鴣衣

1

蘇小夏明明已經(jīng)十三歲了，卻只有十歲孩子的個兒，還很瘦，偏偏又頂著一顆不小的腦袋。天生的豆芽造型。但是，當(dāng)她站在玄關(guān)處，卻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覺得自己一下從豆芽變成了大樹。

這玄關(guān)怎么這么窄呢？她不安地四處張望。掉漆的鞋架上，一雙嶄新的粉色拖鞋耷拉著腦袋在她看它的同時，也在安靜地看著她。

終于找到了一件新的東西！她看著鞋澀澀地笑。

“小夏，你怎么不換鞋進來??？”媽媽把箱包送進房間后出來，見她遲疑不動，又走過來，將鞋遞了過去。

“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回家？”她的聲音很低，像鄉(xiāng)下老是對她下嘴的蚊子。

蘇小夏超級討厭鄉(xiāng)下的蚊子。吃飯的時候，剛捧上飯碗，蚊子就會潛伏過來，以最快的速度分清哪個是桌腿，哪個是人腿。蘇小夏甚至認為蚊子能分清大人腿和小孩腿。因為每次一頓飯下來，她的腿上總會隆起很多包包，但是媽媽身上卻很少。但是現(xiàn)在，她突然覺得鄉(xiāng)下的蚊子也是可愛的。如果能回去，被蚊子咬幾口算什么呢？

媽媽好像沒聽到她的話，看她換好鞋，就心急如焚地沖到房間，很快又懊惱地沖了出來，“這個地方太小，當(dāng)時沒注意，竟然沒掛衣櫥?！?/p>

聽到這句話她忍不住竊喜，媽媽最討厭衣服皺巴巴的。沒掛衣櫥，媽媽不會喜歡吧。所以吃飯的時候，她又搬出了這個問題，“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回家??？”

“這里不是你的家嗎？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眿寢寠A了一筷子菜，可能因為太燙，夾進嘴里的時候，嘴角顫了一下。

這里怎么會是自己的家呢？媽媽不喜歡紫色，但是這兒的墻紙是紫色的，開關(guān)貼是紫色的，吊燈是紫色的，連陽臺的窗簾也是紫色的?！皨寢?，你喜歡現(xiàn)在這個家嗎？”

這一次，媽媽的手顫了。她努力定了定神，放下筷子，很嚴肅很認真地說：“雖然只能在市里買個二手小套，但是爸爸媽媽已經(jīng)盡了最大努力。你一定不要辜負我們這番苦心，一定要認真學(xué)習(xí)，把落下的部分盡快追回來。”

“城里的教育一定比鄉(xiāng)下好嗎？”蘇小夏想說這句話，但看著媽媽殷切帶閃的目光，那句話梗在喉嚨里，悄悄地吞了回去。

那個暑假，她就窩在小小的陽臺上。視線被前面的高樓遮擋掉了，想抬頭看看天空，也只能從高樓旁邊空出的一角，望見一抹藍色。還是鄉(xiāng)下好啊，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大片的蔚藍，傍晚的時候，還能看到半空盤旋的蝙蝠。這里呢，這里什么都沒有。

2

臨近開學(xué)，媽媽給蘇小夏買了一條淡粉紅的連衣裙。裙子下擺的蕾絲很長，轉(zhuǎn)圈的時候，蕾絲像雨傘一樣自動打開，很漂亮。

小夏站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幾個圈，壓抑了很久的心情，終于放松了，“媽媽，我穿這條裙子去學(xué)校，同學(xué)們會羨慕吧，他們會愿意和我做朋友吧？”

因為有了這條裙子，她開始盼望新學(xué)期的到來。

站到講臺上作新生介紹的時候，蘇小夏說得很流暢，“大家好，我是這個學(xué)期新轉(zhuǎn)來的，我的名字叫蘇小夏。蘇是蘇州的蘇，小是大小的小，夏是夏天的夏……”這句話她偷偷訓(xùn)練了很多次，有次說著說著睡著了，夢里全是同學(xué)們噼里啪啦的掌聲。

