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太
拍馬過夢境
我又一次夢到一匹馬。但我仍然看不真切,我不敢跟人講,怕別人笑話,說我在夢里也分不清是馬,是驢,還是騾。因為在我眼里,它們長得都很相似。
那些年,我做過很多不同的夢。有些夢記不住了,有些夢會記很長一段時間,還有些夢仿佛預(yù)言并在以后得到驗證,這些都讓我很惶恐。就跟人做過許多事情一樣,有做過就忘了的,也有記得長久的,甚至有的事情,做過了并不代表這件事就完了,它們就像蟲子藏進土里,等到合適的時間,化蛹成蟬,飛上高枝,聒噪不停,在銷聲匿跡好多年以后重新冒頭,衍變成別的一些什么。
還是跟做事情一樣,我也經(jīng)常做錯夢。比如我對那位梳著粗黑辮子的女同學(xué)感覺良好,卻害羞不敢直視,入睡前我就決定,要在夢里跟她說說話,不料什么都沒夢見,反而是被一條大黑狗追得滿村子跑。另外一次,我對一個捉弄我的大人非常憤怒,下決心在夢里好好收拾他一番,可我又做錯了夢,在夢里,我竟然跟他相對而坐,喝茶聊天。最離奇的是,我在夢里跟一個一笑露出大黃板牙的女同學(xué)勾肩搭背相談甚歡,要知道,我平常躲之都唯恐不及。
我想在夢里,騎上大馬,一匹大白馬,馬背上的我,揚眉吐氣,輕輕一揮鞭,馬便如離弦的箭一樣射出,馳騁過青綠的田野??稍趬衾铮幸黄ヱR身影模糊,與我隔得好遠,粗暴地踢踏著蹄子,我連接近的勇氣都沒有。我以為它很暴烈,會一腳把我踢出老遠。
這一定是一匹外來的馬,在南方,山巒遍布,丘陵眾多,沒有適合馬匹奔跑的草原和曠野。白日里,有一群人趕來一群馬(還有驢和騾子吧?),它們被披掛戴彩,馱上一樣披掛戴彩的人,跟隨一隊緩緩移動的人群,在村莊的大道小路里,為菩薩“出游”壯色。它們的韁繩握在人的手里,被約束在規(guī)定好的路上緩緩移動。后來,游行結(jié)束,有一匹馬拴在我家屋后的樹下,主人大概被請去喝酒了。馬不安地啃著干稻草,我眼巴巴地看著它,因為沒有機會騎上去,心中充滿遺憾。所以,夜來入睡前,我決定在夢里,騎上它縱情飛馳。
可是我的“想”在夢里也沒能實現(xiàn)。
這匹來自異鄉(xiāng)的馬,在這個我熟悉的村莊里顯得很不安,啃幾口草,就抬頭四處看看,眼里有焦慮和不安,抬起前足,猶豫著要不要落下,然后,像是下了極大決心,才輕輕地、輕輕地放下來。
這樣的村莊它一定去過好多個,這樣的情景它也一定經(jīng)歷過好多次。一匹經(jīng)常置身于陌生環(huán)境、陌生人群的馬,怎么還沒學(xué)會適應(yīng),還沒變得強壯起來?我以為,我們?nèi)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重復(fù)著一件事,到頭來閉上眼睛都不會做錯。就像一塊粗糙的鐵塊,在爐火的灼燒和錘子的反復(fù)鍛打之下,早就摸熟規(guī)律,洞察人心,把自己改變成人需要的樣子。我覺得這匹馬好可憐,都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還沒學(xué)會它該學(xué)的東西。
有人經(jīng)過它的身邊,漠然地掃了一眼,便急匆匆地離開,他的家里有一群雞鴨和幾頭豬羊狗等著他去喂養(yǎng),這匹馬在他眼里沒啥大用,他不愿意花心思多理會,頂多在心里多想那么一下:養(yǎng)這么大一只牲口多費錢啊,還不如養(yǎng)頭母豬實惠。至于馬會怎么想,這跟他沒有絲毫關(guān)系。
