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 趙良美 實習生 / 譚暢

聶樹斌案和推動它的人們

本刊記者 / 趙良美 實習生 / 譚暢

陷入困境無奈告諸媒體的警長、渴望公義帶有英雄氣質(zhì)的媒體人、只收了一瓶水為回報的律師，一個懸而未決的死囚，聶樹斌案周邊聚攏著的人們在等待著最新的復查結(jié)果。

新聞 / 頭條

在呼格吉勒圖被宣判無罪糾錯之后，12月12日，最高法院指令山東高院復查河北高院終審的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一案。

一直在推動聶樹斌案重審的媒體人馬云龍對此表示了謹慎的樂觀：“我等的時間太久了，10年了，報道的時候我60歲，現(xiàn)在我70歲?！?/p>

2005年以來，人們往往把河北聶樹斌案和內(nèi)蒙古呼格吉勒圖案相提并論，兩人的案情高度相似，都是在1990年代的嚴打中被判處死刑，都在執(zhí)行死刑之后，有人出來承認自己是真正的殺人者。

呼格吉勒圖案件曝光略晚，當時媒體推送的說法是：“內(nèi)蒙古的聶樹斌案。”

兩案背后都有媒體人的努力推動，推動呼格吉勒圖案件的媒體人是新華社內(nèi)蒙古分社記者湯計，一直在為聶樹斌案件奔走的是《河南商報》原總顧問馬云龍。

找記者的縣公安局副局長

廣平縣的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因為石家莊警方的回避態(tài)度陷入了困境，最后用“找媒體”的方式把蓋子揭開，得到線索的《河南商報》則放手跟進

2005年1月19日，鄭州多家媒體報道了河北在逃嫌疑犯王書金在河南滎陽落網(wǎng)的消息。王書金向警方連續(xù)交代了6起強奸殺人案，其中奸殺4人，強奸2人。

此后河南警方把人犯移交給了河北省廣平縣警方，廣平縣隸屬于河北邯鄲市。

王書金提到了一件1994年發(fā)生在石家莊西郊玉米地的奸殺案。一位辦案民警曾表示，王書金獨立供述出現(xiàn)場遺留的一串鑰匙，與現(xiàn)場勘驗高度吻合，若非親歷，不可能知道。

為了尋找當年的現(xiàn)場記錄，廣平縣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一行4人押著王書金，前往石家莊公安局裕華分局刑警隊。當時辦理此案的郊區(qū)分局已經(jīng)被撤，其業(yè)務(wù)被合并到裕華分局。

石家莊公安局已偵結(jié)此案，“兇手”聶樹斌10年前已被槍決。

裕華分局沒有對鄭成月作康某被害案已結(jié)的說明，也不出示該轄區(qū)壓根兒就沒有發(fā)生康某被害案或已發(fā)案未破等的相關(guān)證明。缺少這些關(guān)鍵材料，王書金供認的殺害康某一案就成了“懸”案，因為沒有偵查終結(jié)的案件不能移交起訴，即使移交了，檢察機關(guān)也會以“繼續(xù)補充偵查”的理由退回卷宗。這時對王書金的羈押已經(jīng)20天。

鄭成月陷入兩難境地：查辦此案，卻沒有現(xiàn)場卷宗；不辦此案，但王書金已經(jīng)交代人是他殺的。

馬云龍說，當時鄭一籌莫展，檢察院的一位朋友給他出了個主意：你找個記者把這事報道出去，就會有人管。

2月底，《河南商報》記者楚陽獲得這個消息，告訴了以總顧問身份代行總編輯職權(quán)的馬云龍。

一個犯罪嫌疑人的落網(wǎng)是一條消息，一個錯案則是一個故事。馬云龍讓楚陽趕緊聯(lián)系，楚陽很快從滎陽警方那里拿到王書金的審訊筆錄，他隨即加派人手，安排楚陽和另一名記者范友峰前往河北調(diào)查。

“當時每天都有很多全國的冤假錯案線索，但不是每個都能報道，像這樣非常典型的要抓住一個絕不放，寧可多花錢派人跨省去做調(diào)查，也要把這個稿子重點推出?！瘪R云龍對《博客天下》說。

馬云龍此前在新聞界的另一起著名作品是張金柱案。1997年8月24日晚上，鄭州市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政委張金柱醉酒駕車，將一對父子撞翻，11歲的兒子蘇磊當場死亡，父親蘇東海被卷入車底，被張金柱的車拖著走了1500米。

