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譯/畫龍
克拉倫斯·雷布羅在一顆不適于生存的行星上的唯一一所房子里生活,對此他毫無異議,因為這可比擠在地球上的一萬億居民中間強多了。
如果有人對雷布羅的這種做法說三道四,他的眼睛就會一眨不眨狠狠地盯著那位質疑者。他的房子比宜居地球上的任何一棟房子都要大很多,而且也要先進得多:有獨立的空氣供給和水供給系統(tǒng),冷藏室里有豐裕的食物。房子位于一座力場之中,與這顆了無生機的星球隔絕開來,房屋修建在一片五英畝大小的農場旁(當然是在玻璃罩下面),在照耀著這顆行星的怡人陽光下,生長著賞心悅目的花卉和有益健康的果蔬——甚至還飼養(yǎng)著一些小雞。這讓雷布羅夫人有了一點事情去打發(fā)午后的時光,也為兩個雷布羅家的小家伙在屋里待厭的時候提供了玩耍的場所。
除非一個人想要生活在宜居地球;除非一個人堅持那樣;除非一個人必須要生活在人群中,想要走出房門就能享受到遼闊無盡的空氣,享受到可以游泳的水。
所以這有什么困難的呢?
同樣要記住的是,在這顆了無生機的星球上,雷布羅的房子處于全然寂靜的環(huán)境之中,頂多偶爾會聽到些單調的風雨聲。這里有絕對的私人空間以及對于兩億平方英里行星表面絕對的所有權。
克拉倫斯·雷布羅對于他這片遼闊空間的一切都倍感欣慰。他是一名會計師,精于操作每一種高級計算機模塊,對于自己的言談舉止穿著打扮都很講究,保養(yǎng)很好的一抹小胡子下面不常露出笑容。他很清楚自己的價值。當他工作結束開車回家偶爾經(jīng)過宜居地球上的居住區(qū)時,他總是帶著理所當然的得意之情看著那里的人。
好吧,要么是為了事業(yè),要么是心理不正常,總之有些人只能生活在宜居地球。這對于他們真是太糟糕了。畢竟,宜居地球的土壤必須為所有那一萬億居民提供礦物質和基本的食物供給(在五十年之后就會是兩萬億了),而空間卻變得越來越稀缺。宜居地球上的房子沒法造得更大了,必須生活在這種房子里的人不得不去適應這樣的現(xiàn)實。
甚至他回家的過程都帶著一絲淡淡的樂趣。他會進入分配給他的社區(qū)離轉空間(就像所有那類設施一樣,它看上去像是一座又矮又粗的方尖塔),在那里他總是能看到有其他人在排隊等候。而且在他排到頭之前,還會有更多的人到來。這就是群居時代。
“你的星球怎么樣?”“你的怎么樣?”習以為常的閑聊。有時候有人會碰到麻煩,比如設備故障或是天氣惡劣,這會讓人極不情愿地換個隊伍。不過,這種情況不常發(fā)生。
但這挺能打發(fā)時間的。然后雷布羅就會排到最前面了。他把鑰匙插入插槽,發(fā)送出正確的組合代碼;然后他就會被離轉進入一個新的可能性模式之中,那個專屬于他自己的可能性模式——當他結婚并成為一位有生產(chǎn)能力的公民時分配給他的可能性。在這個可能性模式中的地球上,從來沒有演化出生命形式。而離轉進入這個特定的無生命的地球之后,他就步入了自家的門廳。
就這樣。
他從來不操心另一個可能性里存在的東西。為什么要去操心?他從不想這事兒。有數(shù)量無限多的可能的地球——每一個都存在于它自己的壁龕里,存在于它自己的可能性模式之中。既然一個星球,比如說地球,根據(jù)計算,有大約五十對五十的機會出現(xiàn)生命進化,那么所有可能的地球中就會有一半演化出生命(數(shù)量仍是無限多,因為無限的一半還是無限),而另一半就不會有生命(仍是無限多)。居住在大約三千億個空蕩蕩的地球上的三千億個家庭,每家都擁有自己美麗的房子,由太陽能提供能源,每一家都過得極為安逸。每天被占據(jù)的地球數(shù)量以百萬計增長。
一天,雷布羅回家進門的時候,妻子桑德拉對他說:“有很古怪的噪音?!?/p>
雷布羅抬起眉毛注視著妻子。她看上去挺正常的,除了那雙不安地擰在一起的纖手和那因緊張而發(fā)白的嘴角。
雷布羅的輕便大衣抓在手里停在半空中,自動家務機耐性十足地在一旁等候著,他說:“噪音?什么噪音?我什么都沒聽見啊。”
“現(xiàn)在停了?!鄙5吕f,“真的,就像一種低沉的重擊或是轟隆聲。你聽到一陣,它就停了,然后又會聽到一陣……就這樣反反復復。我從來沒聽見過這種聲音?!?/p>
雷布羅放下了外套,“但是這不太可能啊?!?/p>
“我真聽到了?!?/p>
“我檢查一下設備,”他咕噥著,“可能是哪里出故障了?!?/p>
沒有故障。要是有,肯定逃不過他那雙會計師的眼睛,于是他聳聳肩去吃晚餐了。他聽著自動家務機嗡嗡響著忙碌各自的家務,看著其中一個在清理碟子和餐具進行垃圾再生回收。然后,他努了努嘴說:“也許有一臺自動家務機不守規(guī)矩了。我得查查?!?/p>
“克拉倫斯,完全不是那回事兒。”
雷布羅睡覺去了,對這事沒太在意。睡到正酣,他被妻子抓著肩膀晃醒了。他伸手碰了碰觸點開關,墻壁亮了起來。“怎么了?現(xiàn)在幾點?”
