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殷
能看見的山野,正在2004年夏日的陽光下,在我的目光里走動、拓展。當(dāng)然,我很喜歡在熱烈的陽光中寫出下列文字。
小時候,常站在圈棚檐下,看頭頂?shù)拇罅鴺?。我們是外來戶,我們家的歷史還沒有樹頂上的一個枝丫年齡大,村里沒有人認(rèn)為大柳樹真是我家的。樹下潮濕的凹坑里臥著似睡似醒的黃牛,牛有事沒事地哞叫,牛叫聲在河邊繚繞,在路口消失。其他牲畜的叫聲,也炊煙般升起霧靄般降落??嵯牡奈绾?,光從高處散落,鳥悄悄關(guān)閉音樂盒子,蟬鳴灑滿河流兩岸,像一群撿拾蘑菇的孩子,一條飄浮的褐色裙帶。蟬鳴久了,蟬鳴怎樣消失?蟬的翅膀都掉在哪里?都在村民的忙碌中倏忽而過。
村民們背干糧下地,抱野草回家,高嗓門唱歌罵人。大柳樹下的青草、蒲公英、毒蘑菇,它們不忙碌,它們在等待。河對面的土地,崖壁上的斑斑土,它們不著急,它們在期待。野蔥花、土豆花、胡麻花,這些金黃、紫紅、淺藍,凝聚在河流兩邊。遠(yuǎn)處的長江黃河分水嶺的高地邊緣,林濤聲聲,山歌悠揚,牛羊穿梭,連綿起伏的褐色草坡浮現(xiàn)秦人曾經(jīng)采集狩獵,牧馬揚鞭的身影。
山野不慌不忙,包谷與孩子晝夜成長,村莊的希望隱隱現(xiàn)現(xiàn)。
我要訴說的山野,位于甘肅省禮縣北部的高寒地區(qū),包括三條溝,三條溝邊的48座村莊以及一只野狐精的故事。
一
以大柳樹為中心,從春天出發(fā),跨過固城河。一眼就能看見新梯田地里,穿紅衣服的瑞心兒,高挽褲管吆喝兩頭黃牛耕地的身影,瑞心兒一副女英雄風(fēng)采,讓我在童年產(chǎn)生過神奇憧憬,三十個春天過去,她的紅衣變成黑衣,其風(fēng)采依舊,讓我又產(chǎn)生出深深的敬意。三十個春天過去了,新梯田地里,依舊飛旋灰白塵土,漫過她和兩頭耕牛的身體。男人女人的吆喝聲從白霧里響起,羊腸小徑走來背柴火的牧童,牧童換了一茬又一茬,山梁的整體意境依然完好無缺。紅色小顆粒的地蓬樹,匍匐在地的藥柴胡、串形車前子、探頭探腦的野菊花,攀附在細(xì)長野豌豆蔓上的紫苜蓿,將水泉灣與化碌山,用一道朝北的溝壑連接。溝壑擁擠,流淌田家老山滲漏的溪水。水是不連貫的細(xì)流,溝是一條深入地底的生命鏈條。
這條溝壑名叫羅家溝。
從前,四川豐都城鬧饑荒,流浪者沿嘉陵江祁山道來到固城,有的翻過分水嶺到甘谷、武山去了,有的留了下來,留下來的人里面有一個小伙子,小伙子偏愛念經(jīng)做法事,即使餓著肚子也在念經(jīng)。羅家人見他慈眉善目,便收留他做放羊娃。小伙子將羊吆進羅家溝,羊在韭菜坡吃草,他在青沙地邊的崖洞里念經(jīng),一日勝一日的虔誠。羅家人見小伙心無牽累,便認(rèn)他做親外甥。一年夏天,突發(fā)暴雨,羅家外甥和牛羊被山洪淹沒,山洪消退,外甥躺在青沙地埂,面容寧靜,仿佛活著。三日后,舅舅將他埋在青沙地邊,兩個月后,外甥的牧羊棍發(fā)芽成活,長成一棵柳樹。數(shù)年后的一日傍晚,田老漢放羊到暮色四起,看見柳樹的三根枝條上站著三個羅家外甥,均穿白色綢衣,衣袂飄飄,輕歌曼舞。老漢頓覺清風(fēng)徐來,心曠神怡。時隔不久,老漢發(fā)現(xiàn)樹下滲出清亮泉水,樹徑直往高長,泉則慢慢隱藏地底,隔著土層,水在地下聚合,成為地下井。井里傳出“活著、活著”的嗡嗡聲。聽著這聲音,山梁搖搖晃晃,野獸跑出跑進,村人都有些害怕,羅家人更是提心吊膽,請陰陽爺爺來稱溝里的水和土,陰陽爺爺稱過羅家溝的一掬黑土,說重量大過固城村。大家便將羅家外甥封為“豐爺”,意為豐都城里來的龍王爺。從那以后,地下井白天夜里就安靜了許多。
兩年后的一個冬日深夜,稱過羅家溝水土的陰陽爺爺,給人看風(fēng)水返回途中,被董家坪梁的野棉花與雪花映襯的光亮嚇破了膽,他畢生追求的“陰陽學(xué)”也在同一時間被嚇壞了。我曾在《陰陽爺爺》一文中寫道:出殯那天,雪蓋住村里的泥瓦房。所有睡在棺房里的人,從村莊最后一次走過時,棺房都是偏左或偏右,這說明下一個離開村莊人的方位。而陰陽爺爺?shù)墓追繘]有偏,那么下一個離開村莊的人又是誰呢?此后的三年里,村里沒有過世老人,大家議論是天神和地神代替了要過世的老人。而這個代替村民去赴死的人,正是陰陽爺爺,他就是知天命的“無常神”。后來,讀魯迅的文章時才知“無常”是夜里叫活人魂的,聽見“無常”的聲音并答應(yīng)者,必死無疑。我不知道一個地方與另一個地方的“無?!笔欠裣嗤?,他們的使命是否也會不一樣。我是怕“無?!钡?。叫活人的魂與代替活人去死的“無?!币粯幼屓烁械娇謶?。
大旱之年,固城村祈雨,羅家人捎信給“豐爺”的廟堂之地馬家莊人,請外甥“豐爺”到固城村降雨。沿河流到朱家磨拐彎向北,踩過橫在水面長白胖菌子的柳樹干,走過溝里的藍石頭,膛過浮現(xiàn)蚯蚓狀水藻的綠色水澗,看見常年不散的濃霧,聽到狐貍的叫罵聲時,就到了馬家莊。在一棵柳樹前,一塊板結(jié)得起痂的蕎麥地邊,蹲一座土坯小廟,小廟是“豐爺”的家,馬家莊人在廟前宰只村里最肥的羊,一條羊腿獻在“豐爺”的神龕,這是馬家莊人給“豐爺”的祭品,另一條用紅綢布包裹,是“豐爺”作為外甥送給舅舅的禮物,給舅舅的禮物須由轎子抬至固城村。外甥“豐爺”在羅家的廳房跪定,呈上羊腿,燒香點蠟敬羅家家神和舅舅后,馬家莊人吃飯歇息,邀請舅舅與外甥“豐爺”到羅家溝取水。