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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前

2014-09-12 09:40陳武
山花 2014年8期
關鍵詞:刀疤大姑老爹

陳武

1948年的深秋,一直在國統(tǒng)區(qū)和游擊區(qū)做賊的麻大姑,騎著棗紅馬,回到我們魚爛溝村。這一次,麻大姑身份變了,不再是賊,而是魚爛溝鄉(xiāng)指導員。那天她騎在棗紅馬上,挎著盒子炮(槍),威武地出現(xiàn)在村口,看見她的人,都嚇得小腿肚抽筋,巴狗爹還尿了褲子,以為她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賊頭,又來“抬財神”了。其實,早在三年前,麻大姑就被區(qū)里收編,成為區(qū)中隊中一名能征善戰(zhàn)的小隊長。隨著淮海戰(zhàn)役第一階段黃百韜兵團往西撤退,海州西鄉(xiāng)自然就由國統(tǒng)區(qū)變成了解放區(qū),麻大姑也被縣里正式任命為魚爛溝鄉(xiāng)指導員。

麻大姑在我家門口下了馬,故意把盒子炮拉到肚子上,喜洋洋地大聲問我祖母,大丑媽,大丑呢?

大丑,是我父親的小名。我父親初小畢業(yè),沒錢繼續(xù)念書,正跟著瘸三老爹學做生意。

我祖母一聽麻大姑找我父親,心里就害怕了。我祖母剛要謊稱我父親不在家,出門做生意了;但我父親一聽有人找,還是跳了出來。父親先看到那匹高大的棗紅馬,又看到棗紅馬身邊的麻大姑,心里莫名地激動了一下,跟著才看到麻大姑身上的武裝帶和盒子炮,又有些緊張和害怕。麻大姑也看到我父親了,一笑,說,大丑長這么高啦?我估計也長成大人了,哈哈,幾年前,還這么小。麻大姑拿手在胸口比畫一下。麻大姑肥大的胸脯把棉襖都撐起來了,她比畫一下時,胸脯那兒很張揚地晃動幾下。我父親感覺臉上火辣辣的,趕緊把目光躲開了。麻大姑高興地說,正好,跟我支前去。父親不知道什么叫支前,正想問。祖母說話了。祖母知道支前是干什么的,她趕緊編了個謊,說,大丑有病,還沒好透,不能去打仗。麻大姑把身上的盒子炮,往胸口拉拉,說,不想上前線也行,你家那頭大黑牛要去,還有瘸三家的大車,我這就去跟瘸三說。我祖母臉色還是不好看。麻大姑一點情面也不講,大丑媽,現(xiàn)在解放了,人民當家做主了,要殺富濟貧了,你要心里有數(shù)。我祖母知道麻大姑的厲害,只好說,我有數(shù),我有數(shù),可可可……可我家的牛,不光是我家的,還有巴狗家的一條腿。麻大姑臉色一冷,說,大丑媽,你不要這樣沒覺悟好不好,你家大丑剛長大成人,可以上前線,也可以不上前線,誰說了算?不是你,也不是大丑,是我,懂啦?不上前線我可以放一馬,牛是不能放了。麻大姑嘬一下鼻子,繼續(xù)說,還有巴狗家一條腿?大丑媽你真會編排,巴狗家窮得連一條褲子都沒有,哪有一條牛腿?這事說定了,明天一早,去瘸三家套車。碾莊圩也不遠,來回二百來里地,不會累著你家的牛,弄不好,還要立功授獎戴大紅花。

沒辦法,我家的牛,還有瘸三老爹家的木輪大車,在兩天后,拉著征集來的公糧,跟上浩浩蕩蕩的支前大軍,趕往淮海前線的碾莊圩了。

黃百韜兵團被消滅的消息,也是麻大姑傳遞來的。

那天她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村道上,見人就安排工作,指東劃西,吆五喝六,讓大家烙煎餅,做軍鞋,推軍糧。麻大姑來到我家時,對正在推磨的祖母說,大丑媽,你家立功啦。其實,我祖母已經(jīng)知道了,小鄉(xiāng)支前隊的人回來講,我家的牛,被一顆炮彈劈了,牛肉也慰問了親人解放軍。麻大姑說,政府決定要對你家進行獎勵和補貼,政策還沒有下來,反正一句話,不會虧待你的——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政府?不過大丑媽,也不可能賠你家一頭牛啦。我祖母一聽,不樂意了,為什么?我家好好一頭牛上前線,還能賠我一條牛腿不成?麻大姑臉色又冷又黑,銅錢大的麻子閃閃發(fā)光。她把屁股上的盒子炮,習慣地往肚子上拉拉,嚴肅地說,實話告訴你大丑媽,不但不賠一頭牛,連一條牛腿都沒有,一根牛毛都沒有。不過,獎狀有一張,區(qū)里……也可能是縣里的……你家牛表現(xiàn)好,我爭取縣里吧,蓋上大紅印。我祖母嘀咕一句,有屁用。麻大姑雖然沒聽到我祖母的話,但從嘴型上,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麻大姑不樂意了,她手拿馬鞭,指著我祖母,嚴厲地說,大丑媽,你說什么?我祖母說,我說……我說能不能把大紅印蓋……蓋大一些。麻大姑說,如果你覺悟高一點,蓋個大章也是有可能的……不過,這回,大丑是一定要上前線了,知道嗎?仗打到徐州了。大軍到哪,我們支前民工就支到哪,這是政策,說吧,你家大丑,是想?yún)⒓舆\糧民工,還是參加擔架隊?擔架隊可是跟炮彈賽跑的。我祖母一聽,急了,她放下磨棍,說,麻大姑你行行好,我家牛都被劈了,我不想大丑也像牛一樣死。麻大姑繼續(xù)冷著臉說,這話能亂說嗎?鄉(xiāng)里支前的人,有一個死的嗎?不是好好的都回來啦?瘸三還長了三斤肉呢,巴狗還哭著喊著不想回呢。知道巴狗為什么不想回家?他從死人身上扒了好幾條褲子……人人都覺得支前光榮,你的覺悟呢?再說,馬上就要土改了,我們區(qū)里的政策是,每戶人均十五畝地就算富農(nóng),你家呢,五口人,一百畝地。不抓緊立功,要劃成地主的。麻大姑就要走過去,這次是我祖母主動追上去,說,大丑還是個孩子,他不懂事啊,萬一出差錯,誤了前線打仗,我怕大丑擔當不起,還有啊……我家的田,算上祖墳,連毛帶屎,也不過七十畝……麻大姑說,別扯遠啦,你家有多少田,你知,我知……支前嘛,就讓大丑跟著我吧,我不死,大丑就不死。再怎么說,咱們還是親戚嘛!

麻大姑的后一句話,讓祖母心里稍稍有些安慰。麻大姑和我祖母同族,是我祖母一個本家叔叔的女兒。這個本家叔叔因為欠了賭債,跑了,一去無影蹤。我祖母娘家兄弟,曾對麻大姑家有所接濟。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祖母對麻大姑已經(jīng)心存感激了,心想,到了節(jié)骨關口,麻大姑真可能對我父親多些關照吧。我祖母顯然對即將到來的土改心中沒底,她迅速又編一個謊言,我家不是五口人,我家是六口人——大丑的親事訂下了。

麻大姑遠遠地回過身,笑著說,辦喜酒時,別忘了請我。

就這樣,我父親跟著麻大姑,上了淮海前線。

魚爛溝鄉(xiāng)的支前民工,共有一輛木輪牛車,一頭骨瘦如柴的老黃牛,六輛架子車,還有十多副扁擔,共二十多人,一路上吱吱呀呀,很有氣勢??梢粎R到支前大軍的海洋,連一滴水都不是了。

大軍開拔到隴海鐵路兩側(cè),我父親頭便暈了。不問有路沒路,支前隊伍呈四條縱隊,大車拉,小車推,扁擔挑,一齊向西挺進。一路上,還有不斷加入的支前隊伍,也不斷有消息傳來,說徐州解放了。不過半天,又有消息傳來,仗打到安徽了,在雙堆集,攔住了黃維兵團十幾萬蔣匪軍。不多一會兒,又有更振奮的消息,解放大軍在陳官莊,包圍住杜長官二十萬人馬。這臺戲越唱越大,越好看了。

麻大姑聽了這些消息,一直處在亢奮狀態(tài)。她騎在棗紅馬上,前后照應著魚爛溝鄉(xiāng)的民工,不斷叮嚀,跟上,跟上,一個咬一個,咬緊了,不能掉隊啊,誰掉隊誰死。麻大姑特別關照那輛木輪牛車,車上的糧食大大小小有二十多袋,黃豆,玉米,蕎麥,高粱面,好多品種,還有一口大鐵鍋、半口袋鹽、一土壇菜瓜醬和兩大捆干菜。麻大姑不止一次對車把式吳七說,看你的了,孬種吳七,我沒給你派壓車,你要給我盯住了,丟一粒糧食,我活剝你皮!吳七生性膽小,他把麻大姑的話當真了——她是賊頭出身,村子里雖然好像也沒哪戶人家受難,但那些抽筋、剝皮、挖眼珠的傳聞還真不少。

麻大姑的棗紅馬,在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支前大軍中,顯得十分威武,再加上她背著短槍,不知道的人,以為她是縣里的大官。其實她也的確是把自己當成人物的。她不光管魚爛溝鄉(xiāng)的支前隊伍,就連前后左右的隊伍,也要吆喝幾句。她還經(jīng)常把一張碎嘴叮在我父親身上。她說,大丑,你把繩子拉彎啦!大丑,車輪子要咬到你屁股了!大丑,留著力氣娶媳婦???用勁拉!

我父親和瘸三老爹搭檔,一個推車,一個拉車。瘸三老爹雖然是瘸子,但其實只是左腿稍微長點,力道并不差,跟正常人一樣,加上板門一樣寬大的身架,一看就是魚爛溝鄉(xiāng)支前隊的好把式——他干得確實是最出力的活——推車。他推的架子車兩邊,各綁著兩條口袋,共四口袋面粉,足有二百斤。給瘸三老爹拉車的,就是我父親。我父親經(jīng)常把繩子拉彎,這也正常,誰讓瘸三老爹力大無比呢。

走了一天路,夜色漸漸來臨。前邊的隊伍陸續(xù)停了下來。

麻大姑從高頭大馬上一躍而下,大聲喊道,原地休息。

黑壓壓人群頓時亂成一團,有的埋鍋燒水,有的隨地大小便,有的吃干糧,有的直挺挺躺到地上。瘸三老爹找一塊干爽的地塊,坐下來,拿出干糧,小聲跟我父親說,大丑你發(fā)現(xiàn)沒有,前后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有幾個女人?我父親說,沒看到一個。瘸三老爹詭異地笑了,就你那麻大姑一個嘛,還騎著棗紅大馬,也不怕褲襠磨出水泡來。我父親知道瘸三老爹的話不是好話,便不搭茬。瘸三老爹說,臉紅什么?你小屁孩子知道什么啊,嘿嘿,等會兒天黑了,我去把你麻大姑睡了。我父親仰望天空,臉更紅了。瘸三老爹啐口唾液,惡心地說,你麻大姑真丑啊,就怕白給我睡我也硬不起來了。

麻大姑正在喂馬。她看瘸三老爹和我父親嘀咕什么,敏捷地跳過來,瞪著瘸三老爹,問,搗什么鬼?瘸三老爹是老油條,若無其事地說,搗你鬼啊,大丑想騎你大紅馬。我父親一聽,急了,剛要辯解,麻大姑卻一口應道,好啊,明早上我跟大丑換換,大丑你騎我大紅馬,我拉車。我父親說,我不會騎馬。我父親是實話實說,可瘸三老爹卻恨鐵不成鋼,說,沒用,不會騎馬,就不會騎人,有出息沒有?麻大姑聽了,哈哈大笑了,她一腳把瘸三老爹踢個仰八叉,罵道,死色啊瘸三,你老少不分啦,敢跟孩子油嘴,聽話音,你騎過不少女人啊?趕明一顆炮彈,把你騷筋炸斷了,看你還硬得起來。

麻大姑的聲音又脆又響。各種姿勢的人群里,轟地笑翻了。

突然,跑過來三個人。從鐵路另一邊跑過來的。三個人都年輕,三十歲兩邊,個子不高,有一個臉上有塊紫色刀疤。我父親見這三人的氣度,嚇得把笑僵在臉上。瘸三老爹也咬著一口餅不動了。麻大姑感覺氣氛不對,回身一看,愣住了。麻大姑臉上的大白麻子,在愣了幾秒后,又燦爛了。她哈哈著,小聲說,乖乖,你們?nèi)齻€呀。刀疤臉眼神犀利,但卻畢恭畢敬地對麻大姑說,老大。另外兩人也垂首,敬畏有加地說,老大。麻大姑揮一下手,說,免了免了,解放了,革命了,什么老大啊,我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鄉(xiāng)指導員。刀疤臉說,老大,我也革命了,我是海陵縣支前民工隊的。另兩個人中的一個矮瘦子,走前半步,說,我們在鐵路北行軍,老遠就看到老大了。老大您還和以前一樣,威風!

