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麥子
我相信現在的孩子對大片大片的麥田是沒有印象的,豈止沒有印象,甚至連概念也沒有。即使他們有的時候會在自己的作文里對麥子的金黃放聲歌唱,但那絕對是對父輩的口傳的刻意模仿或篡改,他們本身的血液,并沒和麥子直接的連通。
清晰地記得兒子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帶他去西安玩,火車上,透過車窗,看到匆匆掠過的油油的麥田時,兒子興奮地大叫:“草!這么多草!”而鄰座的一個女孩,顯然對農業(yè)的知識比他豐富,于是非常不屑地糾正:“那不是草,是韭菜。”
一車廂的人都在笑,而我的心里卻掠過一絲悲涼。
我是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人,幾乎從我出生的那一天開始,我們這一代人就對糧食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恐懼的崇拜。這種崇拜也可以稱之為對農業(yè)的崇拜。我們喜愛糧食,喜愛到了極點,到瘋狂,到不知不覺的饑餓?,F在的孩子可以為了游戲放棄吃飯,而我們,不管游戲讓兒童如何忘我,吃飯時間一到,大家會在一種冥冥的命令中作鳥獸散。吃飯令人高度興奮,令人謹小慎微、小心翼翼,吃飯令人壓抑,令人滿足又同時伴有無邊的失落。這是一種多么復雜的情感,它像一個立體鋼架,悄無聲息地植入我們的血液和骨髓,讓我們至今為糧食而顫栗。
工廠的各種機床和工具也許更有神秘感,但它們從根本上不會受到我們的敬畏,它們沒有生命,身體是冰冷的,聲音是單調而枯燥的。你聽過鐮刀和作物的接觸嗎?每一次接觸所發(fā)出的響動都不一樣,許多把鐮刀和作物在一起,那錯落有致又高低不同的演奏和侗族大歌一樣,樸素之中最見天籟。你聞過陽光和草帽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嗎?那么柔軟,那么溫暖,那么安全,可以信賴。
說到糧食,北方的作物明顯多于也優(yōu)于南方。在我的記憶里,我觸摸過、守望過的作物有玉米,高粱,水稻,麥子——麥子又分大麥,小麥,蕎麥——谷子,糜子,經濟作物又有芝麻,蘇子,麻,大豆……總有十幾種二十幾種之多,它們用自己各不相同的姿態(tài),織補著人們關于果腹的最易破碎的夢。說到守望,我會想起我的外祖母,她盤腿坐在炕上,手里握著長長的煙袋,有一口無一口地咂煙,目光卻停留在遠遠的窗外。窗外是雨,雨中是夜,夜中是高粱拔節(jié)的聲音,清脆而綿長。咔!咔咔!咔!咔咔咔!再也沒有這么好聽的聲音了,把你的耳廓弄得癢癢的,想掏,又掏不出任何東西來。我問外祖母:“那是什么聲音呢?”外祖母欣慰地說:“高粱長個兒了?!蓖瑯釉谑赝械木烁阜艘粋€身,自言自語,又似和外祖母交流似的,“今年是個好年成?!边@一句話撫平了所有的艱辛與疲勞,同時,也為蒼白的日子涂上了濃烈的希望的色彩。那色彩是金黃色的,金黃色彌漫著希望的每一道縫隙,生恐它被粗心的人兒遺落下來。
如果說我們這一代人對糧食的崇拜源于饑餓,我們的感恩發(fā)自內心深處,那么,現在呢?包括我們自己,我們的崇拜和感恩還保存多少呢?每當看到家里的飯菜變酸丟掉,一種無奈的痛苦會噬咬我的內臟,我時常這樣問自己,我是否已經迷失了方向。我小時候,最怕的事情是犯錯誤,被父親呵斥:“靠墻站好!不許吃飯!”而現在,我無法把這人世間最嚴厲的懲罰轉加到我兒子的身上,原因在于它已像父親一樣,變得蒼老而無力。