她搖著頭,“聽!聽!”
好家伙,雷布羅心想,真有噪音。確實是轟隆轟隆的聲音,一陣兒一陣兒的。
“地震么?”他小聲說。這事兒確實發(fā)生了,盡管在整顆星球上篩選居住區(qū)域的時候他們通常會進行計算,以避開有問題的區(qū)域。
“一整天都會有嗎?”桑德拉不安地問,“我想它應該是什么別的東西。”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每一個神經(jīng)質的家庭主婦都會有的那種充滿了神秘感的恐懼?!拔矣X得這顆星球上有人跟我們在一起。這根本就是一個宜居的地球?!?/p>
雷布羅做了合乎邏輯的事。一大早,他送妻子和孩子去了岳母那里。然后他請了一天假,趕去分區(qū)住宅管理局。
他完完全全是在自尋煩惱。
住宅管理局的比爾·程個頭不高,對于自己擁有部分蒙古血統(tǒng)而開心自豪。他認為,可能性模式解決了人類最終極的問題。阿萊克·米什諾夫,另一位管理局人員,則認為可能性模式就是一個圈套,被誘入其中的人都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他原本主修的是考古學,學習過各種古文物研究課程,他那顆對于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十分微妙的腦袋里仍然塞滿了那類東西。盡管長著兩道濃眉,他的面孔看上去還是讓人覺得很敏感,而且他與一只寵物生活在一起,對于它的寵愛讓他不得不脫離考古學轉而投身住宅管理,但養(yǎng)寵物這種事在擠滿了一萬億人的地球上終究是太過于離經(jīng)叛道,他不敢告訴別人。
程很喜歡說,“馬爾薩斯下地獄吧!”這幾乎是他的口頭禪了?!榜R爾薩斯下地獄吧。我們現(xiàn)在不可能出現(xiàn)過度生育的問題。盡管我們的人口經(jīng)常翻倍再翻倍,但現(xiàn)代智人仍保持在有限的數(shù)量上,而非宜居地球的數(shù)量卻是無限多。我們不必在每一顆星球只放一棟房子。我們能放它一百、一千、一百萬??臻g是極為充足的,而且每一個可能性里的太陽都能提供充足的能源?!?/p>
“每顆星球上不止一棟房子?”米什諾夫酸酸地說。
程很清楚他的意思。當可能性模式最初投入使用時,對于一顆星球的唯一所有權,就是對早期移民的最大誘惑。它召喚出了每個人內心深處潛藏的虛榮心與專制欲。那句口號是怎么說的——他真可憐,他家還沒有成吉思汗的帝國大?,F(xiàn)在要是實行幾戶移民家庭共享一顆星球勢必引起公憤。
程聳聳肩說:“好吧,多修房子這種事兒可得有一番心理準備呢??赡怯衷鯓樱磕遣贿^是最初開創(chuàng)整個行業(yè)時的做法?!?/p>
“還有食物問題呢?”米什諾夫問。
“你知道,我們正把水耕作物和發(fā)酵菌植物設置到其他的可能性模式中。如果有必要,我們就能耕作它們的土壤。”
“穿著太空服背著氧氣包耕作,呵呵?!?/p>
“我們能減少二氧化碳,增加氧氣含量,直至植物可以生長,之后他們就可以進行這些工作了?!?/p>
“這要一百萬年時間呢?!?/p>
“米什諾夫,”程說,“你的麻煩在于你讀了太多的古代歷史書。你就是個故意找碴兒的家伙。”