但是，現(xiàn)在不是在夢里——

“咯咯，”有同學(xué)率先笑起來，“鄉(xiāng)下過來的吧，普通話好不標(biāo)準(zhǔn)?！?/p>

“看她穿的裙子就知道，好土哦?！?/p>

“……”

她的手緊緊拽著裙子，因為太用力，松開的時候，上面出現(xiàn)了明顯的皺褶。

鄉(xiāng)下來的怎么啦？她在角落坐下，又想：鄉(xiāng)下的為什么要來城里呢？她的頭慢慢低了下去。

“城里的教育比鄉(xiāng)下好，別致的教學(xué)樓，寬敞的教室……更主要的是老師都很博學(xué)，他們會帶你認識一個你不知道的世界?！眿寢屖沁@么說的。

蘇小夏終于坐在城市的教室里，看著博學(xué)的老師用傳說中的投影儀一邊放神奇的幻燈片，一邊講課。果然和鄉(xiāng)下不一樣??！可是她的心卻繃得緊緊的。

晚上，接到杜璇的電話，她的小臉一下子生動起來?！斑@里的設(shè)備真好，有投影儀——投影儀你知道不？就像放電影一樣……”但是，把這些告訴杜璇的時候，隔著長長的電話線，她的聲音卻一下哽咽了，“杜璇，明明這里的一切這么好，可為什么我一點都不快樂呢？我好懷念王老師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啊?！?/p>

這天晚上，蘇小夏做了一個夢，夢到她和杜璇、沈曉東又回到了少不更事的時候。他們在離家不遠的梧桐樹下用磚頭簡單地搭了兩道短短的矮墻，把沈曉東從家里偷出來的小鐵鍋架在矮墻上，組成一個簡易的土灶。她唱著歌滿心歡喜地去撿柴，杜璇趴在地上生火，幾次三番后，頭發(fā)亂了，臉黑了。沈曉東等不得水開，一會打開鍋蓋看鍋里的帶殼青毛豆熟了沒，一會又打開，“怎么還沒開啊，什么時候才能吃啊？”在他的熱切盼望下，火苗飛舞的時候，小鐵鍋里總算飄出了青毛豆的香味……

真的是太香了，以至于第二天醒來，蘇小夏似乎還嗅到那股香味。吃早飯的時候，她忍不住對媽媽說：“我昨晚夢到吃水煮的帶殼青毛豆了，真的太好吃太好吃了?！眿寢屻读艘幌?，半天沒接話，直到蘇小夏背著書包要出門了，她才突然放下手里的碗筷，趿著拖鞋沖到玄關(guān)，“我來安排安排，如果可以的話，這個星期天我們回家吃水煮青毛豆去?！?/p>

媽媽的表情太過認真，原本柔弱的臉因為線條僵硬，一下顯得堅韌起來。那是記憶中的媽媽嗎？蘇小夏納悶地看著她，但因為媽媽的這個回答她還是忍不住笑起來，伸出細細的胳膊緊緊抱住媽媽：“媽媽，我好高興?。　?/p>

她真的很高興。雖然只是水煮毛豆，不是黃金宴。但是只要回去，她不但能吃到水煮毛豆，還能見到杜璇沈曉東。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她可以見到爸爸了！

蘇小夏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爸爸了。每次爸爸打電話過來，也總是惜字如金，“聽媽媽話。”“好好學(xué)習(xí)?！?/p>

似乎從蘇小夏記事起，爸爸就一直很忙很忙。他是一個私企的技術(shù)人員，負責(zé)產(chǎn)品生產(chǎn)。除了星期天，他都在廠里，吃飯也是，睡覺也是。有時為了解決一些問題，他還要出差。剛開始，媽媽為這個還和他嘀嘀咕咕，說人家嫁老公多么多么幸福，她嫁老公，除了多一個女兒，還有什么？