這究竟是怎么了?是怎么了?!在屬于我一個人的畫冊里,保存最多的是母親的形象,母親領著我穿行于籽粒沉實的麥田,身體不住地搖蕩金色的麥芒。麥芒在努力保衛(wèi)自己的子孫,可是,我和母親還是忍不住折下一枚麥穗,搓破外殼,把粉紅的麥粒送進嘴中。那是滿嘴的麥香啊,新糧的氣息令人沉迷。我一不小心落了一粒麥子,而母親急速地彎下腰去,準確無誤地把它撿拾起來,小心地吹去泥土,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臉上掛著滿足的甜美的笑意。這是一道怎樣的風景?像海子的詩歌一樣令人難忘。
觀鳥
1998年,我駐寨北京。有一天,在《北京青年報》上看到一組照片,說北京麋鹿苑有一個年輕學者,叫郭耕,自己建了一個“野生動物墓地”,給那些已經滅絕的野生動物立碑,以警示后人環(huán)保的重要。我對他的舉動很感興趣,就趕到那里去看他。麋鹿苑,顧名思義,是養(yǎng)麋鹿的地方,中國的麋鹿重引進工程就是由這里開端。麋鹿苑舊為清朝皇家獵苑的核心地區(qū),100年前,中國的麋鹿在此消失。100年后,英國塔維斯托克侯爵贈送北京的20頭麋鹿就放養(yǎng)這里。雖說不是榮歸故里,卻也實實在在是一件叫人欣慰的事。
郭耕不但是一個學者,同時也是一個科普工作者,而且是一個優(yōu)秀的科普工作者,他不但身體力行地投入環(huán)保、投入拯救野生動物的實際工作中,平時還撰寫文章,宣傳他的主張,就是我這樣一個不速之客,他也是不厭其煩地為我講解我想獲得的每一點關于野生動物的知識。
郭耕能和孔雀說話,這對我來說,真是神奇。
在麋鹿苑,郭耕不時給我指出一個個人工鳥箱的位置,他會告訴我什么樣的鳥住在什么樣的箱子里;什么鳥什么時間來,什么時間走;在什么地方觀鳥最便利、最清晰、最合適。觀鳥可不是隨隨便便地看,要有耐心、愛心,觀鳥可以掌握鳥兒的生活規(guī)律,生活習性,可以學到自然知識,同時,觀鳥也是一種享受,是人類與自然的一種親融。當然,觀鳥最重要的注意事項是,不能影響鳥的正常生活。
可以說,我的環(huán)保理念的真正建立,和郭耕有著很大的關系。僅憑這一點,我一生都感謝他。
一晃10年的時間過去了,我從北京回到長春,回到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本職工作是為孩子們寫故事、編讀物、講故事,這種工作本身就是快樂的。我曾經無數次說過,為孩子工作是美麗的,我為我自己的選擇無比自豪。說到給孩子寫故事、編讀物、講故事,絕對離不開自然,而在大自然的眾多生命中,鳥兒又有著它們獨特的輕靈。于是,一有時間,我就去觀鳥,日子久了,我從觀鳥的活動中獲得了靈感,獲得了故事的細節(jié),更獲得了心性的陶冶。
我家的陽臺雨檐下,住著一窩燕子,每年春天來,秋天走。剛開始的時候,我對這些并無留意,除了對都市里也有燕窩頗生感慨,其余的事情沒有多想。直到有一年,春五月了,燕子還沒有回來,母親焦急地站在窗前,目光無限地向南延展,嘴里自言自語:“咱家的燕子咋還不回來呢?”一句話說得我心生酸楚,竟一口氣跑下樓,跑到街上,開始了苦苦的等待。也許,那燕子知道了家人的掛念,竟在當天就趕回來,它們一回來,就站在窗外的電線上“嘰嘰嘰嘰”地叫個不停,還不時地鉆入燕窩,以示它們認得自己的家。
母親放心了,我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以后,每年燕子來,燕子走,對我來說都多了一份欣喜與愁緒。不是矯情。當你的心和自然融合到一起之后,你就會體味到“人非草木,孰知草木無情?”的境界。