瘸三老爹看著這個矮瘦子,似乎面熟,立馬想起幾年前那個賣蝦醬的小販。矮瘦子也看到瘸三老爹在看他,兩人目光相對,在半空中彈一下,瘸三老爹立即躲開了。麻大姑沒再搭話,氣氛似乎有些尷尬。刀疤臉沖著不遠處的棗紅馬,吹一聲悠長的口哨,又“驢驢”兩聲。棗紅馬突然昂起頭,迅速向這邊跑來。棗紅馬噴著響鼻,前足刨地,嘚嘚有聲,俯仰之間,轡頭嘩啦啦直響。刀疤臉摸著馬脖子,說,它還是那么給勁兒。麻大姑說,它通人性,還認得你。刀疤臉把臉貼在馬臉上,說,它還愛吃黃豆?麻大姑說,牲口都愛吃黃豆。麻大姑忽然嘿嘿笑兩聲,說,我不是說你的,你身上的干糧袋里,肯定有炒黃豆吧?我都聞到味道了,你啊,就那點愛好。刀疤臉詭異地一笑,還是老大您了解我啊,倒半袋給您香香嘴?麻大姑說,吃多會放屁,我革命那年就不吃了。

麻大姑可能感覺他們“老大、老大”地叫不太好吧,便很有范兒地甩下頭,向南走去了。

那三個人跟在麻大姑的身后,也去了。

瘸三老爹一邊吃餅,一邊對我父親說,貓走千里吃腥,狗走千里吃屎。巴狗爹也看出麻大姑的反常了,他拿屁股在地上滑行著過來,對瘸三老爹使個眼色,說,不會打起來吧?這時,我父親嗅嗅鼻子,說,炒黃豆真香。我父親發(fā)現(xiàn),遠處,暮色中,他們四個人,正爭執(zhí)著什么。

我父親隨著支前大軍,行進到第四天,聽到了槍炮聲。

他們是從早上離開隴海鐵路,向西南方向挺進的。

起初是幾聲零星的炮響,又悶又沉,接著,炮聲像炒黃豆一樣密集。

此時才是近午,西北風刮起來了。西北風是從昨天晚上開始刮的,氣溫已經(jīng)驟降。到了近午,陰云更厚更低了,雨雪隨時都會摜下來,再加上突然而至的槍炮聲,隊伍出現(xiàn)短暫的混亂,不過在各級干部的指揮下,又有秩序地停了下來。不一會兒,有人騎快馬來通知各區(qū)、鄉(xiāng)領隊前去開會。麻大姑安頓好魚爛溝鄉(xiāng)支前隊,騎上棗紅馬,向前奔馳而去。

我父親頭一次支前,特別怕死,聽到槍炮聲,慌里慌張地哭了。

參加過一次支前的瘸三老爹和巴狗爹,也不理父親,掏出干糧,開始大嚼。

害怕使人怕冷,何況天真冷。我父親直打哆嗦,一點食欲都沒有。我父親只穿了一條單褲,棉襖也不厚,他看看瘸三老爹厚厚的棉袍,看看巴狗爹肥大的蔣匪軍軍褲,真后悔沒把新做的棉袍穿來。我父親吸溜著鼻涕,把棉襖掩緊,縮緊脖子,臥在一處田埂下。瘸三老爹罵道,有出息沒有?不就是一個死?吃飽再說。巴狗爹吃了一塊煎餅,又掏出來一塊,說,死也要賺個飽死鬼,吃吧,大丑,不就幾聲破炮?真打起來,就不怕了,你就跟我一樣,去扒死人的褲子了。

瘸三老爹和巴狗爹的話安慰了我父親。我父親找根繩子,勒在棉襖上,頓時覺得暖和了些。

吃了一塊煎餅后,我父親望向西邊,越過黑壓壓的人群,沒有看到那匹高大的棗紅馬。

巴狗爹突然捂著肚子,弓著腰,向一邊跑去。

瘸三老爹哧哧笑道,剛吃就拉,白吃了。

我父親其實一直等著麻大姑回來宣布好消息,結(jié)果卻等來巴狗爹一個不好的消息。巴狗爹提著褲子,氣喘吁吁跑回來,對瘸三老爹說,我看到他們了。瘸三老爹說,誰?你不拉屎啦?巴狗爹說,我哪里拉得出來啊。瘸三老爹說,你真的看到他們……啦?巴狗爹說,看到了。瘸三老爹說,他們說什么?巴狗爹說,他們?nèi)齻€,頭挨頭,在商量大事……看到我就封死了嘴,刀疤……那眼里,還跟我放了一箭。我父親聽懂巴狗爹的話了。巴狗爹的意思是,刀疤臉的眼睛很毒辣。瘸三老爹說,我們可是一個鄉(xiāng)的。我父親也聽懂了瘸三老爹的話。瘸三老爹的意思是,麻大姑再怎么不好,也是一個鄉(xiāng)的,大家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從他倆的對話中,我父親還聽懂了另一層意思,麻大姑有麻煩了。但是,巴狗爹卻把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瘸三老爹。瘸三老爹說,看什么看,不認得我?。堪凸返f,我以為你要報仇的。瘸三老爹把嘴巴閉著,半天,才說,拿不準的事……瘸三老爹搖搖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他把嘴巴閉得更緊了。我父親對于巴狗爹所說的“報仇”,和瘸三老爹所說的“拿不準”,也知道八九不離十——幾年前,瘸三老爹家被賊抬了財神,大家瘋傳,賊頭就是麻大姑。

炮聲停了。我父親豎起耳朵,聽聽,真的沒聽到炮聲。

有許多干部模樣的魯南人,操侉音,一路吆喝過來。在不斷吆喝聲中,一多半支前民工,推車挑擔,出發(fā)了。

父親這邊的人,也開始騷動。有人站起來,看他們像螞蟻一樣行進在灰色的天底下。

我父親張望著他們,遭到瘸三老爹斷喝,坐下!

有人附和,等麻大姑。

天是不是要黑了?我父親趴下來,這樣想著,心里真急啊,又不知道急什么,是交糧呢?還是行軍?

瘸三老爹也趴在田埂上,看著涌動的人流。

巴狗爹也撅著屁股,順著頭趴在瘸三老爹身邊。

巴狗爹說,看到啦?

巴狗爹大口氣喘的樣子,遭到瘸三老爹的白眼,慌什么?關你屁事!

他們還在說刀疤臉,我父親知道。

麻大姑突然回來了。麻大姑是突然出現(xiàn)在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隊伍中的。

我父親第一個看見麻大姑,鼻子一酸,又忍住了,沒讓眼淚流下來——這時候,我父親才知道,他為什么心里焦急——麻大姑可是靠山啊。但是,麻大姑不是騎著棗紅馬回來的。麻大姑的棗紅馬呢?我父親感到奇怪,麻大姑不但沒有騎馬,還換了裝束。其實也不是換,就是在那件青色的大襟棉襖上,又套一件灰布軍大衣。軍大衣顯然長了,幾乎拖到地上,幾乎讓麻大姑變成一只小蠶蛹。但因為是軍大衣,麻大姑還是顯得英氣逼人。麻大姑先用目光數(shù)一下人數(shù),一個不少。這才滿意地宣布,原地待命。人群中響起嗡嗡的說話聲。瘸三老爹也說,這叫什么事,要么送上去,要么回家,要下雪了,我可不想變成凍死鬼。麻大姑撩起大衣,露出交叉在胸前的武裝帶,還把手槍柄也露出來。麻大姑的手叉在槍柄上,提高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這是縣委的重要決定,朱書記親自宣布的決定,知道嗎?朱書記還決定,保護好公糧,就是餓死,也不能動一粒,更不能讓公糧落入國民黨殘兵游勇手中。麻大姑看一眼另一邊急行軍的支前隊伍,頓了一會兒,似乎在想什么,然后,清一下嗓子,對瘸三老爹說,拿出來。瘸三老爹愣一下,說,什么……什么拿出來?麻大姑目光炯炯,還有什么,槍,把槍拿出來!瘸三老爹瞞不住了,只好把手伸進褲襠里,摸索著。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瘸三老爹的褲襠那兒了。

有人開瘸三老爹的玩笑,那地方,能摸出什么?雞巴。有人接話道,還有雞巴毛。更有人調(diào)侃,錯,你那里才是雞巴,人家瘸三老爹,那叫槍。麻大姑一點也不忌諱,她和那些男人一樣,也盯著瘸三老爹的褲襠。果然,瘸三老爹摸索了半天,最終把一支“快慢機”掏了出來。

所有人都驚呆了。我父親驚訝地看著瘸三老爹把槍交給麻大姑。麻大姑接過槍,掂量一下,麻利地退下彈匣,又退下子彈——只有兩顆子彈。麻大姑不露聲色地瞟一眼瘸三老爹,又不聲不響地裝上子彈,還從自己的帆布挎包里,摳出一粒子彈,填進彈匣,又摳出一粒子彈……直到把彈匣填滿,推上彈匣,上好保險。麻大姑在做這些動作時,一氣呵成,讓周圍的人眼花繚亂。麻大姑抬起目光,把槍扔給了瘸三老爹。

瘸三老爹沒想到槍還會回來,手忙腳亂地晃了一陣,才把槍接住。瘸三老爹捧著槍,不知所措。麻大姑說,別藏褲襠了,關鍵時候,使起來不方便。麻大姑掃一眼眾人,說,還有誰帶了家伙?誰?都交出來——我操,就知道你們沒帶武器。大家不用緊張,支前大軍兵分兩路。我們最遲明天中午開拔。今晚,大家可以安穩(wěn)睡大覺!

天將黑未黑的時候,麻大姑把身上的軍大衣脫下來,塞到我父親懷里,說,穿上,這個好,厚實,壓風。又說,大丑,你大姑說話不算話,明天……明天沒有大馬給你騎了。不過明天,我替你拉車。麻大姑的話雖然生硬,父親還是感受到麻大姑話里話外的關心和體貼,也聽得出來,麻大姑一定在懷念她的棗紅馬。我父親憋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開口了,馬呢?麻大姑說,上交了,縣委更需要。麻大姑似乎不想說,在我父親肩膀上拍拍,頭一勾,一邊巡視去了。

我父親抱著軍大衣,并沒有受寵若驚,當然,也沒覺得理所當然。寒冷,讓父親有些麻木了。

等我父親緩過神來,心里才感到一陣溫熱。

軍大衣上,有一股撲鼻的煙臭味,還有老油灰味。我父親輕易就聞到了。但我父親沒有資格嫌棄,他小心地穿上軍大衣。

麻大姑轉(zhuǎn)一圈,回來看到我父親把軍大衣穿上了,滿意地說,合身,比我穿好看多了。麻大姑說得是實情。麻大姑穿什么衣服都難說好看,原因大家都知道,就是她一臉的麻子。如果僅從背后看麻大姑,看她穿上灰色軍大衣,看她二刀毛式的發(fā)型,看她女人味十足的身段(大屁股、細腰身),麻大姑還是很有風韻的。但是如果想到她臉上的麻子,那她身上所有的優(yōu)點,都會被這個缺點打敗??梢哉f,麻大姑的臉,把她美麗體型的優(yōu)勢,沖擊得七零八落,比當下的蔣家王朝還要潰敗如山倒。