馬家莊人與固城村人一路鳴炮到柳樹下,刨開土層,跪拜泉水,將玻璃瓶嘴插進泉里取好水,鳴鑼開道出羅家溝,再邀請?zhí)m坪村的“三爺”,單壩村的“圣母”,石蓋溝村的“龍王爺”等十三尊神明,一路浩浩蕩蕩到固城鳳龍山請求泰山爺降雨。泰山爺恩準(zhǔn)降雨后,十三路神明由大轎抬到固城村山神廟。廟門前早早懸掛顏色各異的雨吊子,上寫“風(fēng)以刮之”、“雷以震之”、“電以閃之”、“雨以潤之”、“大下三日”、“三日雨足”,等等。一時鞭炮齊鳴,鑼鼓喧天,神坐定,人跪拜,請求三天三夜。若三日不降雨,十三路神靈再到管泰山爺?shù)募馍剿绿鞝數(shù)钫埱筇鞝攨f(xié)助降雨。有歌謠唱道:“尖山寺,磨得天爺咯吱吱?!边@天,天爺?shù)男∨畠骸熬盘焓ツ浮钡纳褶I走在最前面,各路神的會長則裸肩露背赤腳背枷戴鐐跟隨其后。山路陡峭,烈陽高照,會長們一步三叩首到達天爺?shù)?,領(lǐng)取天爺旨令,返回時亦是一步三叩首地跪拜,“九天圣母”的轎因不舍父母走在最后,圣母一路痛哭,眼淚化作傾盆大雨,這便是村民祈盼的雨水。多年前的夏日,我和小伙伴們跟在轎子后面看熱鬧,常常被大雨淋得全身濕透。雨大下三日后,淋濕的神轎放在山神廟門前曬干,方可抬回。endprint
天晴后,固城村民在山神廟里宰只肥羊,以山神爺?shù)拿x給“豐爺”一半,給羅家舅舅一半,給十三路神靈賞謝旗,悠長的誦經(jīng)聲里,會長們替神靈接過鮮艷的答謝旗。旗由村里命大手巧的婦女刺繡,旗邊由純黑綢布繡四季花卉,會長們依次上臺領(lǐng)答謝旗,轎夫抬起曬干的神轎,答謝旗一路飄揚回到自己的村莊,祈雨便告結(jié)束。
祈雨儀式歷時千年,其程序內(nèi)容既沒有減少變化,也沒有增加發(fā)展。今年夏天干旱之時,我打電話問母親,母親不耐煩地說:
“還是往年的老樣子!”
羅家溝在我心里沉浮了幾十年,現(xiàn)在才漸漸明白,溝里的水泉是固城人的“雨種子”。
溝兩邊的斑斑土縫里,生活著蝸牛,經(jīng)年的蝸?;矢狡铝海瑳]有人敢拿走,它們是羅家的。讓飛鳥松鼠叼走,被雨水沖走太陽曬干的是天意。坡上長滿青草、羊奶子、野櫻桃、山丹花,這些生物的擁有者,是藏匿在土層里的地地羊和地地牛,徹夜呱呱叫的早青蛙,撲騰騰飛越山梁的野雞,月光下開屏的紅腹錦雞,夜色中悠閑散步的野豬、山羊,變化成精的紅狐貍,它們互為擁有,以不同的方式融入羅家溝。溝里誰家的洋芋、豌豆被田鼠松鼠吃了,挨罵的是羅家人。秋風(fēng)吹倒了胡麻,秋雨連綿莊稼腐爛,大人孩子發(fā)自內(nèi)心地咒罵羅家人。羅家人聽到有人罵溝里的動物,罵野狐精,罵風(fēng)雨雷電太陽都是羅家的祖宗。羅家人站在河邊聽他們野天野地叫罵,自愧自家不爭氣的野豬野羊野雞野狐精,野風(fēng)雨野雷電野太陽糟蹋了人家的莊稼,怵怵地不敢還嘴。
溝里有座化綠山,綿延至田家老山山頂。化綠山半山腰為舒展的紅沙坡地,坡地貧瘠,土與石頭混合,地里種植小豌豆,中秋過后,小豌豆跟著冷霜成熟,薄薄的小圓葉被風(fēng)吹干水分,飽滿的豆角小黃燈籠樣掛滿枯莖。夜晚,月亮早早升上天,黃色月光下,男女老少沙沙地割豌豆,歌聲從幽深月影里升起。
七八兩月的黃花開,
賢妹咋不轉(zhuǎn)娘家來?
賢妹不轉(zhuǎn)娘家來,
誰叫七八兩月的黃花開?
長長的豌豆蔓下面,男人沉寂的歌聲驚醒早睡的野雞,野雞扇動月光黃黃的色彩起飛,飛過羅家溝,降落在陳門洞梁,被深夜的歌聲嚇得整個冬天都不敢再飛回來。
20世紀(jì)80年代初,在外地當(dāng)工人的張胖子回家過年,傍晚端一盆白面似的粉屑,撒到化綠山上的沙棘樹叢,次日早晨,背回來幾只迷迷糊糊的野雞。村民們到坡上割蒿柴時,也順便把白面似的藥粉撒進化綠山,野雞們陸續(xù)被背回來燉著吃,或背到集市上賣掉。后來,陜西獵手進駐田家老山,槍打野雞、山羊、野豬、野鹿等,動物們不斷地被拖拉機運出永坪峽,此后,化綠山上再也聽不到野雞的叫聲,村里的三頭牛、一頭懷孕的母馬吃坡上的草死了,坡上的野苜蓿、野韭菜瘋長,沒有人敢像從前那樣摘回家放心地吃。羅家人很多年不回來了,祈雨時,村民依舊莊嚴(yán)神圣地取走羅家溝的水,祭祀結(jié)束后,依舊將羅家人有尊嚴(yán)的泉水隆重歸還。羅家出嫁的女兒也有兩個孩子,女兒走路輕得帶不起一?;覊m,父母住過的廳房常年掛鎖,土墻開蒲公英、野黃花。逢年過節(jié),女兒手牽孩子,穿過院墻,打開房門,推開面朝河流的窗戶,清掃院落房里的灰塵樹葉,給堂屋的祖宗上爐香,給清冷的灶爺燒張紙錢。
女兒打掃干凈屋里屋外,搬來梯子支到堂屋檐下,爬到房檐高處,擦干凈門中央的照妖鏡,再小心翼翼地放回梯子,她知道放久的東西都有性格,梯子臺階上厚厚的灰塵不是一天兩天落下的。她用手抖落褲子上的灰塵時亦像在撫摸灰塵,看不見的東西有看不見的力量。每天落在梯子上的灰塵都看見了什么?女人心里也是一團迷惘的霧,她輕輕走出院落,鎖好房門院門牽上兒女,穿過白楊樹林,回自己河對面的家。
二
以大柳樹為中心,朝東走兩華里路,過河進溝,圓石裸露,河水隱藏,這條溝叫茍家溝。深溝處過道梁有一村莊,叫猴家莊。莊里常有黑熊出沒,黑熊害怕男人,男人下地時,黑熊率領(lǐng)大小熊孩進村,偷吃女人搟好的面和屋檐下的洋芋、包谷,掀翻冒煙的火爐,歡叫著領(lǐng)一家大小返回林子。女人干瞅著黑熊遠(yuǎn)去的背影,手足齊舞罵黑熊如罵自家男人,黑熊聽見女人的叫罵如同沒有聽見一般。
