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敬
北京大學是一所有深厚的詩歌傳統(tǒng)的學校。“五四”時期,北京大學是新詩的策源地。30年代哺育了何其芳、卞之琳、李廣田三位“漢園詩人”。到了80年代,又有被稱為“北大三劍客”的西川、海子、駱一禾脫穎而出,三位年輕人年齡相仿,脾氣相投,在共同的對詩的愛好與追求中,互相影響,互相砥礪,他們在各自成為有獨特面貌詩人的同時,也凝成了死生與共的友誼,在當代詩歌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西川:“我命中注定要成為一個詩人”
在80年代起步的年輕詩人中,西川是一位有準備的詩人,他像圣徒一樣,對詩始終保有一顆敬畏之心。西川從小上外國語學校,他說過,英語是他的童子功。1985年西川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英語系。他的同學絕大部分都出國了,但他為了詩,留在了國內。他原在新華社的《環(huán)球》雜志社工作,在文人下海的熱潮中,他也離開了《環(huán)球》,但他不是去待遇優(yōu)厚的外企公司,而是去更加清貧的一家美術院校教書,為的是能有較充裕的時間讀書寫作,也為的是能與美術院校的青年藝術家有較多的交流切磋的機會。
在回答“為什么寫作”這一問題時,西川提到了這樣一個傳說:據說在莫扎特生命即將走向終結的時候,一個黑衣人來向莫扎特索要音樂,莫扎特便寫下了《安魂曲》。西川認為,真正迫使我們寫作的就是這個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他代表著宇宙萬物、歷史、人類和我們個人身上那股盲目的力量,那股死亡和生長的力量,那股歌唱和沉默的力量。他遮住他的面孔,出現在我們身旁,搞得我們六神無主,手足無措。為了安靜下來,我們只有攤開稿紙?!痹谶@里,黑衣人實際是象征著詩人寫作的內在驅動力。有了這樣一種強大的推動力,詩人才能把個人的存在與宇宙融合起來,才能領略到人生之美、宇宙之美,在他的寫作中抵達人類生存的理想世界和精神的澄明之境。
回顧頭十年創(chuàng)作時,西川說過:“我當然記得我是怎樣踏上詩歌寫作這條路的。盡管當初我并不知道全國有100萬青年同時在奮筆疾書,也不了解做一個詩人意味著什么,但我命中注定要成為一個詩人”。西川身上體現了對詩的真誠與執(zhí)著。他的西語系的同學大都出國了,但他依然守護著詩。他提出一套“詩歌煉金術”,強調詩人集過去、現在和未來于一身,體現了他對詩歌藝術的總體精神的把握。
西川的詩彰顯了詩人強烈的文體意識。駱一禾認為:“西川被公認是目前最有成熟文體、技巧基本上無懈可擊的一個詩人。海子生前討論技術、手藝的最稱職的友人也就是西川。”西川建立自己的詩歌方式的努力是通過對語言進行詩性操作而實現的。西川超越了長期來在年輕人中風行一時的“青春寫作”,很少運用激烈的、呼告式的語言直抒胸臆,而代之以智慧的、澄明的、沉著平緩的敘述:
孤獨的勞動者/需要孤獨的成果/乞丐的盤中/需要一塊面包∥如同劇場里/需要一個人的低語/黎明的樹林/需要一只老虎的咆哮∥偉大的詩歌/需要偉大的讀者/偉大的國家/需要偉大的人民∥如同粗心的鷹/需要睡眠的巖石/你短暫的一生/需要三件家具∥現在冬天/已隨著黃昏到來/哭泣的日子/有了大自然的衰敗∥窗戶需要窗外的/陽光或陰霾/我心靈的天空/需要一片冬天的云彩
(《需要》)
有一片夢中的雪野/有一片雪野中的白樺/有一間小屋就要發(fā)出洪亮的祈禱/有一塊瓦片就要從北極星落下∥遠方∥有一群百姓像白菜一樣翠綠/有一壺開水被野獸們喝光/有一只木椅陷入回憶/有一盞臺燈代表我照亮∥遠方……
(《遠方——給阿赫瑪托娃》)
像這樣的詩行,句式回蕩婉轉,意象環(huán)環(huán)相扣,表明了詩人對語言的良好的控制力。詩歌中那種參悟了人生和世界后的智慧與達觀,在柔和的微風下顯示的內在_的力度,構成了“西川體”的獨特風貌。