西北風呼嘯的傍晚,麻大姑重新包好頭巾,跟大伙招呼一圈,叮囑幾句,然后,從木輪牛車上取下一卷包裹,開始鋪床。麻大姑的床,就在木輪牛車下邊。

陰寒干冷的初冬,夜來得特別快。

我父親身底下鋪著黃軟的稻草,身上蓋著被子。我父親剛一躺下,就盼著天亮。我父親“連身裹”,沒有脫衣服,連軍大衣都沒有脫,也沒有脫鞋子,還把干糧當枕頭。這些都是瘸三老爹一路灌輸給我父親的。支前隊伍里,什么人都有,神偷、賭棍、惡霸、土匪、強盜、貧農(nóng)、販夫、走卒,五毒俱全,就是沒有君子。

看著黑咕隆咚的夜空,我父親有三怕,怕冷,怕餓,怕死。尤其前兩怕,更是具體?,F(xiàn)在,冷,已經(jīng)有所緩解,餓,卻像幽靈一樣,啃咬著我父親的胃。我父親頭底就枕著干糧,一塊補了好幾層補丁的包袱里,包著干硬的煎餅。我父親知道還有幾塊餅,就像他清楚自己有十根手指頭一樣。不多不少,還有六塊。如果明天吃三塊,后天吃三塊,他還能堅持兩天。如果他一天吃兩塊(早一塊晚一塊),他還能堅持三天。如果一天吃一塊,那就差不多餓死了。就是說,如果三天后,父親不能回到村里,不能回到祖母身邊,他就得挨餓??蓮默F(xiàn)在的情形看,三天后是絕對回不了家的。

我父親輾轉(zhuǎn)難眠,謹小慎微地翻了個身。我父親感到有東西烙在肋骨上,硬硬的。我父親伸手摸摸,那塊硬東西不是在稻草下邊,而是在灰布軍大衣里。我父親伸手掏出來,一股濃濃的白面香味,彌漫在夜色中,直沖我父親的鼻息。這是意外的驚喜。但我父親馬上就知道了,這是麻大姑省下的午飯。她是故意遺忘在口袋里的嗎?我父親沒往下想,兩手抱緊結(jié)實的大白饅頭,就像嬰兒抱著母乳,貪婪地嗅著這撲鼻的香味。

就在我父親偷吃饅頭的時候,瘸三老爹兩眼正叭嘰叭嘰地眨動著。

瘸三老爹不是沒有睡意,他仿佛已經(jīng)睡了一覺,還仿佛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十年前,他還是二十多歲的大青年,頭一回做新郎官。等鬧房的人走了之后,和新娘子瘸三奶奶要行房了。他突然想看看新娘子??尚履镒釉趺匆膊辉S他點燈,他擔心新娘子有殘缺,雖然,他曾在大集上遠遠望過一回,媒人說,那就是你媳婦。但他還是擔心新娘子不是疤眼,就是豁唇,要么,就是大麻臉,否則,為什么不給看?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看眼前的新媳婦,一夜的擔心全消,禁不住歡喜得不得了。新娘又胖又白,胖得很富態(tài),白得像象牙;眼睛又黑又亮。新娘子看他呆頭呆腦的樣子,嗔道,你個瘸子,還敢挑三揀四,看看,我臉上有麻子?瘸三老爹嘿嘿笑著,趕快討?zhàn)埖溃桓也桓?。從此,小夫妻相互依傍共同持家,不到一年,就生了個大頭兒子。

但是,好日子沒過幾年,他們?nèi)龤q的大胖兒子,就被拉了“財神”。

那是五月的某個黃昏,兒子在門口的磨道里玩耍,被人拿花生糖哄到僻靜處,裝進麻袋挑走了。瘸三老爹只在草垛根,發(fā)現(xiàn)一塊花生糖和一張黃紙?zhí)?。黃紙?zhí)嫌幸恍泄ふ拿P字:準備一百塊現(xiàn)大洋!

瘸三老爹拿不出一百塊現(xiàn)大洋,他就是把田產(chǎn)和木輪牛車全賣了,也湊不齊一百塊。三天后,他從門縫里又收到一張黃帖:兩天后,把一百塊現(xiàn)洋送到東山根山神廟后殿。瘸三老爹一邊湊錢,一邊托人打關節(jié)。馬上就有人傳話,警告瘸三老爹不要打關節(jié)了,賊頭麻大姑心狠手辣,除了錢,什么都不認。瘸三老爹早就聽說過麻大姑的手段,挖眼割鼻,挑筋抽骨,什么壞事都干過,最恐怖的是,有一回為了麻利地取下金項圈,把人家的脖子割斷了,那要有多狠的殺心啊。果然,兩天過去了。又過一天,一個賣蝦醬的小販,來到魚爛溝村,他不聲不響地在瘸三老爹家門口,放下蝦醬擔子,敲開瘸三老爹家的過道大門。應門的瘸三老爹看面前的來人陌生,瘦黑矮小,心里有了數(shù)。還沒等問話,來者就遞上一個草紙包,回身走到門口,仰頭看一眼瘸三老爹家掛在過道墻上的毛瑟槍和“快慢機”,留下一句話,兩支好槍。瘸三老爹沒理會對方的話,趕快打開紙包。紙包是用麻繩捆扎起來的,瘸三老爹心慌手抖,好不容易打開紙包,一眼沒認出紙包里包的是什么,待看清是一只耳朵時,趕過來的瘸三奶奶一口氣沒喘上來,昏倒在地。

當天晚上,年輕的瘸三奶奶疼兒子把心都疼碎了,一頭扎進后院枯井里。

可能是聽說了瘸三老爹家的遭遇,第二天傍晚,賣蝦醬的矮瘦子又來了。這回他直截了當,說,老大說了,那支毛瑟槍,抵得上你家大頭兒子。瘸三老爹什么話沒說,取下槍,交給來人。來人一溜煙就出了村,連蝦醬擔子都不要了。鄰居正抱怨瘸三老爹糊涂時,不知是誰,從蝦醬擔子底下,抱出了孩子。拽下孩子嘴里的毛巾,孩子哭了??蘼曌屓橙系f分驚喜。瘸三老爹跑過來,抱起兒子,左看右看,兒子的兩只耳朵好好的,一塊也不缺。瘸三老爹不放心,怕兒子的耳朵有假,伸出兩手,一手拽一只。兒子的耳朵不假。兒子的耳朵是原配的,是真耳朵。瘸三老爹抱著兒子,對著枯井,淚水長流地說,媳婦,兒子回家了……可惜你貼上一條命……你他媽死就死了,兒子沒媽了咋辦啊……

北風怒號中的瘸三老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耳朵有些硬邦邦的涼,用力扯扯,還有疼痛感。但是,瘸三老爹的心踏實不下來。在他周圍,各種鼾聲此起彼伏,口臭、腋臭、腳臭和屁臭混淆在一起,四處彌漫,就連強勁的西北風也奈何不了這些臭氣。瘸三老爹知道,離他幾步的距離,也就是在他家那輛木輪牛車下,躺著麻大姑。

麻大姑像一條盡職的看門狗,守著這些軍糧。她是不是整夜都不睡呢?完全有可能。瘸三老爹想,不止一次,瘸三老爹看她騎在馬上打瞌睡。瘸三老爹努力讓自己回到現(xiàn)實里,可他身體是回來了,腦子里還是想著過去的事。想起過去,他就更加害怕——他身上的槍,還是叫麻大姑發(fā)現(xiàn)了。麻大姑是什么人?。縿e人有一個心眼,她可是有十八個心眼啊。她十八歲做賊,二十歲就當賊頭,最輝煌是在日本鬼子橫行那幾年,她更是威風八面,名揚四海,是人是鬼,都怕她三分,就連日本鬼子,麻大姑都敢惹,甚至抬過日本鬼子的“財神”。聽說光賣給灌河南岸新四軍八分區(qū)的機關槍,就有十幾挺,而且清一色全是日本鬼子的“歪把子”,還親手“撕”了一個日本商人的票。麻大姑如今不過三十出頭,據(jù)說手里的人命,比她年紀還多。想到這里,瘸三老爹頭皮麻酥酥的,他后悔帶槍了。不過憑心說,瘸三老爹帶槍,并沒有針對任何人,就更不要說麻大姑了——借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啊。麻大姑一點情面都不留地呵出他的槍,完全可以把他的槍充公,但是麻大姑沒有這樣做,而是大度地把槍還給他,還大方地給他幾顆子彈。瘸三老爹不知道麻大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啊。

瘸三老爹睡不著。夜深更冷,心思如蠶,耳畔突然響起聲音,像過蝗蟲一樣,嗖嗖如風,似乎還有一些灰塵騰起,迷住了眼睛。同時,有一種怪異的膻味,居然覆蓋了彌漫不散的臭味。瘸三老爹警覺地抬起頭來。

眼前的景象,讓瘸三老爹大吃一驚,心頭驟緊,什么東西?一個個綠瑩瑩的圓點,像鋒利的刀片,劃破夜色,從橫七豎八的人體間,跳躍而去。瘸三老爹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見過這般奇觀。待他定睛再看時,立即判斷出,這些飛速奔跑的東西,是一種靈異的四蹄動物,究竟是狐貍,還是黃鼠狼,抑或是野兔,他一時無法判斷。它們是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為什么要翻越支前大軍的營盤?它們來的方向應該是西南方,沒錯,正是從西南方狂奔而來。西南方?那兒可是炮聲響起的地方啊?密集的炮火都沒有驚動它們,為什么怒號的北風,讓它們狂奔不止?深深的夜色里,瘸三老爹隱約看到,它們背上,還馱著自己的孩子,這可是攜老帶小舉家遷移啊。突然,兩只綠眼睛停止不動了,那深深的綠,就在他眼前,相距只有一伸手的距離。瘸三老爹大氣不敢喘,也拿眼睛瞪著對方,在心里默念著,你走,你走,你走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不耽誤你們行軍……對方仿佛聽懂了瘸三老爹心里的臆想,又向前走一步,然后,放了一個騷屁——算是打個招呼,撒腿狂奔。瘸三老爹大喘著氣,緊閉雙眼,不停地禱告,走好,走好,走好,走好……等到瘸三老爹再次放眼看時,眼前什么也沒有了,夜又歸于平靜。

瘸三老爹還在不停地喃喃著,走好,走好,走好……

困意不斷襲來,夜色一樣的濃。

但是瘸三老爹突然想起,剛才過大軍一般的精靈,拋棄世居家園,趁夜搬遷,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是啊,誰驚擾了它們?瘸三老爹后背透涼,剛剛聚攏的困意,頓時消失。

瘸三老爹悄悄向木輪牛車方向爬去。

瘸三老爹是從老黃牛肚子下邊爬過去的。瘸三老爹爬進木輪牛車下邊。木輪牛車太矮,他抬不起頭來,只能匍匐著。在他眼皮底下,是一攤更黑的黑——那便是麻大姑了。瘸三老爹屏住呼吸,伸出手。瘸三老爹的手,伸在夜色中,久久不動。瘸三老爹在下最后決心,要不要推醒麻大姑,要不要把剛才的情況向她報告?在猶豫一會兒之后,瘸三老爹的手決定閃開,決定退回原地,等天亮再說??墒枪硎股癫畹?,他的手被吸住了,一股強大的吸力,準確無誤地把他的手吸到麻大姑身上。瘸三老爹下意識地推一下。太輕,像風掠過,麻大姑一點反應也沒有。瘸三老爹只好用力。隔著一層薄薄的被子,還隔著一層棉襖,瘸三老爹感覺他推動的不是麻大姑,而是一只兔子,一只肉肉嘟嘟的大兔子。瘸三老爹心里一收,知道自己的手落得不是地方——他的手落在麻大姑肥大的胸脯上了。瘸三老爹本能地要收回手。但是,那股吸力太強,他的手沒有拿起來,而是被某種魔力牽引著,用力揉一把。瘸三老爹進一步感覺那里的柔軟和溫暖。要把手拿開嗎?瘸三老爹不敢,應該繼續(xù)把她推醒,只有這樣,瘸三老爹才有充分的借口,說明自己不是故意要摸她奶子。瘸三老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她豐滿的胸脯上再次用力。麻大姑睡得真死啊,任憑瘸三老爹如何用力,她就是不醒。連瘸三老爹都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的行為,不是要叫醒麻大姑,而是要調(diào)戲她。瘸三老爹知道麻大姑的胸脯最迷人,他是從她騎在棗紅馬上的形象中看出來的——棗紅馬的走動,給她身體帶來波浪一樣的起伏,她的胸脯也同樣不安地跳躍。瘸三老爹無數(shù)次往那里看過,想象過,還無恥地和死去的老婆比較過。但是瘸三老爹只敢往她胸脯看,再往上,他就怕了。他怕目光不小心滑過她的脖子,看到她一臉大白麻子。瘸三老爹不敢看她的臉,瘸三老爹怕惡心。在瘸三老爹看來,她的胸脯,比她的臉好看多了。如果她的胸,是臉的一部分,那該多好啊。瘸三老爹這樣想著,感受著她懷里的大兔子,突然意識到,不對呀,麻大姑不是睡死了,不是推不醒,而是根本就是……瘸三老爹的心跳停頓了一下,天啦,她沒睡。瘸三老爹怕了。瘸三老爹的手停住了,喘息粗碩了。