再往里走,高高低低的黑色丘陵邊緣,擠出彎彎溜溜的土地,石塊壘起的房屋,走出來的男人女人,面色如土,幽靈一般的眼神。這里地處高寒,人均不到兩畝地,莊稼不能完全成熟,終年煙霧繚繞,雨珠綴掛半空,隨時都在降落。村人靠打柴賣柴燒炭賣炭為生。莊里有個女孩,名叫“坨兒”,大我五歲,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上初一時與師范畢業(yè)的杜老師相愛,不久結(jié)婚?;楹蟛痪?,杜老師一夜之間變成神仙,其行為古怪語言離奇得像是三千年前的人。杜老師變成神仙,就不再當(dāng)老師,他每天坐在自家的堂桌前,身著長褂,面容肅穆,腳前放只簸箕,里面堆放兩毛五毛的角幣。農(nóng)閑時,找杜神仙看病問事的人絡(luò)繹不絕,杜神仙說的話都是詩,都是神話,說得都很靈驗,人們不得不相信。二十年后,他不再當(dāng)神仙又當(dāng)起農(nóng)民,既不會吟詩也不會說神話,人問他一句他回人一句,只顧起早貪黑地干農(nóng)活。杜老師從人變成神仙,從神仙變回人,一直都是一個解不開的謎。更神奇的是,坨兒每回娘家,溝里必刮旋風(fēng),旋風(fēng)從地底升起,拖沙帶土,天地昏暗,樹葉如翩翩蝴蝶飛旋一個大圓,將她圍進圓中,一路送她到猴家溝,返回時風(fēng)清鳥鳴,依舊有股樹葉圍成的圓風(fēng)伴隨。我曾問過坨兒,她只是低頭淺笑,并未回答。有次在河邊碰見她,她說樹葉圍成的旋風(fēng)是她家的家神。
冬天的茍家溝,結(jié)玻璃樣溜冰,人坐于柴捆上面,用力推動,人和柴捆一會兒便滑向幾里外的沙埂地邊。沙埂地里的凍冰漫延到地中央,地中站座茍家那坡村人的山神廟,那坡村有人得病,如果小山神治不了,主人端小山神像瞠過河,跪在固城村的山神廟里,替小山神向固城村的山神爺訴失職罪,敬酒獻茶,搖簽看卦,懇求山神爺連夜出馬救人。山神爺?shù)乃幏酱蟛⌒〔〔皇潜侵笏?,就是香灰用開水沖著喝,或青竹子、老竹子加白砂糖煮水喝。
天亮,病人轉(zhuǎn)危為安,山神廟門前響起長長的鞭炮聲,神龕前掛一丈二尺大紅布,上寫“有求必應(yīng)”。右下角寫:茍家那坡村某神某人敬獻。endprint
茍家那坡村前的大干楞,是村里最古的地方。“古”字多多少少帶有“鬼”字諧音。大干楞斜坡發(fā)紅,河水濺于坡面,常年濕潤。夜里紅火四起,過路人常常被燃燒跳躍的“迷魂子”,抓一把紅泥塞住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窒息而死。
茍家溝向南,一條沙石彎路盤旋至陡坡地中央的老堡子門前,沙石走動的腳步停留在堡子前,就沒有聲音了,它們是堡子梁走親戚的紅土,這些沙土不管走到哪里,翻山越嶺,涉水過江,有的走掉了顏色,有的走成了石頭,也會走回來。堡子門前的陡坡地鋪小石塊,生短小的秋胡麻,一些胡麻己結(jié)籽,有些剛打開拘謹(jǐn)?shù)男∷{花。當(dāng)霜花降臨,彎路上走來收割胡麻的農(nóng)人,他們心事重重地收割秋胡麻,收割胡麻葉片中躲藏的小藍花,背回場院,碼成小垛,老堡子就完全隱進濃霧里了。
每年除夕,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手握紅豆芽似的長香到山神廟宰雞宰羊參神,等神靈附身,敲鑼打鼓,鳴炮念經(jīng)到楊林村的老堡子門前,長跪至啟明星升上夜空,露珠降臨才開口邀請老堡子到村里看社火過大年。
老堡子都有家眷。一座堡子的影子是它的一個兄弟,十座影子是十個兄弟,十座影子也是十個姐妹。一年里落下多少個影子就是多少個兄弟姐妹。看不見的堡子的家眷,將樹葉、枯枝、動物腐化的物質(zhì)變成紅色泥土,這股力量大過堡子本身。堡子梁脈搏的跳動至高處向下滑,滑到茍家那坡村逐漸變?nèi)?,元氣被山神爺收進神龕抑或香爐,一年年筑壘,形成一股無形的力量,這股力量既在山神廟里,同時也矗立在人的心里。老者邀請堡子進村過年看戲,堡子的魂魄站起來時,天地洞明,萬物隱匿,所謂春風(fēng)輕拂,生命歌詠的感覺,就是老堡子進村時,經(jīng)過茍家溝的情景。
接回自己的堡子,接回自己的山神土地,接回自己的親戚和遠(yuǎn)嫁的女兒,楊林村的社火在大年初八晚八時正式開演。山神爺一般要坐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家庭里,村民敬山神也是敬那家人。而堡子梁要請進德才雙馨的家庭里,這樣的人家亦是村民的楷模。楊林村的社火開始時,鞭炮齊鳴,噼里啪啦的聲音里,暗含著請?zhí)煺埖氐恼\意,在一片與天地融會的濃煙中,社火開場。與此同時,河對面的固城村也鳴響大戲開演的炮聲。
有幾年時間,楊林村人認(rèn)為,鄰村的莊稼長勢好,是沾了他們村老堡子的光。于是,每年大年初一清晨,第一個重要儀式,就是在老堡子里放炮轟炸,轟炸鄰村土地的魂。誰也沒想到,大炮反倒將自己村里的元氣炸沒了,莊稼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還每年過世一位最能干的男人,三年過世了三個。楊林村人才慌了急了,才明白老堡子散發(fā)的光芒是無限的。他們請來陰陽先生,陰陽先生借來天碗天水,在水碗里畫堡子的像,借來天手把堡子的脈,借來天心叫堡子的魂,叫了七七四十九天也沒有叫回來。老堡子生氣那天,梁上的土地也生氣了,麥子揚一半花停下不揚了,蕎麥閉上眼睛不長了,野獸成群結(jié)隊地出山了。有人看見老堡子手提楊林村到固城村去了,夜里和固城村的老堡子下棋對弈哩!兩座老堡子相對而坐,棋子是各自的山梁,棋盤是各自的村莊。楊林村的老堡子拿起雞公山點將,固城村的老堡子提起秀女峰,占領(lǐng)了對方的將位,那盤棋下了四十九天也沒個輸贏。