西川是重視經驗的,他說:“一個缺乏經驗的人不可能了解真正的藝術”,但他同時又強調超越經驗,他的詩不是對生活原生態(tài)的實錄,而是同生活經驗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主體自身的虛懷去體接現實,把理想的人生境界寄托在超驗的詩歌意象之中,從而在精神上獲得一種提升。1985年夏天,西川從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yè),隨北大“智力支甘服務團”赴蘭州、酒泉、敦煌,后又與同學結伴到青海西寧、哈爾蓋旅行。正是這次旅行,促使西川寫出了他的代表作《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
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聽憑那神秘的力量
從遙遠的地方發(fā)出信號
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爾蓋
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
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
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
我抬起頭來眺望星空
這時河漢無聲,鳥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
馬群忘記了飛翔
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
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
我成為某個人,某間
點著油燈的陋室
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
被群星的億萬只腳踩成祭壇
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
這首詩寫出了作為城里人、作為個體生命,身處高原仰望星空的新鮮、異樣的感受。透過那種對天籟的諦聽,對宇宙神秘感的體味,我們看到了詩人關注天空的博大胸懷。在商品經濟大潮和大眾文化的紅塵滾滾而來的時候,有陷落紅塵的人,就應有仰望天空的人。毫無疑問,詩人應當是一個關注天空的人。這里說的對天空的關注,不單是迷醉于天空的美,而是指能把個人的存在與宇宙融合起來的人生境界。這首詩中星空即是宇宙,仰望星空便是基于人與宇宙、與自然交會中最深層次的領悟,強調對現實的超越,強調在更深廣、更終極意義上對生活的認識,讓心靈自由地翱翔。西川把個人的經驗與他對自然、超自然的思考結合起來,把智性的感悟與富于象征性與隱喻性的意象結合起來,使其詩作不再是直線式的指陳,而是處于不同運動狀態(tài)的多種元素的交錯與糾結,從而構成厚重的張力之網。這一特點,在他的《十二只天鵝》《夕光中的蝙蝠》《世紀》《我跟隨一位少女穿過城市》《從一場蒙蒙細雨開始》《虛構的家譜》等詩中也有明顯的體現。
西川特殊的外語專業(yè)背景,使他直接地受到了西方文學的浸潤,他的早期詩作在詩歌精神和思維方式上受西方大師的影響是明顯的。艾略特曾經談到過只有不斷成熟的藝術家才能逐步取得的“非個性化”:“他們能用強烈的個人經驗,表達一種普遍真理;并保持其經驗的獨特性,目的是使之成為一個普遍的象征?!蔽鞔▽Υ藰O為認同:“我在詩中有時寫到‘我,但那個‘我或多或少與他人有關,其中包括著虛構、想象和借用。像葉芝一樣,大多數時候我寧肯戴著面具寫作?!^于私人化的東西難免令我懷疑。它們雖然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歷史的一部分,但它們畢竟缺少文明所需求的普遍性,它們存在的意義絕超不出社交生活的小圈子?!边M入中年后,西川則有意識地銜接中國的詩學傳統(tǒng),并在他的作品中有所體現。盡管由于他的嚴謹與精致,被詩歌圈中的某些朋友譏為“詩歌匠人”,不過西川對此似乎不太介意,在他看來,包括詩歌在內的任何文學創(chuàng)作都有很大的技術成分,都可視為一種手藝。西川不是那種跟著感覺走、隨意宣泄激情的詩人,他重視經驗,提出讓語言與自然、人生較量,再加上他功底的深厚與寫作的嚴肅,他不會是曇花一現的人物,在第三代詩人中,他的創(chuàng)作生命將是較為持久的。
