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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船

2014-09-10 07:22遲卉
科幻世界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道爾飛船

遲卉

0

葬禮正如我預(yù)想的那樣簡單。

訪客們一個個繞過棺木,冷光藻圍繞著棺材的半透明蓋子,在影影綽綽的照明下,阿巴妮的臉看起來仿佛再度豐盈了起來。她的最后時光很痛苦,但幸運的是——對我們每個人都是——沒有拖延得太久。我聽到哭聲,是萊拉,她本來應(yīng)該在今年成為我們家族的姐妹。但現(xiàn)在看起來婚禮或許要等到明年。哀悼的禮節(jié)是必需的,死者或許并不在意,但活人需要得到安慰。

我看到我的姨媽們繞著棺木行走。我扶著母親。她因為悲傷而顯得更加矮小了,蜷縮著,弓起背,哭泣。我任由淚水滑下臉頰,卻騰不出手來擦一擦。

走在姨媽們身后的是那些在這個家里出生的女孩,然后是男孩們。他們看起來略微有些困惑和難過,但并沒有像女孩們那樣放聲哭泣。畢竟,他們都在不同的父親的家系里長大。對阿巴妮,他們或許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已。

血把我們召喚到一起。葬儀者說。血把我們留在這世界上,如今我們回到我們的連生身邊去,他們在世界的彼端已經(jīng)等候了很久,向我們伸出歡迎的手。為她歌唱吧,她終于得到寧靜了。

孩子們率先唱起哀歌。然后是姐妹們,然后是她們所來自的不同家庭。還有男孩們。那是一首古老的哀歌,歌唱了姐妹們和兄弟們,歌唱了父親和母親,歌唱了在生日出生的孩子們和死去的孩子們①。母親緊緊抓著我的手,將我的手指攥得生痛。她嗚咽著,嗚咽著,淚水仿佛永無休止地落下來。

當(dāng)她最終停止哭泣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安葬了阿巴妮,坐在回家的管鐵上了。

她的手仍然抓著我的手。

“你這次會在家里待多久?”她滿懷希冀地問。

“明天我就走。”

“明天?”

她的聲音拔高了,用飽含淚水的哀怨的目光看著我。她希望我留下,她總是希望我留下。

“我訂了機票。希爾四號挖出了一個大遺址。他們要我盡快回去?!?/p>

“你又不是考古學(xué)家?!?/p>

沒錯,我不是考古學(xué)家,我曾經(jīng)是個士兵,如今是個雇傭兵。每一處古曼人太空遺址都會讓某些人富得流油,而那些星際海盜也會聞風(fēng)而至。我的使命就是保護(hù)這些遺址,從我的老板手里拿錢,用自己的腦袋和屁股去冒險。你可以說一個女人不適合做這些,但管它呢,這一行我已經(jīng)干了很多年了。

“他們需要我?!?/p>

“你的家庭也需要你?!?/p>

我看著她。我知道自己面無表情。每一次當(dāng)她試圖用親情打動我的時候,我就會退入自己的殼里,一個完美的、沒有任何反應(yīng)的殼,那是我抵御我的家人的唯一方式。

“我明天走?!蔽抑貜?fù)道。

“你也該找個家族安定下來了。要不就回來。女兒總是可以回到姐妹們中間的?!?/p>

我看著她。

和十五個月②前相比,她老了很多。而我長大了。我知道這一點,只是很難切實地感受到。我總覺得我還是那個孩子,茫然失措、面無表情地站在屋子中央,看著自己母親懇求的臉。

我還記得那條路,很長,兩邊開滿了矮小的多肉植物的花朵,它們是深紅色的,像血,或者傍晚時分的陽光。

“我明天走?!蔽艺f,“否則他們會雇別的傭兵。這年頭太空軌道上可不缺賣命的。”

她又開始哭泣。過了一會兒,她哽咽著擦干眼淚,嘆息著,“我知道,你在外面也很不容易,我不是個好母親,我知道。對不起,金,對不起?!?/p>

她總是這樣,她喜歡向我道歉,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在那個事件之前她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在那件事之后依舊如此。

我不需要道歉,媽媽。

我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努力去想象我即將抵達(dá)的那顆星球。在那里有座覆蓋了半透明穹頂?shù)奶照荆藗円惶ь^就能看到那些璀璨冰冷的星星。而我總是看著它們在天穹中緩慢旋轉(zhuǎn),想象著有那么一刻它們會開始倒轉(zhuǎn),一切重來。

我想要的是我從未出生。

1

希爾四號距離地球有三千光年之遠(yuǎn),從這里看去,銀河不再是地球上看到的那樣,是細(xì)細(xì)的白色光帶,而是高懸頭頂?shù)臋E圓巨盤。這顆行星的太陽孤零零地掛在天空中,散發(fā)著熹微的熱量。它是一顆被甩出了銀盤的恒星,帶著它的行星孩子們,從三千光年的高度俯瞰著銀河系的旋臂。

盡管有著荒涼如死的地表,但希爾四號仍然是一顆適宜殖民的星球。在地面之下,廣袤的希爾內(nèi)海幾乎覆蓋了四分之三的星球內(nèi)表面。在黑暗中,生命汲取著地核的熱量而成長起來。古曼人先來到這里,而我們追尋著他們一億兩千萬年前的腳步隨后而至。

我乘坐的飛船進(jìn)入空港時,雇傭兵隊的換班飛船已經(jīng)先到了。他們正在忙忙碌碌地將武器裝備運出貨艙。

“嘿,獨行女俠,好久不見?!鳖I(lǐng)頭的老勾向我打了個招呼,沒什么惡意。他手下的雇傭兵都是男人。當(dāng)然,也有全是女人的雇傭兵隊,但像我這樣單打獨斗的雇傭兵則相當(dāng)稀少。我們曾經(jīng)互相看不順眼,還打過幾架。如今我們勉強算是可以彼此容忍,或許還帶著一點點的尊敬。

“好久不見,假期怎么樣?”

“要多糟有多糟,有些渾小子這一旬①都醉得像攤稀屎,上船之前我得把他們一個個揍起來。不說這個了,博士要你盡快趕到雨船那邊去,帶上你的裝備。我的人在這邊守著,但他們希望你過去,畢竟那邊至少要有一個有執(zhí)法權(quán)的人。”

“雨船?”

“他們在太空站下層發(fā)現(xiàn)一個古曼人傳送門,走進(jìn)去直接就到了另一邊。你猜猜他們發(fā)現(xiàn)什么了?”

“一艘飛船?”

“對了,也錯了。那玩意兒是艘飛船沒錯,但他媽的大得嚇人。說實話,咱不用過去挺好的,看到那玩意兒我就發(fā)怵。”

“多大的飛船?”

“多大?”老勾翻了個白眼,“大得一眼望不到邊,里面有云,孩子,還在下雨!”

老勾和他手下的武器裝備塞了足有一船。但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背包。簡單整理了一下后,我收到了霍特博士發(fā)到我終端上的信息,要我盡快穿過傳送門到飛船上去,內(nèi)容和老勾說的大同小異。

穿過空港船塢、搭乘古曼人一億多年前就修建好的升降梯,我前往太空站的下層遺址。

盡管那些學(xué)者都把這些史前智慧生物②叫做古曼人,老勾也那么叫,但我始終更喜歡叫他們巨人。他們的一切都是那么巨大,這座太空站也是古曼人修建的,它的體積比得上一座城市,而一個升降梯的體積就幾乎相當(dāng)于一棟公寓樓。我站在升降梯的一角,昂起頭望著這巨大的空間,想象著那些十六倍于我的巨大生物站在里面時候的模樣。他們從地球出發(fā),足跡遍布群星各處,并在某個時間點上神秘消失。在那之后,我們追尋著他們的足跡而來,卻只看到這些——巨大——神秘——莫可名狀的建筑。

有個考古學(xué)家給我看過他們做的古曼人足跡拓印。一個成年人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把它當(dāng)成一張床。就我所知,真的有這種形狀的床出售,專門給那些活得太無聊的人生活里增添一些驚喜。

大約九個標(biāo)準(zhǔn)月前,希爾四號的軌道遺址被發(fā)現(xiàn),隨后發(fā)掘出來的是位于希爾內(nèi)海的地面遺址。這個位于星盟邊境的荒涼星系瞬間變成了熱點地帶。本著“開發(fā)利用與考古研究并進(jìn)”的原則,考古研究隊在前面開路,而那些他們調(diào)查研究過、認(rèn)定安全的古曼人艙室就留給身后的開發(fā)者。他們帶來網(wǎng)繩、泡囊、帳篷和更多的建筑材料,將古老的古曼人太空站迅速建設(shè)成一個小型城市。兩支雇傭兵隊伍在這里輪班執(zhí)勤,還有些像我這樣的獨立傭兵四處游蕩。

但我始終沒法習(xí)慣古曼人的建筑風(fēng)格。就拿這個太空站來說,它巨大、怪異,被建造成一個球形空間,里面足以塞下星盟首府的整個城市,還有余裕再放兩個人工湖。

老勾的傭兵已經(jīng)就位,和上一班的那些傭兵換了班。他們帶著解脫的表情從兜網(wǎng)中跳出來,沿著墻壁上的繩梯攀援而下,滿心希望盡快回到大城市里去,好好地喝點兒馬勃酒,大睡一場后,再找個姑娘,或者干脆找個有很多姑娘的家族。

傳送門在太空站下層?;籼夭┦恳呀?jīng)把路線發(fā)給了我。但我決定先去酒吧轉(zhuǎn)一圈再說。她也許會生氣,但也許不會。

因為我對某些事情有預(yù)感。而我的預(yù)感通常準(zhǔn)得要死。

酒吧里的人不多?,F(xiàn)在是七點,單時③。大部分人正在工作。我坐下來,點了杯玉米汁,在酒吧招待的盤子里放了一小卷鈔票。

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酒??匆娏说珱]管。過去兩旬里,他的酒吧一直是我的情報購買地,那卷錢里也有他抽成的一份。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嗎?”我低聲問道。

“哪方面?”

“新遺址,新發(fā)現(xiàn)。光是從我坐著的這個破地方,我就能看到三個廢墟獵手了?!?/p>

“你擔(dān)心廢墟獵手?”

“那些家伙是老勾要擔(dān)心的,我要到新遺址那邊去。最近有沒有海盜?”

在回答我之前,這個年輕男人先四處張望了一下。他和酒保都屬于同一個家族,事實上,整個酒吧都是他們家族的男人在打理④,我很喜歡這些人,他們謹(jǐn)慎,聰明,而且知道什么時候做什么事。

“六點的時候來了五個人,陌生面孔,都帶著槍,看起來不太對勁?!彼鸬?,“他們喝了不少,然后每人要了兩片醒酒藥。七點剛到的時候走的。”

“去哪兒了?”

“上面。他們應(yīng)該直接往船塢去了。”

我皺起眉頭。用終端接入船塢,查詢了一番。那里沒有人或者監(jiān)控探頭看到這五個本來應(yīng)當(dāng)很醒目的家伙。既然他們開了車,那也有可能根本不是為了去那邊。

如果我是那些海盜,好不容易變裝混進(jìn)了太空站(其實也不是很難,給導(dǎo)航塔臺一點賄賂就行了),我會去搶劫那艘滿載古曼人遺物,準(zhǔn)備起飛的航船。它應(yīng)該是八點從空港發(fā)射——中間只有兩個鐘點的閑暇時間,這些家伙酒癮大到非得進(jìn)酒吧一趟不成?