退耕還林那一年,固城村的村民們在山坡上挖坑栽樹,對面楊林村人吹嗩吶,設(shè)神堂香案,數(shù)百人匍匐坡上念大經(jīng)。陰陽先生捏好四十九個面人燈盞,燈芯穿過面人身體,一盞燈里裝一斤金黃透明的胡麻油,油里滲透白鹽顆粒,擺在半坡點燃。一盞燈就是一雙眼睛,四十九盞燈就是四十九雙眼睛。四十九雙眼睛一起看,縱使看黑夜也能看出白天一樣的光明,這是古老秦人叫堡子魂的方法。念了四十九天經(jīng)叫不來堡子的魂,還可以再念四十九天?!拔骞蓉S登,人畜興旺”是對土地的首句叮嚀,那可是肺腑之言??!陰陽先生含淚念完兩個七七四十九天的經(jīng),眼淚變成甘露的那一天,堡子的魂才唏噓著應(yīng)聲了。老堡子回村那天,從早晨到太陽落山,固城河里一直浮現(xiàn)老堡子左手提村莊右手提山梁的清晰身影,所到之處光華四射,眾鳥飛翔,萬物萌動。陰陽先生卻看到一道白光飛過茍家陽山,神態(tài)似條白龍,飛到堡子梁就隱身了。
從那以后,老堡子上的洋芋個大了,胡麻開花早了,莊稼產(chǎn)量高了,村里還考上了一個大學(xué)生。大年初一,楊林村人依舊在河邊放響第一炮,將新年的第一縷吉祥搶去,再高高興興吃早飯迎喜神。這天他們走路的姿勢很有派頭,要跟固城村的人打架似的,過了正月十五,村戲唱畢忙農(nóng)活,又都隨和得跟親戚一樣。
茍家溝的墳地高處,是我家的九畝山地。當(dāng)年分土地時,生產(chǎn)隊斟酌再三,覺得山大路陡產(chǎn)量低的山地,分給我們家最合適。山地凈長些茂盛的鐵蘿卜,野黃蜂繞花朵飛旋,密密的兔子窩邊長滿羊胡子草,松鼠們嘴銜糧食跑過崖坡,攀上野杏樹。成群的野雞、野兔、野羊、野豬,悠閑地吃我家的麥子,將莊稼糟蹋得七倒八歪。母親常說茍家陽山能成熟收獲到家里的糧食,都是金、木、水、火、土滋養(yǎng)佑護的糧食,能養(yǎng)活人的糧食都是命里沒有克星的糧食。山地退耕還林后,我曾去過一次,楊槐樹將土地改變得崖不是崖,地不是地,站在地邊心里惶惶地害怕。政府每年給每畝土地補助300斤小麥,20元錢。按市場價算,每市斤小麥7毛錢,每畝地補2 1 0元錢另加20元錢,共230元錢。要求每棵樹都要活著,死掉的必須當(dāng)年補栽,補不上的按樹的棵數(shù)扣錢扣糧食。我家的楊槐樹一年要死掉兩千多棵,領(lǐng)樹苗要另交錢,即使這樣二嫂還是覺得沾了政府的光,比種莊稼要劃算。楊槐樹似乎不適合在固城土壤中栽種?,F(xiàn)在,村民念叨最多的是楊槐樹長勢慢,帶來眾多鼠類,破壞周邊莊稼,如果到拔楊槐樹的那一天,怎么樣才能將楊槐樹從地里拔出來,拔干凈呢?
三
仍然以大柳樹為中心,過河往南,有條門洞,門洞姓陳,滑向西側(cè)進入田家溝。
幾百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席卷了坐落在溝里的田姓人家。大雨過后,溝里三年寸草不生,鳥不飛翔。溝里石頭比土地多,斜坡種蕎麥,膽子大的長到中秋成熟,被主人用破麻袋包起來背回家,打碾曬干裝進麻袋放在炕頭準(zhǔn)備過冬,膽小的開幾朵花靚一靚就凋謝了,人便罵那些蕎麥沒良心,罵土地更沒有良心。endprint
扁食阿婆去世后,有人建議將她埋進田家溝,讓她睡在溝里沾染田家人的福氣,轉(zhuǎn)世成為兒女成群的人家。入棺時,田家輩分最高的男主人,口噴酒水洗干凈雙手,在扁食阿婆大紅綢布的衣袖里,放了兩個滿月似的白面發(fā)餅,餅中央點紅彤彤的太陽似的圓點,名日犒犬餅。餅是給路上的攔路狗的,狗不認(rèn)得扁食阿婆,卻認(rèn)得自家的白面發(fā)餅。送葬那天,嗩吶聲聲,黃白紙錢飛舞,不愿跟著阿婆走的鑼聲、鼓聲,跑到后頭崖上的崖娃娃堆里藏起來,不愿養(yǎng)活阿婆的圓孔紙錢統(tǒng)統(tǒng)飄進了河流。阿婆新壘起的墳堆插一根雪白孝桿。村人都說扁食阿婆的墳?zāi)瓜窕蕦m,從凸起的那一刻起,就引來田家溝的蜜蜂鳥兒,在墳?zāi)顾闹苤矇靖C。扁食阿婆的三間破瓦房歸公后,分給為她拄孝桿的光棍李福子。李福子30多歲也沒有找到媳婦,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分水嶺上的女子,本想女兒長大后招上門女婿,可女兒偏偏看上王家莊的一小伙子,嫁過去先后生下兩個白生生大眼睛高鼻梁的兒子,全然不像他們灰頭灰腦的父母。都說扁食阿婆終于沾上田家人的光,給李福子帶來老來福。扁食阿婆埋進田家溝,命畢竟變得越來越大,三間破瓦房頂覆蓋的是一層一層的福氣,貧賤的小光芒上面日漸建立起一座座富貴含蓄的小燈塔,這讓田家人為之自豪。
在村莊,富貴常常是凹陷的石頭,貧窮往往是凸起的山峰。當(dāng)富貴有一斤時,貧窮早就有了一斤二兩的重量。
我想起大妹小時候在田家溝經(jīng)歷過的一件奇事。
秋天,天藍得像湖水。我和大妹等幾個小伙伴,在田家溝的大蕎地里拾蕎葉。大妹拾了幾片就不愿意了,我讓她去小溪邊玩耍。一會兒,聽見大妹驚恐疹人地哭叫,我們跑過去,問她咋了?她臉色青紫,嘴唇發(fā)顫,哽哽咽咽地說:
“一大幫穿紅裹肚、身上都發(fā)光的白娃娃圍住我,摸我的臉,拉我的手哩?!比鹦膬赫f大妹看花了眼,自己嚇著自己了,掰了塊隨身帶的饅頭揉成細(xì)末,在大妹頭上繞兩圈,嘴里一遍遍叫:
“回來!回來吃奶奶來!”傍晚回家后,大妹仍魂不守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此事告知母親,母親聽后臉色很暗,一言不發(fā)地煮熟雞蛋,在雞蛋上纏了根紅絲線,領(lǐng)大妹去田家溝叫魂。返回來時,母親一路拉緊大妹的手,一路叫:“回來,回來吃奶奶來……”到家時,大妹拿出熟雞蛋,母親笑笑說:
“紅絲線沒斷,你的魂叫回來了?!?/p>
這事傳出去后,王明月便常來我家,極為認(rèn)真地問大妹,在田家溝看見穿紅裹肚的白娃娃是不是真的?大妹就心有余悸地給他講一遍。他問了幾十遍,大妹都有些煩了,他還是誠誠懇懇地問,甚至大妹一看見他進門就躲了。經(jīng)他這么問來問去,大家才明白,大妹可能就是許多年來第一個看見他家銀子的人。王明月堅信,他父親臨死前沒有哄他,他的祖先也沒有哄他。王明月知道家里這個最大的秘密的時候,才十二歲。這是他父親臨死前告訴他的秘密。父親死后,母親就另嫁了人。家中還有一位老人,是他的祖母。那時,他常年在田家溝給生產(chǎn)隊里放牛,想起父親臨死前貼著他的耳朵一字一句說的話,就心頭熱熱的滿溝滿坡找白硯石,找白硯石崖坎旁邊的六棵木龍頭樹,六棵木龍頭樹對面的地里,埋著他家的六罐銀子。王明月找來找去只找到白硯石崖旁邊的三棵木龍頭樹,他無法準(zhǔn)確地判斷方位。一次,他找到一塊像銀子的白硯石,揣在懷里帶回家,放在堂桌中央。鄰里親朋對他說:“白硯石是鬼變的,夜里能招來鬼魂,不能放在家里。”他聽后摸著細(xì)瓷般的白硯石,心想,但愿白硯石是他父親變的,父親就能領(lǐng)他找到埋在田家溝里的銀子。
他結(jié)過婚,媳婦是下河里親戚家的女子,新媳婦偶爾從后門出去到河邊淘菜洗衣。一日早晨,到水井去擔(dān)水的人圍在王明月家門前,門前的土臺階上放一只紅漆板箱,箱蓋揭起,箱里放有兩雙男式毛底布鞋,兩頂紅頭巾,兩雙襪子和兩套咔嘰呢衣服,窗臺架兩床大花被。娘家人用麻繩捆扎了花被,背起板箱從村里走出去時,那女子低頭跟隨,不停地?fù)芘滞笊系乃廪沸毋y鐲子。
王明月沒打沒罵媳婦,就是橫豎不正眼看人家,白天到田家溝放牛曬太陽,夜里抱起鋪蓋卷睡在牛圈里,那女子也不言不語,捎話給娘家人來接她回去。他祖母去世后,王明月孤零零一人,倒活得有滋有味。農(nóng)忙過后,他天天去田家溝挖崖坎,挖得滿溝都像牛耕過的地一樣。
歇息間隙,他蹲在地埂邊,聽溝里的風(fēng)吹草動,盯住山澗兩旁白花花、亮閃閃的石頭,像銀子在上下跳躍,猛跑過去抓在手里,睜大眼睛細(xì)看,銀子又變成石頭。當(dāng)他明白自己出現(xiàn)幻覺的時候,便扎扎姿勢,提提精神,喊叫:“娃娃們,聽著呵,聽著!”一聲嘶啞高亢的秦腔就在山谷中回響。他的演唱極認(rèn)真、極嚴(yán)肅,仿佛山溝有許多尊貴的聽眾。
唱完一折戲,他匍匐坡上,傾聽地里有沒有說話聲和走動聲。他將耳朵貼于石坎,貼在草叢,一會兒移到東,一會兒移到西。他完全忘記自己,聽完又蹲在崖坎,如一尊雕塑般自言自語:“我家的銀子娃娃,為啥不跟我耍呢?”慢慢地,他在前面走,總感覺身后跟著許多銀子娃娃,像螞蟻,排著長長的隊列,嘰里咕嚕地說話,他扭頭朝后看,竟隱藏得什么也沒有了。
王明月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一個請銀子回家的秘訣。他賣掉家里唯一的騾子,從天水文物販子手里花800元,買來一個沉甸甸繡花鞋般的馬蹄銀,埋在木龍頭樹下,每月挖出來看引來銀子娃娃沒有。他在溝里埋過十幾個地方,馬蹄銀覆了層鐵銹紅。又去楊家寺請來白須道人,在木龍頭樹梢插紅白黃綠招魂幡,點蠟上香。道人瞇眼睛,揮拂塵,搖頭晃腦,念念有詞,寬大衣袖風(fēng)般飄動。時而踏地指山,怒視清泉,時而揮撒泥土,長嘯幾聲,時而宰雞彈血,口中吐火,把田家溝搞得妖妖嬈嬈,熱鬧非凡,折騰了一天一夜,也沒有叫出銀子,道人分文未取悶頭自個回去了。
王明月等了二十幾年,開始懷疑他家的銀子集體叛變了,或者跟溝里的金娃娃、銅娃娃打架,與敵人同歸于盡了。他想到這些,悟到這些,已經(jīng)老了,他再也不去田家溝了,田家溝畢竟是田家的,他祖先放羊掙的銀子,埋進田家溝時,本想招來更多的銀兄銀弟,沒想到連自己的也跟著跑光了。
溝深處寬敞明亮,野花朵大紫大紅,野棉花蓬蓬勃勃,霧靄飄飄蕩蕩,虎狼長嘯。溝里有紅尖嘴,筆尖形長尾巴,兩翅收攏胸部,脖間長黑白羽毛的鳥,鳥名叫寫字鳥,寫字鳥“嗲”地叫一聲停頓一下,節(jié)奏極慢,眾多寫字鳥鳴叫如空谷滴水,飛翔時翅膀乘風(fēng),頭顱彈琴般伸縮,從森林上空隱入密林深處。田家溝的狐貍叫銀狐貍,能駕云彩去天宮,鉆地層到地獄。有一年,突發(fā)暴雨,天被雷擊了個洞,一朵云掉進溝里被水淋濕,化成銀狐貍就再也飛不上天了。銀狐貍藏身溝中,不諳世事,只懷念天上的時光,與田家溝人在內(nèi)心是隔山隔水的。田家溝人只認(rèn)山神爺,再大的天神在他們看來都在山神爺之下。夜里騾馬丟了,主人站在鋪層灰塵的堂桌前,燒炷土香念道薄經(jīng)讓山神爺替他去山里尋找,自己卻早早地睡了。后半夜,騾馬回來踢柴門,男人嘴里念叨:山神爺打門哩,騾子回來了!打開門,只見騾子,不見山神爺。騾馬看主人的目光是山神爺慈祥的目光,主人看騾馬的眼神是對山神爺敬畏的眼神。四endprint