瘸三老爹做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老子他媽的成全你。

瘸三老爹的大手,抖動著,順著麻大姑的身體,向下走。瘸三老爹能明顯感覺到麻大姑柔軟平坦的小肚子、彈力十足的大腿、堅硬的膝蓋。瘸三老爹的手,從被腳,蛇一樣游進去,再逆著剛才的方向,向上走,越過膝蓋,甚至連大腿也省略了,直接來到麻大姑的小肚子上。

瘸三老爹像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士。同時他也感受到麻大姑的渴望,感受到麻大姑的戰(zhàn)栗,也感受到來自麻大姑身體內(nèi)的信息……

一陣怪異的鞭炮聲,炸醒了剛剛睡著的瘸三老爹。

瘸三老爹翻身起床——天亮了。

所謂天亮,也就是看得見對面幾十步遠的距離,離真正的天亮,還有一口煙的時間。又或許,輕揚的雪花和陰沉的天,讓凌晨變得模糊起來。但是,在瘸三老爹視線所及的范圍,還是隱約看見,黑壓壓的一隊人馬,正呼嘯著向熟睡中的支前大軍沖來。

這是一支軍容不整、隊型混亂的隊伍,有穿著黃色軍大衣的,有披著毯子的,還有頭上纏滿繃帶的傷兵,他們手持各種武器,橫沖直撞,隨意放槍,那震耳的鞭炮,就是一挺機關槍發(fā)出的掃射。

延綿數(shù)里的人群,還在凌晨里酣睡。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和瘸三老爹一樣,也是被槍聲驚醒的。瘸三老爹看到,被沖擊的人群,瞬間炸了雷,大家像廁所里起飛的蒼蠅,大呼小叫,四下亂竄,槍聲也驟然激烈。成片成片的支前民工,在槍聲中紛紛倒地——有的是中彈,有的是嚇破了膽,有的是小腿肚抽筋,跑不動了。

慌亂迅速蔓延。

整個支前大軍頓時亂作一團。

就連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麻大姑,也趴在地上不敢動,等她弄清槍聲的距離時,才縱身一躍,跳到木輪牛車上。麻大姑站在木輪牛車上看到遠處的屠殺,也不免驚惶失措。但麻大姑畢竟見過太多的死亡,她不怵任何場面,抽出短槍,大聲喊,別慌,大家別慌。孬種吳七,回來,你他媽敢跑,姑奶奶要你狗命!

砰!麻大姑對天開了一槍。

抱著頭作勢逃跑的吳七,一個豬啃地,趴到地上。

麻大姑手持盒子炮,指著人群,嘶叫道,瘸三,招呼聲,保護公糧!孬種吳七,套車!

麻大姑從木輪牛車上跳下來,目光兇狠地監(jiān)督著魚爛溝鄉(xiāng)的支前民工,嘴里不停地大喊大叫,還伴隨著怒罵和拳打腳踢。那是她發(fā)出的一道道指令。麻大姑用她過去的威名和現(xiàn)在的狠毒,帶動魚爛溝鄉(xiāng)的支前民工奮不顧身地搶運公糧。

我父親嚇呆了。

聽我指揮!麻大姑伸出手臂,聲嘶力竭大叫道,看到?jīng)]有,那邊,快。大丑,你他媽往哪兒跑?這邊,別撿破被子,快!魚爛溝鄉(xiāng)的孬種,都跟著我,跑??!

麻大姑沖過去,在我父親屁股上踢一腳,喝道,跟上瘸三,他到哪你到哪!

瘸三老爹推著架子車,跑在最前邊。

這是一條向南的岔路,正好連在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的營地上——這是他們選擇逃生的最佳路線。在他們兩側(cè),是被國軍殘部沖亂的人群,向北顯然不現(xiàn)實,那里遠離前線。只有向南,一來路道順當,二來靠近戰(zhàn)場,逃生后,便于和支前隊伍聯(lián)系。麻大姑特殊的經(jīng)歷,讓她慌而不亂。但是瞬間做出的決定,是禍是福,誰都不知道。現(xiàn)在,大家只顧尾隨瘸三老爹,一路狂奔了。

在瘸三老爹身后,是我父親。我父親太狼狽了,他穿著灰布軍大衣,空著手,一路跑一路哭。瘸三老爹居然還騰出嘴來罵,哭哭哭,就知道哭,哭你媽魂啊,保命要緊,一條破被子,算個屁啊,晚上睡麻大姑懷里去!

在我父親身后,是挑擔推車的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他們神色慌張,有的人帽子跑丟了,有的人被子跑丟了,沒有人顧得上回去撿,連回頭看看的時間都沒有,都一個勁地狂奔。那輛木輪牛車,也在好把式吳七的護駕下,跟在最后邊。年老體弱的老黃牛,也知道事態(tài)非常嚴重吧,賣力奔跑起來。木輪牛車吱吱呀呀,顛簸搖晃。麻大姑也在牛車旁邊護駕。

若有若無的雪花,突然密集起來,瞬間呈飄揚之勢。

麻大姑再向前看,魚爛溝鄉(xiāng)幾十個人的支前隊伍,除了我父親空著手,其他人還是原先的配對,有駕車,有拉車,挑擔子的肩上還是擔子,延綿足有半里長。麻大姑心里踏實了,笑了。在她的指揮下,支前隊伍一口氣狂跑好幾里遠。

雪越下越大,棉絮一樣一團一團。

這時,這支小型支前隊伍,緊緊收縮在一起,緩慢向前移動。雪花遮天蔽日,也遮住了視線,前后沒有人家。冷靜下來的麻大姑,根據(jù)經(jīng)驗,知道凌晨襲擊他們的國民黨殘兵敗將不會馬上追來,但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跑遠,就是再次遭遇,也是有可能的。為安全起見,還得再向前走一段,再找宿營地。

這樣又走了一截路,大家又累又餓,實在是沒勁了。

前邊的瘸三老爹突然大叫一聲,看。大家都順著瘸三老爹伸手的方向看去。我父親也打起精神,睜大雙眼。但我父親什么也沒有看見,四野里除了一片潔白,就是一團一團落下的雪花。

麻大姑已經(jīng)拔出手槍,跑到瘸三老爹身邊,沒好氣地說,看到鬼啦!瘸三老爹說,好像有一間屋。麻大姑瞇著眼,拿手打成眼罩,但她什么也沒有看到。麻大姑收起槍,罵道,再鬼驚鬼乍,我挖了你狗眼!但瘸三老爹還是堅持望過去,瘸三老爹拉一下麻大姑,你看你看,看。麻大姑睜大眼睛,果然,在飛揚的雪花中,有一間小屋時隱時現(xiàn)。麻大姑“刷”地又拔出槍。她立即弓下腰,半蹲到地上,小聲命令道,隱蔽,都給我隱蔽。麻大姑回頭一望,看大家都呆呆的,都在使勁地向著小屋的方向望,似乎望到小屋,就仿佛到家一樣。

麻大姑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大家躲到糧擔或車子后邊。但她目光又盯住了巴狗爹。麻大姑跟巴狗爹招手。巴狗爹不知什么事,趕快跑到麻大姑身邊。麻大姑說,孬種巴狗你聽好,大姑給你個機會,跟著我,過去看看。巴狗爹身子一動,突然知道這不是好事,又縮回來,膽怯地說,憑……憑什么我去?麻大姑狠狠地盯他一眼,說,憑什么你不去?巴狗爹說,瘸三去,瘸三狗日的有槍。麻大姑其實也想讓瘸三老爹一起去。但麻大姑看得更遠一步,萬一小屋里潛伏著國民黨殘兵敗將,留下瘸三老爹和一支槍,還有個回旋的余地。麻大姑不想跟巴狗爹噦唆,她直接命令道,就你去,怕死就跟在我后頭。麻大姑說罷,貓著腰,在前面跑起來。巴狗爹無奈,他按按帽子,也收腿弓腰,遠遠地在麻大姑身后跟著。

小屋只有一間,草頂,土墻,墻基已經(jīng)剝落很多,墻壁更是殘破不堪,兩扇和墻壁不相稱的黑漆木門緊緊關閉,門上方還有一塊木板,嵌在土墻里,木板上有幾個紅色大字。巴狗爹不認識字,不知道這是什么鬼地方。

麻大姑已經(jīng)緊貼著墻壁了,仿佛飛了過去。一手持槍的麻大姑,一腳踹開板門,順勢趴臥在地。巴狗爹沒有聽到預料中的槍響,就在他一眨眼的時間里,麻大姑又“嗖”地站起來,一個跳躍,消失不見了。

麻大姑出現(xiàn)在門口時,槍已經(jīng)收到了腰里。麻大姑對趴在地上的巴狗爹哈哈大笑,說,這里是土地廟,安全??烊ネㄖ麄?,把東西都拉過來。

麻大姑像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站在土地廟門口,看著前方涌來的戰(zhàn)士——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心里充滿感激。

麻大姑指揮大家把糧食全部搬進屋里,靠著屋邊碼起來。麻大姑看著橫七豎八、東倒西歪擠坐在地上的民工,聲音柔和而親切地說,大家一路上辛苦了,哈哈,大家摸摸腦袋,看看你的六斤四兩是不是少一兩?大家注意啦,現(xiàn)在的形勢明擺著,我們和縣委失去聯(lián)系了。我們要相信縣委的能力……這個,大家別怕,我們一定會和縣委聯(lián)系上的。

麻大姑的話,似乎底氣不足,大家都能聽出來。有人等不及了,拿出了干糧。

麻大姑看大伙沒有興趣聽她演講,咳嗽兩聲,繼續(xù)說,但是,只要糧食在,就是勝利,有糧食,就有本錢。這個……看樣子,大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我們要做好長久打算。大家放開肚子,大吃一頓,只要不撐死……

有了麻大姑的話,大家不再藏著掖著,紛紛把干糧拿出來。

麻大姑看我父親直咽口水,說,大丑我這里還有幾塊餅,接住。麻大姑把一塊煎餅扔過來,半空中,被另一雙手接去了。麻大姑笑了。麻大姑難得笑一回。麻大姑干脆把手里的一包餅全扔過來。有人接住后分餅。我父親也分到一塊餅。麻大姑的餅,是高粱和玉米混在一起磨成糊糊烙的煎餅,比瘸三老爹的煎餅好吃多了。瘸三老爹好心,把麻大姑的餅分半塊給巴狗爹。豈料,巴狗爹一點也不識抬舉,他把餅又還了回來,還是吃自己的餅。巴狗爹不但不吃麻大姑的煎餅,還把腦袋歪過去,說,吃慣了嘴,我就餓死了。這句話顯然不是巴狗爹的本意。果然,他又小聲罵道,認賊作……所有人都在大口吃餅,土地廟里響起各種咬嚼聲,咕咚咕咚,呱嘰呱嘰,叭噠叭噠,噗滋噗滋,此起彼伏,把巴狗爹罵人的三個半字,也咬得稀巴爛。但是,瘸三老爹聽懂巴狗爹這句罵了,雖然罵得文雅了些,雖然最后一個字沒發(fā)出聲。瘸三老爹還是聽懂了,他昨天夜里睡了麻大姑的事,并非人不知鬼不覺,至少這個巴狗,是知道的。瘸三老爹不覺得這是多么值得炫耀和宣揚的事,麻大姑實在太丑,他自己都不相信夜里發(fā)生的事。瘸三老爹于是低著腦袋,悶頭吃餅。