從當天晚上到第二年張金柱被執(zhí)行死刑，副總編輯馬云龍親自指揮記者對此案做了4個月的連續(xù)報道。他當時所在的《大河報》因此名動全國，4個月下來，發(fā)行量飆升了3倍。馬云龍對公安干警違法亂紀特別關(guān)心。

2005年3月15日，《一案兩兇，誰是真兇？》在《河南商報》發(fā)表?！拔矣浀煤芮宄?，你知道3·15是打假日，我那天打了一個假案?！瘪R云龍擔心報道被禁止傳播，所以他采取了一個特殊措施，在《河南商報》排版時，編輯部把報道全文發(fā)給全國一百多家報紙，并且附上兩句話：歡迎轉(zhuǎn)載，不收稿費。

真兇歸來，冤案平反

張氏叔侄強奸冤案

安徽貨車司機張輝、張高平侄叔涉嫌奸殺其搭載的老鄉(xiāng)，于2004年4月被杭州市中院分別判處死刑和無期徒刑，浙江省高院改判死緩和15年有期徒刑。2011年11月，DNA鑒定比對上被執(zhí)行死刑的勾某。2013年3月26日，浙江省高院宣告張氏叔侄無罪。

蕭山五青年殺人案

因涉嫌1995年杭州蕭山發(fā)生的兩起搶劫殺害出租車司機事件，1997年7月，杭州市中院判處五青年3人死刑，1人死緩，1人無期；12月，浙江省高院判處4人死緩，1人無期。2012年春，浙江警方通過指紋比對發(fā)現(xiàn)涉嫌制造其中一起案件的項某；2013年5月30日，嘉興市中院判處項某死緩。2013年7月，浙江省高院宣告陳建陽等五蕭山青年無罪。

呼格吉勒圖殺人案

1996年，呼和浩特第一毛紡廠一廁所內(nèi)一名女子被奸殺。同年6月，呼格吉勒圖被作為兇手執(zhí)行了死刑。2005年，在內(nèi)蒙古境內(nèi)接連作案21起，身負10條人命的趙志紅落網(wǎng)。趙供述稱，9年前的奸殺案系他所為。2014年12月15日，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高院宣告原審被告人呼格吉勒圖無罪。

報道發(fā)出后，全國嘩然，3天之內(nèi)，新浪網(wǎng)的網(wǎng)友評論高達7萬多條。聶樹斌案自此進入公眾視野。

第二天，河北省委政法委向媒體承諾，立即成立由省委政法委牽頭、省公檢法司機關(guān)參與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聶樹斌一案，一個月內(nèi)公布結(jié)果。但時至今日都未能公布。

向媒體披露“一案兩兇”的副科級干部鄭成月承受了巨大壓力，在50歲那年，因“年齡太大，應(yīng)該給年輕人讓位”被免職，在刑偵這行，50歲的老警察的經(jīng)驗正是有價值的時候。

就像很多電影里的情節(jié)一樣，免職后的鄭成月也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且繼續(xù)調(diào)查取證。

馬云龍透露，去年夏天，鄭成月又對當年的所有證人進行了回訪，并取得了新的證據(jù)。

報社給認罪者請了律師

當時的《河南商報》深度介入了這一案件，之后是馬云龍個人，這些做法有過爭議，但馬云龍認為，這是對的

《一案兩兇，誰是真兇？》刊發(fā)當日，《河南商報》派專車為聶家送去報紙?？吹綀蠹埳系穆櫂浔笳掌?，聶母張煥枝馬上跪地嚎啕大哭。

同日，聶家與馬云龍推薦的律師李樹亭簽署代理協(xié)議。李樹亭曾經(jīng)翻過案子，“他對這個案子表現(xiàn)出主動性，而且業(yè)務(wù)精通，非常熱心。”馬云龍說。

為了繼續(xù)跟蹤報道這個案子，馬云龍決定為王書金聘請律師。更深層次的考慮是，利用王書金的真實口供，打開聶案的突破口。

王書金在滎陽落網(wǎng)前，與一個湖北籍女子同居并育有一兒一女。馬云龍說服這個女人，以監(jiān)護人的身份代表王書金子女在委托協(xié)議書上簽字。

這在當時是一種有爭議的行為，因為媒體已經(jīng)從報道者變成了協(xié)助者，不過馬云龍似乎別無選擇。

“這個案件一旦進入偵查程序以后，新聞界就無法介入了。王書金之后的供述變化情況是我想隨時掌握的。如果律師能夠見到他，就可能把情況告訴我，這樣我得到的信息就是從合法渠道得來的。”馬云龍說。