除非他們——

兩支雇傭兵隊伍正在換班。上一班傭兵正在撤出來,而老勾的人剛剛到崗。眼下正是守衛(wèi)最松懈的時候,如果他們要的不是那艘貨船呢?如果他們想要的是考古隊在傳送門另一邊發(fā)現(xiàn)的那東西,那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占領(lǐng)傳送門——

我往年輕男人的盤子里又拍了一張鈔票,跳起身沖出酒吧,接通老勾的呼叫。

“老勾!”我喊道,“讓你手下的人警醒點兒,可能有狀況——”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通訊線路里響起,我站在高處的走廊,抓緊繩網(wǎng),踮起腳尖向下望去,太空站下層騰起一股爆炸的煙塵,在巨大而空蕩的球形空間里,它渺小得幾乎無人注意。

2

看到爆炸煙塵的那一瞬間,我掛斷通訊,把背包甩到肩上,直接用尾巴卷出兩枚閃光彈①,拔出槍,逆著人流一路向下層奔去。

整個太空站是一個巨大的球形空間,傳送門在這個大球的最底部,我覺得自己像是從一個巨碗的碗壁向下打著旋兒飛跑,而驚惶的人群正在向上狂奔。

拜手中的武器所賜,他們至少主動地為我讓開了一條路。

跑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到了拉娜·桂爾和她的家族姐妹們。這些女人都是廢墟獵手②,一共六個人,我曾經(jīng)逮捕過她們一次,罪名是廢墟走私。但眼下她們只有四個,都灰頭土臉的。當(dāng)我把她們攔下來的時候,拉娜的眼睛里仍舊閃著驚惶的神色。

“嘿,拉娜,下面什么情況?”

她傲慢地向我翻了個白眼。

我壓住火氣,“聽著,拉娜,我現(xiàn)在不是要逮捕你,我是要下去敲掉那些敢在我地盤上放炸藥的雜碎。我知道你們家是六個姐妹,現(xiàn)在只上來四個。你把兩個留在下面了?”

她尾巴尖的顫動印證了我的猜測。

“我要下去,也許能幫上忙。你也幫我個忙,跟我說說下面是什么情況,怎么樣?”

這一次她的表情松動了些。

“我不知道是什么情況,可能有十個人,或者十五個。都帶著重武器,有炸藥。他們封鎖了兩條走廊,就是老勾他們駐扎的那兩條。妮妮和吉也在那邊。我們過不去,幫不上忙——”她痛苦地?fù)u了搖頭,“那些人都蒙著臉,我聽到他們叫喊,用的是北安話③?!?/p>

“謝了,拉娜?!?/p>

她點點頭,轉(zhuǎn)身向上方跑去,走了一半又轉(zhuǎn)回頭。

“金?”

“嗯?”

“你是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賤貨,但是,別他媽死了?!?/p>

我向她親密地伸出中指搖了搖,轉(zhuǎn)身跑進(jìn)下面的巷道里。

又穿過兩條環(huán)形隧道后,我聽到④了第一個目標(biāo)。他大概離我三個巷道遠(yuǎn),正大聲地說著什么,我聽得懂一點兒北安話——他們似乎已經(jīng)成功地壓制住了老勾的雇傭兵隊伍,但是,不,很抱歉,他們還沒奪得傳送門。老勾的該死的傭兵全都躲在那扇傳送門所在的走廊里。

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放輕腳步,拔出刀子,我繞過巷道,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那個掛在監(jiān)視網(wǎng)⑤上的家伙,我默默地數(shù)著支撐線,一根,兩根,三根——手起刀落,第三根支撐線斷裂,他搖晃了一下,連人帶網(wǎng)跌落地面,我撲上去,將軍刀直接插入他的心臟。

他看著我,充滿了震驚,然后目光便黯淡了下來。

我拔出刀,擦干凈插回刀鞘,繼續(xù)向前。這些人都是職業(yè)的戰(zhàn)士,上來就炸了雇傭兵守衛(wèi)的營地,分割人群,制造恐慌,目標(biāo)明確,行動迅速。如果我不下手狠辣一點,眼下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了。

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我已經(jīng)清空了底下一層的走廊,這里有個門可以進(jìn)入老勾所在的遺跡內(nèi)部,解決門口的守衛(wèi)時,我終究還是弄出了“一點兒”聲音。那家伙不肯完全死透,在我崩掉他的頭之前,他已經(jīng)向著隧道墻壁打了一梭子子彈,在隧道間制造出震耳欲聾的回聲。

巨大的門從里面閂死了。我用力地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

一條小縫打開來,在那些海盜蜂擁而至前,我迅速鉆了進(jìn)去,再把門死死地關(guān)起來,閂住。

老勾就站在門后,瞪著我。他的尾巴在流血,頭上包了繃帶,身后是他的兩個手下,和他一樣狼狽不堪。

“你他媽的來這兒干嗎,金?”

“來看看能不能把你們救出去?!?/p>

“外面至少有他媽的二十①個人,而我就剩下六個了。”

“十六個?!蔽腋?,“外面是十六個,不算我干掉的那三個?!?/p>

“每人只用負(fù)責(zé)二又四分之三個,這可真是美妙的前景啊?!?/p>

老勾話里帶刺,不過我原諒了他——他原本有三十個手下,其中六個屬于他的家族。另外幾個家族也有他的親戚在。現(xiàn)在這些雇傭兵大部分都死了,或者在某處等死。

“這兒還有平民嗎?”我問道。

老勾搖搖頭,“桂爾家倆丫頭,還有三個研究員,我讓他們穿過傳送門到那邊去了。實在不行還可以在另一邊把門關(guān)上。你有什么突圍的好辦法沒有?”

我聳聳肩,“干脆大家都到傳送門那邊去,把門一關(guān),還更穩(wěn)妥些?!?/p>

老勾搖搖頭。

“我還有人被困在營地?!彼f,“我已經(jīng)向星區(qū)治安隊發(fā)出求援信號了,你帶著聯(lián)絡(luò)設(shè)備過去,然后把門關(guān)上?!?/p>

“你呢?”

他陰郁地聳聳肩,“我不能丟下自己的人不管。”

我掃了一眼身邊的雇傭兵們。

“你手下有幾個人不太贊同。”

“不喜歡的可以跟著金過去?!崩瞎凑f。

兩個年輕的傭兵對視了一眼,起身走到我身后。他們都不是老勾家族里的人,而且以后也肯定別想跟著老勾混了。但眼下,他們顯然不相信那些北安海盜會優(yōu)待俘虜。

“你確定?”我問老勾,但他只是不耐煩地?fù)]了揮尾巴尖。

“過去,把傳送門關(guān)上。”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一頭扎進(jìn)遺跡后方的傳送門里。

雖然說是“門”,但這是巨人曾使用的門扉,看上去足有十層樓那么高,我們沖進(jìn)去的時候,那鏡面般的外表連點兒波紋都沒泛起來。

我覺得自己同時向著四面八方跌落,軀體仿佛不復(fù)存在,而靈魂被揪扯著穿過一條彩色的光。然后我的腳落到了地面上,兩個年輕的傭兵跪在我身旁,一個在發(fā)抖,一個在哭。

這不是我第一次穿越古曼人的傳送門,但不管多少次,這種感受都一樣的令人討厭。

我吐了口唾沫,抬起頭。

我看到了——

3

想象一艘巨大的飛船,梭形,筆直豎立。長軸至少有一千米高②,以我的視力,只能模糊地看到它的頂端。而橫軸至少有四百米長。在它的中央,水晶般剔透的墻壁切割出一個六棱柱形的空間,懸浮在飛船的正中。

飛船的外殼是圍繞著這個獨立空間建立起來的,古曼人在外殼上建造了一系列簡陋的艙室,材料簡單而堅固,在一億年后依舊完好。數(shù)條走廊從環(huán)路上延伸出來,通向那個巨大的生態(tài)空間,廊道消失在亞空間分割板與船壁的交界處,一條小路蜿蜒深入草叢間,只能看到開頭幾步路上鋪設(shè)的石板,石頭縫隙間早已綠草如茵。

這個生態(tài)空間幾乎填滿了整艘飛船,被偏光分割板隔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小生態(tài)系統(tǒng)。濃密的云層籠罩著上層空間,有霧在草地上翻卷升騰,那些野草幾乎有我的兩倍高。雨絲正細(xì)密地落下來,聽不到聲音,周遭一片靜寂,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滴在草葉上的細(xì)微反光。

大、巨大、龐大、莫可名狀——我用光了一切能夠使用的形容詞,只是站在那里,敬畏地仰頭望天。那些消失在一億年前的巨人,他們建造了這飛船,這殿堂,這有雨落下的生態(tài)巨柱。而我們追隨其后,踏足其中,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渺小得不可言說。

正發(fā)呆時,下方廊道里傳來的響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是桂爾家的兩個女孩,她們握著考古用的磨削激光器,活像握著兩把槍,神情緊張地看著我和剛剛出來的兩個傭兵。

我沒空問她怎么走下去,直接在護(hù)欄上掛好掛鉤,翻過矮墻滑到下面一層。這倆姑娘身上居然沒帶武器,真不知道拉娜是怎么想的。

“接著。”我從背包里卷出兩支槍甩給她們,“別用那破玩意兒,而且你拿反了,妮妮,當(dāng)心把自己的腦袋削下來?!?/p>

她趕緊放下磨削器,就像它燙了她的手一樣。吉·桂爾懷疑地看著我,瞇起眼睛,她比她的姐妹稍微多那么一點兒腦子,“你什么時候開始幫我們的忙了?”

“從我遇到拉娜的時候開始。她拜托我?guī)湍銈儌z一把,而我非常樂意讓桂爾家的女人欠我個人情,也許是兩個?!蔽叶读硕妒稚系臉專瑩]手示意那兩個年輕傭兵趕緊下來,“霍特博士在哪兒?我需要她過來幫忙,盡快把那扇門關(guān)上?!?/p>

“關(guān)上?”

“你覺得老勾在那邊能撐多久?”

吉不說話了。

“博士在里面?!蹦菽荨す馉柺疽饬艘幌掠疫?,一扇巨大的——很明顯是古曼人使用的——門開了一條小縫,“這邊也有狀況,她讓我們兩個出來盯著點兒。”

“什么狀況?”

“有人從外面登船了?!?/p>

“你他媽的開玩笑?!?/p>

“我媽喜歡開玩笑,我可不。”

莉·霍特博士和她的助手們只占據(jù)了古曼人飛船主控室的一個小小角落,她們擠在一起,神情驚恐。各種儀器設(shè)備雜亂地放在一邊,一盞非常小的苔燈①掛在便攜實驗桌旁。主控室的玻璃舷窗如同透明的巨幕,璀璨的星光穿過舷窗,微弱地照亮了四周。從這里可以模糊地看到不遠(yuǎn)處的一艘小型飛船,掛在古曼人的巨船登陸口旁,像一只黏附其上的飛蛾。

看到我進(jìn)來,研究員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金?”霍特博士站起身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還以為你下個星期才會到。家里的事情怎么樣了?還好嗎?”

我舉起一只手,打斷了她的話。

“沒空說這些,博士。”

“哦,對不起?!彼拖骂^,“我……我只是……你知道,這些事,我太緊張了。”

“沒關(guān)系。”我看了一眼那艘飛船,“那艘飛船是什么時候到的?”