大家只顧埋頭吃餅了,沒有人注意到這時候麻大姑走出廟門,走進飛雪中。

站在飛雪中的麻大姑,掩緊衣服,跺跺腳,舉目四望,來時的腳印和車轍,早已被大雪覆蓋。雪花彌漫,能見度極低,目測一下,百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麻大姑想,就是有村莊,有人家,也弄不清方位了。

大雪一直飄到天黑都沒有停。

土地廟里的民工,窩在干硬的地上,睡了。就連一向警覺的麻大姑,也實在撐不住,睡了一大覺。

麻大姑睡覺的地方,是在牛肚皮下邊——她躲在墻拐里,似乎只有這里才放得下麻大姑的身體。醒來的麻大姑,試試腰里的手槍,聽聽屋外的雪聲。麻大姑沒有聽到雪聲,她滿耳朵都是各種雜亂而怪異的鼾聲,打呼嚕的,磨牙的,咂嘴的,放屁的,說夢話的,混雜不清。麻大姑把這兩天的事情想了想:第一,因為發(fā)現(xiàn)了刀疤臉(或者說刀疤臉發(fā)現(xiàn)了她),她把棗紅馬送給了縣委朱書記。朱書記原本騎一頭大叫驢??稍俅蟮捏H,也比不上她的棗紅馬呀。朱書記過意不去,要把大叫驢換給她。她本來想要的,可想到大叫驢經(jīng)常發(fā)情,經(jīng)常沒人前沒人后地展示又粗又黑的龐大生殖器,她沒好意思要。她把朱書記的灰布軍大衣要來了。第二,她守不住自己,稀里糊涂的,叫瘸三占了便宜,瘸三比大叫驢還粗暴——這可是違反江湖規(guī)矩的。當年她在東山根落草為王,在重大行動前和行動中,禁止行欲,誰敢違抗,都是一槍崩了完事,不論男女??勺约涸趺淳秃苛四兀吭趺淳妥屓橙狭四??而且就阻擋不了呢?簡直就是期待啊。第三,遭遇了國民黨殘兵流寇,足有上千人——少說也有大幾百吧,當時的處境,實在太危險,只能做戰(zhàn)略性轉(zhuǎn)移。當然,這樣一跑,也打消了她心里的另一個心事,甩掉刀疤臉那三個家伙了。

麻大姑想著這些事,又多想想昨天夜里的瘸三,心里又怪異起來。

天亮了。

土地廟里的民工推開廟門。他們是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廟門推開。原來,門外的積雪,把木板門埋了大半截。大家紛紛涌出來看雪。地上的雪有一尺厚,一望無際的白,把眼睛都晃花了。雪雖然停了,天還是陰的,黑云白云呼呼從天上飄過。我父親頭一回看到這么大的雪,在雪地里撒歡了一圈。瘸三老爹說,十幾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雪了。麻大姑也驚嘆地看雪。麻大姑跟大伙說,你們別亂跑,我到后邊觀察觀察。我父親知道,麻大姑的觀察,是解手去了。于是,大家在麻大姑走后,像約好一樣,背向土地廟,站成一排,一齊解小便。

麻大姑從土地廟后邊回來后,臉上笑嘻嘻的,這讓大家感到驚奇,麻大姑緊接著宣布她的新發(fā)現(xiàn),有個村子。

大家哄地跑到土地廟后邊。果然,遠處不到二里遠的地方,隱約有幾棵樹,樹底下黑乎乎一片,不是村莊是什么呢。大家哦哦叫著,跳起來,跺著腳,攏著袖子,轉(zhuǎn)著圈,把地上的雪都踩平了。

不知村上有沒有革命群眾。麻大姑說,這樣吧,不管刀山火海,也要去看看,弄些柴火來,烤火,做飯。

麻大姑的話真是鼓舞人心啊。

弄點肉來。有人說。

我父親聽說還有肉吃,嚷著要跟麻大姑一起去。

但是,麻大姑有她自己的考慮。麻大姑想都沒想,就下指示了,進村的人不能多,別讓人家覺得我們是土匪,我,巴狗。巴狗呢?

拉屎去了。瘸三老爹望著遠處,說,就他屎多。

有人喊,巴狗,別把大腸頭拉下來啊,快點啊,派你去打肉吃。

遠處只露出半顆頭的巴狗爹,一聽派他去打肉,提著褲子跑來了,雪陷到他腿肚子上,沒跑幾步,摔倒了。大家拿他起哄,別急,留塊五花肉給你。

巴狗爹跑到廟門口,一聽說要跟麻大姑進村,不干了,我不去,我肚子不好。

麻大姑說,你不去?你給我派個人來?

巴狗爹左看看,右看看。巴狗爹派不出人來。

麻大姑已經(jīng)把武裝帶從腰上解下來了,她把公文皮包遞給瘸三老爹,取出手槍,把槍套也交給瘸三老爹?,F(xiàn)在,在這支隊伍里,瘸三老爹儼然是一個二當家了。麻大姑把手槍別在褲腰里,對巴狗爹說,走。

巴狗爹極不情愿。不情愿的巴狗爹,還是跟著麻大姑走了。

我父親看著兩人艱難行走在雪地里,突然喊道,我也去。我父親的行為嚇了大家一跳。因為村子里情況不明,不知是福是禍,大家都躲著不去,我父親卻主動要去,這孩子八成是腦子凍壞了。麻大姑止住步,回頭看看。瘸三老爹搶先說,大丑是個孩子,帶著也方便。一向不開玩笑的吳七,哈哈著說,大丑長得俊,帶上他,送給老財主做養(yǎng)老女婿。在大家的笑聲中,麻大姑跟我父親招手。我父親高興地跑去了。

麻大姑在前,我父親居中,巴狗爹斷后。三人走成一列縱隊,自然看不見路的。好在并沒有什么大的阻礙,除了冷,就是腳踩雪地的聲響,咯咯吱,咯咯吱,或咯吱吱,咯吱吱,咯咯吱吱。

快到村頭時,麻大姑突然停住了。我父親差點撞到她后背上。麻大姑伸出手,做下壓的動作。后邊的巴狗爹心領神會,趴到雪地上。麻大姑也蹲下來。父親學著麻大姑,跪在雪地里,躲在她身后。

不對。麻大姑說,不對呀巴狗,你看看,這哪里是村子啊。

巴狗爹看過去,我父親也看過去,前邊不遠處,幾棵光禿禿的樹下,是十幾道殘破的圍墻,即便是被大雪覆蓋,也能看出支離破敗的樣子。

巴狗爹說,都是斷墻,村子給毀了,不會有人了。

麻大姑猶豫一會兒,還是決定進村。

確實是一座村莊,或曾經(jīng)是一座村莊。很明顯,村子遭到過浩劫,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沒有一條完整的屋架子。村街上,雖然被大雪覆蓋,還是可以看出那高低不平的地方,一定是成堆的瓦礫、廢墟。巴狗爹是窮人家出身,他在廢墟里淘寶,居然讓他找到半壇子老紅咸菜。巴狗爹抱起壇子,在鼻子上聞聞,又扯一根在嘴里嘗嘗。巴狗爹得到了寶貝,小心地放在一邊。

麻大姑和我父親在村子里到處看。大雪真是好東西,是個高級的化妝師,這樣一座殘破的村莊,在大雪的化妝下,呈現(xiàn)出別樣的美感。當然,麻大姑沒有心情欣賞,她是有心思的。而我父親呢,妄圖找到好玩的東西。果然,我父親在一面傾斜的土墻上,看到一排排小坑,我父親知道這些小坑是怎么形成的。在這些小坑里,我父親如愿摳下許多子彈頭。麻大姑則爬上一截相對結(jié)實的斷墻,向遠方望去,那是一條寬約半里的大溝,看來不是湖泊,因為溝里散落著幾棵雜樹,甚至更遠的地方,還有一片雜樹林。麻大姑再把目光收回時,她愣住了。

麻大姑看到一行蜿蜒的腳印,從村子延伸出去,消失在通往小樹林方向的雪地里。

麻大姑對我父親說,去幫幫巴狗,看他找到了什么寶貝。我父親應一聲,干活去了。

麻大姑再一次掏出槍,躲閃著幾道墻壁,來到腳印的源頭。從腳印上,麻大姑立即判斷出來,三個人,沒錯,是三個人。這兒也不是腳印的源頭,而是終點。麻大姑心里有數(shù)了,在這個村子里,藏著三個人。

還真叫你們給跟上了。麻大姑目露兇光,分析、判斷著,他們是從小樹林方向而來,凌晨到達。麻大姑的目光順著腳印,看到腳印向村子另一端延伸。麻大姑在腳印前蹲下,在旁邊的雪地上,撿到一顆黃豆粒。這是一顆炒熟了的黃豆粒。麻大姑把黃豆粒扔到嘴里。黃豆粒有些綿了,但香味還在。八

土地廟里的民工們,支起了鍋,燒了一鍋稀飯,關鍵是,稀飯里還有胡蘿卜纓。胡蘿卜纓是巴狗爹從村里撿來的,一大捆,做飯時,劈了一半,剁碎了,做成一鍋咸菜飯。加上半壇陳年的老紅咸菜,大家吃得滿頭是汗。

屋里有了火,大家感覺暖和了很多,加上吃飽喝足,情緒非常好。有人講段笑話,跟著好幾個人都講笑話,無非都是些公子遇上名妓(才子佳人)一類的老套路,也有個別《聊齋》里的淫穢故事。還有人唱了《小寡婦上墳》,咿咿呀呀,比殺雞還難聽。嘻嘻哈哈一會兒,自然又想起現(xiàn)時的處境;不知誰起的頭,大家胡亂地分析了一通。最終也不知道戰(zhàn)場在哪里。雖然誰都明白,戰(zhàn)場不會太遠,說不定就在附近。也有人提出逃跑的路線不對,太遠離支前大隊。馬上就有人糾正,說不是逃跑,叫撤退。還是瘸三老爹說話更靠譜,他說關鍵得碰到人,不管好人壞人,有人,就什么都知道了。瘸三老爹的話立即遭到巴狗爹的反對。巴狗爹說,有人?國民黨敗兵也是人,碰到了怎么辦?土匪也是人,碰到了怎么辦?還有強盜、賊……巴狗爹沒有再說,后一個字有些忌諱。有人接話說,不在。

不在,當然是指麻大姑了。

麻大姑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麻大姑出去了。麻大姑擔任的是警戒的角色,她得保證大家的安全。大家安全了,公糧才安全,公糧安全了,她才安全,才能給上級有所交代。

麻大姑站在小廟的墻拐角,正在整理綁腿。這支支前民工里,只有麻大姑一人有綁腿。我父親看到,麻大姑正往綁腿里安插一把小刀。麻大姑藏好小刀,在那里拍一下,對我父親說,看不出來吧?我父親點點頭。麻大姑沒有和我父親再說什么,而是眺望著遠處的無人村莊。我父親后來又和大家去一次,收集了很多柴火和殘破的生活用品。

麻大姑向村子里望,能望出什么來呢?那里黑乎乎的,霧氣很重,似乎比實際距離還遠,除了幾棵樹,什么都望不到。麻大姑望了一會兒村莊,又望望天。天和早上的天一樣,一拳捅上去,都會涌下水來。我父親受不了寒冷的天氣,又是搓手又是跺腳。麻大姑說,進屋去吧,去烤火。我父親說了一句讓麻大姑很感溫暖的話,我父親說,我想陪陪……大姑。麻大姑聽了,慈愛地看著我父親,說,不用了,你看這些架子車,還有大車,我怕夜里有人來偷啊。我父親說,這鬼天氣,硬冷硬冷,哪有賊啊。

意外的是,架子車還是被偷了。又一個黎明到來的時候,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發(fā)現(xiàn),他們堆放在土地廟門口的架子車,少了一個輪子。

這個賊真是奇怪,不偷架子車,卻偷輪子。共有六輛架子車,六個輪子。只偷一個,這個賊也太小氣了。民工們納悶之余,把剩下的輪子,都卸下來,搬進土地廟里了。麻大姑在土地廟門口的雪地里,兩邊走走。她是在觀察小偷是從哪邊過來的。跟著麻大姑一起察看的,還有好幾個人。通過查看,讓他們大吃一驚,通往那個無人村莊,有許多凌亂的腳印。就是說,小偷是來自那個無人村。無人村上并不是無人,而是有人。他們害怕的還不僅僅是無人村莊上有人,有一個賊,是因為他們?nèi)ミ^無人村莊,也就是說,他們在村里的時候,在某一個隱密的地方,還躲著其他人。誰呢?