觀察燕子,讓我最為感動的有兩點。一是燕子筑巢。每年春天,燕子回來后,都要到河邊或湖邊取泥修巢,它們修得極為精細,以致新泥的顏色與舊窩相比可以化做一道亮麗的色彩,于春光中分外奪目。誰不愛家?看來于人也好,于野生動物也好,家都是一個溫暖的所在。還有一點是雛燕學飛。秋天來了,老燕子要帶新燕子南飛,新燕子的翅膀要經過幾十天的強化訓練,以達到能承受千里遷徙。每天早晨天光一亮,燕子的叫聲就此起彼伏,老燕子一邊叫,一邊用力撲打翅膀,而新燕子也學會老燕子的樣子,一絲不茍地臨摹。母親的責任是把女兒帶到水草豐美的南方,而女兒則從母親的引導下,熟知它們遷徙的道路。從振翅到飛翔,短短的幾十天里,它們完成了生命的一次偉大的歷練,那既是生存的歷練,也是母愛的偉大展現。
我生活的都市有一個很大的植物園,那里可以說是鳥類的天堂。在這個園子里,我長期觀察灰喜鵲,我從它們的身上,看到了格外的輕松和歡樂。植物園有一個小湖,每天下午兩點鐘的時候,我時常坐在湖外的木亭上,看整個園子里的灰喜鵲來這里洗澡?;蚁铲o的尾巴很長,它們飛起來的樣子像風箏,非常好看。在小湖的進水口,它們嬉戲著,打鬧著,交談著,如同遠離閨房的古代少女,在原野里盡情散發(fā)自己內心深處所渴望的自由。
臺灣有一個作家叫劉克襄,他喜歡觀鳥,寫鳥詩、鳥散文。前年還出了一本鳥小說《風鳥皮諾查》,建議大家找來讀一讀,他那里對風鳥的描述極為詳盡,大概可以為愛鳥的人平添更多的意趣。
妻子和鳥
自從家里來了燕子,妻子開始關注小鳥。先是一心在燕子身上,春天看燕子銜泥、筑巢,夏天看燕子孵化、侍弄幼仔,秋天看燕子教小燕練飛。冬天了,就常常望著燕窩發(fā)呆,似乎等待燕子從那里飛出來。其實,燕子早就走了,要等第二年的五月才能飛回來。
秋天的時候,小燕站在護欄上,學著大燕子的樣子,努力地拍打翅膀,一心想快點飛上天空去。可大燕子是有耐心的,小燕的翅膀根兒不練硬了,它是不會讓它飛遠的,它像一個嚴格的教練,指導著、監(jiān)督著小燕,哪怕出現一點差池,它都會“嘰嘰嘰嘰”地教訓個不停。有時,小燕也叫,這時,看出神的妻子便會說:“你聽,小燕子在犟嘴呢?!?/p>
是呀,小燕也有發(fā)表看法的權利。
今年冬天,居民樓前邊的柳樹上來了幾只花喜鵲,又肥又大,個個都像有錢的紳士。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城市里,灰喜鵲是常見的,五六只大花喜鵲聚在一起,開會一般“嘎嘎”鳴叫,實屬不多見的事情。有關花喜鵲的奇景,多年前我在西部草原看過一回,我坐在回程的車里,窗外突然發(fā)出一陣歡叫,只見一只大花喜鵲當中翩舞,在它的四周竟有上百只麻雀隨其紛飛,那場面可謂壯觀。
這幾只花喜鵲怎么會飛到這里來呢?妻子似乎比我更善于觀察,她很快就發(fā)現鄰居在地上的投食。原來,這幾天有雪,花喜鵲找不到吃的東西了,它們來這里,是參加宴會的。這一發(fā)現讓妻子非常欣喜,她快速地跑回家,取了一瓶小米下來,小米投到地上,裝米的瓶子就放在樓門口的高臺上——這完全可以放心,誰會和鳥爭食呢?
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妻子每天出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上撒一把米,然后仰望天空,等待花喜鵲的出現??墒?,天晴了,大地又露出斑駁,花喜鵲有自己的覓食之道,當然很少光顧這里了。
我笑妻子,她忘了一句童謠:“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钡ㄏ铲o偶爾也會光顧的,如果妻子聽到了喜鵲的叫聲,一定會反駁我說:“怎么樣?它們又來了吧?!本瓜駛€孩子!