分水嶺下來的三條溝走到大柳樹所在的固城村就一起站住,匯成一條固城河。固城村是固城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也是我上學(xué)、生活、勞動的地方。
縣志記載:元末明初,來往古羌道的商人騾隊,形成固城街早期的商貿(mào)活動。當(dāng)時固城燒饃大到十余斤,又香又酥,十天半月都不會變味,就著固城井水吃,松軟如棉花,最適宜長途跋涉的旅人攜帶。他們買一兩個燒饃,打一壺井水,翻越分水嶺,進洛門,到甘谷,抵蘭州。20世紀(jì)20年代初,禮縣商會成立,實行民國新政,本地商人仿效外地商人創(chuàng)辦商戶的不斷增加。固城街張家藥鋪“復(fù)成堂”,已有先生坐堂診療治病,遠(yuǎn)近非常有名,東城墻里的陳家請甘谷先生創(chuàng)立私塾學(xué)堂,讓他們的子女學(xué)知識受教育,并影響鄉(xiāng)里四鄰,起到啟發(fā)誘導(dǎo)的作用。
村里每家都有朝街的三間三檁馬鞍架瓦房,朝西的土墻是這家人私有的,朝東的一面墻中間有一圓檁,檁中插根兩頭削尖的細(xì)竹棍,以竹棍為界兩家各一半。朝北邊的一排人家緊靠后頭崖,朝南的人家以自家的房基為界到后院河邊都是自己的地盤。這是土改時定下來的。每家都有張藏在女人針線包里,寫明房屋間數(shù)與四至的土地證。屋墻用麥草泥罩面,門窗梁柱用原木原色。房面對面,門對門,一家可看到另一家的土炕、案板、菜壇、木柜。房頂鋪清一色灰瓦,瓦縫生東搖西擺的細(xì)長蒿草,開幾朵不起眼的小花兒。屋四角均已凹陷,雨水積于瓦苔根部,房頂生如西瓜蔓似的洋芋苗,洋芋有苦杏那么大。家家后院有兩間茅草圈棚,年深日久,洋麥稈發(fā)黃發(fā)黑,遠(yuǎn)看如一朵朵黑蘑菇。村西是20世紀(jì)70年代修建的伸過街面的糧站,再往前是上街村的果園,衛(wèi)生院從中街遷到果園,老梨樹籠罩一排雪白房子,給果園增添了更深的幽靜。衛(wèi)生院旁側(cè)是新修的初級中學(xué),校園寬敞,終日讀書聲朗朗入耳。
河邊樹葉嘩嘩響,河水潺潺流,樹下拴嘴帶鐵籠頭的牲畜,大多是腳底釘過鐵掌的牛馬,鮮嫩的燕麥草或開花的麥麥萍,是給妊娠反應(yīng)強烈的母馬們準(zhǔn)備的。上工時,看牲口的人將小豌豆、秕麥子撒在青草上面,牽牲口來吃。前面的川地,是村里最好的土地,地埂生滿水蒿,水蒿們手挽手,濃密的枝葉,將土地的營養(yǎng)從地下抽走了一半。
谷雨前后,點瓜種豆。瓦房前的菜園里,河邊的川地里,常有人挖出來銹跡斑斑的小銅元。因為時間久遠(yuǎn),幣面上的文字工藝被腐蝕掉了,大多被挖地人甩到地邊或繼續(xù)留在土層下面。夏收秋收過后,糧食進倉,土地安靜,村莊也跟著安靜,沒有人多說一句話,村民的說話聲要壓在腳步底下,那種靜比光陰漫長。大人們說,裝進麻袋的糧食不容人亂估斤頭,多少斤就多少斤,說多說少糧食和土地都不愛聽,不長莊稼麻煩就大了,一塊土地就是一座土神,村里沒有人敢得罪能長莊稼的土地。
太陽落山時,河對面川地里的灌井里升起一股輕煙,白白的。都說是夜里跳了井的引弟的魂魄,被村人趕得亂跑。說她跳井后,挨著灌井的幾畝土地就不長莊稼了。引弟的男人請來陰陽先生,跪在井邊給井念三道經(jīng),提只流血的紅公雞,跟著陰陽先生沿他家前門、高家園子走一圈,又跪在掛過她的白楊樹下磕了三個頭,給最高的枝條掛一丈二尺紅布,給捆過她的麻繩燒三炷香,給她走過的路灑一遍井水。陰陽先生說引弟的魂被趕到田家老山的野荒地里去了,不必再擔(dān)心。土地靠近灌井的幾家人,也請了陰陽先生,宰打鳴的紅公雞,放鞭炮念經(jīng),過年似的。我站在人堆里,心里冷冷地害怕,想不明白,一個人活著時,一?;覊m都不如,死后卻有山神爺一般大的威力。
村里的墓園里,大多長有野酸梨樹和楝子樹。野酸梨樹生長慢,樹皮兒黝黑,樹縫間生一串黃或紅生鐵似的野菌,枝頭酸澀的青果秋后也不能成熟,從里到外的苦澀。酸梨樹的眼睛看黑夜似白晝,果子的繁稀代表家族的興旺與衰落,果子年年復(fù)年年地成熟,落在厚厚的樹葉上腐爛。矮壯的楝子樹,是野樹中的小神卜,橘紅色小果實的繁與稀能預(yù)見來年糧食的豐與歉。我家的自留地在墓園下面,名叫四畝子地。李家爺在地里寄居三年后,搬到自家的墳里去了。1993年陳阿爸去世后,也想寄居四畝子地。父母說自己將來要居住,住在四畝子地里,一眼就能看見大柳樹下的瓦房和他們的兒女,無須撒炕灰做記號去尋找。下霜前,母親常帶我們兄妹去菜地,目光穿過土坎,將墓園小心搜尋一遍。二哥溜進去,甩幾顆小石子到樹梢,打落酸澀青果,小麻雀們撲騰騰飛起,往往會將秘密泄露。母親恨恨地埋怨二哥,久久地望墓園,用目光將二哥的過失虔誠地望回去。
墓園高處野草莓蔓延,坡上生長紅螞蟻和細(xì)腿蜘蛛,細(xì)腿蜘蛛在油蘑菇們的小手掌上面跑動。閃爍不定的白蝴蝶,嗡嗡唱歌的野黃蜂,它們吞食發(fā)生在樹葉上的小小事件,吞食黑色土地下面的長短細(xì)流,它們不知不覺將村莊領(lǐng)上微小的爬行之路。墓園上方,是石頭與紅土混合的陡坡地,坡地緊靠圓沙丘,丘上生牛蒡葉,顧名思義像牛的肩膀。新盤的土炕用牛蒡葉膠汁擦拭,炕面光滑不易裂縫。斜坎上的紅土坡,挨誰家的地誰會撒一把種子,自顧白地成熟,由著野物們吃去,吃得越多越好。收割完所有的莊稼,才去收割野物吃剩下的,有沒有的都沒人抱怨,野地里的糧食就是養(yǎng)活野物的,它們吃得對,吃得好,誰敢說吃得不好誰的頭頂準(zhǔn)響雷。