程其實很友善,并不是真的在找米什諾夫的茬兒,米什諾夫則繼續(xù)看他的書,繼續(xù)操他的心。米什諾夫期待著有那么一天,他能鼓起勇氣去見見分區(qū)的負責人,并將心里那些著實讓他擔憂的問題直截了當?shù)睾捅P托出——砰的一下,就這樣。
但是現(xiàn)在,有一位克拉倫斯·雷布羅先生正面對著他們,滿臉冒汗,因為花了兩天中的大部分時間跟管理局浪費唾沫星子而氣急敗壞。
他的敘述正達到高潮:“我要說,這顆行星是宜居的,所以噪音問題是我無法容忍的?!?/p>
完整地聽完了他的故事,程試著安慰他。他說:“那種噪音可能是某種自然現(xiàn)象。”
“什么樣的自然現(xiàn)象?”雷布羅問,“我想要進行一次調查。如果是自然現(xiàn)象,我要知道是哪一種。要讓我說,這地方肯定是宜居的。上面有生命體,天哪,我花大錢可不是為了跟別人合租一顆星球。從那聲音來看,我是跟恐龍合租了?!?/p>
“別這樣,雷布羅先生,你在你的地球上生活多久了?”
“十五年半?!?/p>
“曾經(jīng)有過任何生命形式的證據(jù)嗎?”
“現(xiàn)在有了,而且,作為一名有著A-I級別產(chǎn)品記錄的公民,我提議進行一次調查。”
“我們當然要調查,先生,但現(xiàn)在我們只是想向您確認一切都很好。你是否能意識到我們選擇可能性模式的時候有多么仔細?”
“我是會計師,我有很好的理解力。”雷布羅寸步不讓地說。
“那您當然知道我們的計算機不可能讓我們出錯。它們從不會去挑選以前被挑選過的可能性模式,那是不可能的。它們只會選擇那種大氣層完全是二氧化碳的地球可能性模式,而且是絕對不會有植物生命形式的可能性模式,更不用說動物了。因為如果植物進化出來了,二氧化碳就會被轉化成氧氣。您理解嗎?”
“我對這些理解得十分透徹,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聽科普演講的?!崩撞剂_說,“我要你們進行一次調查,沒別的。一想到我的世界可能被分享,就感覺太丟臉了,我自己的世界被別的人或別的什么東西分享,我可不打算就這么忍氣吞聲地受著?!?/p>
“不,當然不會……”程低聲咕噥著,避開了米什諾夫嘲諷的目光,“我們天黑前過去。”
他們裝備齊全,趕赴離轉空間。
米什諾夫說:“我想問你些事。你為什么要擺出那種‘先生,沒必要擔心’的態(tài)度?不管怎么說,他們確實很擔心。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
“我在做我該做的。他們本來就不該擔心的?!背虥]好氣地說,“誰聽說過一顆二氧化碳星球能是宜居的?此外,雷布羅就是那種制造謠言的人。我認得出這種人。在他發(fā)飆的時候他要是有點膽氣,只怕他能說他的太陽爆發(fā)變成新星了?!?/p>
“有時候是會發(fā)生這種事?!泵资仓Z夫說。
“那又怎樣?也就是一棟房子被抹掉,一戶人家死光而已??窗桑憔褪莻€愛找碴兒的家伙。在古代——就是你喜歡的那個年代,如果在中國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有一場大洪水,成千上萬人會死掉,這種事在微不足道的十億或二十億人口中確實顯得很不得了?!?/p>
米什諾夫咕噥著說:“你怎么知道雷布羅的星球上沒有生命體?”