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去公園散步,環(huán)湖到第二圈時,突然從黑暗處飛出來一只小鳥,它飛得很低,撲棱幾下,落在我們腳下。它一定是受傷了。妻子小心地走過去,將它從地上輕輕地捧起來,小心地檢查著,沖著光亮四處照著,果然在頭部發(fā)現了陳舊傷,好在傷口已愈合,不會發(fā)生感染。妻子要把它帶回家里。
我拒絕了這個要求——野生鳥在家里是很難養(yǎng)活的,帶它回去只會加快它的死亡。妻子有些不知所措,我安慰她說,這是一只幼鳥,但完全可以獨立生活,只要把它放在自然里,它成活的概率一定高于沒有經驗的救護。妻子被我說服了,她一邊輕輕地松開手,一邊憐惜地問道:“你行不行啊?”
小鳥站在她的手心中,稍稍停息,輕叫了一聲,便飛走了。我問妻子:“你知道小鳥剛才說了什么?”妻子柔聲地說:“謝謝?!?/p>
大湖
南方的朋友來信問我北方的冬天。
問雪。
以及有關的一些事情。
我坐在一片清冷而肅寂的天空下,只想給他講講北方的初冬的大湖。我踏著斑駁的雪跡去那湖邊的時候,茂盛了一個夏天的葦子已經泛白,它們垂手而立,聽風講訴一些遠方的事情。
風和著更北部消息,先強后弱,堅定而疲憊地應付著這里的一切。
初冬的湖的清晨是會結冰的,薄薄的像一張玻璃紙,近岸的葉子落到湖上,就被輕輕地粘帖在這紙上,既不想掙脫,也不想逃掉,一經一脈感受著身下水的動蕩。
不肯追尋春光和青草的小鳥有點呆笨而執(zhí)著,它們成群地落到湖邊的地上,啄食它們認為有溫飽價值的食物,那些食物是草籽?是沙子?是幾粒傍近的農人秋收時散落的糧食也不一定,聽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聲,可以確切地知道它們獲得了幸福和快樂。
初冬的北方是冷的,這種冷不如深冬時季的干脆、過癮,讓人每天都有一種被保鮮的怪覺。初冬的北方的大湖是平靜的,幽深、墨綠,態(tài)如凝脂,疾風刮倒了勁草,卻翻動不起這一湖的稠粘。偶爾漁人蕩槳,船行也極慢,拖拖的,難見一行劃痕。
就可以想象湖底大魚們的狀態(tài)。它們在隆冬飛至之前,重新堅固自己的家,為孩子們準備大量的柴草,以備大雪封湖之后取暖用。那架從年代已久的沉船中拾取的老式錄音機要修修好,壁爐有火,室內安可無有音樂?大魚們的大躺椅和小魚們的小搖椅一律安適地吱吱呀呀地快樂地呻吟,以告之魚們,它們和它們一樣,很樂于這種被音樂折磨得牙疼的感覺。
在初冬的大湖邊,水與陸地的連接漸漸緊密。一年四季中,也只有冬季,湖水和陸地幾乎是沒有分別的,它們成了陸地的一部分,像大地的一個傷口,冬天來了,雪飄下來了,它對癥的藥物也就來了,傷口慢慢愈合,整個大地像一張完好無損的牛皮。
無論如何,初冬的北方的大湖給人的感覺是怪異而神秘的,比如傳說中,這湖的下邊是成片成片的森林,地質的原因,使它們一夜之間置身水下,一個喧鬧的世界變得無聲無息。
那么,我這樣認為,這湖的水下,水下的林中,一定有仙女居住的小屋,桂花以修門楣,青藤最是窗飾,紅木板床,樺皮貼壁,說不定她寫了一手絹絹的好字,信手提壁,白的地方黑了,黑了的地方更黑,陽光透水而入,像給滌過那么柔和,那一壁的小字,反而使小屋亮堂了許多。
仙女騎魚,比架鶴更多了幾分飄逸。
心靜的時候便可以和萬物對話。
--如果你有機會在這個季節(jié)到北方的大湖邊去,一定會有這番感悟。
當然,你若真的遇雪,暖暖的那種,那將是另外一種景象了。
陽光充足的時候,人們往往容易想到陰雨,像雨天多了,人們更多地思味晴朗一樣。法國作家埃梅的童話《貓瓜》就講了一只貓因雨獲死,因晴獲生的故事。有人喜歡在雨天不打傘,而現在這樣的人越來越多,這雖然談不上時尚,但這樣的人神經未必就不正常。
窗外
清晨起來,推開窗子,清冷的空氣迎面撲來。院子里的疏菜已呈凋敝狀,黃瓜正在打種,茄子老得更是不像話。至于西紅柿、豆角之類,早已被采摘干凈,只有秧子還在那里無精打采地挺立。大概是在展示自己最后的風姿,或許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主人——快把我拔了去吧!