“大概就剛才?!币粋€年輕的實驗室助手說道,她也是霍特家族的一個姐妹,“我們聽到爆炸聲,就跑過來看。”

“爆炸?”

“他們打不開登陸口,就炸開了船殼,進(jìn)來了?!?/p>

“幾個人?”

“就看到一個?!?/p>

“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年輕的女孩用力搖頭。

我瞇起眼睛看著那艘飛船,雙座,小型的穿梭機,速度快,適于攜帶輕火力,是獨來獨往的海盜和廢墟獵手最青睞的型號。我自己也有一架。而且不管這個炸藥客是什么來頭,他不是個生手。定向起爆、選擇船殼最薄弱的氣密接口而不是一米厚的船殼,整個過程完成后,還不忘把自己的飛船吸附在缺口處防止氣體泄漏——

我搖搖頭,把這些想法統(tǒng)統(tǒng)甩了出去。

“霍特博士,先不管這個人,他單槍匹馬,我們至少有三個雇傭兵,五桿槍。我們現(xiàn)在得上去,把傳送門從這邊關(guān)起來?!?/p>

她看起來相當(dāng)震驚,“你要我們把自己和一個亡命徒關(guān)在這廢墟里?”

“你應(yīng)該知道那邊是什么狀況,如果不關(guān)上傳送門,等下飛船里的亡命徒就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了?!蔽覑阑鸬刂赋觥?/p>

她看上去仍有些不情愿,但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再叫個技術(shù)員一起,我們需要用超空間通訊器聯(lián)系星區(qū)的治安管理處。妮妮,吉,你們留在這兒。你們倆——”我轉(zhuǎn)向跟我一起過來的兩個傭兵,“跟我上去?!?/p>

兩個愣頭青對視一眼,倒是沒有什么異議。

我們爬上科考隊平時使用的軟梯,從下面一層到上面一層足有四十拓(四米)②高。抓著繩子滑下來的時候不算什么,但要爬上去就累得很了。我可以清楚地聽到身后兩個女人的喘氣聲,難得的是她們居然沒有抱怨。

傳送門的控制臺同樣是一座龐然巨物,幸運的是,霍特博士已經(jīng)將線路接入了科考隊使用的便攜終端,她輸入了一串指令后,傳送門的鏡面隨即黯淡下來,最終在框架內(nèi)破碎成星星點點的銀光。我松了口氣。

但愿老勾能有好運氣。

“聯(lián)系上了!”一直在擺弄著我那臺通訊器的年輕研究員興奮地喊道。

槍聲響起,很輕,就像堅果的外殼爆裂一樣的聲音。起初我?guī)缀鯖]反應(yīng)過來。但通訊器瞬間啞了,一縷青煙從彈孔里冒出來。研究員一臉茫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猛地向著子彈來的方向轉(zhuǎn)過身,隱約地看到一個身影,隔著差不多兩百米的距離,在我們上面一層的地方。傳送門所在的艙室是沒有外門的,所以他才能從遠(yuǎn)處一槍射中小小的通訊器。

有這樣的準(zhǔn)頭,為什么不先放倒我或者那兩個年輕傭兵?

我來不及多想,打著手勢示意研究員們趕緊下去,回營地。自己則拔出槍來,跑向墻角,外墻上也有繩梯,但掛在上面無疑是給那家伙當(dāng)活靶子,所以我決定沿著古曼人使用的管道爬上去①。

這是個錯誤,我本應(yīng)該和其他人一起回營地,我們在人數(shù)上占據(jù)優(yōu)勢——但我當(dāng)時又累又惱火。乘坐了二十四個小時的信道航班,落地之后就沒停過腳。一場接一場的遭遇戰(zhàn)徹底讓我失去了理智——我當(dāng)時堅信這家伙肯定是那些海盜的同黨。我曾經(jīng)一個人放倒他們?nèi)齻€,所以干掉這一個也不在話下。

至少,在他把槍頂在我腦門上之前我是這么想的。

“——我就知道你會從管道上來,美女?!蹦羌一锏穆曇糨p松愉快,還帶著點洋洋得意,“你爬得有點慢,我等你好一會兒了?!?/p>

4

我很慢很慢地在槍口下抬起頭來,努力讓自己的動作不具有威脅意味。

闖入者和我年紀(jì)相仿,一頭棕色的短發(fā)支棱八翹,穿著一套簡式壓力戰(zhàn)斗服,背著一個戰(zhàn)斗背包——和我常背的那個居然是同一個牌子。

但他手上握著的槍可就完全和我的不是一個風(fēng)格了。Uran-571,大口徑,強火力,后坐力也很強,打在身上少說也得開個大窟窿。

“慢點兒,慢點兒,美女?!?/p>

他說著,咧嘴一笑,伸手到我腰間下掉了兩把槍,又在我腳踝摸了一把,確定沒有備用槍,這才點頭示意我可以站起身。我們面對面站著,他比我高一點兒,長相普通,但額角的那條傷疤顯得特別扎眼,細(xì)細(xì)的白色線條,從發(fā)際一直延伸至眉峰,應(yīng)該是被刀砍的或者被什么東西劃傷的。

“轉(zhuǎn)過身去。”他命令道。

我聽不出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他的通用語很純正,沒有北安或者其他地方的口音。慢慢地,我轉(zhuǎn)過身去,眼角余光瞟到他拿出了一副三環(huán)銬②。

穿著簡式壓力戰(zhàn)斗服的一個缺點,就是你在行動時會比最佳狀態(tài)慢上那么一點兒——

我猛地一甩尾巴,抽中他的手腕,三環(huán)銬和手槍碰在一起,發(fā)出響亮的聲音,飛了出去。在他能夠抓起槍來瞄準(zhǔn)之前,我已經(jīng)向著一旁撲出,打了個滾兒,繞過半掩的巨門,沖出了這個艙室。

艙室外面是狹長的廊道——狹長僅僅是對于古曼人而言。我撒腿飛奔,短短的距離看起來像是無限遠(yuǎn)。當(dāng)那家伙抓著槍沖出來的時候,我剛好躍出,抓住廊道邊緣的繩索,蕩向下一層。

我抓緊繩索,雙腳猛蹬墻壁,但還差一點兒——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到那家伙的臉出現(xiàn)在廊道邊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手里的繩索。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只要在繩子上割一刀,我就會跌落差不多一百米的高度,落在古曼人的飛船底層,摔成——大概會比爛泥還要爛點兒吧,我想。

但他沒有,他只是咧嘴笑了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兒的事情——確實也挺他媽的滑稽的,尤其是在我第二次沒能抓住下一層的繩網(wǎng)、像個傻蛋一樣又蕩回來的情況下。從下面向上望去,他的眼睛映著生態(tài)巨柱發(fā)出的偏振光,看起來是一種奇異的深綠色。

我又蕩了一次,成功地在下面一層著陸。抬起頭去看,闖入者已經(jīng)不見了。

一個好的雇傭兵身上應(yīng)該帶足夠多的備用武器。我不能算是差的,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我被別人把槍下掉。一邊跑,我一邊扯開背包,用尾巴從里面卷出那把小口徑手槍,殺傷力弱了點,但眼下也只有這把好用。

飛船里一片寂靜,我握住槍,放慢腳步,把耳朵貼在墻壁上,聽著闖入者的腳步聲,一開始能分辨出一點,細(xì)細(xì)碎碎的,隱隱約約是向著下面去了。我知道他要去哪兒:研究員們聚集的臨時營地,那里是古曼人飛船的主控室,除了傳送門,整座飛船里大概也只有那個地方有一定的戰(zhàn)略意義。

幸運的是,那家伙的腳步聲聽起來是在主樓梯的方向,而我知道一條近路。

再一次抓著壁繩向下滑去,我謹(jǐn)慎地放慢了速度,免得那家伙再一次在下面守株待兔。但附近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響起。

當(dāng)我滑到繩子末端的時候,一聲槍響劃破了寂靜,然后是第二聲,第三聲。

我松手,砰然落地,彈起身來向著槍響的方向拔腿飛奔。

5

跑到離槍響的地方只隔一個轉(zhuǎn)角,我調(diào)整了呼吸,握好槍,手指搭在扳機上,猛地跳出轉(zhuǎn)角,準(zhǔn)備著——

靠。

我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闖入者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莉·霍特博士手里握著一把小型的女士防身槍,站在他面前,全身發(fā)抖,手指還在不停地?fù)钢鈾C,全然不知道子彈已經(jīng)打空了。

我放輕腳步,從她身后繞過去。

“博士。”

她肩膀猛地一抖,被我按住了。

“霍特博士,是我,不用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好了,他被你干掉了?!?/p>

輕聲安慰著,我從她僵硬的手里慢慢掰下那把槍。

這時,地上的闖入者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呻吟。莉·霍特像兔子一樣驚跳起來,而我迅速沖了過去,用槍瞄準(zhǔn)他的頭。

還活著,而且沒看到有血。身上有三個槍眼——他穿的是簡式壓力服,那東西的設(shè)計目的是為了抵御太空的真空負(fù)壓,以及微流星。擋下三顆子彈應(yīng)該也沒問題,但估計這哥們的肋骨不會太舒服。

趁他還沒醒過來,我踢了一腳這家伙的背包,從里頭用尾巴勾出那副三環(huán)銬,把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銬了起來。

“沒事了,博士?!蔽姨ь^對莉·霍特說道。

其他人聽到槍響也趕過來了,一時間走廊里嘈雜不堪。闖入者掙扎起來,我的手用力壓住他。每一個人都困惑不已,除了莉·霍特。她正死死地瞪著闖入者,目光里混合了恐懼、憎恨和深深的震驚。

6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是哪個雇傭兵團(tuán)的?”

“……”

“你來這里做什么,為什么要打掉我們的通訊器?”

“……”

“如果我現(xiàn)在干掉你,你覺得怎么樣?”

“……”

無論我問什么,這家伙都死不開口。

在抓住他之后,我們沒找到合適的地方關(guān)他,后來還是妮妮·桂爾出了個主意,把他弄到一個古曼人的巨大架子旁,用三環(huán)銬鎖在架子的豎桿上。這個地方從營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舉一動,但離營地又足夠遠(yuǎn)。

同樣地,從這里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霍特博士,她看上去比方才平靜了許多,努力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每隔幾分鐘就會向這邊看一眼。

“好吧。”我壓低聲音,“最后一個問題,你和莉·霍特博士是什么關(guān)系?”

他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依舊沉默不語。

我嘆口氣,起身走向考古隊的營地。研究員們正在小聲地交談著,兩個年輕傭兵坐在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吉和妮妮正在研究那臺被打壞的通訊器。

“我想我能修好她?!奔す馉栕谝坏財傞_的零件中間,得意地說,“打仗我不行,這個我行。”

“她?”

“所有的通訊器都是女孩子?!奔獓?yán)肅地說,“她們最擅長傳遞消息?!?/p>

考古隊員們都笑了起來,吉驕傲地歪了歪頭。

莉·霍特孤零零地坐在人群外面,似乎在想事情。她的手指交叉在身前,依舊微微發(fā)抖。

我走過去。

“博士,我能和你單獨談?wù)剢幔俊?/p>

“???噢……噢……好的?!?/p>

她有些緊張地起身,我?guī)叩竭h(yuǎn)離人群的地方,希望沒人會偷聽我們談話。

“金。謝謝你救了我?!彼÷曊f。

“就我所見,你槍法很好,根本用不著我救?!蔽覔u搖頭,“但是我覺得你認(rèn)識他?!?/p>

聽到那句話,莉·霍特差點跳起來,她向后退了半步,像是要逃走,但最終只是站在那里,手指絞纏著,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考古隊員們——她們都是她的家族成員。

“我沒……我沒想到他會追到這里。”

“追到這里?”