只有我,躲在墻角偷偷打量這匹馬,幻想著騎上去。平常,除了走、跑、躺、坐,我還沒有別的行動。騎在馬背上一定是不同的感覺。駱金家的小黑子騎在牛背上,揚著新折的柳枝,招搖過街,就多么地惹人眼紅,偏偏他從來不讓別人碰那頭牛,許諾給他什么條件都不行。
奶奶養(yǎng)的豬長大了,有一天在哪里洗得干干凈凈,顯得背部寬闊,四蹄強壯,我跨坐上去,不是可以替代牛和馬?我扭腰提腿坐上去,這頭笨拙的豬大概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馱人的事,慌慌忙忙地往前躥,一下就把我甩在地上。
我沮喪極了。無論在現(xiàn)實,還是在夢里,我都無法實現(xiàn)我的“想”。
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感覺我與那匹慌張的馬相似,身邊的一切,無論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夢里,對我都是抗拒的,都有一段很長的距離,都令我從心里滋生出一種異樣的陌生感。生活在陌生里,孤獨、無所依憑、慌亂、被拋棄、格格不入、不被接納和理解……這些負面的情緒一絲絲產(chǎn)生,再一波波地沖擊著人,人將脆弱得像狂風(fēng)暴雨里水面上的一葉扁舟。
太可怕了!我讀懂了那匹馬的眼神。
我要做一個好夢,要做一場好夢。做夢是誰也不能剝奪的權(quán)利,是誰也無法剝奪的私密行為,環(huán)境可以拘禁人的行為,眼神可以扼殺人的沖動,語言可以澆滅譫妄的思緒,但我可以藏著做個好夢的小心思,躲避拘禁、扼殺和澆滅。
終于,我完完整整地做了一個好夢,夢里我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奔上平原和曠野,從夢這端開始,在夢那端絕塵而去。
我似乎化身為二,一個隨著馬匹奔跑向前,風(fēng)馳電掣,一個卻站在原地不動,眼睛一眨也不敢眨,認真記錄下這一切,絕不放過一絲一毫。螞蟻出沒和龍翱翔
起初我還沒覺得,留在桌上的糖罐里爬滿了黑色的小螞蟻。我泡了糖開水,正要喝,才發(fā)現(xiàn)水面上浮出一層黑。這些可惡的家伙,總趁人不備,悄悄潛入人的領(lǐng)地。人的生活容納螞蟻的生活,它們卻以為自己的生活就是全部,從來沒因為人高高大大,就放不開手腳。
我逆著螞蟻爬來的方向,尋找蟻穴,在檐下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轉(zhuǎn)身端來一碗水灌進去,心想,我消滅了你們,看你們還來作惡。
可是沒過兩天,一批又一批的螞蟻再次出現(xiàn),一個接一個細小的個體在地上組成一條條黑線。被我消滅的,是閃現(xiàn)在我眼前的,相對于潛藏地底的龐大群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龐大,當(dāng)數(shù)量凝聚成堆,成群,便在視覺和感官里發(fā)生了變化。
當(dāng)我對著黑線,無端地想起了龍。我倍覺奇怪,螞蟻和龍,八輩子搭不上邊的兩樣,會在我的腦海里匯聚。
想必,是因為“龐大”吧,一個有著龐大的群體,另一個擁有龐大的身軀。當(dāng)螞蟻貼近大地出沒在人的視野,龍的形象在一次次的顛覆、修正、補充中樹立起來,被定格為某種權(quán)力的象征,有著煌煌威嚴。我沒見過龍,實在無法想象,角似鹿,頭似駝,嘴似驢,眼似龜,耳似牛,鱗似魚,須似蝦,腹似蛇,足似鷹的這樣一種動物,到底會是何種模樣。
但它鮮活在人的信仰、膜拜、追求和虔誠之中,似乎不再虛幻,而是活在九天之上,思考之外,凝聚了所有人的幻想、想象、藝術(shù)加工和一次次的夸大。