大家都緊張地看著麻大姑。

麻大姑卻不露聲色地說,我去村里看看,除掉這個禍害。你們誰愿意跟我去?

大家聽了麻大姑的話,都慌了。誰都不愿意跟麻大姑去。

麻大姑說,你們要是都不愿意,我一人去。

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所有人都看到,麻大姑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通往無人村莊的雪地里??諘绲难┑亻W著雪光,照亮了麻大姑有力的雙腿。九

麻大姑走進村子。村子不大,如果不是被大雪覆蓋,放個屁的時間就能繞村莊轉(zhuǎn)一圈。但是積雪覆蓋的村莊,已經(jīng)被魚爛溝鄉(xiāng)的支前民工翻檢得不像樣子了。翻起的瓦礫和白雪混在一起,像黑白芝麻混炒一樣。

麻大姑走進村子,站在一個較開闊的地方。麻大姑環(huán)視一圈,有幾處斷壁殘墻,有一堆翻亂的廢墟,還有歪斜的牌坊。麻大姑平靜地說,出來吧。

刀疤臉出來了。刀疤臉是從歪斜的牌坊后出來的。

麻大姑看只有刀疤臉一個人,又說,還有呢?都出來。

刀疤臉還是一臉崇敬的樣子,走向麻大姑,腳下的雪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刀疤臉在離麻大姑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刀疤臉說,老大。麻大姑說,叫他們都出來。不愿意?好吧,豆粒,還有車輪,是你們留給我的兩封信,我收到了,什么事,說吧。刀疤臉說,老大,您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那天不是已經(jīng)講明了,我們就想要應得的一份。麻大姑說,哪天?什么講明白?我記性不好,忘了。刀疤臉耐心地說,老大,是您的,我們不要,兄弟們跟您這些年,走南闖北,出生入死,感激不盡啊??裳巯?,解放了……我們也要過日子啊。麻大姑說,聽說,你也參加革命了?刀疤臉的眼神里,透出些許絕望。麻大姑敏銳地感覺到刀疤臉細微的心理變化。麻大姑深深地嘆口氣。刀疤臉精神又振作一下,老大,您有什么好為難的?兄弟們不是都還在嗎?麻大姑說,沒什么好為難的。麻大姑跟刀疤臉招一下手,說,過來。刀疤臉只朝前挪半步,說,老大,我聽著呢。麻大姑看刀疤臉不肯就范,也退半步,靠近腿邊的那個石碾。麻大姑伸手推去石碾上的積雪,坐下了。在刀疤臉的眼中,麻大姑確實沒有從前那樣的威風了,她坐下后的樣子,還不如一個受氣落淚的鄉(xiāng)村寡婦,疲憊,哀愁。麻大姑半晌,才抬起目光,說,有些話,如果你都不愿意聽,我對誰也不想說了。刀疤臉有些動搖,他眼睛的余光,不經(jīng)意瞥一下旁邊的斷墻,說,老大,您對我的好,我一輩子不忘。刀疤臉謹慎地走向麻大姑,一步,兩步,三步,刀疤臉在離麻大姑三步遠的時候,麻大姑彈簧一樣從石碾上飛起剪刀腿。刀疤臉一個豬啃地趴在雪地上,麻大姑左手已經(jīng)按到刀疤臉的脖子里,一股熱血從她手指縫里噴涌而出,與此同時,她的右手向右側(cè)的斷墻甩去,那顆剛剛冒出的人頭,脖子中了飛刀,手中的短槍甩出去丈許遠。但是,當麻大姑掏出手槍時,還是晚了半拍,矮瘦子的手槍響了。麻大姑應聲倒地。矮瘦子持槍,躍身到空場上,他看到麻大姑四仰八叉躺在雪地上,胸部中彈。矮瘦子不敢大意,依舊把槍口對準麻大姑,小聲叫道,老大。麻大姑一點反應沒有。矮瘦子向前走一步,老大,老大您別裝死,我知道老大您有裝死功,您教過我們裝死功。老大我不想要你命。老大您中槍了。老大,只要您把我的那份給我,我立即把你救活。老大您醒醒啊……老大您一死我他媽什么都沒有了老大呀……矮瘦子哭了。麻大姑在他的哭聲中,似乎動了一下。老大您沒死?老大您把槍扔了,我立馬就去救您……老大,您扔不動槍啦?都怪我一槍打中了,可一槍致命也是您教我的呀。麻大姑垂在一邊的手,突然抬起,手起槍響。矮瘦子中彈倒地。麻大姑一躍而起,又補一槍。

土地廟的支前民工們,緊張地注視著無人村。

打槍了。我父親叫一聲。

大家屏息斂氣,側(cè)耳傾聽。沒有聽到槍聲。

真的聽到了。我父親堅持說。

瘸三老爹說,大丑說聽到就聽到了,小孩耳朵尖,一定是響槍了,我要去看看。瘸三老爹的話,沒有人響應,也沒有人阻攔。但是瘸三老爹說到做到,他腰一弓,沿著麻大姑的腳印,向村莊跑去。

瘸三老爹的行為,讓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十分驚異。大家心知肚明,如果麻大姑得勝了,用不著他瘸三老爹去,麻大姑會自己回來。如果麻大姑失敗了,瘸三老爹去了也是送死。

奔跑中的瘸三老爹,感覺村莊越來越遠。突然的,瘸三老爹聽到了槍聲,是接連三槍。

我父親看到從無人村莊挪出一個黑影。我父親大聲喊,看。

大家都看到了。

巴狗爹說,走,迎迎去。土地廟里所有支前民工,一齊跑進雪地,跑向無人村。

漸漸地,大家看到了,是瘸三老爹。瘸三老爹背上還馱一個人,頭發(fā)披散下來。

瘸三老爹沖著跑近的人群喊,沒死透……死了三個。

大家聽到瘸三老爹后一句了,知道麻大姑以一敵三,紛紛迎上去。瘸三老爹累得不行了,想讓人換換他。但是沒人提出來要換他。是啊,萬一死在背上呢?誰背上愿意死個人?誰愿意背一輩子晦氣?瘸三老爹咬咬牙,說,我行。說罷,腿腳仿佛又充滿了力氣。

有人更是盯著麻大姑左手腕上一個金屬手鐲看。這是一個造型奇特的手鐲,比一般的手鐲要粗壯,特別是那根半寸長的尖刺,更是鋒利無比。尖刺上,還有血痕。

暗器?誰驚訝一聲。

沒有人應,大家見怪不怪,知道她充滿神奇。

麻大姑回到土地廟,平躺在床上。

所謂床,是剛剛鋪好的,下邊是她自己的鋪蓋卷,加上瘸三老爹的鋪蓋卷,這樣厚些,麻大姑躺在上面會舒服些。

麻大姑很舒服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睜半閉,喘氣有些急。麻大姑說,云南白藥……我包里……還有一副急救……急救包……瘸三,你……給我包扎……

槍傷在胸脯上。要包扎,必須解開麻大姑的棉襖。在場的支前民工都看過麻大姑的大胸脯,但都隔著衣服。能在這時候,看到她真實的奶子,真是千載難逢啊。他們興奮不安起來,有不少人露出下流相。瘸三老爹聽了麻大姑的命令,也不問三七二十一了,就去解麻大姑的棉襖。其實麻大姑的大襟棉襖只扣一兩個扣(她受傷后,自己處理過傷口)。瘸三老爹麻利地讓麻大姑敞開了懷。麻大姑畢竟做過賊頭,還是有些家底的,她不像其他支前民工那樣,只穿光筒棉襖。麻大姑的棉襖里,還有一件開襟的絨線毛衣,紅色的,這也讓魚爛溝鄉(xiāng)的支前民工們開了眼。毛衣一解開,才看到那么多血。麻大姑的胸脯上都是血,麻大姑自己勒在傷口上的頭巾,也被染紅。大家目光都盯著麻大姑肥碩的乳房了。麻大姑的兩只乳房真好啊,就是染上血,也能看出皮膚又白又細。那個槍眼,就在麻大姑右乳房偏上,肩胛偏下。絨線毛衣礙事,瘸三老爹把它往一邊扯扯,揭開了包扎的頭巾。大家看到一個很小的洞,馬上就有血泡洇出來。麻大姑居然還想看看自己的傷口。但是麻大姑只是咬著牙,歪歪頭。瘸三老爹接過我父親遞過去的云南白藥,倒了一半在槍眼上。有人說,大丑你出去。麻大姑笑笑,說,沒事。麻大姑又說,看看打透了沒……大家把麻大姑扶起來。麻大姑的后肩上還有一個槍眼,也往外冒著血泡。瘸三老爹說,透了。麻大姑說,透了……好。

包扎、清理好麻大姑的傷口和血跡,大家都松一口氣。

麻大姑躺著,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是閉上的。她知道,不能動,動了會流血。麻大姑還知道沒傷到內(nèi)臟,子彈也沒留在體內(nèi),這都是槍傷中最好的槍傷。

大家見過麻大姑的大乳房了,都在回味大乳房的活潑和顫動,回味那上面的血跡。大家議論著,說麻大姑別的地方也必定漂亮。麻大姑的大腰棉褲是花褲腰,紅綠相間。在花褲腰里,大家看到她時隱時露的肚臍眼了。麻大姑臉上有大白麻子,人丑。按說,丑人哪里都丑。但麻大姑的丑不是天生的,如果不是大白麻子,麻大姑的臉模子,還是漂亮的。

直到這時候,我父親才知道難為情。在土地廟外邊,麻大姑聽不到,巴狗爹就放肆地說,大丑,你怎么不吃兩口?又肥又大啊。我父親臉就紅透了。有人又開巴狗爹的玩笑,巴狗你別自己想吃,往孩子身上賴。巴狗爹也不含糊,罵道,你他媽不想???大家更是樂不可支了,互相還扔了雪球。

就在大家瞎鬧的時候,我父親又回了一趟無人村。

這回不是我父親一個人,而是有四五個人。是瘸三老爹喊我父親去的。瘸三老爹領著我父親幾個人,找到那三具尸體。他們先是看到刀疤臉。刀疤臉的致命傷在脖子里,出血很多,地上的雪都被染紅。大家這才聯(lián)想到麻大姑手腕上怪異的手鐲。斷墻邊那個家伙,脖子里插進一把飛刀,正好切斷了喉管。矮瘦子死相最慘,他挨了兩槍,一槍在胸口,一槍爆頭。瘸三老爹在矮瘦子身邊看了很久。矮瘦子腦殼上雖然有一個洞,還流出少許白紅相間的腦漿,但臉面還算清楚。瘸三老爹看了半天,認定,他就是那個賣蝦醬的賊。瘸三老爹吐口痰在矮瘦子臉上,恨恨地說,死我也認得出你。瘸三老爹又說,原來你也是大姑的仇人。瘸三老爹的話,我父親聽得清清楚楚。瘸三老爹怕我父親不理解,跟我父親解釋道,他和麻大姑不是一伙的。我父親不知道瘸三老爹的解釋是什么意思。

瘸三老爹和我父親幾個人,扒了尸體上的衣服,撿回三把槍,都是好槍,和麻大姑一樣的“快慢機”。

十一

麻大姑情況不錯,她能吃飯了。是我父親一筷一筷地喂她吃的。麻大姑臉色灰白,在昏暗的土地廟里,麻大姑臉上的麻子不是太明顯,這讓麻大姑好看了不少。如果一個外鄉(xiāng)人,在土地廟里初見麻大姑,還以為她不是一個大麻臉,還以為她就是一個生病的小媳婦。麻大姑的飯量一點兒沒有減少,這很寬大家的心。大家都說麻大姑命好,有神保著。麻大姑小聲而平靜地指示道,公糧……也可以吃……炒鹽豆吃……每人二斤吧。

陰云密布的黃昏再次來臨。

吃了炒黃豆的巴狗爹,大便更比別人多了,他要在天黑前盡快解決。然而,巴狗爹提著褲子,正往雪野里奔跑時,他看到奇怪的一幕,在他正前方,快速閃過一排排暗影。巴狗爹驚訝地看到,不遠處,是橫向移動的隊伍,一眼望不到兩頭的隊伍。巴狗爹驚呆了。巴狗爹不知道那些人離他有多遠。

巴狗爹連滾帶爬地跑回土地廟。

巴狗爹撞開門,一頭扎進屋里。巴狗爹指著門外,半天沒說出話來。

有人罵道,鬼迷啦?