“那里是二氧化碳的大氣層?!?/p>
“但你設想一下……”這沒用。米什諾夫沒法那么說。他只得換個話頭,“設想一下能在二氧化碳中生存的植物和動物的生命形式。”
“那可從未觀測到過?!?/p>
“在無限多個可能存在的世界中,任何事都有可能發(fā)生?!彼吐暯Y束了這段話,“在無數(shù)種可能性中,每一種事情都必然會發(fā)生?!?/p>
“在十的三十九次方種可能性中有那么一次機會……”程聳聳肩說。
這時他們抵達了離轉點,他們的運輸車用了貨運離轉(把它送進了雷布羅的倉儲區(qū)),他們自己則進入了雷布羅的可能性模式之中。先是程,然后是米什諾夫。
“真是一所漂亮的房子?!背绦那橛淇斓卣f,“真時尚。太有品位了?!?/p>
“聽到什么了?”米什諾夫問。
“沒有啊?!?/p>
程溜達著走進了花園?!班耍彼衅饋?,“羅德島紅雞?!?/p>
米什諾夫跟著,抬頭看著玻璃屋頂。太陽看上去跟其他那萬億個地球的太陽很像。
他心不在焉地說:“可能會有植物生命體,只是才剛剛開始出現(xiàn)。二氧化碳可能剛剛開始達到一定濃度。計算機從來不會知道的?!?/p>
“那要花數(shù)百萬年才可能出現(xiàn)動物生命體,再要花幾百萬年它才能離開海洋?!?/p>
“它未必會遵循那樣的模式?!?/p>
程伸手搭在同伴的肩上,“你太消極了??傆幸惶炷銜嬖V我到底究竟什么事讓你這么煩惱,而不僅僅是暗示,我們會讓你不再這么糾結?!?/p>
米什諾夫肩膀一扭掙脫了出來,皺著眉滿臉怒氣。程的那種憐憫總是讓人難以接受。他開口道:“我們別再做心理治療了……”突然他頓住了話頭,低聲道,“聽。”
遠遠地傳來一陣隆隆聲,接著又是一陣。
他們把地震儀放在屋子中間,激活了力場使其向下穿透地面穩(wěn)穩(wěn)地固著在巖床上。他倆盯著記錄震動的指針。
米什諾夫說:“只是表層震動波,非常淺的表層。震動不是來自地下?!?/p>
程看上去有些郁郁不安,“那它是什么?”
“我想,”米什諾夫說,“咱們最好去查出來?!彼哪樕l(fā)灰,籠上了一層憂慮之色,“我們得去另一個地點再設置一臺地震儀,好對震源進行定位?!?/p>
“顯然,”程說,“我要帶著另一臺地震儀出去了。你待在這兒?!?/p>
“不?!泵资仓Z夫興奮地說,“我出去?!?/p>
米什諾夫有點害怕,但他沒得選。如果真是那種事,他可是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了。他會始終保持警惕。而對于程來說,如果遭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的話,后果將是災難性的。他也不會提前警告程的,因為他顯然從來不相信那種事。
不過,由于米什諾夫天生不是什么英雄人物,所以當他套上氧氣服摸索著裂解槍,試著解除力場讓緊急出口敞開的時候一直磕磕絆絆的。
“有什么特別的緣故想讓你出去?”程看著對方笨手笨腳的樣子問,“我可是盼著呢?!?/p>
“沒問題。我這就出去了?!泵资仓Z夫的聲音干巴巴地從喉嚨里擠出來,他邁步走進氣閘,出去之后便到了一個了無生機的地球的荒涼表面。一個大概是了無生機的地球。
對于米什諾夫來說,眼前的景色不算陌生。這類景色他已經(jīng)見過好幾十次了:光禿禿的巖石,風雨交加,溝壑里滿是礫巖和砂子的粉末,一條小小的喧囂的小溪沖擊著巖石河床。一切都是褐色與灰色的,沒有綠色的痕跡,沒有生命的聲音。
不過太陽還是一樣的,當夜晚降臨,星空也會是一樣的。
居住地的位置要是在一個宜居地球上,應該是一片被叫作拉布拉多的地方。(這里也確實就是拉布拉多。這是被計算過的,在十的三十九次方個地球中都不會有一個地球會在地質過程中存在顯著的變化。熟悉的大陸在每一處都能辨識到最細微的細節(jié)。)
拋開地理位置和這個月份的影響,現(xiàn)在是十月,這個地球致命的大氣層中的二氧化碳引發(fā)的溫室效應讓氣溫極其暖濕。
米什諾夫從氧氣服里透過透明的面罩陰郁地看著這一切。如果噪音的震源中心就在近旁,把第二臺地震儀安置在一英里左右的地方就足夠用來定位了。如果不是的話,那他們就得調來一艘飛艇了。好吧,一開始還是別想得那么復雜。
他有條不紊地走上一座小石山。一到山頂他就能選出合適的勘測點了。
一到山頂,氣喘吁吁,渾身燥熱,他發(fā)現(xiàn)沒必要再找勘測點了。
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以至于當他對著話筒吼叫時幾乎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嗨,程,這里有建筑結構正在施工!”