入秋了,真的入秋了。
要在早年,這個季節(jié)該有霜了,尤其是在這北國的山地。可是今年霜晚,也許是潤七月的關系。早晚的霜著伏在一切物體上,秸桿、葉片、茅柱、瓦塊,甚至動物的后背上,霜白不同于雪白,霜白泛灰,雪白泛藍,這緣于它們白得過于純質,過于自然。當然,更緣于大地的接納,大地像一塊無私的調色板,隨著四季的變化,調和著應盡的職責與義務。
喜歡這樣的山地的清晨。
一覺醒來,并不急于起床,而是圍著被子,保留著昨夜的溫暖,頭和肩探在外邊,慢慢吸吸涼潤的輕撫。身邊散落的是書,柜上橫放的是笛,主人雖是山地小站的工人,卻喜愛橫笛自吹,那悠揚的笛聲攪動了月華,給昨夜的夢憑添了回味。笛聲似乎還在腦子里,鶯繞不去。等你一點點地捕捉,經緯交織,像一張薄薄的妙音的錦緞。還有燈下的詩,迢迢牽牛星,燦燦織女星……織女的低訴也是因為笛子的招惑,在這七夕剛過的日子——一年時光太久了,銀漢雖淺,妾身難越,除了暗自垂淚,沒有絲毫的辦法。
這是怎樣的凄美。無動于衷的人們啊,難道這“凄美”二字也不能讓你們移轉一下心思嗎?面對亙古的離別,織補一下你心上的秋天吧。
這家的主人是勤勞的,是愛生活的,他并不更換這老式的木窗,每天的春天都要為它油漆,即使到了秋季,這窗的顏色一如全新,不現一點斑駁,似乎連漆香還在鼻翕間飄動。讓你不斷生出美妙的聯(lián)想。主人在籬笆的兩邊還種了花,是那種叫芍藥的花,碩大,高挑,形態(tài)如同雍容的少婦,雖在大庭廣眾之下,卻不含有一絲一毫地嬌羞。芍藥的邊上還有一種花,色澤淡黃,老瓣的形態(tài)有些像南疆的蝴蝶蘭,但比蝴蝶蘭要壯觀許多,俏麗許多。蝴蝶蘭的花瓣厚,有些假,而這種花的花瓣透明,微風吹來,可以像葉子一樣單片抖動,開合之間讓人想起少女的柔曼,這花叫什么名字呢?可惜主人也不知道,他只是每年把這花的種子保留下,來年再種進土里,年復一年,他們如同天涯的旅伴,既然擁有了同樣的人生,又何必知道對方的名字呢?
窗外的再遠處是村道,一頭蜿蜒入山,一頭卻往鎮(zhèn)上去了。鎮(zhèn)子非常干凈,橫豎各一條街,也許還有幾條,只是我不曾到過。傍街有一家農業(yè)銀行,有一家木柴檢查站,一家郵局,一家賣店,一家飯店……無論什么都是一家,想多找出一個都難,火車站在鎮(zhèn)里,汽車站在鎮(zhèn)外,中間隔了一條小溪,因為雨季尚未完全過去,所以溪水中的流動有些喧響,回彎的地方還可以看見魚蝦的游弋,孩子們的笑聲就是從那里的低矮的柳樹叢中傳來。
你想吃飯,可以進到那家飯店的后廚,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東西,覺得什么好吃就做什么,菜單有與沒有并無關系,因為它原本放在角落里,就是一個擺設。飯店里常常有高聲說笑的本地人,他們不避諱外客,自顧訴著他們的家長里短,音調朗朗的,把整個房間都可以塞滿。在這樣的店里醉了酒也沒關系,星月自然會把你送回家。
窗外的再遠處就是山了,聽說山上的樹木果實已成,興致高時,完全可以穿上長衣長褲,去采摘這些珍品了。主人動過這樣的念頭,我也動過這樣的念頭,今天尚可以在炕上慵懶,明天,也許就在明天吧,我不打算再做一個單純的看客,我要山里去,去拿回群山給予我們的慷慨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