“他就是道爾?!彼钗豢跉?,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就是那個道爾?!?/p>

“噢?!蔽艺f,“操?!?/p>

在邊緣星系,莉·霍特是個傳奇。這不僅僅是因為她發(fā)掘出來的大量古曼人遺址,也因為她那與眾不同的過去。她成長在一個極端達(dá)爾文主義①教會里。那些人是不折不扣的瘋子。他們對每一胎出生的孩子不是進(jìn)行生日抉擇,而是將他們?nèi)筐B(yǎng)大到十歲②左右,然后再逼迫他們互相殘殺,剩下的最后一個孩子則可以進(jìn)入他們的家族。

在養(yǎng)育莉·霍特和她的連生們的時候,他們犯了個錯誤,低估了名叫道爾的那個男孩。他決定永久地結(jié)束這個教會以及他們對孩子們做的事情,在大人們?nèi)ヱ雎牸浪静嫉赖臅r候,他鎖住神廟的隧道門,點起了火,把所有的人都用濃煙熏死在里面。然后他折返孩子們住的宿舍,將自己的連生一個個殺死。

莉·霍特因為出去打水,僥幸逃過一劫。道爾在做完這些事后就逃走了,發(fā)現(xiàn)火警而趕來的人們救下了莉,慘案震驚整個多蘭星區(qū),其中細(xì)節(jié)在多年后依舊家喻戶曉。

道爾始終沒有被找到。有人說他可能死了,但也有人說他成了一個雇傭兵,或者一名海盜,總之是那些殺人越貨的行當(dāng)。每隔幾年,就會有人聲稱自己遇到了“那個道爾”,隨之而來的大部分都是些相當(dāng)恐怖的故事。他們說他殺光了某個空間站里所有的極端達(dá)爾文教信徒,還說他曾經(jīng)把一艘載有朝圣者的飛船開進(jìn)了某顆恒星里。

這些事情也讓莉·霍特相當(dāng)困擾。她后來被霍特家族收養(yǎng),正常而幸福地長大。但無論她如何成功,發(fā)掘了多少古曼人遺跡,獲得了多少榮譽。人們總是會想起她那個逃走的連生,想起那些不該在這世界上活下來,也同樣不該如此悲慘地死去的孩子。我聽說她把很多錢捐助給一個救助兒童的組織,并推動星盟議會通過了一項立法,宣布所有極端達(dá)爾文主義教會為非法宗教。就一個背負(fù)著悲慘過去的人而言,她做得很好。

但是……

“往事陰魂不散啊,博士?!蔽逸p聲說。

她看著我,苦笑著點了點頭。

7

在折騰了差不多一個鐘頭后,吉宣布她累了,要去休息,我安排那兩個年輕傭兵也一起去休息。眼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離開廢墟。通訊器壞了,如果沒法修好它,我們只能等星區(qū)首府的救援船找到這里。

“換一下班?!蔽覍籼夭┦拷忉尩?。

她疲憊地點點頭,也把自己的人員分了兩班,然后就去睡了。

妮妮·桂爾沒去睡,她坐在墊子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我丟給她的那把槍。

“悠著點兒?!蔽艺f。

“我把子彈卸下來了。”她聳聳肩,“這玩意兒我會用,比激光磨削器強多了。吉不會打仗,我得照顧著她點兒?!?/p>

我笑了。

有些時候,我會羨慕那些有家族的人,男人,女人,彼此熟悉,彼此照顧,彼此關(guān)心。你會信任你的姐妹或者兄弟們。你們分享一切,包括痛苦。

“笑什么呢,金?”妮妮好奇地看著我。

“沒什么,我只是……有點羨慕你們,有家人,你懂的。”

“你為什么不找個家族?女的雇傭兵家族少是少了點,但并不是沒有。”

我伸手揉了揉妮妮的頭,她歪頭看著我,也沒躲開。她只有十四歲,在桂爾家族的羽翼之下走遍群星,無所畏懼,從不孤單。而我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孤身一人,從一顆星星到另一顆星星,從一個戰(zhàn)場到另一個戰(zhàn)場。我的上一個搭檔和我拆伙的時候,說我打仗不怕死,他說我簡直就是趕著去死一樣。

“我習(xí)慣一個人了?!蔽艺f,“原因很復(fù)雜。”

“你想聊聊嗎?”

“抱歉,不想?!?/p>

妮妮做了個鬼臉,她不明白,也不太可能明白我的理由。而且,她看起來似乎不怎么在意。

“好吧,聊點兒別的——我不喜歡那個博士?!彼f。

“霍特博士?小點兒聲,她給我開工資呢。”

“你喜歡她嗎?!?/p>

“你對她什么感覺,妮妮?”我反問。

“我討厭她?!蹦菽莸故侵苯亓水?dāng),“拉娜從來不會自己先去休息,她會安排自己值后面一班,讓自己的人先去睡覺。拉娜也不會像她那樣,給我們倆手里塞個磨削器就推我們倆出來當(dāng)炮灰,把自己家族里的人都圈在安全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拉娜會讓你們上戰(zhàn)場?”

“不會?!蹦菽萋柭柤纾八龝约荷蠎?zhàn)場來保護(hù)我們。她不會躲在后面。你那個博士,是個膽小鬼,還是個賊?!?/p>

“賊?”

“傳送門是拉娜發(fā)現(xiàn)的。她拿著考古證就從我們手里搶過去了?!?/p>

我揚起眉毛。

一般來說,廢墟獵手不具備專業(yè)的廢墟考察資格。但拉娜是這一行的老手了,就連我都要多少給她留點面子。

“她沒有給你們補償嗎?”

“一點兒都沒有!”

“這就過分了。”

“可不是嘛。我說金,你有啥辦法整她不?”

“沒有?!?/p>

“沒有?”

“她給我發(fā)工資,記得不?”

“嘖,真沒勁?!?/p>

妮妮撅起嘴,我笑了起來,又揉了揉她的頭,“你那兒有水和餅干沒?”

水是瓶裝水,但餅干有點受潮了,不太好吃。我拎著水和餅干走向被銬在角落里的男人,他似乎正在打盹兒,聽到我走近,抬起頭,懶洋洋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食物上,然后又轉(zhuǎn)開。

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莉·霍特簡直一模一樣。我很驚訝之前居然沒發(fā)現(xiàn)他們是連生。

“想吃點東西嗎,道爾?”我問。

他眼皮掀動了一下,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抖了抖手上叮當(dāng)作響的銬環(huán)。三環(huán)銬是從背后銬起的,他的手一點兒也動不了。

“我給你解開一只手。別玩花樣?!?/p>

他翻了個白眼,當(dāng)我給他解開右手銬環(huán)的時候,我聽到他痛苦地吸了口冷氣??赡苁且桓吖?,或者兩根。子彈雖然沒穿過壓力服,但近距離,三槍。沖擊力也是相當(dāng)強的。

“讓我看看?!?/p>

“滾?!?/p>

他說出了被抓住之后的第一個字。

我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客氣地瞪回來。我拽開便攜式壓力服的拉鏈——這家伙試圖躲避。

“躲什么?”

他很明顯受了傷,齜牙咧嘴,但就是不讓我解開壓力服檢查一下。

然后我想起了自己穿壓力服時候的一些,呃,非常尷尬的事兒。好吧,看來他的壓力服也不是新式的。

“你要去洗手間嗎?”我問。

這一次他的目光簡直能殺人,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我解開銬環(huán),押著他走到考古隊搭建的臨時廁所旁。這家伙簡直是急不可待地沖了進(jìn)去。

過了一會兒。

又過了一會兒。

我敲了敲門,“老兄,你再不提上褲子出來,我就要對著廁所門開槍了?!?/p>

他咒罵了一聲,悶悶地聽不清楚。

“什么?”

“你有能換的衣服嗎?”

我扭頭看了妮妮一眼,這小丫頭已經(jīng)捂著嘴笑得在地上打滾了。但她還是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衣架,考古隊在那里掛了不少白色的實驗服。

我走過去,拎了一件和道爾差不多尺碼的,手一直放在槍把上。這家伙可能是打算趁機逃跑——不過看起來不像。

把衣服從門縫里塞進(jìn)去之后又過了差不多十五分鐘,他才出來,手里拎著破爛的壓力服,看上去有些尷尬,但至少不像剛才那么沮喪了。

“手?!蔽叶读硕妒掷锏匿D子。

他看了一眼四周,也許是在估量逃跑的機會。妮妮不笑了,把玩著手里剛裝起的槍。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把子彈填回去。

最終道爾還是乖乖地讓我銬上了他的尾巴和左手,坐回架子旁,抓起那瓶水,一口氣喝了不少。我檢查了一下他的肋骨,看起來沒斷,只有幾塊淤青。

“你暫時還死不了?!蔽倚嫉?。

“那還真是遺憾?!彼炖锶麧M餅干,含糊地答道。

在吃飽喝足之后,這家伙變得不那么有敵意了。我試圖和他攀談,但他只是疲倦地打著哈欠。

“我說了你也不會信,不如讓我睡會兒。”

我嘆口氣,把他手銬上的鏈條放松了一截,讓他可以躺下睡覺。

“噢,對了,別讓你那姑娘再修通訊器了。真修好了你會后悔的。”我轉(zhuǎn)身離開時,道爾突然冒出一句。

“為什么?”我困惑地問。

但他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

8

我抱著籃子,走在那條開滿深紅色花朵的小路上。那些矮矮的多肉植物的葉片也是深紫紅色的,在細(xì)雨里閃著光。我抱著籃子,很沉重,里面睡著六個嬰兒。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點兒。

在同一條小路上,我去了又回。去的時候籃子里有六個嬰兒,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個。

我抱著那孩子走過長長的地下隧道,引來一些好奇的目光。但并不多。畢竟單時很少有人在外面閑逛。

那座地下五神①的神廟在夢境里依舊清晰如昨。我走過門口的巨磬②,據(jù)說,在過去,每當(dāng)遇到戰(zhàn)爭或瘟疫,導(dǎo)致人口劇減的時候,祭司們就會敲響這口磬,召集人們,告訴他們:你們可以養(yǎng)育你們生下的每一個孩子了,不需要殺死他們中的大部分而只留下一個。但是這口磬上一次被敲響時,阿巴妮的阿巴妮③還是個孩子。

我走進(jìn)神廟,祭司迎了出來。他看起來猜得到發(fā)生了什么——一個孩子抱著一個更小的孩子,他知道我要說什么。

“你的母親呢?”他和藹地問。

“我要把她留在這兒?!蔽艺f,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悲傷地看著我,“你留下嗎?”

“我要走的?!?/p>

“她叫什么名字?”

她沒有名字,我的父親離開了我們,我的母親不想要他的孩子,一個都不想要。她拒絕給她們名字,甚至沒勇氣殺掉她們。于是她對我說,求你了,金,求你了。

“她叫——”

“金,金!”

