有兩排很長的沙發(fā),坐著幾位老者,可能也是分部落的幾個長老,整個場面有一種隆重的威嚴感。
我先代表報道組感謝了長老,隨即向他表達了我們來這里采訪的意圖,并且詢問他對于戰(zhàn)爭的看法。長老說:“這場戰(zhàn)爭怎么打起來的,其實我們不用討論。但所有的外國朋友都應(yīng)該到今天的伊拉克,來看看我們的生活,看看是比薩達姆時期更好了,還是更糟糕了。答案很明顯,我們現(xiàn)在生活得更慘了?!彼e了很多例子,比如物價飛漲、經(jīng)常停電等,還說他的部族2000人中有很多年輕人失業(yè),遜尼派受到排擠和歧視。
這位長老是我在伊拉克見到最斯文的長老,雖然他對伊拉克戰(zhàn)爭造成的結(jié)果非常不滿意,但也沒有表達太多極端的觀點。聊了一陣之后,我們趕著繼續(xù)去采訪,長老又派出他威武的兒子,開著那輛很狂野的吉普,把我們護送到下一站。
薩達姆流亡故事的
各種版本
下一站是在提克里特最大的清真寺,采訪幾位部族的領(lǐng)導,談?wù)勊_達姆流亡時的故事。這個故事有許多版本,眾說紛紜。
美軍的說法是,他們根據(jù)情報,在一個叫納米克的伊拉克人的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地洞,在地洞里把薩達姆活捉了。當時薩達姆驚恐萬狀,高喊:“別殺我別殺我,我是伊拉克總統(tǒng)!”這個鏡頭早已公之于眾,大家都很熟悉了。
但后來有人質(zhì)疑,說薩達姆其實幾個月前早已在另一個地方被抓捕,他進行反抗,被美軍開槍打傷,失去知覺后被抓。美軍為了宣傳需求,把薩達姆抓到事先設(shè)計好的地洞里,在全世界電視機前好好地羞辱他一番。endprint
我們此次揭秘,其中一個任務(wù)就是要了解這段故事的真相。那天正好有一個清真寺的活動,我們有機會見到幾位長老,他們有的是薩達姆的親戚,有的認識薩達姆的保鏢,有的認識傳說中藏過薩達姆的納米克,他們一定能告訴我們一些精彩的故事。
我們抵達清真寺時,那里已經(jīng)嚴陣以待,像是記者招待會一樣,在寺門口擺了一排塑料的簡易扶手椅,準備在那兒接受我們的采訪。我趕緊跟聯(lián)絡(luò)人說:“這樣不太好,太正式了,能不能找個房間,我們坐下來聊一聊?!?/p>
于是,采訪場地換到一個小會議室,我們坐在中間,周圍坐了一圈當?shù)厝?,有穿著紅色阿拉伯大袍、頭上綁著象征身份的黑繩子的長者,還有一些穿著西裝的年輕人。這時,又沖進來幾個拿著簡易攝像機的小伙子,說是當?shù)仉娨暸_的,要求在我們采訪時錄像。
我突然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場面像是帶有強烈政治訴愿的集會。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老坐著,墻上有巨大的圖案,上面有伊拉克地圖,還有一些宗教的象征標志,這已經(jīng)足夠有壓迫感了,突然又有人來錄像,還要結(jié)束之后采訪我。我緊張地問他們要采訪什么,他們說,談一下伊拉克現(xiàn)在的形勢。我說,我是一個記者,這也是我關(guān)心的問題,但我個人無法就此發(fā)表觀點。
我馬上把阿布和伊拉克向?qū)Ы衼?,讓他們幫我推掉這個采訪。身為記者的第六感,讓我的不安情緒變得非常強烈,整個房間都有種躁動的氣氛。那十幾個人很快地說著阿拉伯語,雖然我聽不懂,但能從語音語調(diào)中感受到一種非常激昂,甚至極端的情緒,這樣的場面根本無法做電視采訪。
我向編導李冰無奈地使了個眼色,她也一臉焦慮。突然,會議室里停電了,緩解了我們的慌張情緒。那種瞬間暗下來的感覺,使我們的緊張得到緩解。我們找到一個很好的借口,聲稱所帶的攝像機只備了一個小機頭燈,完全不夠覆蓋整個房間,采訪無法進行。當?shù)厝肆⒓撮_始張羅著啟動發(fā)電機,現(xiàn)場一陣忙亂。
突然,一個年輕人抓著我來到門外,說:“你知道嗎,現(xiàn)在在提克里特市區(qū)里,我們正準備舉行大規(guī)模的游行,我們的領(lǐng)導人在那里等你,你一會兒要跟我一起去?!?/p>
我心知不妙,但為了穩(wěn)住他,就說:“可以,但是得先結(jié)束我們的工作,這是個什么樣的集會?”