這樣一種虛幻的龐大,相比于族群的龐大,實在不可同日而語。囊螢之小自放光芒,而月亮再大再亮,卻依賴著太陽光。
我凝視著忙碌的螞蟻,想象著體型夸張的龍,兩種毫不相干的動物在我的腦海里交疊。一只小小的黑頭螞蟻走走停停,它在想,眼前這個龐大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我走了半天也沒走出他的身影,要是他突然心血來潮或發(fā)脾氣,會不會又要把災(zāi)難降臨給我們?很久以前,就有一場大水淹沒了我們辛辛苦苦構(gòu)筑的家園。想到這兒,我也一陣恐慌,龐大的龍,還有跟龍一樣龐大的,孤獨、疾病、水災(zāi)、地震、饑餓、流言,它們什么時候又會洶洶來襲,帶來滅頂之災(zāi)?我感覺我讀懂了眼前這只小螞蟻的緊張,趕緊挪挪身子,移開我的身影。那只小螞蟻抬頭看了看突然亮起來的天,慌里慌張地躲進一群螞蟻里,很快我就辨認不清了。
這是一個好辦法,相對于翱翔于天的龍,我如果躲入人群,它也輕易辨別不出我的。
事實是,我看到的這群螞蟻一定不是原來的那群,那群已經(jīng)被我消滅了。沒人注意到,我悄悄干了這樣一件大事。我說,螞蟻爬的到處都是。他們回答,掃掃就是了,隨他們?nèi)グ???跉夂苁请S意。但他們說起龍,很興奮,哇,要是哪天能看見龍,我的運氣就來了。
這是我在鄉(xiāng)村無所事事時的一次次的胡思亂想。那時我還不懂得怎么分別大與小,虛與實,個人與集體,就那樣隨隨便便地想著。好幾個夜里,也做著同樣沒有意義的夢,夢里,一個人、一只螞蟻、一條龍,分別站在三角形的端點,互相打量著。我像個局外人,看著那一幅奇怪的場景。然后,不知不覺中醒過來,準備泡一杯糖開水,結(jié)果,又發(fā)現(xiàn)了水面上浮著的一層黑色螞蟻。
雜耍班的猴子
有時,村子里會有異鄉(xiāng)的雜耍班子來表演。我經(jīng)??匆?,脖上套著項圈的猴子,一蹦一跳,不著調(diào)地打著鑼。如果鑼聲停頓,一定是猴子迫不及待地在磕花生,或者啃著蘋果。
人圍成一圈,看猴子在中間表演,玩皮球,騎車,跳火圈,踩蹺蹺板。猴子嘴里嚼著主人給的東西,對觀眾的掌聲聽若未聞,偶爾眼巴巴地看著主人,如果有皮鞭子的威脅,就嘟著嘴勉勉強強地耍兩招,惹得主人氣呼呼地又揮鞭子又跺腳,猴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一時狼奔豕突,雞飛狗跳,一片嬉笑的笑聲。
后來我總想,做一只猴子也許會很不錯。每天走南闖北,看看別地方的景色,嘗嘗不同種類的瓜果。表演時,趁機故意拉拉俏婦人的嫩手,摸摸小姑娘的臉,沒有人會因為它的放肆而見怪,甚至唾罵和捶打。吃飽了睡,該動時動兩下,反正又不用太費勁。只要不闖禍,不隨便撂挑子鬧脾氣,主人的皮鞭輕易也不會落下,頂多是做做樣子。也許主人心情好了,找來一只母猴子做伴,扣除表演和訓(xùn)練的時間,有感情可談,豈不悠閑。偶爾再耍點小脾氣,罷工不干,人還得又哄又騙,著急得瞪眼跺腳罵娘,它盡可偷著樂,也不知道是誰戲耍誰呢。
做一只老鼠呢,也不錯,雖然活在陰暗里,可最好的是自由啊,干一些出格的事,也沒有人知道,勤快一點張嘴伸爪就可以找到吃的,不小心就會看到剛成親的小夫妻親嘴,只要夠麻利,能辨別陷阱和毒物,就平安無事了。頂不濟的,趁夜深人靜,從谷倉里偷幾粒小谷子嚼嚼。
做一棵河溝邊的麻黃樹,顧自生長,該掉葉時掉葉,該淋雨時淋雨,風(fēng)來搖兩下,人來就看他忙得腳不沾地。做一只麻雀吧,不爭辯,只管飛,卻比人看得更多更遠,天明即起天暗即棲,自由飛翔的空間。