這些話蘇小夏小時候聽了很多，但是那時她記不住，等到她能記得住的時候，媽媽似乎習(xí)慣了這樣的相處方式，已經(jīng)不吵架了。

倒是蘇小夏偶爾被小朋友們欺負了，會吸著鼻子想：如果爸爸換個工作，比如像杜璇的爸爸一樣做油漆工，每天穿著那件被油漆染得五顏六色的工作服，也比這個強啊。因為杜璇可以對欺負她的小胖子嚷：“你再敢欺負我，我就讓我爸今天晚上去你家扁你?！蹦菚r蘇小夏還在幼兒園，有一次她也學(xué)杜璇的模樣對欺負她的那個男生說：“你再欺負我，我就讓我爸星期天去你家扁你！”結(jié)果周圍的一群人都笑趴了。

但即便這樣蘇小夏還是很愛她的爸爸，因為媽媽常說：“每個孩子都不能挑剔自己的爸爸，因為每個人的爸爸是唯一的?！眿寢屵€說：“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男人，永遠是你的爸爸?！?/p>

因為想到能很快見到爸爸，所以這個星期蘇小夏過得相當(dāng)帶勁。

3

星期天很快就到了。還沒出門，蘇小夏就在家唧唧歪歪地樂開了。

“媽媽，學(xué)校的幾張照片你沒給刪掉吧？等下我要給杜璇沈曉東看?！?/p>

“媽媽，我今天穿的衣服好不好看？”

“……”

媽媽耐心地應(yīng)著，一邊應(yīng)一邊把要帶的東西打包，中間還不住地打岔，“這是給爺爺?shù)?，這是給奶奶的……”

只是回家，又不是走親戚，還需要帶這么多禮物啊？蘇小夏不解地看著，不過經(jīng)過媽媽提醒，總算想起還沒有給杜璇和沈曉東帶禮物。應(yīng)該給他們帶點什么呢？蘇小夏沒有顧及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回到自己的房間翻箱倒柜東找西找。還沒找出滿意的禮物，媽媽就站到了房間的門口，“小夏，劉阿姨突然生病了，我必須現(xiàn)在去頂班。對不起，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p>

明明是之前說好的啊！蘇小夏看著媽媽，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委屈，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媽媽的眼神躲閃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會發(fā)生這種事，對不起?！彼行├仟N地調(diào)轉(zhuǎn)頭，火速抓起包沖了出去。

大人就可以隨便找個借口改變諾言嗎？

整整一天，蘇小夏就躺在樓下健身場地附近的那片草地上，她的頭枕在交叉著的兩只手上，瞇著眼淡淡地看天上飄浮的朵朵白云。

在老家學(xué)校的操場，蘇小夏見過一個高年級男生這樣躺在草坪上，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咬一截草根，油嫩的葉子隨著他的動作慢悠悠地晃動著。蘇小夏遠遠看著，偷偷問身邊的沈曉東：“這樣躺著應(yīng)該很舒服吧！”沈曉東淡淡地笑，“不一定，可能很憂傷很難過?！彼策^頭，“爸爸媽媽離婚的時候，我也這么躺過，這樣躺著，眼淚就不會從眼眶里淌出來了?！彼芸斓匚艘豢跉猓艾F(xiàn)在想想好幼稚哦！”

幼稚？一個才十二歲的孩子竟然說幼稚？蘇小夏原本想取笑他一番，但看了看他清冷的表情還是把那些想說的話吞了進去。經(jīng)過那個高年級男生身旁的時候，蘇小夏忍不住掃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見有人走過，似乎在笑，但眼角卻是潮潮的。蘇小夏的心像被什么錘了一下，突然尖銳地疼起來。“沈曉東，那時，我是說你知道爸媽要離婚的時候，除了憂傷難過，你就沒想著要如何去彌補挽回拯救嗎？”

說完，蘇小夏和沈曉東兩個人全愣住了，不知為何，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你這個笨蛋丫頭，竟然可以一下子用三個如此有內(nèi)涵的詞。”他虛張聲勢地拍了一下她的腦袋，那個問題就這樣結(jié)束了。蘇小夏不知道沈曉東拍她腦袋時的想法，但她的心卻是澀澀的，因為笑著，反而更澀了。沈曉東，如果我是你，我是不會允許他們離婚的。