那小伙子立刻變得很焦躁,很不友善地拽著我喊:“你為什么不能去?你們中國記者來到這里,就應(yīng)該參加我們的集會。我們對現(xiàn)任政府很不滿,我們要推翻馬利基政府,甚至不惜獻出生命,這么有意義的事,你們?yōu)槭裁床粎⒓??”他的語氣越來越狂暴,給我一種壓迫感。我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想趕快逃脫。
可是,還沒等我逃開,又有一個穿西裝的伊拉克人跑過來拽住我,拿出手機,調(diào)出一張照片給我看。照片上是一個在街邊擦皮鞋的人,看起來很像是伊拉克總理馬利基。那人大聲說:“你看,馬利基,我們現(xiàn)在伊拉克的總理,一個擦皮鞋的人,現(xiàn)在在統(tǒng)治我們!你看看現(xiàn)在的伊拉克成什么樣了,我們現(xiàn)在都是被奴役和壓迫著!”
我正一籌莫展時,阿布終于出現(xiàn)了,幫我解了圍。我惴惴不安地回到會議室,電還是沒來,不斷有形形色色的人進來,小會議室里擠滿了不明身份的人。我很想擺脫這種氛圍,聽向?qū)дf清真寺還有個大會議廳,環(huán)境稍微好一點,窗戶大,透光性好,趕緊提議去那邊,幾位長老欣然同意。
換到了大會議廳,那種壓迫感稍稍得到緩解。我們表示只能采訪兩三位代表,他們推舉了一位奧賈村的長老,一位律師和另外一位年長的部落長老。
長者為先,我先問那位年長的長老:“戰(zhàn)爭過去十年了,能不能談一談你們認為這場戰(zhàn)爭為什么會爆發(fā),現(xiàn)在又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翻譯轉(zhuǎn)達了我的問題,那位長老卻似乎完全沒聽清我在問什么,開始滔滔不絕地演講。我腦袋里“嗡”的一聲,汗水瞬間就從兩鬢流下來了。老先生竟然從一八幾幾年講起,說他們伊拉克當時是一個什么樣的王國,受到了帝國主義列強的壓迫……他似乎有很強的傾訴欲望,一刻不停地說著。盡管他答非所問完全跑題,但出于禮貌,我不能打斷他,只能很耐心地聽著,心里有種采訪失敗大勢已去的無奈。
過了好一會兒,我看到攝像榮欣在給我使眼色,編導李冰也遞了一張紙條過來,讓我趕緊結(jié)束,得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外面很危險。我立刻截住那位長老的長篇大論,表示感謝,試圖結(jié)束采訪。這時,那位律師突然說了句阿拉伯語,阿布很氣憤地跟他理論起來。我趕緊拉住阿布,匆匆走出那會議廳。
阿布告訴我,那個律師說:“跟中國人也沒法說,2003年他們跟美國人一起,在聯(lián)合國支持打我們?!卑⒉己苌鷼獾胤瘩g:“你一點常識都沒有,當時中國跟俄羅斯在聯(lián)合國是反對開戰(zhàn)的,美國人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沒有得到授權(quán),中國一貫是支持伊拉克的?!?/p>
這個插曲讓我頗有感慨。我所接觸到的伊拉克人,無論是否有文化,都更多地在考慮他們國家或部落自身的利益,而對于外部世界的認識很模糊,并不知道中國在安理會的立場。我們常常給予第三世界國家很多支持和幫助,無論是物資、技術(shù)還是醫(yī)療上,都做了大量的援助,在很多立場問題上,我們支持他們,卻經(jīng)常好心得不到好報,很容易被這些國家的民眾遺忘。2003年,中國頂著很大的壓力,反對美國對伊拉克動武,但是有些伊拉克人卻認為,中國跟美國是一伙兒的??梢?,中國做了這么多年的外交工作,有些細節(jié)還是沒有做到位,值得我們反思。
我們報道組在清真寺門口的院內(nèi)會合,冀惠彥告訴我,剛才有幾個人沖過來警告他們,說中國人快滾回去,表情和語氣都很激烈,讓大家有些發(fā)怵。
我們跟各位長老匆忙道別,伊拉克小青年還在旁邊拉扯我,要我們?nèi)⒓蛹瘯?。我們好容易才脫身,然后一路狂奔,趕往下一個采訪地點。
薩達姆藏身的地洞,
一度成為景點
最后一站是阿布聯(lián)系的,采訪薩達姆的親侄子和他部族的一位長老,采訪地點在這兩個人的家中。
驚魂未定的我,一路對阿布發(fā)脾氣:“怎么有種深入虎穴的感覺,我們不會被綁架吧?”