滑下紅土坡,灣底有條山澗,自上而下,汩汩有聲。澗水隱入羊胡子草叢,草根扎于水潭,窈窕如綠色水柱。羊胡子草分開的水泉灣,長白草莓,山澗伴隨白草莓的芬芳,播灑清香。灣里洋芋開花時節(jié),田鼠洞一個連一個,田鼠吃村民的土豆,孕育它們的兒女。高處有補丁草、白刺稈、黃油蒿。長黃油蒿的地方有野狐貍,野狐貍甩動長尾巴出沒于秋胡麻地,它們啃吃蔫蔫的胡麻葉子頂端的圓籽,發(fā)出讓土地生氣的咀嚼聲,胡麻地邊是牲畜的豌豆地,臨冬還嫩嫩地泛綠。翻過豌豆地是狼窩里,野草莓地邊堅硬白色的斑斑土崖壁上面,狼用爪子挖掘的狼窩,一個連一個,華美如廟宇,神圣而溫馨,偶爾從洞里傳出幾聲狼嚎,聲音跟著坡地的高低起伏,洪水般跌落,直到回蕩進后山深處才消隱。順著狼嚎的聲音倒下去又升起的峰巔,是長“薤”的山梁,“薤”是一種野蔥。紅色的莖下面深埋圓形的白色果實,花朵為黃色密集的碎屑,“薤”開花時也是野狐貍成精的時間,沒有人敢上去。過路的猴家溝人摘一把“薤”走到半路,小碎花會說一些夢囈似的話語,沒有人認(rèn)識那朵“薤”開的花是野狐貍做的夢。若摘到野狐貍做的夢開出的花,會讓摘花人在梁上走幾天都找不到回家的路。endprint
五
狐貍成精的梁上,往下約一里路,梁凹下去一大坑,坑里長兩棵野柳樹,亦成精了。柳樹精地里種蕎麥,蕎麥形似小船,小船在酒紅色的莖稈上航行時,大多被野雞吃掉,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上磨隊長要地主、富農(nóng)、小土地出租和反革命們?nèi)ナ崭?。母親每年都要去柳樹精收割蕎麥,母親命大,從來沒有碰上紅狐貍,反倒讓貧下中農(nóng)的田阿爸碰上了。那天早晨落了層霜,太陽照了照就化了,蕎麥地里一片酒紅,上下坡梁上的鐵家蒿正在落籽,田阿爸感到口渴得嗓子冒煙,他丟下鐮刀,到地坎邊的冒水泉去喝水,猛一抬頭,見一紅狐站在泉邊,目光凝聚如兩團藍色火焰,他不由后退兩步趔趄倒地,紅狐若無其事地盯著他,他起身跳下地坎,飛也似的跑向水泉灣,跑到下磨河邊,實在跑不動了,就跑進鄰近的招弟家,踏進土墻大門,他大聲喊叫:
“招弟,給我勺涼水來?”招弟聽見叫聲,田阿爸已倒在地上,嘴里說著我看見紅狐貍就沒氣了。那時是正午,太陽將招弟家的竹子照得像春天的韭菜一樣鮮綠。而另一個貧下中農(nóng)滿意子,也看到了紅狐貍,他的魂硬,紅狐貍勾了幾次都沒勾走,反倒讓他掄起鋤頭把紅狐貍打死了,將狐貍皮剝下來釘在他家的土墻上。從那天起,他昏睡了十年。十年里,紅狐貍的膽也給他嚇破了,村里再也沒有人見過紅狐貍。他昏睡的十年里,老婆領(lǐng)著兩個孩子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們?nèi)チ四睦?。他清醒時,正值過大年,憶起當(dāng)年打死紅狐貍時的情景,依舊歷歷在目。他逢人就說,這么多年來,他在睡夢中一直掄著鋤頭打狐貍,身上的勁兒都使完了,可狐貍總也打不死。
柳樹精地往下深窩似的溝里,亦有水流淌??菪嗟囊安莞o裸露在干燥崖畔,野柳彎曲的根被裂開的土崖朝兩邊拉扯,懸掛在崖半空的柳樹仍綠意蔥蘢地活著。下面不斷張大嘴巴的懸崖,正在快速地切斷聯(lián)結(jié)紅柳與酸刺的線索。韭菜坡向西是馬青草叢生的陳門洞。陳門洞幽深昏暗,常年濃霧纏梁,水珠沁涼。土改前是陳家的土地,土改后分給貧下中農(nóng),莊稼年年流金散銀的光燦。臨到莊稼成熟時節(jié),陳家人的鳥,從空中排著“人”字形隊列飛來,落進地里嘩啦啦吃去一半,陳家人的田鼠結(jié)隊跑到地里吃去一半,僅留來年的種子給貧下中農(nóng),年年如此。這里有長指甲的野狐精,野狐精戴紅頭巾佯裝牧馬人,半路遇見會讓你吃她菜籠里的油餅,你若吃了,就會被她掐死,然后變成你的模樣,再去找你的家人。大人們說此話時,風(fēng)聲開始含糊,野孤精是意象中的一股涼風(fēng)。
狐貍精只要抓住一個人便掐住人的頭部唱:“金指甲銀指甲,掐得姐姐的腦髓白嗒嗒!”說某一年的一天,狐貍精用油餅誘惑了回娘家過路的妞妞子,將她掐死吃掉,變化成她的模樣,穿上她的衣服,去找她的女兒們。敲門時,狐貍精學(xué)著妞妞子的聲音柔聲叫大女兒:
“門扣門扣開門來!”門扣回答道:“你不是我媽,我媽穿的紅,戴的紅,映得半個天啊紅!映得半個地啊紅!”野狐精聽后隨即變化一身紅衣。又叫二女兒:
“鎖子鎖子開門來??!”鎖子回答道:“你不是我媽,我媽穿的藍,戴的藍,映得半個天啊藍,映得半個地啊藍!”野狐精聽后轉(zhuǎn)身變化一身藍衣叫三女兒:“頂針頂針開門來,媽媽給你頂針戴!”小女兒頂針不懂事,不知道媽媽穿著黃衣服,還是綠衣服,上前打開門,野狐精便給她的小拇指套上有魔力的小頂針,將她的心收攏了。野狐精進了門,女兒們問她怎么做飯,野狐精說:“取上八碗米,倒上一桶水。”女兒們反問道:“你不是我媽,我媽說取上一碗米,倒上八桶水?!彼X時,她學(xué)著母親的柔情輕聲叫:
“瘦的暖胸來,肥的暖背來!”小女兒頂針以為是媽媽,脫光衣服給野狐精暖胸卻被她半夜吃掉。兩姐妹為給妹妹報仇,設(shè)了三道機關(guān),野狐精幾經(jīng)變幻,終于從核桃樹上掉下來摔死,埋在核桃樹下面,當(dāng)晚樹下長出一籠蕁麻草,兩姐妹用菜刀割下蕁麻草,剁碎倒進豬槽,豬要吃蕁麻時,野狐精變幻的蕁麻草卻發(fā)出罵豬的聲音,罵聲中又變化成五彩珍珠瑪瑙。兩姐妹看到蕁麻草變成珍珠瑪瑙,便唱起謠曲叫來換針換線的小貨郎:貨郎哥哥你站住,珍珠瑪瑙換線拴!