那句話藏在她的心底，突然成了她的秘密。

只是，突然想起這些做什么呢？蘇小夏有些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一骨碌從草地上坐起來。到家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回來了，因為早上的事，她的表情依然沒有恢復(fù)正常，“小夏，今天這事……”

“今天這事不能怪你?！碧K小夏輕松地把話題接了過來，但是因為太輕松了，反而顯得刻意。她有點懊惱自己的語氣，騰地奔到自己的房間里。

蘇小夏覺得經(jīng)過這一天她又長大了一點點。雖然那點長大，對她的人生還是微乎其微。

4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蘇小夏離那個夢越來越遠，青毛豆的香味也越來越淡。毛豆帶著它的香味泛了黃，收在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袋子里。一個季節(jié)就這么過去了。蘇小夏還在渾渾噩噩，期中考試已經(jīng)來臨。

初中是義務(wù)教育，不存在名次不名次的。但是，考試成績一出來，教室里的座位大大地變動了一次。蘇小夏坐到了最后，和她坐一起的是一個剪著波波頭的大眼睛女生，名叫沈心怡。

蘇小夏看了沈心怡的成績單才知道，她們兩個的成績是相鄰的，當(dāng)然也就一下明白了變動座位的真正原因。但是這些都影響不到蘇小夏的心情。因為座位的重組讓她終于有了在新學(xué)校的第一個朋友。雖然沈心怡看著蘇小夏的時候，眼睛里總會帶著三分疏離，但她還是很興奮。她的身影不再孤單。任何時候，總有一個人陪在她身邊，陪她上廁所，陪她逛精品店，陪她拍大頭貼。即便沈心怡常常說：“蘇小夏，你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土氣呢？”

蘇小夏覺得自己的政治學(xué)得相當(dāng)不錯，每每沈心怡這么說的時候，她總會淡定地接過她的話頭，“求同存異，求同存異。”

但是有些“異”真的無法直接忽視。當(dāng)沈心怡的媽媽從大奔里走出，去校長室轉(zhuǎn)了一圈出來，沈心怡的座位當(dāng)即被換到了前面第三排。蘇小夏看著隔在兩人中間的四排座位，突然覺得比和杜璇沈曉東離得更遙遠。

蘇小夏還是會和杜璇沈曉東打電話，但是通話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會再像最初那樣掉眼淚了。她離農(nóng)村的泥土味越來越遠，等到夏天來臨的時候，似乎已然忘了農(nóng)村蚊子的厲害。

整整一年，她只回過一次農(nóng)村老家。

那是除夕，媽媽拗不過她，帶著她提上大包小包回家了?？赡苁侵按蛄穗娫挼木壒剩萝嚹芸吹阶约杭倚欠康臅r候，就看到門前站著很多人。

蘇小夏很興奮，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著，爺爺，奶奶，杜璇……她尋了一圈，還是這幾個人。

爸爸和沈曉東呢？

還沒來得及提問，她就被奶奶緊緊地摟住了?！斑@孩子又長高了，好像也胖了，太好了太好了?！蹦棠滔胄?，卻愣是把淚從眼眶里逼了出來。蘇小夏不知怎么回事，沒來由地跟著傷感起來，她的淚淌在奶奶的衣服上，等她想起奶奶最重視儀表的時候，她才看到淚水已經(jīng)把奶奶的羽絨服前襟打濕了很大一片。

她不好意思了，難為情地扭過頭，偷偷伸了一下舌頭。周圍的人跟著笑了起來，說她變白變漂亮了，看上去就像一個城里人了。

直到吃飯，大家散去的時候，爸爸才回來，他帶著歉意拍了拍她的腦袋，“廠里訂單太多，過年也不能休假。”

吃過午飯爸爸去工廠了，杜璇倒是又來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沈曉東人呢？”蘇小夏問。

“騎車摔倒，傷著腿了，在家躺著呢?！?/p>

蘇小夏想去看他，卻被媽媽拉住了，“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晚上小區(qū)有除夕節(jié)目呢?！?/p>

