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父親不識字,但是知道一副與蓮花有關的對聯(lián):慶遠世澤,愛蓮家聲。這副對聯(lián)是他從老家遷居到另外一個村落時和兩扇大門一起帶走的。家道中落的他,記得祖宗的教誨,家可以沒有了,門和門風不能丟掉。于是只有一把力氣的,將兩扇門和一幅周姓的氏族的堂聯(lián)扛著離開了老家。
他自然不知道這副對聯(lián)的意思,但他知道蓮就是藕,他在屋后的池塘里種了一堂的荷花,他大概覺得這樣更能夠讓自己的家在新的村莊里生根發(fā)芽。作為遷居而來的外姓,這塘荷花曾經是他最大的精神寄托。河網交錯的里下河濕地,荷花并不是稀罕的植物,然而卻比普通草木多了一份優(yōu)雅,她不像喬木那般高調,不似灌木那么枝蔓,更不會如水草那邊卑微,它舉著自己的夢境亭亭玉立在河邊,守候著自己童話一般的夢幻世界。
屋后的這一池清荷,顯得有些瘦弱,好像暗喻著主人捉襟見肘的日子。他們從冬雪融化后的春天里醒來,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時候就給人驚喜。我總是去看他們,希望早一些看見滿塘的景致,就連那只鋼藍色的蜻蜓也顯得非常的急切,它落在早春的陽光里,和一個孩子一起等待這一年的綻放。沒有開放的荷花,很有一種沉思的味道,她好像還在思考一個冬天都沒有想清楚的問題,所以便閉著嘴,站在自己的禪定里作著深思。
孩子。蜻蜓。荷花。都在沉思,都在想象著自己未曾找到謎底的問題。那個孩子不是王冕,沒有一只生花的妙筆,那牛兒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蜻蜓和他一起在一個個午后等待荷塘綻放的消息。藕在地底下默默地生長,他們是花開的幕后英雄。到了中秋的時候父親會去水里打擾他們。當他一個猛子扎進水里的時候,蜻蜓早就飛走了,盛開的花瓣落在蕩漾起的渾水之上。他還沒有探出頭就已經伸出手來,手里拿著一只和他一樣瘦弱的藕枝。
這是豐收季節(jié)里最重要的一個儀式,清瘦的藕是“男不拜月,女不送灶”的中秋風俗中最為重要的道具。那些還殘留著泥水的藕被放在門前的案幾上,加上一盆實誠的菱角和毛豆,就是這個家庭最為隆重的祭禮。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這么看重這枝瘦瘦的藕,直到午后的池塘干涸,他也會想著方法在中秋來臨前弄來一支藕,也許他覺得這種信仰就像是自己的姓氏一樣不能拋棄。那副族人堂號的對聯(lián)就像是長在他心里的一塘清荷,永遠不曾離去。
多年后,我離開村莊,做了父親一輩子都不能懂的工作。調動工作那天,他從鄉(xiāng)下騎車上來,在單位門口找到我,說了一句,我們家窮了一輩子出了你這么個孩子,你萬不要辱了家里的門風。
我突然明白,這個不識字的父親其實什么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