從睡夢中被搖醒,我頓時無名火起,差一點伸手去摸槍。但在我眼前的是莉·霍特那張熟悉的——不能說不令人生厭的——臉。

要是崩了她我就沒錢拿了。

這樣想著,我悻悻地收回手,“干嗎?你還不讓我睡會兒了。”

她緊張地向道爾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有事要和你說,金。”

我一呲牙,罵罵咧咧地起身。聲音壓得很低,但也足以讓莉·霍特的臉色難看起來。但她沒說什么,只是催促著我走到稍遠(yuǎn)一點的走廊里,其他人聽不到的地方。路過吉和妮妮的睡墊時,我看了一眼,通訊器已經(jīng)裝好差不多一半了。

“到底是什么事兒?”我沒好氣地問。

“是道爾的事?!崩蛞е?,似乎下定了決心,“我記得你是有執(zhí)法權(quán)的?!?/p>

“對?!?/p>

在差不多經(jīng)歷了十年的邊境開發(fā)與混亂后,多蘭星區(qū)政府終于開了悟,索性將邊境地帶的執(zhí)法權(quán)下放給每一支傭兵隊和通過考核的獨立傭兵們。我們有權(quán)逮捕、送監(jiān)和在極端情況下處決罪犯。而邊境檢察官(通常由雇傭兵中介掮客或者武裝公司老板擔(dān)任)會審核我們經(jīng)手的案子。大部分時候,“執(zhí)法權(quán)代理法案”會保障我們的行動自由,只有某些人做得太過分了,才會惹來星區(qū)政府的艦隊干涉。

短短兩年間,錢、血和權(quán)力就迅速編織成了邊境地帶獨有的秩序網(wǎng)絡(luò),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環(huán)。獨立傭兵擁有和傭兵隊長同等的二級執(zhí)法權(quán),這一點是傭兵間相互制約的關(guān)鍵。

“道爾的通緝級別是一級。你有權(quán)處決他,是吧?”

“只限于極端情況下,博士,比如他正拿著槍對著你或者我,又或者他現(xiàn)在從我們手上逃走了。我不能處決一個已經(jīng)被逮捕的罪犯,那需要一級執(zhí)法權(quán),也就是檢察官級別才行?!?/p>

“但是……也許會有極端情況。”

她話語里的暗示意味讓我瞇起了眼睛,“也許會有,但是那對我可沒什么好處。我是說,我不喜歡殺人?!?/p>

“我聽說你的家族有些債務(wù),你母親的家族?!?/p>

當(dāng)然,那是很大一筆錢,阿巴妮死的時候我們花掉了所有的錢來試圖挽回她的生命,還有所有借來的錢。

“一大筆債務(wù)?!蔽页姓J(rèn)道。

“我愿意幫助你償還它們?!?/p>

我看著莉·霍特的臉,她的目光里是哀求嗎?抑或是期待?

“你擔(dān)心他會逃走?”

“我這一輩子都在擔(dān)心他會找上門來?!崩蜉p聲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咬著牙吐出來的,“我知道他會找上門來,我們是一起出生的,六個孩子,兩個活下來了,他肯定會找到我,來糾正這個……錯誤?!?/p>

“活著不是錯誤?!?/p>

“如果你和你的連生都活著,那就是個錯誤了。他會殺了我的。只要他有機會逃走他就還會回來殺我。如果我能向地下五神祈求什么的話,我會乞求讓他……”

“讓他死。”我平靜地替她把話說完。

“請別那么說,那太……太不合適了?!彼み^頭去,似乎要哭泣,但終究沒有,“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債務(wù)的事情,我可以幫忙,金。”

我伸出手,堵住了她剩下的話。

她話里的暗示已經(jīng)夠明顯了。一筆血錢,我找個理由殺了道爾,而她為我償還那筆債務(wù)。

“那是一大筆錢,接近六十萬,博士?!?/p>

她點點頭,“沒關(guān)系。”

我看著她。

在殺人的問題上,我沒什么底線。在我還是個士兵的時候,我曾經(jīng)遵守命令殺人。后來成了一個傭兵,我也曾為錢殺人、為仇恨殺人——除了單純地取樂外,我大概嘗試過每一種殺人的理由。

死亡就只是死亡而已。這樣簡單地看待問題很明顯沒法得到祭司的諒解或者法官的許可,但在邊境地帶,這大概是最有利于生存的態(tài)度了。

“那你打個借條吧,博士?!?/p>

她困惑地?fù)P起眉毛,“你向我借錢?”

“不,你向我借錢。”

這是一種付賬的老辦法。你付給對方血錢,需要有個由頭,于是你寫一張借條,聲稱自己借了對方一筆錢,如今只是還賬而已。

莉·霍特是個聰明人,她琢磨了一會兒就明白了過來,露出一個略帶不安的笑容。

我沒有告訴她慣例是先付一半。尤其是在她麻利地寫下了一張六十萬的借條之后。

9

被莉這么一折騰,我睡意全無。轉(zhuǎn)到營地附近,看到道爾也已經(jīng)醒了,手別扭地被銬在身后,背向著人群,似乎正在發(fā)呆。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有餅干沒?”居然是他先開口。

我摸出一包壓縮餅干給他,解開他一只手。他大口地啃了起來。我坐在那里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先忍不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金?!?/p>

“就只是‘金’?”

“嗯?!?/p>

“你沒有家族?”

“沒?!?/p>

“唔。你喜歡單打獨斗?”

“算是吧。”

“廢墟獵手?”

“雇傭兵、保鏢、殺手,什么都干。你呢?”

“算是廢墟獵手吧,也是單干。沒人敢要我進(jìn)家族。”他笑笑,“聲名狼藉,你懂的。莉肯定跟你說了很多我的故事?!?/p>

“你那些事兒,不用她說也家喻戶曉了。說真的,你跑這兒來干嗎?”

“說了你也不信。”

“莉覺得你是來殺她的?!?/p>

道爾咀嚼餅干的動作頓住了,有那么一瞬間,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她真的以為我會殺她?”

“你會嗎?”

他又不說話了。

我嘆口氣,“你給我說說看,別管我信不信。這樣犟下去對你沒好處,等到救援隊來了,把你銬進(jìn)監(jiān)獄去。十年前他們就判了你屠殺罪,你覺得離你吃槍子兒還有多久?你來找莉肯定有原因,你打算把這個理由帶進(jìn)骨灰盒里?”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久到我以為他不會開口了。但他最終還是笑了,那是一個充滿嘲諷的笑容,“我還是要吃槍子兒的,因為當(dāng)年我確實燒了那該死的神廟。但我沒殺孩子們,一個都沒。”

我看著他。

就像是封鎖已久的禁忌被突然解開,他開始說起來,聲音低而急促,“他們要我們自相殘殺,我不想那么做,所以我燒了教堂。我知道自己會被通緝,也許還會被殺,所以我就跑掉了。后來我才從報紙上知道其他孩子的事。我燒掉教堂是為了救他們,不是為了讓他們?nèi)ニ?,我不知道是誰殺了他們,但反正不是我。

“我一直想找到莉,告訴她這件事。但我沒什么機會。很多人在找我,抓我。我只能往邊緣星系跑。后來她大學(xué)畢業(yè),來到邊緣星系考古,我想終于有機會了,于是我就盯著她,等著。

“之前有兩次我本來都靠近她了,但她發(fā)現(xiàn)了,就逃走了。這一次我沒打算來,但我聽說有群海盜要干一票,地點就是這兒,莉發(fā)掘的遺址。我擔(dān)心她,所以就來了。我本來想警告她危險,告訴她我沒殺連生們,告訴她不用害怕我。但她可能是太害怕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還沒來得及說,她就給了我好幾槍?!?/p>

“你是從哪兒弄到飛船坐標(biāo)的?”我問——在太空中,要定位一艘飛船很難,除非你在飛船上預(yù)先放了信標(biāo),知道信號頻道;又或者像我們最初那樣,穿過傳送門直接抵達(dá)。

“那些海盜拿到了你們的信標(biāo)數(shù)據(jù)?!彼麚u搖頭,“他們本來打算兩面夾擊,炸掉傳送門,然后在這邊直接登船,把飛船開走。但是我打聽到了他們的計劃,灌醉了一個蠢貨,拿到了信標(biāo)數(shù)據(jù),搶先上了船,關(guān)掉了你們放在船上的考古信標(biāo),然后崩了那個通信器。這樣他們就找不到我們了。”

“救援隊也找不到我們了?!?/p>

他聳聳肩,“總好過他們最后找來給你們收尸吧?!?/p>

“唔?!?/p>

道爾端詳著我的臉,然后笑了,“你不信?!?/p>

“就憑這些話讓我相信,還真有點兒難?!?/p>

“隨便你。”說著,道爾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雨船正中巨大的生態(tài)柱,里面的雨已經(jīng)下了好幾天,綿綿密密仿佛無窮無盡。

“其實我挺羨慕古曼人的?!彼蝗徽f。

“為什么?”

“你不了解他們嗎?”

“我是傭兵,不是考古學(xué)家,連廢墟獵手都不是?!?/p>

“他們每一胎只生一個孩子?!?/p>

“真的?”

“真的。他們一生中也可以生育很多次,但每一胎就只有一個孩子?!?/p>

“所以他們不用選擇?”

“不用?!?/p>

“那還真是……好吧,我嫉妒他們?!?/p>

“我也嫉妒?!?/p>

“你挺了解這些嘛?!?/p>

“怎么說呢,廢墟是獵手最好的考古大學(xué)。”

“莉肯定不同意這個觀點。”

他輕笑一聲,“有人說,正是因為古曼人的生育能力比我們?nèi)?,不能在?zhàn)爭和災(zāi)荒后快速補充人口,所以他們才會滅亡?!?/p>

“你信這個說法嗎?”

“能造出這個東西的種族?因為生的孩子不夠多而滅亡?”他向著那巨大的雨柱揚了揚眉毛,“你信嗎?”

我沉默了,他也沒再說話。我們并肩坐著,看雨絲斜斜地?fù)舸蛟诓萑~上。

那天也在下雨。我記得雨水把多肉植物肥厚的葉子洗得干凈透亮,當(dāng)我從籃子里一個個抱出嬰兒的時候,霧氣濡濕了我的手指,雨點落在她們尚未睜開的眼瞼上。阿巴妮曾經(jīng)給我講過一些古老的故事,她說每一滴雨都是死去的孩子的靈魂,那些被我們放棄的連生,他們的靈魂沒有名字,因此飛上天空后又會跌落下來,滲入大地。

我搖搖頭,把往事驅(qū)走。正像我自己對莉·霍特說的那樣,它們總是陰魂不散。

營地大部分人都在休息和睡覺,而莉·霍特正背對著我們坐著。時機正好。

“走吧?!蔽医忾_把道爾鎖在架子上的鎖鏈,“我們?nèi)ド⑸⒉?。?/p>

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跟著我走下長長的螺旋階梯。在階梯盡頭有個古曼人使用的升降梯,我啟動的時候,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但居然還是正常地運轉(zhuǎn)著。

我們下到飛船的最底層,從這里抬頭望去,至少三十米深——也許更深的泥土都懸在我們的頭頂,裝在巨大的生態(tài)柱里,雨水滲入泥土,甚至可以看到淙淙細(xì)流在土壤間流過。

這里肯定埋有骨頭。我想。我還記得自己用雙手刨開泥土,挖出淺坑,將一個個小小的已經(jīng)寂靜不動的身體埋進(jìn)去……

我搖搖頭,松開手,在道爾的背上推了一把,他向前踉蹌了兩步,發(fā)出一聲恍然大悟的輕笑。

“她付了你血錢,是嗎?”