阿布安撫我說:“沒事沒事,我安排的你放心?!眅ndprint
在一個偏僻村落的農(nóng)家院子里,我們見到兩位穿著長袍的長老,他們邀請我們到一棵大樹下的火坑旁就座。兩位長老都有故事,一個曾經(jīng)被抓進臭名昭著的阿布格萊布監(jiān)獄,另一個對薩達姆當時的情況很了解。
我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向關(guān)鍵人物——曾給薩達姆提供藏身之處的納米克家的地洞。終于,一位長老在講述時突然說:“納米克親口告訴我,薩達姆不是從地洞里被抓出來的,他們先在納米克家的房間里抓到了他,將他暴打了一頓,然后看見院子里有個地洞,就把他塞到那個地洞里,然后又把他拉出來,假裝他們是在那樣一個陰冷齷齪的地洞里活捉了薩達姆。這是納米克親口告訴我的?!?/p>
我趕緊追問:“納米克跟您還有聯(lián)系?”
他說:“我們今天還打過電話?!?/p>
我問:“那您能不能現(xiàn)在給他打個電話?用免提?!?/p>
長老欣然同意,拿出手機開始撥號。我欣喜若狂,之前,我們通過若干個渠道試圖聯(lián)系采訪納米克,但都被他拒絕了。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竟在這里意外獲知薩達姆被捕關(guān)鍵人物的信息。
納米克很快就接了電話,長老介紹說:“有個中國朋友在我身邊,想跟你說兩句?!?/p>
我順手把別在衣服上的話筒摘下來,放在手機聽筒邊,對著手機說:“我是中國的記者,你是納米克嗎?我們跟長老在一起,剛才提到你,我們其實很想采訪你,讓你談一談當時的情況,你能不能跟我們說一下?”
電話那頭回答說:“非常感謝你們,但是我現(xiàn)在不便于出來說話。”
我一聽他要回絕,趕緊又問:“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們,當時薩達姆到底是不是在你家的地洞里被美軍抓獲的?”
