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輝光

我的女兒心心一歲多，在學校托兒所入托。托兒所就在辦公室隔壁，沒課的老師愛抱心心玩，這個摸一下，那個揪一把，喜歡得不行，說心心長大一準是個美人兒。

我班學生也喜歡心心，特別是有幾個女生一下課便往托兒所跑，爭著搶著抱心心玩。她們把心心抱去教室，同學圍上來逗心心，給心心東西吃。

每當這時，苕香總是遠遠站著撇嘴冷笑，露出鄙夷的神色，認為她們?nèi)怯懞梦疫@班主任的馬屁精。誰要是說心心長得好看，苕香便說：“好看什么，黑不溜秋，像她娘?！?/p>

好氣人！我的膚色是黑，心心也有點兒。

苕香名叫邵香，同學都叫她苕香。苕香爸爸已去世，媽媽改嫁去了南方，苕香跟著奶奶生活。奶奶60多歲，患嚴重疾病，臥床不起。苕香要做家務又要照顧奶奶，自然影響學習。

苕香性格敏感而倔強。她不許別人叫她苕香，“苕”在當?shù)胤窖灾惺巧档囊馑迹l叫便跟誰吵，甚至對打?？蓻]人不叫她苕香，一是名字諧音，二是她的態(tài)度起了反作用。叫苕香沒什么大不了的，同學也沒什么惡意，不讓叫辦不到?？绍嫦闼拿嬲屑埽惶斓胶诓皇歉@個吵，便是跟那個打。我火了，說：“你哪里像個女孩，簡直是個吵架婆打架婆！”

她便對我不滿，便說我的心心不好看，抱心心的同學是馬屁精。苕香還分析產(chǎn)生馬屁精的原因，討好老師有諸多好處：作業(yè)分數(shù)多給點兒，操行評語寫好點兒，平時關(guān)照點兒……

我故意問：“那你為什么不討好我？”

苕香昂首挺胸，做出一副剛直不阿的姿勢，“我們這種人，不懂什么叫討好?！?/p>

苕香家生活十分艱苦，經(jīng)濟來源僅靠奶奶的一點退休金。苕香一件灰褂不離身，同學叫她灰姑娘。灰姑娘也不是什么壞稱呼，她又跟同學吵跟同學打，真拿她沒辦法。

我不喜歡苕香，卻同情她。特別是每當外出游玩和參觀，別人帶的是面包蛋糕、火腿腸鹵雞腿、蘋果香蕉和可口可樂健力寶，而她帶的就是兩個硬邦邦的冷饅頭和一壺涼開水，看著都叫人心酸?？赡愫眯暮靡饨o她點兒什么，她卻毫不客氣地掃你的臉，“不要！”弄得你下不了臺。

這天中午吃完飯，我把心心抱到辦公樓前的花壇邊玩耍。昨夜下過一場雨，地面濕潤潔凈，天空洗過一樣碧藍?？諝庑迈r涼爽?；▔飵е榈牡ろ敿t，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鮮艷。心心伸手要去摘花，被我拉住。

此時苕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訕訕地站一旁望著心心笑。我沒理會她，她自望自笑，還說心心活潑可愛。我大為驚訝，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我將心心抱回托兒所，苕香跟著。

我給心心喂牛奶，苕香也在一邊觀看。

我問：“你怎么還不回家吃飯？”她說：“吃飯來了。”

“這么快，你奶奶病好了做飯了？”“奶奶病沒好，還是我做飯?！?/p>

心心喝完牛奶，苕香居然把心心抱出去玩，而且是抱去教室玩。她如何面對被她罵馬屁精的同學？我真佩服她。

直到快上課，苕香才把心心抱回來，交到我手上。后面果然跟著一群被她罵馬屁精的女生，不住地罵：“馬屁精！馬屁精！”要是以往，苕香早對罵對打了?？山裉焖R不還口，變得毫無銳氣，變得與世無爭，變得寬宏大量……怎么會這樣？

打那以后，苕香天天下午放學后抱心心玩，還教心心唱歌：

大雨嘩啦啦，

小雨淅瀝瀝。

嘩啦啦，淅瀝瀝，

小草笑嘻嘻！

這天下午放學好一會兒了，苕香還不回家做飯，抱著心心站在我旁邊看我批改作業(yè)。還教心心唱歌：大雨嘩啦啦，小雨淅瀝瀝……連我都會唱了。我說：“時間不早了，把孩子抱回托兒所，你快回家去?！?/p>

她說：“等一下?！比哉局粍?。

我半開玩笑地說：“你怎么也來討好我了？” “不是討好?！?/p>

“你奶奶病好些嗎？”“沒好，越來越不行了。”

“怎么不行？” “老師去看看嘛！”

我還沒上她家家訪過，也應該去一次。我說你先回家，我馬上來。她這才把心心送回托兒所，回家去了。

我先將心心送回家，再按苕香說的地址去了她家。她住在一條很深的小巷里，苕香正在門口水龍頭邊淘米準備做飯，見到我高興地叫道：“奶奶！老師來了！”

苕香擱下米，引我進屋。房里昏暗潮濕，有股霉味兒。她奶奶真的不行了，人瘦得已變形，躺在床上動也不動，聽到我們走近，哼哼著說：“老師來了，多謝費心！”

苕香搬來凳子，讓我坐在床前，我探身問：“老人家，您好些嗎？”

老人說：“哪里好得了，挨時間罷了。老師，這孩子怎么樣？聽不聽老師話？問她，她不吭聲。我想去學校了解，可床都下不了?！崩先瞬〕蛇@樣子，還放心不下孫女的學習，令人感動。

我說：“她有進步?！?/p>

“這孩子愛和人吵架打架，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 “她現(xiàn)在不跟同學吵架打架了，進步很大?！?/p>

“這就好！這就好！” 老人高興一陣，接著問：“她學習怎么樣？有沒有進步？”

學習卻沒提高，多門不及格。我正要如實回答，站我后面的苕香偷偷用手指戳我的背。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的心猛地一震，為了安慰老人，忙說：“她學習也有進步，考試都及格了，您放心好了?！?/p>

“是嗎？”聽老師親口說孩子處處有進步，老人十分高興，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精神也顯得好多了，連聲說：“孩子有進步，我就放心了就放心了……”

任務完成了，我坐了會兒便起身告辭。

苕香送我到門外，不住地說：“謝謝老師！謝謝老師！”說著淚水涌了出來，她知道奶奶的時間已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