瘸三老爹也說,他屎沒拉出來,堵住嘴了。

巴狗爹半天才憋出半句,中央軍……

瘸三老爹第一個擠到門邊。瘸三老爹看到,在雪地邊緣,正在過大兵。

土地廟的門洞里,立即塞滿了人頭。

黑暗正在來臨。瘸三老爹使勁睜眼,也看不清他們穿什么衣服,不知道他們是解放軍還是中央軍。魚爛溝鄉(xiāng)的許多民工,都看到眼前的奇異景觀了。是禍是福,誰也無法判斷。麻大姑也感到事態(tài)嚴重,她問,隔多遠?有人說,半里。有人說,一里。有人說,二里。巴狗爹已經(jīng)緩過了神。巴狗爹說,就一屁遠。麻大姑雖然不知道一屁遠是多遠,但她有數(shù)了。麻大姑說,有汽車嗎?許多人一齊說,沒有。許多人又一齊說,有。因為在說沒有的同時,他們看到無數(shù)只燈光,從一端延伸過來。天也在這時候,黑了。

遠處的燈光,就像鬼火,轟轟聲也悶悶地傳來。

麻大姑說,立即轉(zhuǎn)移,解放軍沒有汽車,肯定是國民黨中央軍。來,扶我一把。

瘸三老爹又說,轉(zhuǎn)移?向哪兒轉(zhuǎn)移大姑?

麻大姑胸有成竹地說,村子后邊,有一條大溝,大溝里有樹林,就往樹林轉(zhuǎn)。

一聽說轉(zhuǎn)移,許多人不干了,這黑天雪地,怎么轉(zhuǎn)?

就在大家議論是不是轉(zhuǎn)移時,突然響起大炮聲。

太突然了,誰都沒有準備,炮聲就炸響了。炮彈密集地落在前方隊伍里,轟轟聲又悶又沉?;鹬粓F團竄起來,天上飛起各種燃燒的殘片,有輪胎,有槍支,還有人體。一時間,炮聲連綿不絕,土地廟的屋頂上,“沙沙”漏下塵土。

沒有人再討論是否轉(zhuǎn)移。大家一齊往外擠,差點擠塌了廟門。

砰!一聲尖銳的槍聲。

麻大姑聲嘶力竭地喊道,回來!

大家都愣住了。

誰逃跑我斃了誰!

小廟里一團漆黑,但大家都看到麻大姑發(fā)亮的眼睛。

砰,一條火線從屋頂穿出去。麻大姑又開一槍。

麻大姑拼盡力氣說,炮彈還沒落到頭上,跑什么?聽我指揮,轉(zhuǎn)移!

瘸三老爹在麻大姑的槍聲中,清醒了。瘸三老爹說,大家不要慌,扛糧食,每人一袋,先往村上走。吳七你過來,卸下門板,抬上大姑。

炮聲中,各種輕重武器也響成一片。能明顯看到前方的混亂景象。命令和喊叫聲不斷傳來。

土地廟里,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每人扛著一袋糧食,向無人村莊方向轉(zhuǎn)移。

一扇門板上,抬著受傷的麻大姑。

十二

麻大姑躺在門板上,和門板一起放在小樹林里。麻大姑對我父親說,大丑你往林子里找找,這兒……這兒該有個藏身地。

我父親將信將疑,不想離開麻大姑。麻大姑的身邊只有我父親一個人。其他人都去扛糧食了。我父親要照顧好麻大姑,還有麻大姑身邊碼起來的糧食。

但是麻大姑的口氣不容置疑,去,這里有我,我來照看糧食。

我父親就往小樹林里走去。

小樹林里的雪似乎軟綿一些,我父親一腳踩下去,陷到膝蓋。我父親走沒多遠,就回頭,想喊一聲大姑。我父親突然知道,不能喊,喊了,她就得應。麻大姑身上有傷,她應一聲,就會震動傷口。但是我父親怕啊。他每走一步,就覺得離麻大姑遠一步。怕,就更深一層。麻大姑的聲音從身后響起來了,大丑別怕,我看著你。我父親感到羞愧,原來他走了好一會兒,離麻大姑還是這么近。我父親硬著頭皮,往小樹林深處跋涉,一腳深,一腳淺。雪光映照下的小樹林里,能見度不錯,雪地上,甚至能看到樹影。走不多一會兒,我父親果真看到一處隆起的雪堆,形狀像瓜舍。我父親緊張起來,走近細看,果真是一間不大的瓜舍。我父親的腳步聲,把瓜舍驚動了,瓜舍里突然躥出一只動物,從我父親的褲襠穿過,嚇得我父親跌倒在雪地里。我父親大聲喊道,大姑,大姑,找到了……

我父親跑回麻大姑身邊。我父親興奮的腳步已經(jīng)告訴麻大姑了。麻大姑說,是不是一間瓜舍?我父親激動地說,大姑你真神啊。麻大姑說,我會掐指算命……早算好了,瓜舍里有好吃的,還有鋪蓋卷,大丑你信不信?我父親說,信。麻大姑樂了,她說,來,大丑你別站在雪地里,坐這兒,坐到門板上,暖和些。我父親就坐到門板上。麻大姑說,瘸三他們要來了。等他們到了,把糧食搬進瓜舍,就可睡一覺了。我父親說,那邊在打仗。麻大姑說,他打他的,咱睡咱的。我父親還是憂心忡忡地說,瓜舍太小了,裝不下這么多糧食。麻大姑豁達地說,糧食就碼在外頭,一時半會化不了雪。麻大姑又自言自語地說,頭一趟,他們搬來二十四袋,土地廟里還有二十九袋,這幾天吃了三袋,應該是二十六袋,還有半口袋牛料。我父親說,大姑你記性真好。麻大姑說,這是公糧,老百姓嘴里省下的,我能記不住?我公文包里有條子,交不下這么多糧食,我要受縣委處分……

遠處傳來凌亂的踏踏聲,呼吸聲,連綿不絕。我父親興奮地說,他們來了。

魚爛溝鄉(xiāng)的支前民工,在雪地里緊張地安置新“家”。

我父親再一次欽佩麻大姑了。真應驗了麻大姑的話,瓜舍里鋪著軟軟的稻草,有干糧袋,還有鐵殼軍用水壺,甚至還有一盞注滿煤油的馬燈。瘸三老爹把馬燈點了很小的亮。就著這點微弱的亮光,他們在瓜舍外,碼好公糧,在公糧垛和瓜舍之間,留一個豁口,可以睡人。大家做好這些后,才騰出眼睛和精力,向戰(zhàn)場方向望去。什么也望不到——他們一時忘了這是一條陷下去的干溝。他們眼睛望不見,耳朵卻靈敏得很,熱鬧的槍炮聲連綿不絕。

麻大姑被安頓在瓜舍里。

瓜舍太小,只能擠十幾個人,還有一半人只好睡在瓜舍和糧垛之間的豁口里。

十三

拂曉剛一來臨,戰(zhàn)斗就開始了,第一波槍炮聲十分猛烈,不分遠近,沒有間隔,僅憑聽到的各種火器聲,就知道戰(zhàn)斗的激烈。

雖然沒有人說,但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都擔心戰(zhàn)火馬上就會蔓延到這里。有人等不及,跑到溝邊去晾望。溝邊有三座墳。他們就趴在墳地里,一邊吃鹽豆,一邊向戰(zhàn)場方向觀察。我父親年輕,好奇心重,也跑過來了。現(xiàn)在,我父親能夠基本判斷出戰(zhàn)場離大溝邊的距離了。從他們潛伏藏身的大溝,到土地廟,直線距離最多兩里(中間隔著無人村,無人村在這條直線偏右方向,土地廟、無人村、大溝底,形成一個三角形,戰(zhàn)場就在土地廟正前方,橫向數(shù)十里的一條線上)。大家心里又開始發(fā)虛,覺得危險就在身邊,腦殼子就掛在褲腰上。偏偏天上又開始落雨。雪后雨,是最忌諱的天氣了,俗稱“爛雪”。就是講,古時的兩軍打仗,也會在這種鬼天氣里休兵回營。但是戰(zhàn)爭不是古書,整整一天,槍炮聲都是時緊時密,沒有停止。到了天黑,還稀稀落落時有時無。

在墳地和瓜舍之間,有四五十步遠,大家不斷往返,把看到的情況向麻大姑講述(他們用不慣“報告”這個詞)。土地廟已經(jīng)被占領了,在土地廟前和左右兩側(cè),出現(xiàn)大批軍人和大量輜重,還有許多傷員。傷員都是擔架從戰(zhàn)場抬下來的,很多,都被安置在挖好的坑里。那些坑,已經(jīng)延續(xù)到土地廟后邊了。是要活埋他們嗎?還是救不活就地埋掉?如果繼續(xù)打下去,傷員增多,土坑就會向大溝方向挖來,小樹林就徹底不安全了。

麻大姑對他們講述的情況,不發(fā)表評論。麻大姑躺在門板上,靜靜地聽。一個人講完了,從瓜舍里弓腰鉆出去,另一個人又進來。他們講述的情況,有的重復,有的一點價值都沒有。麻大姑也不去批評。麻大姑的話越來越少,后來幾乎不說話了。瘸三老爹也連著向麻大姑講述他看到的情況。瘸三老爹經(jīng)過不斷觀察,認為,以土地廟為中心,是一所戰(zhàn)地醫(yī)院。麻大姑說,醫(yī)院……一定有好藥。瘸三老爹贊同麻大姑的話。但是,從這句話之后,直到天傍黑,麻大姑再也不說話了。大家都知道,麻大姑是拿主意的人。麻大姑不說話,說不定已經(jīng)有好主意了。

讓大家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麻大姑不能說話了。

麻大姑在發(fā)高燒,昏迷了。

麻大姑發(fā)燒昏迷的事,大家互相說著。有人說了好幾次。有人聽了好幾次。麻大姑燒了。麻大姑燒了。麻大姑燒死了。

不知是誰,試了試麻大姑的腦門,說,滾燙。大家都去試了試麻大姑的腦門,試過的人,都說滾燙。于是,瓜舍里的人,就被擠了出來,讓瓜舍外邊的人再進去。被擠出來的人,有的說,滾燙。有的說,操你媽的,我還沒試,狗日的就把我擠出來了。

吳七一直睡在糧垛上。吳七聽了大家的話,也睡不安了。吳七心里想,麻臉,有什么好摸的。吳七想歸想,他還是爬起來,歪著屁股往瓜舍里擠。在他前邊是巴狗爹的屁股。吳七說,巴狗狗日的你沒試過啊?巴狗爹說,我再試試,燒得不行了。瓜舍太低矮,大家只能弓著腰,曲著背,后邊的人只要一擠,前邊人的腦門就撞到一個屁股上了。吳七就好幾次撞到巴狗爹的屁股上。吳七好不容易擠到麻大姑跟前。瓜舍里黑咕隆咚,要睜大眼睛,才能差不多感覺麻大姑躺著的輪廓。吳七伸出手,半天才試到麻大姑的腦袋。吳七只聽說麻大姑的腦門滾燙,沒想到是這樣燙,感覺被火咬了一下,灼疼。吳七心里也灼疼了一下,哪有這樣燙的?會燒死人的。但吳七臨時多個心眼,他在麻大姑沒有受傷的乳房上摸了一把,讓吳七感到奇怪的是,那只乳房滾在棉襖的外邊了。吳七這才知道,大家為什么爭著要來了??蓞瞧邉倓偢惺艿饺榉康臏囟?,就有人往外拖吳七了。