小貨郎樂顛顛地?fù)?dān)走了珍珠瑪瑙。他越擔(dān)越重時回頭發(fā)現(xiàn)珍珠瑪瑙全部變成小野狐精,而且一半以上是殘疾的。走著走著,野孤精餓了,吵鬧不休,要燒貨郎哥哥吃。于是,野狐精們將貨郎哥哥捆在樹上,殘疾者看守,健壯的吆喝著去河邊拾柴,大火點燃,貨郎哥哥命懸一線。突然,天空雷聲大作,天地昏暗,大雨傾盆而下,渾黃的泥石流滾滾而來,野狐精被暴風(fēng)雨卷走了,貨郎哥哥死里逃生,奇跡般活了下來。
故事中的片段美輪美奐,情節(jié)變幻極富節(jié)奏感,帶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敘述方式,貫穿始終的反諷、游戲、互文、不連貫,皆在村民的敘述中一一呈現(xiàn)。我聽著野狐精的故事長大,曾努力想把概念的野狐精變成視覺的野狐精,從超現(xiàn)實的韭菜坡開始,到現(xiàn)實的韭菜坡結(jié)束。這就像野狐精藏身深山老林,將四條腿一條長尾巴錘煉成兩條腿站著走路的美人。我要做的是將真實的韭菜坡抹掉,想象一個幻覺的韭菜坡,一團大霧凝固坡上,大霧里有風(fēng)聲和空氣,空氣是幅流動的立體圖。風(fēng)與空氣聯(lián)系起來,構(gòu)成宗教,變成有文學(xué)成分的故事和哲學(xué),再設(shè)置為情景、事件和情節(jié)進入人的內(nèi)心,形成潛意識和有意識活動。野狐精的故事講了很多年,一輩人跟著一輩人地講,一個字也沒改。我坐在電腦前想來想去,在野狐精故事的講述過程中,“野狐精”這個作為主語的代詞,本身蘊含著自我陳述的力量。野狐精的故事還是村民講得好,殘疾者出自兩姐妹的菜刀剁碎的蕁麻枝條蕁麻葉子,這是一個多么令人心疼的細(xì)節(jié)啊。那么,回到固城,在野狐精的山梁上,我用心或者不用心傾聽,不管我聽到了什么,唯有固城方言讓野狐精對我敞開了心扉。
村里所有的彎路朝梁項延伸,直伸到白云深處,褐色土地播種洋麥和一些秋季返青的豌豆,漫向溝底的斜坡長野櫻桃、野核桃、野李子。野性的民謠蕩開山間濃霧,狼群穿過洋麥地,煙塵翻滾。放羊娃高聲吆喝:狼來了,狼來了。山梁深處,濃密龐雜的野生樹種下,灰色松鼠甩動長尾巴,爬上灌木枝,發(fā)出妖媚的聲音呼喚。坡上的植物動物猶如文壇深處的意識與流派,風(fēng)吹來又吹去尋找題材與戲?。辉普驹诟咛幎嗽敳粩喑霈F(xiàn)的文本。土壤凝結(jié)歡樂與凄涼,樹木用顏色制造季節(jié),動物用聲音表現(xiàn)夢幻。山梁和諧有度,早在秦人牧馬之前就擺在時間的祭壇上。其神秘多樣,比山梁更豐富的果實,甜在鳥、野羊與野狐精的心靈之中,野狐精和從野狐精的故事講解中帶來的神秘,已不再從韭菜坡上從容流淌,只能從理性的嘴里說出了。
2004年8月,武都?xì)鉁馗哌_39攝氏度,我像遭受意外打擊的病人,在悶熱的書房里,在書柜浩瀚的文字岸邊,要實現(xiàn)夢想一樣翻山越嶺,回到固城,走過48座村莊的3,9萬畝土地。電話里聽小學(xué)同學(xué)竹兒說,她娶的兒媳婦是兒子自己談好的,僅花了9000元。沒見過面的,硬買得18000元,而且那筆錢,隨著外出打工人數(shù)的增加還在逐年增長。聽她講轟轟烈烈的計劃生育,女人們東藏西躲,工作人員無奈之下,開槍嚇昏她們,然后被抬上手術(shù)臺,手術(shù)后被男人背回家的鬧劇。固城河邊已有好幾個村莊空空蕩蕩,像傳說中的蘑菇屋,曾經(jīng)的主人被移民新疆等地。剩余的多數(shù)勞動力外出謀生,截至2004年8月,打工者非正常死亡十余人。竹兒還說,她一個人一年耕種二十多畝地,收四千斤糧,喂三頭牲口,兩頭豬,一窩雞,早出晚歸見不到一個人。留下來的女人都是如此。她每天夜里都想死,而每天早晨又想活。年輕漂亮的姑娘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外界說村里的婦女無節(jié)制生育,但這片土地的總?cè)丝诓粩嘣跍p少。年老病重的莊稼人,無力下地,沒錢買藥,在貧窮、衰老、疾病等多重折磨中煎熬。敞開的柴扉、圈棚,閑置的土窖,荒蕪的土地們蹲在路口,懷抱陳腐的種子,頭也不抬一下。我在去年春節(jié)回家的路上,小伙子、姑娘們卻結(jié)隊走出了村莊。年輕人一臉朝氣,充滿希望,他們可能不會想到一個外出多年的人,此時正焦急地奔往他們時刻想逃離的地方。這個夏天,沒有一棵草給我,沒有一棵樹給我,沒有一只鳥給我。這沒有什么,我己走遍村莊,只要我離開,一切都將離開!童年的無瑕終將離開!
寫完上面的文字,我累了,坐在電腦前,坐在2004年的夏天里睡著了。一只金色大鳥飛來,大鳥背馱四十八座村莊,逆固城河飛翔。河流無聲,大鳥無聲,村莊無聲。我站在空無一物的村莊里,看大鳥翅膀上三條有姓氏的溝變成三種顏色的河流,向三道有姓氏的山梁奔涌而去。田家老山變成黃、紅、藍三種顏色,又分離聚合為純藍色。清澈的藍顏色,激蕩起水浪,合成一汪水的海洋。破爛不堪的村莊,揮舞陳舊衣衫緩緩沉進水底,男人們歇斯底里地吼唱:
“山丹花兒梁上開,你咋那么洋的來?”我被歌聲驚醒時,恍恍惚惚看到母親給我擔(dān)來一擔(dān)井水,晃出木桶的水洇濕了她身后向上的水泥臺階。
哦!母親還是那么年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