我沉默不語,扣下扳機。

10

回到上層時,大部分人已經(jīng)被飛船里回蕩的槍聲驚醒。他們跑過來問我發(fā)生了什么。

“那家伙撬開鎖跑了,我追上去?!蔽艺f,“我開了兩槍,然后他跳進(jìn)一個通道里了?!?/p>

“什么樣的通道?”莉問道。

“不知道,上面大,下面小,大概兩米高,里頭是個斜坡,沒有燈,黑洞洞的,我就沒追進(jìn)去?!?/p>

莉和她的考古隊員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我突然意識到,她給我血錢這件事,她的家人肯定知道。絕大部分家庭都共享經(jīng)濟來源,動用那么大一筆錢,不可能不經(jīng)過家族討論。

“那個是垃圾處理器?!币粋€研究員說,“古曼人用它處理垃圾,擠壓,冷凍,粉碎之后丟進(jìn)太空或者放進(jìn)生態(tài)柱里做肥料?!?/p>

“你覺得它還在運轉(zhuǎn)嗎?”我打了個哆嗦,問道。

“升降梯還在運轉(zhuǎn)。我們確信這艘飛船從空間的折疊效應(yīng)里獲取用之不竭的能量,所以……”研究員做了個厭惡的鬼臉,“我們大概不用擔(dān)心那家伙了,我很慶幸你沒追進(jìn)去,金?!?/p>

“五神保佑?!蔽亦洁斓?。

等大部分人都放心下來,各自去忙自己事情的時候,我把莉·霍特叫到一旁,拿出一塊染了血的手帕給她。里面包著一顆破碎的子彈。

“這是什么?”

“我殺了他,后腦一槍,子彈留在里面了。第二槍是補上的,嘴巴射進(jìn)去后腦射出來。子彈在這兒,手帕上是他的血,沒準(zhǔn)兒還有點別的東西。這是證據(jù),我把他干掉了,你可以拿這個去化驗。”

她看上去臉色蒼白,似乎快要吐了。

“我很抱歉?!蔽艺f,“但這樣比較好。我得處理掉尸體,確保不會出問題。但也得給你點證據(jù),要不然你會覺得自己的錢可能白花了。”

“我知道了,五神啊……”莉·霍特深呼吸了幾下,拿出一個考古文物袋,將子彈和手帕裝了進(jìn)去,小心地揣進(jìn)衣袋,“等我們離開這兒之后,我會分五次把錢給你?!?/p>

我看著她。

道爾說,他沒殺自己的連生們。

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是誰下的手呢?

看著莉·霍特遠(yuǎn)去的背影,我暗暗祈禱自己沒有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

11

變故在一個對時①后發(fā)生。

莉·霍特把我叫到傳送門所在的艙室去,神情緊張不安。

“我們打算啟動傳送門,看看那些海盜是不是已經(jīng)走了。一般他們不會在襲擊的地方待很久?!彼f,“但是——”

傳送門寂靜無聲,沒有運作的聲音,也沒有那種覆蓋在框架里如鏡面一般的微光。

“我檢查了這邊的線路,沒什么問題?!彼f,“唯一的可能是他們把另一邊的傳送門炸掉了?!?/p>

“我們被困在這兒了?!币粋€年輕研究員嘟囔道。

“下面有一艘考察飛船。我們可以坐那艘船回希爾四號,”莉說,“但是只能裝六個人——”

這兒遠(yuǎn)不止六個人。莉·霍特和她的四個研究員。我,吉·桂爾和妮妮·桂爾,還有和我一起過來的兩個雇傭兵。就算是把道爾開來的那艘小飛船也算上,我們也沒法全部離開。

我皺起眉頭,環(huán)視四周。

“桂爾家的兩個姑娘哪兒去了?”

“不知道。她們剛才還在下面修通訊器來著?!?/p>

我們找遍了上下兩層,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妮妮和吉,修好的通訊器放在她們休息的墊子旁,旁邊用潦草的筆跡寫了一張紙條:救援六個對時后到達(dá)。

但這行筆跡被凌亂地劃掉了。

我皺起眉頭,蹲下身調(diào)整著通訊器——這個儀器同時也可以監(jiān)控星系里的飛船。大部分飛船仍然集中在希爾四號的軌道站附近,似乎正在展開救援。雨船的位置相當(dāng)遠(yuǎn)——盡管跨過傳送門只是一步的距離,但事實上它位于希爾星系的外圍小行星帶,遠(yuǎn)離一切行星和重力場,深陷在黑暗里。

飛船的長距躍遷需要重力井提供的空間梯級,因此,最快趕往這里的方法也只能是讓飛船在附近的希爾十一號行星躍出,然后再通過微躍來穿過這段常態(tài)空間。六個對時是從希爾四號趕來所必需的時間,我并不感到意外。

但附近已經(jīng)有數(shù)艘飛船了。

我在全息顯示屏上調(diào)出它們,輕輕咒罵了一聲。三艘小型飛船,一艘大型駁船,都沒有可識別的官方注冊碼。道爾說的是真的,這些海盜打算奪取雨船,看起來是想要用駁船把它拖走。

一整艘自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古曼人巨型飛船,猜猜在黑市上能賣出什么價格?

這些家伙顯然下了血本。飛船正在從希爾十一號趕往這里的半路上,用不了一個對時,應(yīng)該就會和我們碰面了。

不知何時,考古隊員們已經(jīng)圍到了我身后,還有我?guī)н^來的兩個年輕傭兵,他們沉默不語,看著通訊器上顯示的代表死亡的小小光點。

“你們是打算投降還是打算戰(zhàn)一場?”我問。

“戰(zhàn)一場。”說話的居然是那個從來不吭聲的傭兵,小個子,黑色短發(fā),看起來心意已決,“被北安人抓住當(dāng)俘虜還不如死了的好?!?/p>

在準(zhǔn)備抵抗海盜的時候,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桂爾家的兩個女孩去了哪里:她們開走了道爾開來的那艘小飛船,原本莉·霍特還打算拿它攔截一些火力,現(xiàn)在看起來是沒戲了。

看著空蕩蕩的對接口外緣,莉·霍特嘴里迸發(fā)出一連串的咒罵,這些粗話花樣之多速度之快連我這個老兵油子都望塵莫及,不愧是念過博士的。

“不錯了?!蔽抑赋觯八齻冎辽僮叩臅r候把氣密口封上了。”

“要是漏氣的話,她們沒等走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了,這群四處刨屎的小賤貨……”

我翻了個白眼,丟下霍特博士在那里咒罵不已,自己到頂層去安排陷阱。三艘小型飛船,上面至多十八個至少也是十二個人,拋開飛行員不算,至少也有九個以上的海盜。我們這邊只有三個人,六把槍——不對,是七把。不過霍特博士那把槍只有三發(fā)子彈,跟沒有也差不多。

我把作戰(zhàn)計劃解釋給兩個年輕傭兵聽,他們聽得很認(rèn)真。我不懷疑他們會執(zhí)行這些計劃,盡管我事實上沒領(lǐng)導(dǎo)過隊伍,但我跟隨過一些很好的雇傭兵隊長,他們就像我一樣,經(jīng)常要在缺乏人手的情況下制定不可能的取勝計劃。

我不知道他們當(dāng)時的感受是否像我現(xiàn)在一樣,緊張,擔(dān)憂,不知道賭上所有人性命的計劃最終會變成一場勝利還是一場災(zāi)難。

但我們沒什么選擇。

這就讓事情簡單得多了。

在我的指揮下,兩個傭兵先后消失在走廊盡頭,我留在頂層,將白大褂、考古儀器的零件還有損壞的通訊器零件三三兩兩丟在走廊上,做出有人倉皇從這里撤走的樣子。從高處向斜下方望去,我看到莉·霍特也在傳送門所在的艙室附近做著同樣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她緊張地向上面打了幾下手勢,意思是“他們來了”,然后便消失在陰影里。我們在古曼人的某個艙室里找到一個大柜子,足以裝下所有的科考隊員,如果我們戰(zhàn)死了,也許她們能平安地躲過一劫也說不定。

我放慢腳步,調(diào)整呼吸,藏到某個艙室里,這兒橫七豎八擺了很多東西,有些我根本叫不上名字,但普遍質(zhì)地堅硬,適宜當(dāng)做掩體。

不過我并不打算在這兒戰(zhàn)斗。

雨船的氣密通道和我躲藏的地方僅一墻之隔,這些海盜的手法顯然要比道爾高明得多,他們沒用炸藥,而是弄開了氣密門。

他們中間至少有一個廢墟獵手。我想。這不是一般的海盜能搞定的,需要掌握足夠的古曼人技術(shù)知識才行。

我靠在墻邊,耳朵貼在墻上,聽到飛船起落架和氣密室地板接觸時輕柔的摩擦聲。這個氣密室大得足以被用作船塢,就這點而言,我愛死古曼人了。

一個,兩個,三個……數(shù)到五個的時候,腳步聲已經(jīng)混雜得難以辨認(rèn)。我耐心地等待著,透過箱子的縫隙,看著那些海盜端著槍,一個接一個走出氣密室。

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丟下的破爛。一個海盜用粗啞的北安話建議走樓梯,但就在這時,那個黑頭發(fā)的年輕傭兵飛快地從下層跑過:她沒拿槍,披散頭發(fā),穿著白大褂,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女實驗員。

海盜們指著下層走廊,興奮地大叫起來,他們不打算走樓梯了,直接攀上了考古隊之前事先掛在頂層的繩索,一個接一個地向下滑去。

運氣簡直好得難以置信,他們居然只留下一個人看守上面的走廊。

當(dāng)?shù)箶?shù)第二個人也消失在繩索下方時,我輕手輕腳地摸上去,右手快速環(huán)上哨兵的脖頸,用力一擰。

還有三根滑索是繃緊的,我沒空看下面掛著幾個人,直接用刀將它們一根根切斷。這把刀還是我搜道爾的身時候摸出來的,他沒用來送我上西天,我倒是用上了。

慘叫聲先后響起,拖得長長的尾音戛然而止。我彎下腰跑回先前隱蔽的地方,一邊默數(shù)著墜地的輕響。

一、二、三……五個。

真是個吉利的數(shù)字①。

下層的海盜們騷動起來,他們大聲叫罵著,我聽到有人在往上跑,這一次他們學(xué)乖了,走在長而陡峭的古曼人樓梯上,并把自己完全暴露出來。

我沒聽到槍響,但我聽到了重物倒地的聲音。甚至沒有慘叫聲,某人槍法很準(zhǔn),被狙擊的對象根本來不及慘叫就已經(jīng)被爆頭。一個,兩個,三個——腳步聲越發(fā)多而雜亂。我的眼角余光瞄到那個高處的白色身影正收起狙擊槍,迅速跑開。

我不知道那兩個年輕傭兵是否能夠干掉剩下的海盜,但我沒空顧及他們了——槍聲已經(jīng)零星地響起,很稀落,夾雜著更多的喊叫聲和腳步聲。在這種情況下,終于有個飛行員忍不住,打算出來瞧瞧。

這家伙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我用槍把揍上他的后腦,兩分鐘后,他就被三環(huán)銬掛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我壓低身子,跑向那些飛船。