納米克顯然經(jīng)過了多輪新聞媒體的窮追猛打,變得很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他用一套聽上去很像外交辭令的話回絕了我:“這件事我心里知道,我親眼目睹的,我一定會跟公眾說,但不是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遇到了很多很多事,方便的時候,我會告訴大家,那時我也會第一時間告訴你們?!?/p>
這相當于碰了一個軟釘子,但是好歹我們與納米克通了話,證實了他就在提格里特,也獲知了薩達姆很可能不是從地洞里被抓獲的。所以,這次采訪也并非全無收獲。隨后,我們又采訪了薩達姆的侄子,他還給我們看了一張他與薩達姆穿軍裝的合照,我們也從他那里得到了很多素材。
采訪結(jié)束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按計劃我們要去納米克當時隱藏薩達姆的地方,可是長老勸阻我們千萬別去,說那里很危險。一方面是政府不允許,已將地洞封了;另一方面,遜尼派的極端力量也阻止外界進一步抹黑薩達姆,如果他們聽說一群記者要拍攝這個地洞,一定會如臨大敵。那里埋伏有很多狙擊手,如果有可疑人員出現(xiàn),他們會當場射殺。
薩達姆藏身的這個地洞,一度成為景點,有很多伊拉克人前往參觀,有人出于緬懷,有人出于同情,也有人抱著一種送別暴君的歡慶心理。后來,伊拉克政府將那里封閉起來,砌了一堵墻圍起來。據(jù)說還用水泥將那個地洞完全抹平了,這其實就是馬利基政府的“去薩達姆化”措施的表現(xiàn)之一。
馬利基政府上臺后,薩達姆逐漸變成了遜尼派表達主張、反對馬利基當權(quán)派的精神符號。所以,馬利基政府從幾年前開始,實行了一系列“去薩達姆化”措施,在伊拉克境內(nèi),讓薩達姆的形象盡可能消失。
2003年,我們做過一個專題報道,叫作“躲不開的薩達姆”。但十年后的今天,想在伊拉克境內(nèi)尋找到薩達姆的形象卻非常困難了。以前,伊拉克第納爾上印的全是薩達姆頭像,如今,我們想買幾套有薩達姆頭像的硬幣和郵票做紀念,卻遍尋不著。最后阿布帶我們找到一個隱蔽的地下市場,反復解釋,還表示可以多給些錢,老板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柜臺底下把這些東西拿出來??梢?,“去薩達姆化”在伊拉克境內(nèi)做得很徹底。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決定去看看。阿布把我們帶到一個叫多拉的地方,在一排正施工的房子旁停下。一個伊拉克人警惕地問我們來干嘛,向?qū)Ы忉屨f我們是中國游客,走累了,看這里景色不錯,想歇息一下,問他們能不能賣點吃的給我們。伊拉克人當然不會放棄賺錢的機會,就開始在河邊擺桌子和塑料椅子。
阿布偷偷對我說:“你順著我眼神的方向看,河邊那片椰棗林當中,有一個豁口,遠遠望進去,有一堵墻,那后面就是當時納米克藏薩達姆的小院。”
我問能不能過去,阿布堅決地說:“不行!”
說話間,從坡上開下來一輛吉普車,車上跳下四個伊拉克人,在我們身旁轉(zhuǎn)悠。其中穿一身灰色袍子的伊拉克男子,有意無意地盯著我們。我們不知這些人什么來頭,只能假裝是游客,拿相機拍攝底格里斯河的落日。
等那幾人剛走,阿布說:“這個穿灰袍子的肯定就是納米克,剛才他和你通過話,現(xiàn)在得知有幾個中國人來到這里,就想跑過來看一看。我剛才假裝上廁所,從他旁邊經(jīng)過,聽見他說話了,那聲音跟電話里一樣?!?/p>
我懊悔得一拍大腿:“你早說啊,我就直接堵上去采訪!”轉(zhuǎn)念一想,那人未必就肯承認是納米克,但不試一下終究是錯失良機。
我們遠遠地看著那片椰棗林,就是沒辦法過去。冀惠彥想單槍匹馬去闖一下,被我堅決地勸阻了。鏡頭固然珍貴,但他若真被人扣住了,或者被打了黑槍,豈不是得不償失。
我們在那里逗留的時間并不長,卻前前后后來了三四輛車,雖然沒有直接找我們問什么,但是種種跡象表明,我們已經(jīng)被嚴密監(jiān)視了。盤桓良久,我們還是放棄了采訪和拍攝。提克里特給我們的感覺是危機四伏,再待下去恐怕夜長夢多,吃過阿拉伯大餅和烤雞,我們決定連夜返回巴格達。
提克里特之行并沒有讓我們感到滿意,我們試圖探尋薩達姆被俘的秘密,縱然挖出了一些線索,但離事實真相仍有距離。時間過去了十年,我們在伊拉克感受到的,卻是時光的倒退,所到之處人人自危,激烈的民族主義和極端言行,讓我們這些外來記者感到不安,甚至感受到某種威脅。
回去的路上,我對著攝像機,有些沉重地總結(jié)道:“現(xiàn)在,我們正在連夜返回巴格達,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去面對提克里特的夜晚,在這個白晝都如同暗夜的地方,我們甚至無法預(yù)測下一刻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這種動蕩與不安,將過去十年的創(chuàng)口,血淋淋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