這樣想想,當(dāng)一個人也不見得怎么好,數(shù)著日子,攢著煩悶和憂愁,費心勞神應(yīng)付別人的絮叨和責(zé)備,稍不注意,便被施加各種說辭。要么默默無聞,要么流言纏身,得不到一絲絲好。
當(dāng)一頭無憂無慮的豬,也好過一些。見面不必打招呼,乏了哪管什么場合,倒頭就睡。你當(dāng)然不會去猜測,一頭豬會有什么想法。如果再想得多一些,你或許以為,它閉目假寐是在思考一些深奧的問題,已經(jīng)超越人類所能掌握的,虧得人還在自然、哲學(xué)、天文、地理、軍事上面,今天一個課題,明日一個發(fā)現(xiàn)。豬晃著大腦袋,搖著小尾巴,攢著想法,把什么都藏得深深的。我以為那是隨性的,有時更覺得惶恐,因為有一天,我被它擋著路,氣得狠狠地踹了它的大臀一腳,每天它從身邊經(jīng)過,眼睛一張,嘴里哼哼唧唧一陣響,我便心驚,似乎它找到了報復(fù)我的辦法,或者它正準備使勁沖過來,把我撞翻。
在一群群的動物面前,偶爾跟它們對峙,我總是感到孤獨和無助,它們的族群太龐大了。所有的秘密,一天一天地被它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如果有一天,我做出對它們不利的事,會不會招來算計?
因為害怕,我只敢藏在一大群人中,看雜耍班的猴子表演,并暫時忘記恐慌,跟著別人又跳又叫,無比羨慕那猴子。你看它嘴一癟,把鑼槌一扔,一屁股坐地上,任主人又哄又騙就是不起來。主人急了,鞭子落下去,猴子蹦起來,一邊躲避,一邊吱吱怪叫,沖起哄的人群呲牙咧嘴,一臉兇相。我看到了它眼里閃過的惡狠狠的光,一陣懼怕再次襲過全身。
我開始反思,以前做過什么對不起它們的事嗎,或者有些不宜被別人知道的秘密?我越想越怕,我掏過鳥窩,灌過蟻穴,用鼠夾夾斷幾只老鼠的后腿,抓住幾只麻雀竟把它們餓死,踹過母豬的事就不用提了。還有,夜里尿床,偷過別人家的花生……太多了,太多了。我害怕極了,恨不得馬上變成猴子,逃離這個村莊。
那樣,就沒有人再去追究我先前都干了些什么,我只要耍幾招滑稽的招式,哄他們開心一笑,什么事就都過去了。好多個夜里,我夢見自己變成雜耍班的猴子,蹦蹦跳跳,翻著跟頭,擠眉弄眼,摸了俏婦人的手,還換來了花生和香蕉。
失蹤的狗
在我看來,一條不分場合狂叫亂吠的狗,如果不是年少不懂事,就是正處盛年血氣正旺,身強力壯必得到處顯擺。不是外強中干,以吼聲來掩飾內(nèi)心的膽怯,或者恃勢凌人,依仗主人的身份輕蔑地對待別人,就是目無他物,叫囂著宣示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還有的可能,是心儀的對象跟其他狗太過親熱,而發(fā)泄不滿。再不,就是心里憤懣,見不得人自由自在,而自己卻被繩索套得牢牢的?;蛘呤潜蝗祟惡鲆暳耍胍越新曌C明自己的存在。最有可能的,它只是一只牲口,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主動權(quán)在自己爪里。至于震懾,說白了,無非是想在氣勢上,贏得一盤。
一條活了有些年頭的狗就會沉穩(wěn)淡定了,不再有事無事哼幾聲,它經(jīng)歷過許多事,懂得怎么收斂,控制自己的脾氣,在合適的時機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別的什么雄心壯志還是爭強好勝的心態(tài),在狗眼里,大概都已變成虛幻,一些可有可無的事情再也引不起它的興趣,它只想在剩下的歲月里,反思,或什么也不想,只靜靜地等待時間的宣判。