莉·霍特建議過,她說可以關(guān)上內(nèi)層氣密門,不讓海盜們進(jìn)來,但我知道那行不通。這些家伙都很聰明——如果你干海盜這一行干久了,也會很聰明——他們完全可以轟掉兩層氣密門,等到空氣流盡,里面的人都死光了,再來收撿戰(zhàn)場。而且,我們需要這些飛船來逃離這里。

第二艘飛船的飛行員正提著槍跑下舷梯。我遠(yuǎn)遠(yuǎn)對他打了一槍,沒打中。第二槍也沒打中,他跑到舷梯后面,開始對我射擊——但就在這時,第三艘飛船上的“聰明人”干了一件聰明事——他試圖打開外面的氣密門,打算起飛。

我掉頭就跑,彎著腰,身后那個飛行員本來可以給我一槍,但他跑得比我還快。我連滾帶爬沖過正在緩緩下降的內(nèi)層氣密門,一頭扎進(jìn)走廊,不住地喘氣。之前和我對峙的那個倒霉飛行員沒我這么好運,他爬上了舷梯,又被外層氣密門打開時卷起的狂風(fēng)吹走,直接卷入了茫茫太空。

我沒聽到慘叫聲。

第三艘飛船果斷地起飛了,隔著半透明的內(nèi)側(cè)氣密門,我盯著它前端尖長的粒子炮口,估算著它何時才會開火。

然后那只小小的“飛蛾”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

是妮妮和吉·桂爾。我知道是她們兩個,因為是我讓她們上了道爾的飛船。我還知道是妮妮在開火,吉在駕駛。她們掠過那艘飛船,將全部的火力都從背后傾瀉到那艘海盜飛船上。

我沒顧得上去看結(jié)局。

因為一把槍頂在了我的后頸上。

這是今天他媽的第二次了。

12

“賤貨。”

那是粗啞的北安口音,光是聽到這個聲音我就感到一陣惡心。我嗅到濃重的汗味和馬勃酒的氣味,大部分裹在壓力服里很久不洗澡的海盜聞起來都差不多。一只手伸過來,下掉了我的武器。

緩慢地,我轉(zhuǎn)過身去。

目光相對的第一時間,我就知道這家伙是頭兒。說不清楚理由,也許是那雙渾濁的眼睛,又或者是他壓力服上那些蠢斃了的裝飾花紋,又或者只是因為身后架子上那個飛行員發(fā)出的充滿恐懼的聲音。

“你的手下都死了。賤貨?!?/p>

我的胃抽搐起來。

我甚至不知道那兩個傭兵的名字。不過我不覺得他們死了。我甚至沒讓他們死戰(zhàn)到底。打不過就跑。我是這樣告訴他們的。這艘飛船很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起來,然后進(jìn)行突然襲擊。但他們也許真的死了,不然就是這家伙跑得特別快。

我用余光打量著四周,一片寂靜。沒有其他的海盜。

“你的人也都死了。”我大膽地猜測道。

他的嘴唇扭曲起來,露出了牙齒。他給了我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上。我的頭嗡嗡作響,好一會兒天旋地轉(zhuǎn)。當(dāng)我能夠清晰地思考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他拖到了通往生態(tài)柱的狹橋上。

“我要把你扔下去,不,是扔進(jìn)去,賤貨。”他顯然是氣瘋了,嘴角泛著白沫,“我要摔扁你,把你摔成一攤爛泥——”

“你家那幾個摔下去時候叫得挺響的。”我存心激怒他,這并不明智,但說實話,現(xiàn)在做什么都不太明智。他用力踢了我一腳,我打了個滾兒,差點從廊橋邊上的縫隙掉下深淵,但那排欄桿擋住了我。

在我能夠爬起身之前,海盜頭子就已經(jīng)沖了過來,好一頓拳打腳踢,我盡量護(hù)住頭和臉,在地上又爬又滾,漸漸接近了廊橋末端。那里的橋面和生態(tài)柱的偏光外殼連接在一起,籠罩在淡淡的白色光芒里。

雨點般的拳腳不住襲來,我捂住頭,蜷縮著身體,頭腦卻漸漸在疼痛中偏移到了奇怪的地方。

那些古曼人。我想。他們?yōu)槭裁匆诟咛幮藿ㄟ@些廊橋?從這里到生態(tài)柱的地面至少也有一百米的高度,他們難道專門設(shè)置了自殺通道,讓人們走進(jìn)生態(tài)柱的天空,然后跳下去?

“起來,賤貨?!焙1I頭子又踢了我一腳,“你死期到了?!?/p>

我嘶啞地笑了起來。

一秒鐘后槍聲響起,一槍斃命,準(zhǔn)確打入海盜頭子后腦。這次莉·霍特學(xué)乖了,沒有打壓力服。

她的槍法還真是準(zhǔn)。

我看著她,擦去一只眼睛里的血污,那混球踢破了我的額頭,我沒準(zhǔn)兒會留條疤,像道爾那樣的。

“真高興見到你,莉?!蔽艺f。

她沒動,看著我,目光專注得令我戰(zhàn)栗。

然后她舉起了槍。

盡管動作里有那么一點遲疑。

好吧,我早該猜到的。她的槍法很好,打道爾的時候也是,三槍都在左側(cè),如果不是壓力服,道爾早就死透了。那些海盜,他們是沒法拿到考古隊專用的通訊信標(biāo)數(shù)據(jù)的,除非有內(nèi)鬼。

一個能眼睛都不眨拿出六十萬的考古學(xué)家,誰信呢?你向海盜賣出了多少東西,莉?他們是不是最終決定干掉你,因為你實在太貪婪?

這些話我都沒說,我需要一句話來一擊致命。

“你的連生們。莉?!蔽艺f,“你謀殺的那些。他們都有名字?!?/p>

她的下巴猛地?fù)P起,手指僵硬在那里。

“你知道為什么我們不給連生命名嗎?因為有名字的孩子死了之后會被拴在大地上,會留在殺了他們的人身邊。他們會留在你身邊,莉。”

她的臉頰肌肉抽動了一下,像是個笑容,卻比哭泣更猙獰。

“道爾還活著?!彼f,“我看到他了?!?/p>

“所以我就得死?”

“你說呢,金?”

“道爾。”我提高聲調(diào),“殺了她?!?/p>

莉吃了一驚,本能地回過頭去張望,我跳起來撲向她,把她撞倒在地,槍脫手飛出,墜入下方的深淵。我們兩個糾纏在一起,滾來滾去,又撕又咬,又捶又打。她的力氣大得讓我吃驚。

當(dāng)我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滾到廊橋盡頭的時候,某種沖動攫住了我。頭頂上那片灰暗的天空籠罩下來,霧氣和綿密的雨絲——

我抓住莉·霍特,猛地向旁邊一掙。

墜入虛空。

然后滾到濕漉漉的草地上,雨從天上落下來,打濕我的臉頰。

好吧,我賭對了。不管你從多高處的廊橋進(jìn)入生態(tài)柱,都會被安全地傳送到地面的入口處。我知道那些古曼人不會讓我失望。

莉·霍特也在掙扎著站起身來。她比我的狀態(tài)要好,畢竟她之前沒有被一個身強力壯的海盜痛打一頓。

“我要——宰了——”

她的話沒說完,兩眼突然翻白,然后軟倒下來。道爾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

“靠,你怎么才來?”我咒罵道。

“你手下有個小子遇到了麻煩,我?guī)土怂话?,來晚了點兒。你沒事兒吧?”

“快散架了,不過還能拼起來?!?/p>

我知道這笑話有點兒冷,但他沒笑是因為別的原因??粗杳圆恍训睦?,道爾若有所思,手放在腰間的槍上。

“你不會那么干的,道爾?!蔽艺f,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嘶啞。

“我不知道?!?/p>

“你當(dāng)年沒干?!?/p>

“現(xiàn)在不一樣了?!?/p>

“真的嗎?”

他沉默了片刻,冷硬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然后抬起頭看了看四周,“我們是在生態(tài)柱里面?”

“應(yīng)該是?!?/p>

“那怎么——”

我和他一起環(huán)顧四周。

生態(tài)柱本身已經(jīng)足夠巨大,但這里的空間則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生態(tài)柱的規(guī)模。它像是一個水晶的蜂巢,或者被分割成無數(shù)個六棱柱的世界。我看不到天空的盡頭,或者大地的盡頭。

從我坐著的地方向上望去,除了身邊被框在小小傳送門里的白色光暈,我看不到任何飛船內(nèi)部的景象,只有空間,無窮無盡的空間,隱約地,你可以在天空和視線的邊緣,辨認(rèn)出那些微暗的偏光線條,它們是偏光板的邊緣,將每一個六棱柱隱約地分割開來,但你可以走過它們,甚至穿過它們。我將手伸過一處偏光線條,雨依舊落在我的掌心。

這是由無數(shù)個生態(tài)柱組成的完整空間,每一個生態(tài)柱的底部都有一扇小小的孤立的門,我猜它們通往不同的雨船。

“那些偏光板——”道爾的聲音有些嘶啞。

“是亞空間分割板?!蔽壹m正他。

他點點頭。

我對古曼人的技術(shù)不夠了解。我知道他們能分割亞空間,就像有個科學(xué)家在實驗室里做的那樣。那是件大事兒,在多蘭星區(qū)宣傳了很久。盡管他們分割出來的亞空間只有手指那么大。

而在這里,有無數(shù)個亞空間巨柱,古曼人甚至能夠?qū)⑺鼈兤唇釉谝黄?,做成這無邊無際的世外桃源。

“你覺得這兒有多少艘雨船?”我問。

“我們有必要數(shù)嗎?”

我笑了。

站起身來,我無視了疼痛的后背和額頭,穿過一人多高的長草,慢慢向前走去。我想要去看看更遠(yuǎn)的地方。

道爾拉住了我。

“你想做什么?”

“去看看別的雨船?!?/p>

“那不用走很遠(yuǎn)。”他指了指我們身后的門,“它在分界線上,我敢說它同時為兩個生態(tài)柱打開?!?/p>

我揚起眉。

我們繞過那扇門,它閃爍著微微的灰色光芒,和在另一邊看到的白色光芒截然不同。我們不知道另一邊是什么狀況,也許是真空、酷寒或者灼熱——

道爾扶住我,這一次我沒有甩開他的手。

我們一同穿過了那扇門。

這艘船和我們來時的那艘雨船同樣巨大,幾乎是同樣的結(jié)構(gòu)。里面的一些儀器還在運轉(zhuǎn),當(dāng)我們跑過走廊時,甚至有些燈相繼亮起。但仍舊沒有古曼人的影子。這兒只有機械——古老、頑固、強悍的機械,在創(chuàng)造者消亡之后依舊運轉(zhuǎn)如斯。

穿過艙室,爬上窗臺。我們站在巨大的舷窗之下,敬畏地望著外面截然不同的星空。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星星,火紅、灼熱、巨大。它是如此耀眼,但和它身后那幾乎灼瞎我眼睛的白熱光芒比起來,那種火紅幾近深暗。我們正處于銀河核心,或者至少是靠近核心的地方。星光如同一顆顆細(xì)小的太陽填滿天宇,明亮得令人難以直視。

“那是什么?”