王書金的家人都認為王書金罪大惡極，都不愿與王書金聯(lián)系在一起，律師朱愛民是免費為王書金辯護。馬云龍當時承諾，朱愛民的差旅費由《河南商報》承擔。

“他把王書金的情況合法地提供給我們，作為我們報道的依據(jù)，報社給他解決一些旅差費用，這個是應(yīng)該的?！瘪R云龍說。

2005年10月，馬云龍被撤職，新上任的領(lǐng)導此后并沒有履行當年的承諾。朱愛民十年來得到的唯一回報是一瓶礦泉水—2013年二審結(jié)束后，王書金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朱愛民沒有擰開，認為這瓶水“意義重大”，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

馬云龍將這些行為總結(jié)為“介入性報道”。在報道事件之外，新聞倫理是否允許一個記者做更多的事情來推動事件的發(fā)展，馬云龍考慮了很久后認為“不但允許，而且應(yīng)該”。

“我不承認‘冷血的客觀性’存在，不能以客觀性來掩蓋對是非的判斷以及對善惡的選擇，除了用我的筆寫報道之外，我當然還可以做一些超出此之外的事情，比如請律師?！瘪R云龍說。

《河南商報》報道后，聶母向河北高院和最高法院提起再審的申訴被多次駁回，理由是其不能提供當年聶樹斌的原審判決書。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原審判決書是申訴必須提供的要件之一。

此前聶樹斌歷經(jīng)石家莊中院一審判處死刑、河北高院維持原判并復核，直至聶樹斌被槍決，聶樹斌的家人從未收到過一審判決書和二審裁定書。

按照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及最高法院司法解釋，判決書必須送達被告人近親屬。但河北高院以聶案是1996年前的舊案為由，拒絕提供。這也被外界認為是河北方面不積極推動再審最有力的說明。

2006年，聶母張煥枝來到受害者康某家，請求復印康家的判決，但被拒絕了，“你有沒有判決跟我沒關(guān)系，你再說自己冤枉，在情理上咱們兩家也是仇人。只要案子不翻，我就不能幫你?！笨蹈刚f。

馬云龍努力尋找“不受河北方面壓力，在全國有威望的律師”，他請到著名刑辯律師張思之代理此案。張思之也動用自己的關(guān)系尋找判決書，但是沒有成功。

李樹亭律師主動攬下了到康家討要判決書的任務(wù)。他多次登門陪康父聊天，一邊回答老人遇到的法律問題，一邊把話題往聶案上引，只是對判決書只字不提。經(jīng)過長時間的溝通，李樹亭逐步取得了康父的信任和好感。2007年4月，康父終于將兩審判決書的復印件拿給李樹亭。

當時李樹亭不愿意讓輿論注意此事，所以他和張煥枝將判決書說成是“神秘人向聶家快遞判決書”。2007年8月15日，當張煥枝手持判決書出現(xiàn)在河北高院要求申訴時，工作人員驚訝地問道：你是怎么拿到判決書的？

雖然材料已經(jīng)齊全，但是張煥枝的申訴請求仍然未被受理，“每次來他們都說要找的人出去了或正在開會?！?/p>

遭冷遇的張煥枝再次轉(zhuǎn)向最高法院，2007年11月5日，最高法院答復張煥枝，申訴材料已轉(zhuǎn)至河北高院，聶案的申訴由河北高院負責。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

最關(guān)鍵的那個人別先死了

在聶樹斌案毫無進展的同時，邯鄲中院就其他幾起殺人案對王書金進行審判

2006年4月11日，邯鄲市中級人民法院對王書金案一審開庭，檢方僅對其供述的四起犯罪進行了公訴，其中并不包括與聶樹斌案有重大關(guān)聯(lián)的玉米地奸殺案。和昔日鄭成月面臨的困境差不多，沒有石家莊的合作，這起案件無法敲定。

據(jù)參加庭審的相關(guān)人士回憶，在法庭上，王書金再次供認他強奸殺害康某的行為，但被法官以“與指控無關(guān)”為由打斷，被公訴方以“查無實據(jù)”駁回。

法庭上出現(xiàn)了難得一見的局面：被告人堅持要求追究未被指控的犯罪，檢察官千方百計證明那不是被告人所犯之罪。

最終，王書金一審因故意殺人罪和強奸罪被判處死刑。王書金不服，以“檢方未起訴他在石家莊西郊玉米地的一起奸殺案”為由上訴至河北高院。

2007年1月1日，按照新的法律，所有死刑案件核準權(quán)都收歸最高法院，由最高法院統(tǒng)一行使。這使得王書金的死刑到執(zhí)行可能會拖得更長。