沈曉東的禮物最后是杜璇帶過去的，蘇小夏把禮物塞給杜璇的時候，杜璇的鼻子濕濕的，“你能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生活了嗎？”

蘇小夏用力地點了點頭。

上車的時候，杜璇說了一句話，蘇小夏沒聽清，好像是：“你比沈曉東幸福多了?！?/p>

5

蘇小夏當(dāng)真越來越能適應(yīng)城市的生活了。

她配了眼鏡，剪短頭發(fā)，跟著外教有模有樣地學(xué)英語。雖然她的成績不出色，英語發(fā)音不準(zhǔn)。但是外教卻慈眉善目地笑，“沒關(guān)系，慢慢來。”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老師有這么好的耐心，也有老師對她嚷：“蘇小夏，你看看你的成績！”

就在剛才，當(dāng)數(shù)學(xué)老師對她嚷完這句話的時候，她的頭卑微地低了下去。

“媽媽，要不我們也請個數(shù)學(xué)家教吧，或者，數(shù)學(xué)補習(xí)班也可以?！闭f完這句話，蘇小夏有點走神，在鄉(xiāng)下應(yīng)該沒有家教和補習(xí)班吧。

有一次蘇小夏和沈曉東在一起談理想。沈曉東難得好心情地說了很長一句話，“你們只看到我愛打架，其實我最愛的是學(xué)習(xí)。如果給我機會讓時間倒回去，我會做一個異常好學(xué)的孩子。那樣的話——”他頓了很長時間，“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教你數(shù)學(xué)了。”

那樣的話——沈曉東說謊了。那樣的話，不是可以教蘇小夏數(shù)學(xué)。而是他希望，可以用他的好學(xué)來挽回爸媽的婚姻。

蘇小夏思緒拉回來的時候，媽媽正紅著臉看著她，“這個月我的錢沒這項計劃啊，要不先緩一緩，有什么不懂的題目你就打電話給老師?！?/p>

蘇小夏意外地看了一眼媽媽，“媽媽，這是你第一次拒絕我提出的要求呢！而且還是與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的?！?/p>

媽媽的臉又一次不自在地僵硬起來，“不是拒絕，不就是沒預(yù)算嗎？”她的手落在蘇小夏的頭上，“嗯，你放心好了，與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的媽就是砸鍋賣鐵也會供上的。”

砸鍋賣鐵？這個詞也用得太沉重了吧！蘇小夏溫順地躲在媽媽的手掌下。

周末爸爸打電話來，蘇小夏偷偷地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你媽怎么沒和我提這事啊？你有這個心，我們當(dāng)然支持，等下我就把錢打過去?！惫贿€是男人做事有魄力啊。

蘇小夏吃吃地笑，和杜璇在電話里說起這事的時候，杜璇小心翼翼地說：“你媽媽不知道你和你爸爸說這事啊。”

需要知道嗎？向爸爸張口要錢天經(jīng)地義嘛。

杜璇小聲地補充：“你千萬不要對沈曉東提，否則他會受不了這個刺激的。你知道他的腿是怎么扭傷的嗎？他想訂一本雜志，爸爸不在家。他便騎車十幾里路去找自己的媽媽，人是見到了，卻被媽媽趕了出來，說已經(jīng)和沈家斷了關(guān)系，讓他以后不要去找她。估計因為這話，他回來的路上走神了，所以才摔傷的?！?/p>

怎么會是這檔子事?。刻K小夏沉默了，過了很久才低低補充：“做單親孩子，很累吧。”

6

沈曉東的事情著實刺激了蘇小夏一把，晚上躺在床上，她琢磨了一下爸媽之間不冷不熱的感情，心里堵得慌。如果兩個人的感情沒有了，那么還有什么可以讓兩個人繼續(xù)維持下去呢？