由于海子和駱一禾的英年早逝,西川成了“三劍客”中唯一健在的詩人。海子在中國政法大學工作的五年多中,西川是和他接觸最多的詩人。海子逝世后,西川于1990年初寫了一篇題為《懷念》的文章,他充滿深情地寫道:“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將越來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黃昏,我們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貴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著失去一個偉大的靈感,失去一個夢,失去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個回聲,對于我們,海子是一個天才,而對于他自己,則他永遠是一個孤獨的‘王,一個‘物質的短暫的情人,一個‘鄉(xiāng)村知識分子。海子只生活了25年,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大概只持續(xù)了7年,在他生命最后的兩年里,他像一顆年輕的星宿,爭分奪秒地燃燒,然后豁然爆炸?!薄迲斦f,這是海子逝世之初一位最了解海子的詩人,給海子做出的公正的評價。
后來海子成了一個神話,關于海子自殺的傳言越來越多,越來越離奇,越來越不靠譜。有鑒于此,西川撰寫了《死亡后記》一文,發(fā)表在《詩探索》1994年第3輯“關于海子”的專欄上。西川指出:“盡管人們對海子的評價五花八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海子的死帶給了人們巨大和持久的震撼。在這樣一個缺乏精神和價值尺度的時代,有一個詩人自殺了,他逼使大家重新審視,認識詩歌與生命。但是,理論界似乎對此準備不足,因此反應得有些措手不及,這一點從有人將海子與屈原、王國維、朱湘,甚至希爾維亞·普拉斯扯在一起就能看出。這種草率的歸類表明,人們似乎找不到現成的、恰當的語言來談論海子,人們似乎不知道該怎樣給海子定位。于是便有了一些想當然的見解?!痹隈g斥了關于海子之死的種種奇談之后,西川從自殺情結、性格因素、生活方式、榮譽問題、氣功問題、自殺導火索、寫作方式與寫作理想等七個方面分析了海子的死因。這應該說是對海子之死最接近事實真相的闡釋,對于破解海子的神話、恢復海子的詩人形象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
作為海子生前好友,西川不僅致力于捍衛(wèi)海子的名譽,同時也為海子遺作的出版操心費力。海子逝世后,西川先是支持周俊、張維編輯了《海子、駱一禾作品集》(南京出版社,1991年),他自己又先后編輯了《海子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成為研究海子詩歌的最可靠、最重要的文本。
海子:“太陽就是我的名字”
海子是個天才的詩人,是個詩歌的赤子。他的生命定格在25歲,但是他的光芒卻燭照著后來的詩壇。
海子在農村長大,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1983年畢業(yè)后到中國政法大學教書。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有人說,海子是由于他的死,才成為有影響的詩人。這恐怕是對海子的誤讀。固然,海子之死在當時的詩壇引起了巨大的震動,以至有海子殉詩說,還有人稱海子是詩歌烈士,認為他的詩和他的死互相燭照了彼此的神圣,他本身就構成了一個時代的神話。海的摯友西川在對海子的死因做過多方面的、有說服力的分析后,指出:“海子的一生不是昏暗的而是燦爛的。然而,對我而言,海子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神,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朋友。他有優(yōu)點,也有弱點,甚至有致命的弱點。我想我們應該對死者有一個切合實際的了解,就像我們對自己所做的那樣,這是最起碼的人道主義。”的確,不宜過度渲染海子的自殺,也不好說海子由于自殺才提升了其作品的價值。海子的詩歌自有其文本價值在。