“什么?”震驚的叫聲在他耳朵里響起來。
沒錯。地面正在平整。機械正在施工。巖石正被炸開!
米什諾夫叫道:“他們在爆破!那就是噪音!”
程回應道:“那不可能啊。電腦從來不會把同一個可能性模式挑出來兩次分配給兩家人。它做不到?!?/p>
“你不明白……”米什諾夫道。
但程徑直按照自己的想法接著說:“在那兒待著,米什諾夫。我這就出來。”
“別,該死。你就留在那兒!”米什諾夫警惕地叫道,“跟我保持無線電聯(lián)系。如果我發(fā)出口令,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做好立即前往宜居地球的準備?!?/p>
“為什么?”程問,“出什么事了?”
“我還不知道?!泵资仓Z夫說,“給我點時間去查個究竟。”
他這時才驚異地注意到自己的上下牙在打架。
憋著氣無聲地咒罵著計算機,咒罵著可能性模式,咒罵著數(shù)以萬億猶如噴吐的煙霧一般擴張的人群對于生活空間貪得無厭的需求,米什諾夫曲曲折折滑下山坡的另一面,滾落的石頭激蕩起怪異的回聲。
一個男人走出來跟他會面,穿的那件氣密服許多細節(jié)都與米什諾夫的頗有不同,但很明顯作用是一樣的——把氧氣送進肺里。
米什諾夫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著話筒說:“穩(wěn)住,程。有個男人正過來。保持聯(lián)系?!泵资仓Z夫覺得自己的心跳消失了,呼吸停止了。
兩個人彼此對視著。那個男人面色白皙冷峻。他那驚詫的神情裝都裝不出來。
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刺耳:“Wer?sind?Sie??Was?machen?Sie?hier?”
米什諾夫大驚失色。他夢想成為一名考古學家的時候曾學過兩年古德語,盡管這發(fā)音跟他學過的差異巨大,但他還是聽懂了。陌生人是在問他的身份和職業(yè)。
米什諾夫笨嘴拙舌結結巴巴地說:“Sprechen?Sie?Deutsch?”然后不得不小聲安撫一下耳機里頗為不安的程,他搞不清那番胡言亂語到底是什么意思。
說德語的那家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重復了一遍:“Wer?sind?Sie?”隨后又不耐煩地加了句,“Hier?ist?für?ein?verrückten?Spass?keine?Zeit?!?/p>
米什諾夫也不覺得是開玩笑,尤其不是蠢笑話,但他接口道:“Sprechen?Sie?Planetisch?”
他不知道用德語怎么說“行星標準語”這個詞兒,所以他只能猜了。太晚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像對待英語一樣簡單處理。
那個人大睜著一雙眼睛盯著他:“Sind?Sie?wahn-sinnig?”
米什諾夫幾乎要認命了,但出于殘存的自我保護本能,他說:“我沒瘋,該死。我是說‘Auf?der?Erde?woher?Sie?gekom……’”
他放棄了蹩腳的德語,但一個新主意不自覺地從他腦袋里冒了出來。他必須找個方法試試。他絕望地說:“Welches?Jahr?ist?es?jetzt?”
很有可能這個已經(jīng)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精神有問題的陌生人現(xiàn)在要確信米什諾夫確實精神有問題了,因為他在問今年是哪年了,但對這個問題的德語說法米什諾夫倒是很有把握的。
那個人咕噥了句什么,聽起來似乎像是用德語祈禱,然后說:“Es?ist?doch?zwei?tausend?drei?hundert?vier-und-sechzig,?und?warum……”
后面的德語對米什諾夫來說完全無法理解,但是不管怎么說,他在這一刻已經(jīng)懂得了足夠多的大意。如果他翻譯的沒錯,那人對他說的年份應該是2364,那幾乎已經(jīng)是兩千年前了。這怎么可能?
他喃喃道:“Zwei?tausend?drei?hundert?vier-und?sechzig?”