2007年7月31日，河北省高院二審第一次開庭審理王書金案。和一審一樣，玉米地奸殺案一直被回避。

王書金的律師朱愛民告訴《博客天下》，從王書金被捕至今，他從始至終一直供述自己所犯六起強奸殺人罪，尤其堅持認為玉米地奸殺案是自己所為?！皬乃慕嵌葋碚f，求得良心上的一種安寧吧！”朱愛民以此作為重大立功請求法庭輕判。

時隔6年后，2013年6月份，王書金案再次二審開庭，在開庭前，馬云龍得到消息，他稱河北官方的工作組逼王書金翻供。

“在二審前一個多月，工作組在磁縣看守所里模擬了一次審判，讓王書金當場表演了將在法庭上的新供詞，并且請了很多人去聽模擬審判，結(jié)束后讓他們當場簽字，證明自己確實聽見王書金這么說了。”馬云龍聽到的消息是這樣的。

馬云龍認為如果沒有人阻攔，模擬審判的場景會在二審法庭上上演，這將是聶樹斌案復審的巨大障礙。

王書金也給自己的律師朱愛民描述過這個經(jīng)過，“有關(guān)方面的工作組，去找王書金談話、讓他翻供之時，還說了一些題外話：你那個律師，接了你的案子出了名了，就不管你了。王書金就比較忐忑?！敝鞇勖裾f。

6月23日，距離開庭還有2天，馬云龍在博客上發(fā)表文章《一場驚天丑劇就要上演，真兇王書金將全面翻供》稱，王書金將在6月25日的庭審中按照官方要求，全面推翻8年來的供述，不再承認自己是石家莊西郊殺人案的兇手。

“在他們剛剛準備拿出來的時候，我發(fā)出去了，他們陣腳大亂，如果果然按我所說的翻案，那證明了我所揭露的是真的，結(jié)果使它沒能上演，我認為這是一次勝利?！瘪R云龍說自己當時非常高興，因為“達到目的了”。

此次審理法庭終于直奔主題：只對王書金供述的玉米地強奸、殺人構(gòu)成重大立功的上訴理由進行審理。懸念很快解開：王書金沒有翻供，他仍然堅持6年前的觀點：堅持殺害康某的供述，堅持上訴。

法庭上出現(xiàn)了難得一見的審判局面：律師和檢察官的角色相互調(diào)換，被告人堅持要求追究未被指控的犯罪，檢察官千方百計證明那不是被告人所犯之罪。

這樣的做法也惹爭議，庭審過后，有人指責馬云龍制造謠言。他回應(yīng)道，打排球有一個動作叫封網(wǎng)，即看到對方攻擊點的時候，先把那個點給他攔住，讓他不敢從此過。

“只要我有別的途徑，我不會這樣做，當時實在被逼急了，沒辦法。沒有人能站出來，只有我了解情況?！瘪R云龍說。

9月27日，河北高院駁回王書金上訴，維持邯鄲中院一審判決。此后，王書金案進入最高法院的死刑復核階段，直到現(xiàn)在。

馬云龍希望聶樹斌案比呼格吉勒圖案能更進一步，“希望認定真正的兇手是王書金，不是證據(jù)不足，而是根本就是一個錯案。”

聶樹斌案能否進入復審階段，仍然是一個疑問。律師楊金柱表示，“指令再審”是最高法院自己已經(jīng)進行了立案審查，認定該案確有錯誤，遂指令下級法院進行再審；“指令復查”是最高法院指令下級法院進行立案審查，是否決定再審，由下級法院根據(jù)“復查”情況自行決定。

和聶樹斌案相關(guān)的王書金仍然羈押在河北。

推動聶樹斌案的人們十年間都在為同一個目標而努力，也結(jié)下了深厚的交情，在聶案有所進展的時候，他們會互通聲氣或者重新相聚在一起?！笆炅耍松苡袔讉€十年。”馬云龍說。

馬云龍今年正好70歲。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聶母張煥枝的變化讓他稍感安慰。“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見人都不敢抬眼就說話，是精神已經(jīng)完全被摧垮的一個人?，F(xiàn)在變得很有覺悟，很有公民意識，敢于說話?！?/p>

每年馬云龍都會到聶家去看看，“我只能鼓勵她堅持下去，所以多年來我給她做的工作就是要堅持到底，至于堅持到什么時候，我也不知道?！?/p>

去年8月王書金案二審結(jié)束后，馬云龍去了聶家，張煥枝把院子里葡萄架上結(jié)的葡萄摘了幾串給他。

那一顆顆的葡萄，因為那條梗，緊緊地依靠在一起。

這群人，也因為這個案子，一直都在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