海子是個本真意義上的詩人,他為詩而生存,心無旁騖。他的生活簡單到了極點:“一張床,幾個書架,一只書桌,大體構成了我們這位熱愛生活的詩人居所全部內容”。除去狂熱地讀書、寫作,似乎再沒有別的愛好。他是孤獨的,盡管他也有幾個知心的詩友,但是在詩歌圈子里,他遠沒有獲得如他去世后的肯定和贊美。然而正是在這種孤獨的心境中蘊育了他的詩篇。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只持續(xù)了七年,身后留下了邁200萬字的作品。他的創(chuàng)作主要分兩類,一類是抒情詩,一類是史詩。
作為一位抒情詩人,海子是個暗夜中的歌者。在他看來,一首詩就是一次生命的閃光,一首詩就是一次生命的具象。在海子的抒情詩中,有兩個反復出現的意象,一是麥地,一是村莊。海子來自農村,對伴隨他度日的麥地,對養(yǎng)育他長大的村莊最為熟悉,并充滿了感恩的情感。他把麥地、村莊從眾多的農村景物中提取出來,作為中心意象,進入他詩歌的藝術殿堂,猶如梵·高筆下的燃燒的向日葵,成為他生命的象征。海子說過:“有兩類抒情詩人,第一種詩人,他熱愛生命,但他熱愛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認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內分泌。而另一類詩人,雖然只熱愛風景,熱愛景色,熱愛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熱愛的是景色中的靈魂,是風景中大生命的呼吸,梵·高和荷爾德林就是后一類的詩人?!睂嶋H上,海子自身也當之無愧地可列入這后一類詩人。他像梵·高、荷爾德林一樣,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自我表現,而是打開自我,把自我與自然融為一個整體,因而他筆下的麥地、村莊等意象,也就不僅僅是風景,而成為生命的律動與生存的印痕。像他以飽含深情的筆觸勾畫出的雨中的村莊:
高地的小村莊又小又貧窮
像一把麥子
像一把傘
傘中裸體少女沉默不語
(《雨》)
這樣的詩句,純凈、清澄,體現了一種自然本色之美,它們已不簡單地是某種意義的載體,而是造成一種流動的語感,使讀者在流動的音節(jié)流中體驗到生命的存在。
寫于1984年的《亞洲銅》是海子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死在這里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亞洲銅
愛懷疑和愛飛翔的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亞洲銅
看見了嗎?那兩只白鴿子,它們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們吧
亞洲銅,亞洲銅
擊鼓之后,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在這首詩中,詩人精心打造了“亞洲銅”這一意象。亞洲是地域的名稱,中國在亞洲,詩人借用這擴大的名稱指代祖國,指代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銅是金屬,它的色澤可令人想起北方的黃土地和農民的赤膊。亞洲這一地域名稱與原本不搭界的銅這一金屬名稱,被巧妙地組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全新的意象,暗示中國的廣袤的大地和植根在大地上的堅韌不屈的農民。