“Ja,Ja,”那人挖苦道,“Zwei?tausend?drei?hunder?tvier-und-sechzig。Der?ganze?Jahr?lang?ist?es?so?gewesen?!?/p>
米什諾夫聳了聳肩。這話是說這一整年都是這個年份。即便在德語里這都是最沒趣的俏皮話,翻譯過來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沉思起來。
但是接著,那個人嘲諷的語調越來越明顯,只聽他繼續(xù)道:“Zwei?tausend?drei?hundert?vier-und-sechzig?nach?Hitler。Hilft?das?Ihnen?vielleicht??Nach?Hitler!”
米什諾夫恍然大悟,叫道:“這可算是幫了我。Es?hilft!?H?ren?Sie,bitte……”他繼續(xù)用夾雜著行星語的德語說著,“老天保佑,um?Gottes?willen……”
把今年記作希特勒紀元2364年那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他絕望地把他所知道的德語拼湊起來,盡力解釋。
對方皺著眉變得若有所思。他抬起戴著手套的手拍了拍下巴,或者說做了某種類似的動作,敲了敲蓋在臉上的透明面罩,當他思考的時候無可奈何地讓手放在面罩上。
他突然說:“Ich?heiss?George?Fallenby。”
在米什諾夫看來,喬治·費勒比肯定是一個盎格魯-撒克遜詞源的名字,盡管對方發(fā)音造成的輔音變化讓它像是條頓語。
“GutenTag,”米什諾夫笨拙地說著,“Ich?heiss?Alec?Mishnoff?!倍蝗灰庾R到自己名字的詞源是斯拉夫語。
“Kommen?Si?emit?mir,Herr?Mishnoff?!辟M勒比說。
米什諾夫露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低聲對著通話器說:“一切都好,程。一切都好?!?/p>
回到宜居地球后,米什諾夫面見局長。局長在這一行已經(jīng)辛勞多年;他的每一根灰發(fā)都代表遇到了一個問題并解決掉了;每一根脫落的頭發(fā)都代表把一個問題轉嫁掉了。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牙齒依然是天生的那副。他的名字叫博格。
他大搖其頭,“他們說德語,但你學的德語是兩千年前的?!?/p>
“沒錯?!泵资仓Z夫說,“不過海明威用的英語也是兩千年前的,但任何人要閱讀他的作品懂行星語也足夠用了?!?/p>
“哈……那這個希特勒又是誰?”
“他是古時候的某個部落首領。他在二十世紀的一次戰(zhàn)爭中統(tǒng)率日耳曼部落,正好是在原子時代的開端,真正的歷史發(fā)端的年代。”
“你是說,在大混亂之前?”
“沒錯。那時候發(fā)生了一系列戰(zhàn)爭。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取得了勝利,而我認為這就是為什么地球上的人說行星語的緣故?!?/p>
“那要是希特勒和他的日耳曼民族取勝,全世界就得說德語了?”
“他們在費勒比的地球上確實取勝了,先生,他們說的就是德語?!?/p>
“而且他們紀年用的是‘希特勒紀年’,而不是公元?”
“沒錯。而且我猜想有一個地球是斯拉夫部落取勝,每個人都說俄語?!?/p>
“某種程度上,在我看來,”博格說,“似乎我們應該預見這類情況的發(fā)生,然而,就我所知,沒人做過。畢竟有無限多個宜居的地球存在,而我們不可能是唯一一個決定利用向著可能存在的世界擴張來解決人口無節(jié)制增長的那個地球?!?/p>
“確實如此?!泵资仓Z夫急切地說,“以我看來,如果仔細思考一下,一定有無數(shù)的宜居地球都在這么做,而且在我們自己占領的三千億個地球上一定存在著多重占領。我們能發(fā)現(xiàn)這次對方施工的唯一原因,是由于他們決定在我們的居住區(qū)一英里范圍之內施工,完全是碰巧了。這是我們必須要查的事?!?/p>
“你是說我們要搜索我們所有的地球?”
“我就是這個意思,先生。我們要與其他宜居地球達成某種協(xié)議。說到底,我們所有人都可以不經(jīng)許可就向那些空間進行擴張,而這就會引發(fā)各種各樣的麻煩和爭議。”
“嗯,”博格沉思著說,“我同意你的看法?!?/p>
克拉倫斯·雷布羅疑慮重重地盯著博格那張老臉,上面布滿了謙和的皺紋。
“現(xiàn)在你們確定了?”
“絕對的,”局長說,“我們對于您在過去兩周里不得不住在臨時住所表示歉意……”
“更像是住了三周。”
“……三周,不過您將得到賠償?!?/p>
“那噪音是怎么回事?”
