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 欄
紀念傅惟慈
翻譯家傅惟慈是一個在不同的時代,都能夠做出正確選擇的高人。
上世紀80年代出國熱潮下,熟悉的老同志中,一心想到國外去看看的,除了老畫家柯明,還有翻譯家傅惟慈先生。傅惟慈與柯明同年,也是今年逝世,享年92歲,能活到這把年紀,也算高壽了。
只知道傅惟慈是滿族人,他的家庭背景不太清楚,想來也不會太糟糕,一個能學會幾門外語的人,沒點家底達不到那境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英文好,還是德文更好。傅惟慈選擇作家眼光獨到,我們都喜歡他看上的外國作家,順帶也喜歡上了他。
最初知道傅惟慈,是“文革”后期。他是我堂哥三午的好朋友,常在一起玩外國音樂,一起胡說八道?!拔母铩焙笃谑欠浅L厥獾哪甏?,極“左”是大背景,沒文化是總趨勢,然而總會有那么一小撮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自娛自樂。傅惟慈當年的標簽就是“翻譯過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人》”,這是他人生中得意的一筆,翻譯這本書時,他不過三十多歲。
我最初的世界文學知識與傅先生有關(guān)。那時候高中剛畢業(yè),待業(yè)在家無事可干,成天看外國小說。他知道得很多,就給我和三午布置題目,讓我們寫出自己最喜歡的100本外國小說。這樣的題目擱今天,或許沒啥意義,在1974-1975年,應該說還是有相當難度。那年頭,看過100本世界文學名著的年輕人并不多,而我只是個17歲的文學少年。開始湊數(shù)字列排行榜,前50本書最容易,爭議也最大。傅惟慈興致勃勃參加討論,以內(nèi)行的語氣開導我們。印象中,傅惟慈談吐從不掩飾對西方世界的向往?!拔母铩蹦甏翢o自由可言,可是心靈自由阻攔不了,黑幕下也會有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在我看來,當時的傅惟慈很像陶淵明筆下的五柳先生,活在“文革”中卻與世隔絕,內(nèi)心世界早已充分自由化了。
“文革”年代毫無自由可言,可是心靈自由阻攔不了,黑幕下也會有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文革”一結(jié)束,傅惟慈迫不及待地要往國外跑。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不抓緊不行。最初的機會是到國外講中國當代文學,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學雖然火爆,就品質(zhì)而言,能入他法眼的作品很少,但是只要能出國,能出去見識見識,讓他講什么都行。我堂哥三午羨慕得不行,說這家伙終于跑了,美夢終于成真。他從三午那拿了一沓不齊全的《小說月報》,到飛機上去準備講義了。
不難想象,出國會給傅惟慈帶來多大歡樂。一個搞外國文學的教書匠,都快退休了,竟然還沒有出過國開過洋葷。他曾悄悄地對三午說,已到這把年紀,只要能出去,出去一天是一天,快活一天是一天,多待一天是一天。這以后,傅惟慈常往國外跑,他在國外講學,住集體宿舍,拜訪心儀的作家,始終像個老頑童。因為語言優(yōu)勢,他很適合待在國外。三午死于1988年冬天,生前曾抱怨說傅惟慈忘了老朋友,不知道他在哪個資本主義國家快活呢。
傅惟慈是一個在不同的時代,都能夠做出正確選擇的高人。解放前夕,選擇了革命。令人壓抑的50年代,選擇了托馬斯.曼。讓人無話可說的”文革”,選擇了逃避和外國音樂。粉碎”四人幫”,選擇了出國,晚年又選擇了留在國內(nèi)養(yǎng)老。傅惟慈的人生雖然沒有激烈對抗,卻總能享受快樂和幸福。
大約是在1975年,三午帶我去過傅惟慈家。他很喜歡三午的詩人氣質(zhì),喜歡三午對文學的熱愛,覺得三午很有寫作才華。說自己年輕時也想過要當作家,終究是時代太不適合,他的性格和才華也不匹配。當年一起聊天,他和三午一致認為,在那個年代,在”文革”的沙漠中,文學也就說說而已,中國肯定不會出作家。傅惟慈不會想到,當然三午也不會想到,他們身邊那個十多歲的文學少年,后來竟然成了一名作家。
幾年前,譯林出版社讓我為蒂姆.拉瑟特的《父親的智慧》寫幾句話,傳了電子版譯文過來,剛看到介紹,曾產(chǎn)生過拒絕的念頭,可是內(nèi)容完全吸引了我,譯筆也非常漂亮,覺得非常好,很認真地作了序。當時不知道這書是傅惟慈翻譯,出版社編輯根本沒提。在我心目中,他是翻譯界的大腕大拿,不會把興趣轉(zhuǎn)移到心靈雞湯上。
如果知道這書是傅惟慈翻譯,序中我一定會很隆重地提一筆,一定會把多年來對他的敬重寫進去。文學上,傅惟慈無意中給了我像父親一樣的教誨,曾潛移默化地影響過我,有著深深的啟蒙意義。對我來說,這是一次非常遺憾的擦肩而過。我很懊悔,當時為什么不多問一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