“亞洲銅”以重疊的方式,在四個小節(jié)的開頭反復出現,詩人仿佛敲起了動人的銅鼓,埋著親人的黃色的土地,守護著野花的青草,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與在黑暗中閃爍的具有銅一般光澤的月亮,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遼闊而瑰麗的畫面,從中顯示出來的是對土地的認同,對生命的禮贊,對屈原留給后代詩人的精神遺產的繼承。從《亞洲銅》,以及《阿爾的太陽——給我的瘦哥哥》《麥地》《祖國(或以夢為馬)》《兩座村莊》《春天,十個海子》等詩作中,我們不難體會到詩人這種超凡的創(chuàng)造力。
海子的抒情詩中,由于明朗、溫馨,以及被收進教材等原因,流傳最廣的是他去世前不久寫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1989年1月13日
從表面上看,這首詩在海子的抒情詩作中是明朗曉暢的,洋溢著一種難得的幸福感:喂馬,劈柴,周游世界,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這正是詩人所渴望的自然和諧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詩人渴望與親人的交流,甚至要把他的親切、善意的問候帶給每一位陌生人。然而領會這首詩,還不應局限在表層意象上。這里有幾處關鍵,一是“從明天起”,這就是說,海子描寫的幸福感受,并不是他在現實中的感受,而是一種渴望,一種理想,而詩人之所以發(fā)出對幸福的渴望,正是由于他在現實中看到的是黑暗,而沒有找到幸福。二是結尾那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前面已經有了與親人的交流、對陌生人的祝愿,但溫暖的名字也好,燦爛的前程也好,有情人終成眷屬也好,這一切都不屬于他,詩人“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個“只”字,顯示了詩人只愿與自然相伴,而與塵世阻隔的棄世情懷。三是如何理解詩人筆下的“幸?!薄4嗽娝奶帉懙健靶腋!保叭幍摹靶腋!笔恰拔摇彼释?,第四處的“幸福”則是屬于塵世中的人的。詩人希望塵世中每個人都得到幸福,但這不是他要的,他想得到的“只”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看來,這首詩并不簡單的是對生活的歌吟,其表層的明朗意象和幸福感,與其深層的渴望脫離塵世的情懷構成明顯的張力,留給人深深的思考。
海子的史詩企圖建構起一個太陽神話。他說:“我寫長詩總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種巨大的元素對我的召喚,也是因為我有太多的話要說。這些元素和偉大材料的東西總會漲破我的詩歌外殼?!焙W拥脑娪幸环N神性的維度,常用一種宣諭的口吻:“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創(chuàng)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陽的人是背棄了神的人”(《阿爾的太陽——給我的瘦哥哥》)。海子走在世界之夜的茫茫黑暗里,目擊黑暗并言說,他時刻夢想光明,渴望燃燒。在他的心目中,太陽象征著光明,是驅散世界之夜的原動力,詩人渴望像太陽那樣燃燒,甚至自己就成為太陽:“太陽就是我的名字/太陽是我的一生”(《祖國(或以夢為馬)》)。海子的史詩深受《新舊約全書》、希臘神話,以及但丁、歌德的影響,強調價值理性,強調結構的力量,其創(chuàng)造的魄力令人贊嘆:但由于未能從本民族文化中獲得堅固的支撐,再加上他的青春燃燒式的寫作方式與古典主義的理性建構的固有矛盾,使他的史詩創(chuàng)作未能達到預期效果。盡管如此,“海子終其一生而沒有完成的大詩《太陽》,已經足以將其自身照亮。”海子在《兩座村莊》一詩中,超越了村莊這一意象的基本內涵,以浪漫的筆調抒發(fā)了詩人對自己藝術生命價值的高傲的自信:
五月的麥地上 天鵝的村莊
沉默孤獨的村莊
一個在前一個在后
這就是普希金和我 誕生的地方
當海子把自己的村莊與普希金的村莊聯系起來的時候,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海子對普希金的由衷的熱愛,同時也是他對自己的美學理想的坦誠的告白。俄羅斯大地上的鮑爾金諾村哺育了普希金,中國南方的一個叫高河查灣的小村哺育了海子。普希金生前用詩為自己鐫刻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海子則以他對世界參悟后的透徹達觀,用自己青春的生命去殉了詩,從此他的詩和生命再也不能分開,詩與人達到了完美的合一。
駱一禾:“在一條天路上走著我自己”
駱一禾是一位內心滾動著熾熱的巖漿而又有著睿智的哲學頭腦的詩人。他作為西川、海子的最早的傾聽者和批評者,其詩歌觀念和審美趣味,對西川、海子的影響不可低估。西川說:“一禾是我的良師。8年以來我受益于他,以至在他病逝之后我竟覺得恐怕在我將來的歲月里,再也不會遇到一個像他這樣近乎完美的人……如果說思想是人類的使命、人類最高的義務,那么詩人駱一禾恰好具備真正宜于思想的頭腦,并且在他平和的面貌和隨便的衣著之下,有著他對于詩歌藝術的嚴謹態(tài)度,對于苦難人生的關注,以及對于宇宙大真理和萬物之美的迫切向往?!标悥|東認為:“與海子的歌唱相對應的,是一禾優(yōu)異的傾聽之耳。一禾有同樣優(yōu)異的嗓子,可是他從來不談論,也盡量不讓人注意他的歌唱。他談論的始終是他的傾聽,他愿意讓其他的耳朵與他共享詩之精髓和神的音樂?!?/p>
作為詩人的駱一禾,不僅是優(yōu)異的傾聽者,同時也是出色的歌唱者。他的詩不僅有年輕人的熱情與敏銳,更有哲學家的豁達與大度。駱一禾是一位有著強烈的使命感的詩人。在長詩《世界的血》中,他描述了一條“天路”,構筑了一個“屋宇”。他說:“在一條天路上走著我自己?!边@條天路是漫長的,“時代全是影子/諸世紀滾滾射來”;這條天路是艱難的,“萬象紛呈,鮮花凋謝”“充滿了石頭”。實際上,他所說的這條天路,就是詩人所選擇的詩之路。他所構筑的“屋宇”,“兀立在懸崖的邊緣”,“漫長而堅硬的橡樹梯子/通向半圓的屋頂/在那里開啟著一扇透明的天窗/粗大的光線使人陶醉”,他自稱:“我長久地徜徉在地獄上方/建造了這所房子”,這是為失去價值標準的當代人所構建的精神的屋宇,也是藝術的、詩的屋宇,“我所創(chuàng)立的屋宇和藝術/頭頂有朝霞穿過獅子過海而來”。而且他認為,全身心地投入“屋宇”的筑造,把生命融入于詩,自身的生命才得以升華——“只有在屋宇的筑造當中/巨大的日輪在我們的光里呈現/這才是我們獲得的”。駱一禾就這樣走在修遠的詩的天路上,盡心盡力地在為當代人構筑一個精神的詩的“屋宇”。
在社會轉型期,當有人把詩歌看得很輕的時候,駱一禾卻高度強調詩歌的價值觀:“在中國進入新文化形態(tài)時,傳統(tǒng)的價值理性有系統(tǒng)性的敗落,價值的建設至今仍是舉步維艱,所以詩歌的處境也是勢所必然的。我和海子之寫作長詩,對于價值理性建設的考慮也是其中之一。結構的力量在之它具有吸附能力,這可以從古代希臘的體系性神話,史詩及希伯來體系性神話的奠定對西方過程的影響,不斷塑造和作為認識構架的例子得到證明。”他在詩歌中所營建的不是尋常的表象世界,而是沉浸著哲學沉思的智慧的空間。他的《亞洲的燈籠》于滾燙的情緒流中顯出一種沉思者的大度,詩中涉及的花園、老虎、烏鴉等意象本是詩人主觀心靈的對應物,再加上純心靈化的高度自由的組接方式,于是就出現了一種瑰麗、奇特的藝術空間:“席卷烈火的烏鴉/靜穆地滾過沙漠/我的心頭踐踏著泥濘……”“在烏鴉的籠罩下面/經驗宰割桃青色的春陰/一束強烈的金光滾過麥芒……”可以鮮明地看出,駱一禾在同語言搏斗,他在為他所開辟的智慧的空間尋找一種合適的表達。維特根斯坦說:“凡是我們的語言暗示有一個實體存在而又沒有的地方:我們就想說,有個精神存在。”駱一禾重視語言的暗示性,他從語言開始,展示了自己幻想的果實,同時又從意象的快速運動與組接中完成了他所追求的一種沉靜的、光明的精神境界。