吳七被擠出瓜舍后,聽到瘸三老爹說,好了好了,開水冷好了,讓開讓開,叫麻大姑喝水。吳七挪開屁股,讓瘸三老爹進去了。吳七想想,也跟著瘸三老爹擠開的人縫,再次往里擠。

吳七擠過兩個屁股,就擠不動了。吳七四面都是屁股,人多屁雜,到處都是零亂的腿腳和胳膊,分不清哪兩條腿是一組的了。吳七真佩服瘸三老爹,他居然端著水進去了。吳七前邊的人嘀咕道,滾燙。吳七聽出是巴狗爹的聲音。巴狗爹繼續(xù)說,麻子里往外冒火了,呼呼的。吳七哼一聲,表示贊同,也表示他進一步去關心麻大姑的燒情是合理的。吳七身邊,有個“屁股”惋惜地說,我沒摸到麻大姑的腦門,媽的,那樣黑,我看不見,我不知道她腦門在哪里,我摸到她嘴了,她嘴里在噴火。黑暗中傳出噗噗的笑聲,說,媽的,我不小心……摸到奶子了。有人哈哈道,我也摸了,枕頭一樣,又大又軟又燙。說罷,又是擠,頭和屁股還兩邊晃晃,試圖把周圍的屁股晃開些縫隙。但是,無濟于事,反而引起一些人的不滿。前邊傳來話,別擠,麻大姑喝水了。更里面的屁股跟著說,讓麻大姑喝水。接著是瘸三老爹的聲音,瘸三老爹央求著說,大姑你喝一口吧,好歹你也喝一口,你一滴水不喝怎么行啊大姑。前邊的“屁股”異口同聲地說,喝口水啊大姑……

吳七擠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不但沒有前進,還退步了。吳七的屁股露在外邊了,只有腦袋還像釘子一樣,扎在瓜舍里,扎在那堆屁股中間。吳七聽了前邊幾個“屁股”的話,有些后悔,后悔剛才不該出來。吳七把胳膊肘從屁股縫里拔出來,抵抵巴狗爹的屁股。巴狗爹轉(zhuǎn)頭在吳七耳邊小聲說,我也摸到……奶子,左邊那個。巴狗爹的話,聲音雖小,還是有人聽到,便是那個噗噗笑的“屁股”。噗噗笑的“屁股”說,左邊的,右邊的,兩個我都摸了,乖乖,大姑那奶子,才是真奶子。立即有“屁股”不屑地說,狗屁,右邊那個,離傷口近,麻大姑的手一直護著,掰都掰不下來,瞎吹吧你。于是,四周的“屁股”都笑了。

麻大姑的燒情,牽動了瓜舍內(nèi)外所有人的心。大家心里有數(shù),麻大姑怕是撐不過今夜了。

瘸三老爹說了半天好話,麻大姑就是不張口。瘸三老爹的聲音,從希望,說到絕望。從絕望,說成了哭腔。瘸三老爹不忍再說了,他怕說著說著麻大姑就沒了氣。瘸三老爹覺得臉上被燙了一下——麻大姑喘氣了。麻大姑的一口氣噴到瘸三老爹的臉上,就像一根火柱。與此同時,麻大姑抬手,抓住了瘸三老爹。瘸三老爹感覺她的手像一根火鉗子,狠狠地掐住了他,把他的手按到了她的胸脯上。

瘸三老爹嚇了一跳——不能說話的麻大姑意識很清晰,她在鼓勵瘸三老爹像三天前的夜里那樣。一股熱血涌上瘸三老爹的頭頂。

瘸三老爹抱著麻大姑像抱著一個火爐。他們的身體融為一體了。瘸三老爹亢奮異常,開始還顧忌麻大姑受傷的乳房,在聽到她短促的呻吟后,他的瘋狂同時也讓麻大姑升華了。

瘸三老爹好不容易從瓜舍里擠出來了。

有人探過身來,問,還有氣嗎?

瘸三老爹沒搭理對方,而是朝戰(zhàn)場方向望望,猶豫一會兒,毅然走出了小樹林。

我父親看到瘸三老爹走出小樹林,也悄悄跟上去。我父親沒有去摸麻大姑,就連麻大姑的腦門,他都沒去試試。我父親畢竟只有十六歲,他還沒有具體想到麻大姑的發(fā)燒會嚴重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父親從大家對麻大姑的關心中,感到一些不妙。我父親也跟著瘸三老爹走出小樹林,他知道瘸三老爹一定有辦法。

對于瘸三老爹的離去,大家更加興奮起來。

吳七繼續(xù)往里扎。吳七已經(jīng)不用使勁了,吳七屁股上的一顆腦袋,力量巨大,一直把他往里頂著。吳七討厭那顆腦袋,真想放一泡臭屁熏熏他。但是吳七沒有巴狗爹的功夫,不能隨時放出屁來。吳七只好聽任那顆腦袋,把他一直往前頂。吳七知道前邊的屁股就是巴狗爹的屁股。吳七看到巴狗爹把褲子褪下來了。吳七聞到巴狗爹臊哄爛臭的褲襠。吳七還看到,光著屁股的巴狗爹跪下了。巴狗爹趴到麻大姑身上。巴狗爹在原地爬行。巴狗爹吭哧吭哧爬行了半天,一步也沒有前行。吳七突然知道巴狗爹在干什么了,也知道巴狗爹前邊那些人都干過了什么,也知道他左右兩側(cè)的屁股在等著要干什么——他們把麻大姑干了。吳七聞到瓜舍里一股怪異的腥臭味。

吳七拎了褲子,弓著腰,鉆出瓜舍。吳七看到,瓜舍內(nèi)外,還擠滿了人,他們雖然焦急萬分,卻井然有序,一個挨著一個,不像先前那么擁擠了,也沒有謾罵和哄笑。大家一下子變得莊嚴起來,似乎在做一件多么神圣的事。吳七看到先出來的那些人,站在一邊,跺腳。巴狗爹也在跺腳。他們都在跺腳。他們把地上的雪跺得吱吱響。巴狗爹看到吳七,哧哧笑了幾聲。巴狗爹的笑,讓大家又回到人間。有人問,怎么樣巴狗?巴狗爹說,廢話。吳七一邊扎褲子,一邊吸著冰冷的空氣,吳七只覺得一股寒冷從頭摜到腳。吳七開始跺腳,他的感覺和這些粗陋男一樣,麻大姑是歡迎他們的。

十四

落過雨的雪地上,結(jié)了一層薄冰。瘸三老爹趴在雪地上,看著前方。我父親也趴在雪地上,也看著前方。雪光映得四野迷茫。前方的陣地上,隱約的,已經(jīng)看到一些黑影,似乎是走動的哨兵。也會有人打著手電筒,快速移動。手電光就像一團鬼火,一跳一跳的。各種口音傳來,天南地北的都有,我父親一句也聽不懂。

瘸三老爹再次罵我父親。瘸三老爹把話壓在喉嚨里,罵道,讓你狗日的滾回去你怎么就不聽呢?你不滾回去會誤我大事。我父親說,我能幫幫你,你不識字。瘸三老爹繼續(xù)罵道,你狗日的當我是瞎子?我早就發(fā)現(xiàn)前邊是醫(yī)院,那些要死的人不是槍傷就是炮傷,和麻大姑一樣。他們吃的藥打的針,偷到就行。但是我父親還是趴在瘸三老爹身邊,隔著兩條胳膊的距離。瘸三老爹急了。抓一團雪打在父親臉上。我父親把頭埋下來。我父親再次抬起頭來,說,好吧,我回。瘸三老爹說,這還像話。瘸三老爹口氣軟和地說,你狗日的還不知道麻大姑有多燙,你也不去試試,你試試就知道了,麻大姑要是不用藥,就死定了。你小子給我回去,喂麻大姑喝點水,讓她等我的藥,老子一定要救活她!

我父親掉轉(zhuǎn)屁股往回爬。大約爬了一會兒,才弓著腰,一口氣跑回小樹林。

瓜舍前,站著許多人,他們都在跺腳取暖。不知誰說,大丑回來了。我父親問最后出來的那個人,麻大姑……還燒嗎?那個人說,你去試試。巴狗爹也說,大丑,大家都試了,你也去試試。有人說,大丑還是孩子。巴狗爹說,孩子……也要去。我父親向瓜舍走去。我父親沒有注意到,瓜舍上方伸出來的那根木棍上,掛著麻大姑的棉褲。我父親掀起棉褲,腰一弓,進了瓜舍。在我父親身后,響起一串雜碎的聲音,像笑聲,又像跺腳聲。

瓜舍里只有父親和麻大姑兩個人,有些空蕩蕩的。我父親從雪地里剛進來,看不清瓜舍里的情況。我父親輕輕喚道,大姑,大姑。沒有回應。我父親摸索著走了兩步,很快適應了瓜舍里的黑暗。我父親看到躺在稻草上的麻大姑,跪下來,伸出手,試在麻大姑的腦門上。我父親的手剛一落下,就彈起來,麻大姑的腦門像開水壺一樣燙手。大姑,大姑。我父親又喚兩聲。麻大姑還是沒有回應。我父親緊張了,再次把手放在麻大姑的腦門上。我父親感覺麻大姑稍微動了一下。我父親說,大姑……瘸三叔一會兒就搞來藥了,大姑你要喝口水啊。我父親聽到麻大姑吸了口氣。麻大姑沒說出話來,吸氣變成喘氣。麻大姑嘴里喘出的熱氣,燙到了父親的臉。麻大姑還是說話了。我父親聽到麻大姑在說話。我父親說,大姑,我聽不見。麻大姑又重說一遍,麻大姑說,三十……三十根條子……金條,藏在東山……東山根……的洞里。我父親使勁把頭往下低,幾乎把耳朵貼到麻大姑的嘴上了。我父親聽清了,麻大姑是說條子,金條,三十根,藏在東山根一個什么洞里。我父親抬抬頭,問,大姑,東山根什么洞?我父親就是在這時候,不小心碰到麻大姑的胸脯的。我父親感覺不對,什么東西又燙手又軟啊。我父親定睛細看,這才看到麻大姑敞胸露乳一絲不掛。我父親嚇壞了。我父親試圖把麻大姑的棉襖掩起來,卻怎么也找不到棉襖了——麻大姑全身赤裸地躺在稻草上。我父親大聲喊,大姑,大姑。麻大姑拼盡力氣說,大丑……乖,幫大姑穿上……到這會兒了,大姑才做成了女人,大姑不怪他們……大姑開心……開心的……大丑……幫大姑穿上,大姑不能這樣……上路。可是,我父親找不到麻大姑的棉襖棉褲了。瓜舍里都是凌亂的稻草,我父親四下里打量,也沒有發(fā)現(xiàn)麻大姑的棉襖棉褲。我父親一急,哭起來。我父親哭著在稻草上亂摸一通。

瓜舍外,突然人聲大作。

一群帶槍大兵沖進小樹林。打頭的打著手電筒,他左邊的人背著藥箱,右邊的人是瘸三老爹,身后還有十幾個戰(zhàn)士。

瘸三老爹一進小樹林,就興奮地喊,解放軍,解放軍,解放軍……

正要逃跑的民工,聽到瘸三老爹的聲音,收住了腳。

瘸三老爹大聲說,是解放軍,我操,他們是解放軍,我們對面打仗的是解放軍,真是瞎眼了,白折騰了。麻大姑,解放軍救你來了!

瓜舍里,我父親也聽到瘸三老爹的聲音了。我父親大喊一聲瘸三叔,就號啕得合不攏嘴了。

十五

三天后,雪后初晴,陽光燦爛。一輛咯吱作響的木輪牛車上,拉著一口棺材。棺材里躺著麻大姑。麻大姑沒有活過來,她死了。瘸三老爹背著的公文包里,裝著一張華東野戰(zhàn)軍兩淮獨立旅后勤部開具的收條。收條上寫著收到的公糧,共五十袋。背著收條的瘸三老爹,心里踏實,他只要回到縣里,把收條交給朱書記,魚爛溝鄉(xiāng)的支前任務,就圓滿結(jié)束了。

瘸三老爹心里不踏實的是,我父親記不住麻大姑臨死前說的話了。瘸三老爹幾次問我父親,大丑你好好想想,麻大姑臨死前都跟你說了什么,我父親說不記得麻大姑說的話。我父親只記得麻大姑說的三十根金條的事,三十根條子藏在哪里,麻大姑沒有說清。麻大姑既然沒有說清條子藏在哪里,我父親便不能說,說出來更麻煩。我父親咬死牙板,一再強調(diào),記不得麻大姑的話了,她只說她開心。瘸三老爹不相信,因為有人跟他說了,麻大姑和我父親說了很多話,怎么就是開心兩個字呢?何況,麻大姑在那樣的情況下,怎么會開心呢?

麻大姑在生命結(jié)束前的話,確實是一個不解的謎。

1948年12月16日傍晚,瘸三老爹領著魚爛溝鄉(xiāng)支前民工隊,還有棺材里的麻大姑,回到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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