我經(jīng)常看見一條小狗屁顛屁顛地跟著老狗小跑一段路,沒兩下就撒腳跑開,老狗順著路邊垂頭喪氣地繼續(xù)走著,它們好像有過交談,老狗想對小狗說些什么,但小狗并不領(lǐng)情,追趕自己的事情去了。
有一天,村子里駱金家的狗不見了,這是一條不再需要用鏈子套著的狗。在十多年的歲月里,它早已博得人的信任,不會亂跑亂咬人,更不會胡嘶亂咧,它的失蹤很讓人惋惜和不甘。
因為它是如此的馴順、懂事和聽話,人們對它的不見自然會寄予許多猜想。
最直接的說法,是被人下藥或用繩索套了,拉到某個我們并不知道的地方,剝皮剔肉,肉賣給酒館,皮毛將被抻平曬干,以后制成衣服。
另一個是狗偶然出走,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地比天天待著的小院落廣闊多了,也沒有那么多的拘束,于是樂不思蜀,一時半會兒不打算回來。
活過好多年,對狗日子厭倦了,無心無力再往下過,自己找一個地方等待死亡的降臨。有些人是這樣說的。更夸張的是,有些人戲謔地說,它遇上一條中意的狗,一起私奔了。
這些說法中,有現(xiàn)實的,有悲觀的,有浪漫的,也有很人性化的。我們就是這樣議論的,談了有兩三天。駱金家也村頭村尾找過一兩次,喊了五六遍,這事就像一張紙一樣,翻了過去。過幾天,駱金家又抱來了一條小狗。
那時,我無所事事,便總愛胡思亂想,我對他們的說法并不很贊同,我覺得,這條狗是跟別的狗約好在村外荒野里決戰(zhàn),不料中了圈套,在與一群雜狗爭斗中頑強抵抗,可惜敗下陣來,最后被瓜分了肉體。
我還想起了斗獸棋,那是我們常玩的游戲,按一象二獅三虎四豹五狗六狼七貓八鼠的順序排列,末位的老鼠,可以穿過長長的象鼻,攻陷象的身體內(nèi)部,并打敗它??墒?,狗自狼衍變而來,難道會比狼厲害?也許某一天,久遠的傳承和血液中的天性驀然蘇醒,無法遏制的狼性漸次回歸,它不想傷害熟悉的人,破壞生活了多年的環(huán)境,因此,決定離開,可能在離開村子時還會一步三回頭。它在高崗荒草中發(fā)出屬于自己的叫聲,不再庸俗,不再漫無目的,不再是外強中干的宣泄,而是寂寞孤傲的,并可能在月圓的夜里悄悄潛回村莊,看望故人故土。那一夜,整個村莊的狗狂吠不己,疑惑,惘然,緊張,渴望,沖動,有的想跟從,有的想抵抗,有的想圍攻。
當(dāng)然我還想到一個可能,狗落下了懸崖、深坑、暗洞,哀哀而鳴,悲切地哭,等待人來把它挽救。
種種可能擺在眼前,就像人碰到的每件事情一樣,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只是它們都擺在人的認知之外,誰也無法得到確切的答案。除了被人干掉,對這條消失的狗的主動離去,誰也拿不出有力的證據(jù)。
我也是無事亂猜疑罷了。往日我經(jīng)過這條還未失蹤的狗時,不是由于害怕躲得遠遠的,就是因為心中想著別的什么而忽略了它,也有可能前方有一件事正等著我,我急急忙忙地經(jīng)過它的身邊,對它幾乎沒有什么印象,只覺得,它與別的狗不太一樣,安靜趴伏在院門口,撲閃著一對有些渾濁的眼睛,似乎把一切全看在眼里。有人招呼或被人驅(qū)趕,它才慢吞吞地起身挪動,并不是老得動不了,而是從容不迫的樣子。
這樣的狗難道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我很懷疑。
后來,村子里的狗失蹤的事也多了,總是說兩句找三遍就過去了。它們似乎并沒有真正影響我們的生活,我們大概也只是它們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