道爾指著飛船側(cè)面的一個凸起,困惑地問道。

我努力辨認(rèn)那個凸起,它像是一艘較小的雨船,船殼幾乎是半透明的,甚至可以看到里面的生態(tài)柱尚未完全成型。它黏附在這艘較大的雨船上——不,不對。它更像是正在漸漸地從這艘較大的雨船上裂解出來。

在出生。

我將手貼上雨船那冰冷的船殼,粗糙的墻壁。這些墻壁和走廊上的欄桿一樣,都是同一種灰暗的褐色。沒有人為它們涂漆上光,因為它們都是在沒有人的情況下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在墻壁和管道里奔走的小小機械,流動的液體與電流,擠壓著船殼,重塑外表,新的雨船按照母本的方式被創(chuàng)造出來,誕生。

我想象著,想象著很多很多年前,古曼人創(chuàng)造了這些飛船。賦予它們自我復(fù)制的能力,然后放它們飛往宇宙的各個角落。但與此同時,它們內(nèi)部的亞空間生態(tài)柱是連接在一起的,隨著飛船的自我復(fù)制和數(shù)量的增多,原本小小的生態(tài)空間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一片跨越了無垠群星的共有樂土。即使是在創(chuàng)造者消亡之后,無盡歲月里,雨船依舊生長著,等待著。按照當(dāng)初被設(shè)計的目的繼續(xù)飛翔:

不管你走了多遠(yuǎn)的距離,哪怕跨越群星,穿過宇宙,你所愛、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的一部分始終陪伴著你。只要你走入雨船之心,一步,便可回家。

0

一旬后,多蘭星區(qū)首府。

巡回檢察官宣布結(jié)束聽證會。在離開法院的廊道上,他私下里擁抱了我。莉·霍特和她的家族被吊銷了考古執(zhí)照,目前已經(jīng)全部收監(jiān)。

道爾來接我。他用了個化名,還蓄起了胡子。沒人認(rèn)出他來。莉·霍特的往事正和所有那些悲慘的故事一樣,被所有人記得。

“我以為你會被吊銷執(zhí)法許可呢?!彼{(diào)侃道。

“檢察官欠我的?!?/p>

“那一定是一大筆人情債。”

“相當(dāng)大一筆。”

我沒具體解釋,看起來道爾也不甚在意。我們在一個小小的廣場上停下來,買了兩份甜品,慢慢地吃著。

“老勾又出山了?!?/p>

“肚子上挨了兩槍,我以為他至少得躺半個月?!?/p>

“人生苦短嫌命長嘛?!钡罓栃Φ?。

我悶笑了一聲①。

“所以你那份血錢沒了?!彼蝗徽f。

“金主蹲監(jiān)獄了,目標(biāo)還活蹦亂跳,我上哪兒拿血錢去???”

“我接了個活兒?!?/p>

“啊?”

我真的很想告訴他,他那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莉·霍特像極了。但我沒有。有些事情你就是不能說,哪怕你全都看在眼里也不行。

“是雨船空間的活兒,那兒發(fā)現(xiàn)了一座城市,一座古曼人的大城市。現(xiàn)在很多廢墟獵手都趕去了,有個家伙愿意為我們出錢。你要一起去嗎?我缺個保鏢?!?/p>

“好啊?!?/p>

“明天出發(fā)?!?/p>

“行?!?/p>

“……你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啊?!?/p>

我笑笑,舔著手里的冰糕,靠在欄桿上。等待。

她走過來的時候,像是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當(dāng)然,她沒有注意到我,我也不去過于明顯地看她。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穿著略舊的褐色軍服,頭發(fā)剃得和男人一樣短。在夾克底下還塞了兩把槍。她穿的是非常亮麗的裙裝,笑容明亮,神采飛揚。

她走近了,和我擦肩而過,然后走遠(yuǎn)了。

“那是誰?”道爾問。

“——”我說了個名字。

“我以為那是你證件上的名字?!?/p>

“那證件很久沒用過了。不過那確實是我的名字,我給她了?!?/p>

“這是個我應(yīng)該知道的故事嗎?”

“也許吧?!?/p>

我起身向前走去,沒有回頭。

在我的記憶里,那場雨依舊綿綿密密地下著,不曾停歇。

我把自己的名字給了那個孩子。在我的父親逃走,我的母親拒絕履行她的義務(wù)之后,我接她出生、選擇她活下來、殺死并埋葬了她的連生、又送她去神廟的那個孩子。她最終被一家好人收養(yǎng),用我的名字,過著我本來可能有的生活。

那很好。我想。在那場雨里,我們都死去了,她成為我,而我成為沒有名字的孩子,最終飛入群星。我離開我自己,我發(fā)現(xiàn)了雨船的秘密,我遇到了道爾。這很好,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命中注定。

道爾沒再追問,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散發(fā)著令我安心的熱度。

“和我說說那個新的活兒吧。你打算出多少錢雇我?”我問。

他看著我,開心地笑了。

我喜歡他深綠色的眼睛,不過,這是另一件我不會說出來的事情。

余 音

我曾看著它們成長起來。

年輕,沖動,好奇而又短命的種族,我看著它們一代代成長,如同波濤沖刷過時間的堤岸。個體無足輕重,而歷史不過是過眼云煙。

但你仍會驚嘆,為它們創(chuàng)造的一切、挖掘的一切;為它們的腳步所能到達(dá)的遙遠(yuǎn)程度,為它們所發(fā)現(xiàn)的、所信仰的和所堅持的。

有那么一些時候,你會忍不住想要寫下他們的故事,記下他們的聲音。那些愛、希望、困惑、犧牲和痛苦。我選擇記錄他們最璀璨的生命時光。

比如金——她死于這個故事記述下之后不久。一場在雨船新殖民地發(fā)生的暴亂里,道爾和她一同身亡。他們還來不及相愛,至多只是曾經(jīng)同行。

我拿到了她的日記,推測著她的所思所想,從人類和拉比特人的雙重角度,來寫下這個故事。

在這樣的時候,看著那些年輕的生命飛快地燃盡的時候,我會有種沖動,想要伸出手去——只是輕輕一觸,一個極小的推動——

時間會泛起波紋,歷史會留下痕跡。我知道有些守望者曾經(jīng)這樣做過,有些比人類更古老的種族——在我們成為守望者之前就守望著我們的那些種族——也曾經(jīng)這樣做過。

宇宙付不起這樣的代價。他們曾這樣警告我。

——但你最終還是會那么做的。

他們還這樣預(yù)言道。

附注:《人類的遺產(chǎn)》和《古曼人棉城遺址調(diào)查手記》這兩篇作品和這個故事是同一個世界(不同年代)的產(chǎn)物。他們講述的都是拉比特人的故事,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閱讀。

【責(zé)任編輯:姚海軍】

①拉比特人是在人類之后統(tǒng)治地球的種族。他們是如今的老鼠在1.2億年后的子孫。由于生育能力過強,拉比特人從文明伊始就有意控制生育,他們每一胎只留下一個孩子,由父母或祭司選擇留下的孩子,并殺掉其余的。那些死去的嬰兒沒有名字,只是被籠統(tǒng)地稱為“連生”。

②作為老鼠的智慧后裔,拉比特人的壽命最長大約是8年,它們一般用月來計算,也就是大約一百個月的樣子。

①旬:拉比特人的計時單位之一,一個月相月的四分之一為一旬,每旬八天。

②事實上,“古曼人”就是我們?nèi)祟悺r光變遷,沒有什么能夠永恒,文明亦然。

③拉比特人將一個標(biāo)準(zhǔn)日分成八等份,從一點到八點,每一個鐘點相當(dāng)于人類時間的3小時。像大多數(shù)嚙齒類動物一樣,他們每天睡很多次,每次時間很短。因此,他們的工作和生活也被切割成很多小塊。單數(shù)時(1、3、5、7)他們工作,而雙數(shù)時(2、4、6、8)他們休息——喝酒——購物——睡覺——或者家庭生活。也因此,大部分拉比特人的生活與工作幾乎不分開,他們從不浪費時間在路上。

④拉比特人的家庭和人類的迥然不同。除了生育期之外,男性和女性并不會生活在一起。他們一般和3-5名同性組成家族,男性家族只接受男性,女性亦然。大部分家族成員會一同開創(chuàng)事業(yè),做同一份工作,遷居時也會一同遷居。對拉比特人來說,“婚姻”的意義是“進(jìn)入一個家族”,而非“男女之間的結(jié)合”。

①拉比特人每只手只有四根手指,但相應(yīng)地,他們有尾巴,尾尖分成三叉,幾乎和手指一樣好用。

②廢墟獵手是指那些在古曼人廢墟里合法/非法挖掘遺物的非專業(yè)人士,大部分人持有武器。拉比特人在性別分工上并不明顯。大部分男性可以做的事情,女性也可以做。

③在拉比特人的時代,地球有兩塊主要大陸,安大陸和穆大陸。北安話指的是安大陸北方的方言,在那里居住的族群以兇猛好斗著稱。即使是進(jìn)入群星時代之后,這些拉比特人也多半沒有加入星盟,而是作為掠奪者和強盜漂流在各個星系之間。

④作為一個長年生活在地下隧道里的種族,拉比特人的聽力要好于視力。

⑤一種掛在隧道天花板和墻壁上的網(wǎng)子,供拉比特人攀爬。他們的攀爬能力雖然不及祖先,但比人類要強多了。

①拉比特人的計數(shù)方式是八進(jìn)制。二十個人在他們的語言里是“二八四”,但為了便于理解,這里使用人類的十進(jìn)制來表達(dá)。

②為便于理解,這里采用的是人類的計算單位。

①拉比特人的身長只有人類的十六分之一,他們使用火有一定的困難,因此習(xí)慣使用冷光和發(fā)光苔蘚照明。即使是進(jìn)入太空時代后,這一傳統(tǒng)依舊保持了下來。

②拉比特人的長度計量方式,十拓約為1.03米。為了便于理解,在下面敘述中,長度單位都以“米”來表示。

①雖然不如他們的祖先,但拉比特人在攀爬能力上要強過我們?nèi)祟悺?/p>

②最初拉比特人發(fā)明手銬的時候,和人類使用的手銬沒什么區(qū)別,但這種手銬的設(shè)計在第一次實地測試之后便升級成了三環(huán)銬——對于有著靈巧尾巴的拉比特人來說,只銬住手顯然不是明智的罪犯處理方式。

①原名是“智慧生物競爭生存真理教會”,鼓吹拉比特人也應(yīng)當(dāng)遵從物競天擇的生存原則。為便于理解,此處寫為“極端達(dá)爾文主義”。

②拉比特人生命比人類要短暫的多,生長發(fā)育也更快,這里的十歲事實上是指十個月。

①拉比特人崇拜大地更勝于天空。

②和人類常用的鐘相比,放置于地面的磬更容易在隧道城市里傳播聲音。

③“阿巴妮”是女性家族里最年長的女性的稱號。一般是曾曾祖母。

①“對時”在人類的計算里通常指十二小時。但拉比特人的計時方式有所不同。他們在單數(shù)時工作,雙數(shù)時休息。因此每兩個小時(工作-休息輪替后)被稱之為一個對時。

①拉比特人認(rèn)為5是神圣和好運的數(shù)字,因為它是第一個需要用到雙手來計數(shù)的數(shù)字。

①這是一首流傳在雇傭兵中間的打油詩,全文是“人生苦短嫌命長,提起大槍干他娘,腰纏萬貫老病死,不如沙場少年狂?!弊鳛榕裕痫@然不太喜歡第二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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