她突然想起沈曉東說過的話，讓時間倒回去，他會做一個異常好學(xué)的孩子。沈曉東沒有這個機會了，但是她有，她絕不能讓不幸的事情發(fā)生。

不知道是蘇小夏的意念，還是數(shù)學(xué)補習(xí)班起了作用，初三升學(xué)考試的時候，她的成績猛地拔了上來，在一片目瞪口呆中，考進了本校高中部。

鄉(xiāng)下的奶奶知道了，樂呵呵地四處炫耀：“還是城里的教育水平好啊?？纯矗壹倚∠牟胚^去兩年，就取得這么大的進步。”

這些話是媽媽告訴她的，媽媽說的時候云淡風(fēng)輕，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媽媽，爸爸應(yīng)該知道我的成績了吧？”蘇小夏忍不住問。

“知道了吧。”媽媽淡淡接口，“這陣他忙得焦頭爛額的，估計壓根沒多余的時間能想到這件事吧。”

自己女兒的學(xué)業(yè)，是要用多余時間才能想到的事情嗎？她沒有接口，心卻莫名痛了。但是終不是小孩子了，她恬靜地笑，吃過飯悄悄閃入房間，又捧起了書。

“這孩子，不需要休息嗎？”送水果進來時，媽媽忍不住說。

“媽媽，你說如果我考取名牌大學(xué)，爸爸會不會很高興??？”

她靠在椅靠上的背，慢慢換了一個角度，輕輕依偎到媽媽的懷里，不知什么時候起，她的個兒拔高了，連整個身體都圓潤了。再做這個動作，居然顯得有點矯情了。她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再把背放正。

“我有很久沒見到爸爸了呢！”

7

暑假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沈曉東和杜璇結(jié)伴來看她。

沈曉東穿的是地攤上五塊錢一件的短袖T恤，沙灘褲。蘇小夏有意無意地把目光落在他光禿禿的小腿上，上面有一道掉了疤還沒長好的傷口，是上次騎車摔倒時磕的嗎？

這是隱痛，蘇小夏沒敢問。倒是沈曉東一直眉飛色舞地說笑著。

直到他上廁所，杜璇才皺著眉說：“這小子當(dāng)真放棄了。中考前模擬考試，他故意把試卷大片地空著。老師為了這個特地找了他的爸媽?？墒悄悴略趺粗?，他爸爸沒有說一個字，他媽媽直接掛了電話。沈曉東就是被他的父母毀了?！?/p>

蘇小夏突然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送他倆離開的時候，她抬頭望著天，沒頭沒腦地說：“累的時候，就躺到草坪上看看天空吧?！?/p>

那是蘇小夏最后一次見到沈曉東。再然后，她就進入了高中。很困惑很疲倦的時候，她就躺在學(xué)校的草坪上，輕輕合上眼睛。

在題海中奮起的時候，沈曉東倒也來過幾個電話，但知道她在復(fù)習(xí)在做作業(yè)，通常說上一兩句話就把電話掛斷了。蘇小夏聽沈曉東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是來不及了，但是你一定要努力啊。

這句話太沉重，以至于后來，蘇小夏忘了她最初是因為什么才努力的，但是，只要一想到沈曉東的臉，她就像突然充滿了電，瞬間精神飽滿。

她一定要努力啊。

8

關(guān)于蘇小夏拿到名牌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事情，有很多個版本。一種說法是，蘇小夏的錄取通知書讓她的爸爸很高興，他特地請了一個禮拜假，一家三口出去玩了一圈。

還有一個說法是，在蘇小夏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同一天，她看到了父母收藏已久的離婚證。當(dāng)她跨進這座城市之前，爸媽就已經(jīng)離婚了，她判給了母親。所以第一次當(dāng)她們準(zhǔn)備回家吃水煮青毛豆的時候，媽媽才會找借口臨陣脫逃。

我不知道哪種說法是正確的，我只知道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天，蘇小夏又在樓下的草坪上整整躺了一天……

對了，那天她還做了一件事，給她媽媽發(fā)了一條信息：

“謝謝你，即便你一直不幸福，但是你卻一直告訴我有一個愛我的爸爸，讓我以為我可以為你爭取幸福?！?/p>

插圖/常德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