駱一禾在海子辭世后,曾引用過密茨凱維支談到拜倫對東歐詩人的啟迪時所說的話:“他是一個人向我們表明,人不僅要寫,還要像自己寫的那樣去生活”。這里談的不只是海子,也是其夫子自道。在駱一禾的心目中,詩人應該是一個言行統(tǒng)一的“圣者”:
有一個神圣的人
用一只槳
撥動了海洋
蒙昧的美景
就充滿了靈光
天明的退潮遺下了彩霞
夜里閃光的菌類、貝殼、石英
宛如醒來時旋流的思想
成串的追憶
和細碎而堅硬的希望
那位燈塔一樣
神圣的人
鼓起我張滿的帆
引導我認識并且啟示海洋
像他手中的船槳
(《槳,有一個圣者》)
圣者,是駱一禾對詩人的企盼。在一個價值失衡的時代,當一些詩人只強調詩歌的游戲本能,娛樂至死的時候,駱一禾則對詩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他看來,詩歌應當是詩人的一種活法,是詩人生命的表現形式,詩歌中應當有博大的愛,有律動的青春,有對于真理的探索,有對美的追尋。他曾在《詩歌》一詩中表述了他心目中的圣者的胸懷:“詩歌照出了那些被遺忘的人們/那些被挑剔的人們/那些營地和月亮/那片青花累累的稻麥/濕泣的青苔即大地的雨衣/詩歌照出了白晝/照出了那些被壓倒在空氣下面的/疲累的人那些/因勞頓而面色如韭的人/種油棕的人采油的人/那些骯臟山梁上的人海邊閃光的/烏黑的鎮(zhèn)子/那些被忽視在河床下/如卵石一樣沉沒的人……/是這些巨人背著生存的基礎/有人生活,就有人紀念他們/活過、愛過、死過,一去不回頭”這沉緩而有力的低吟,顯示了詩人胸懷中博大的愛,閃耀著明亮的思想的光芒。
駱一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我堅持靠自己的手活著,心里如濟慈所說‘亮星,我愿像你一樣堅持!——這是我的信仰。這樣我用不著去追隨任何一個東西,也絕不至于弄到靠不了自己的程度?!笔ネ桨愕鸟樢缓?,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創(chuàng)作中都保持著強烈的自信心和強大的控制力。在80年代中期繼朦朧詩人崛起之后,第三代詩人呼嘯而來,在“時間神話”的驅動下,爭先恐后地標榜“先鋒”的時候,駱一禾沒有被這股潮流所裹挾,而是冷靜地面對這一切:
我知道并熟知這一切
我抗拒那些病態(tài)的哲學
不寫那些蹙迫的詩
(《海灘(三)》)
他有自己的詩歌理想,他如此描述自己心目中的“先鋒”:
世界說需要燃燒
他燃燒著
像導火索的絨繩
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
當然不會有
鳳凰的再生……
在春天到來的時候
他就是長空下的
最后一場雪……
明日里
就有那大樹的常青
母親般夏日的雨聲
我們一定要安詳地
對心愛的談起愛
我們一定要從容地
向光榮者說到光榮
這就是駱一禾心目中的“先鋒”——他充滿了為真理、為理想而奮斗的犧牲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掏出燃燒的心為大眾照亮的丹柯一樣的英雄。但他同樣又是平凡的,他就在你身邊,從容,安詳,“對心愛的談起愛,向光榮者說到光榮”。這種對“先鋒”的理解,迥異于某些“第三代”詩人的“反叛”“頹廢”“標新立異”“玩世不恭”,而是強調了人格的力量,具有一種文化建設的意義,這也正是駱一禾為人為詩的寫照。
駱一禾與海子是親密的、志同道合的詩友,他們在1989年僅僅相距兩個月的時間里相繼去世,是中國詩壇的巨大損失。海子的去世,被一些人稱為“殉詩”,在很大程度上擴大了他的影響,并成為當代詩歌的研究熱點,但駱一禾卻長期被忽視?!半m然由于詩人的過早去世,他最終沒有能夠到達他所期許的偉大詩歌的極頂,但他所兆示的道路對新詩的發(fā)展無疑具有巨大的啟示作用。在新詩史上,他第一次詩化了一種結合了完美品行和堅韌意志的行動之力,從而為新詩貢獻了諸多新的原質?!?/p>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王雙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