“純粹是地質原因,先生。一塊巖石處于微妙的平衡狀態(tài),由于風的作用,它會偶爾觸碰到山側的巖石。我們把它挪走了,并且勘察了這一整片地區(qū)以確保類似的事情不會再發(fā)生?!?/p>
雷布羅抓著帽子說:“好吧,十分感謝,麻煩您了。”
“無須感謝,我向您保證不會再發(fā)生了,雷布羅先生。這是我們的工作?!?/p>
雷布羅被引到外面去了,博格轉向米什諾夫,他在這個棘手的雷布羅事件中始終是一個安靜的旁觀者。
博格說:“不管怎么說,德國人態(tài)度挺好。他們承認我們的優(yōu)先權并撤了出來。他們說,空間屬于每一個人。當然了,正如所料,他們在每一個未被占領的世界上會建造任意數(shù)量的住宅……而現(xiàn)在有一項計劃,要審核我們的其他世界并且與任何我們發(fā)現(xiàn)的不管什么人制定類似的協(xié)議。這也是高度機密。在沒有充足的準備之前絕不能讓民眾知曉……這些還不是我想要對你說的問題?!?/p>
“哦?”米什諾夫說。事態(tài)的發(fā)展顯然讓他樂不起來,隱藏在心里的想法還在折磨他。
博格對年輕人笑著,“你明白的,米什諾夫,我們這些在局里的人,還有行星政府的人,都非常感激你的應變,感激你對于形勢的判斷。這種事情可能會導致很不幸的結果,多虧了你呀。這些感激會有實質性的表示的?!?/p>
“謝謝您,先生?!?/p>
“但是,就像我曾經(jīng)說過的,這是我們中的許多人都應該考慮到的事情。怎么會是你做到了?……現(xiàn)在我們對你的背景有了一點了解。你的搭檔,程,告訴我們說你以前暗示過,我們在可能性模式的設置中存在某種嚴重的危險隱患,而且盡管你被嚇壞了,你還是堅持出去面見德國人。你是預料到了確實會發(fā)現(xiàn)那類事情,對嗎?你是怎么做到的?”
米什諾夫慌亂地說:“不,不。我腦子里根本沒想到會是那樣。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我……”
突然他僵住了。干嗎現(xiàn)在不說呢?他們正感激他。他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是一個受重視的人。一件不期望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
他堅定地說:“還有其他事情?!?/p>
“是嗎?”
(該怎么開始?)“在太陽系中沒有像地球上一樣的生命體?!?/p>
“沒錯?!辈└窈吞@地說。
“而計算認為發(fā)展出任何形式星際航行的可能性近乎無限小?!?/p>
“你要說明什么?”
“所有這一切都只是在描述我們自己這個宇宙的這種可能性里發(fā)生的情況!但是一定還有其他可能性模式的宇宙,在那類可能性中,太陽系存在其他生命體,或者有某種可能是其他星系的居民發(fā)展出了星際航行?!?/p>
博格眉頭一皺,“理論上沒錯?!?/p>
“在這些可能性模式的宇宙之中,可能已經(jīng)有那類智慧生物來拜訪地球。如果這類事情發(fā)生在那些地球適宜居住的可能性里,它不會對我們自身產(chǎn)生影響;我們的模式不挑選宜居地球作為目標,它們不會在宜居地球的宇宙中跟我們發(fā)生關系。但如果是發(fā)生在地球不適宜居住的可能性宇宙里,而且它們也在那里設置某種基地,那它們很可能會偶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一個居住地?!?/p>
“為什么是我們的?”博格干巴巴地問,“比如,為什么不是德國人的一處居所?”
“因為我們在一個世界上只安置一處居所。德國人可不是。也許很少有其他人會像我們這么做。數(shù)十億中選一個的這種形勢對我們有利。而如果外星生命發(fā)現(xiàn)哪怕一處這樣的居所,它們會進行調查并發(fā)現(xiàn)通往宜居地球的通路,一個高度發(fā)達、極其富有的世界?!?/p>
“如果我們關閉離轉空間,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博格說。
“一旦它們知道離轉空間的存在,它們就能建造它們自己的離轉空間。”米什諾夫說,“一個能夠進行太空旅行的智慧種族是能做到的,而且利用居所里的設備,它們很容易就能定位我們自身所在的這個特定的可能性……然后我們怎么去指使外星人?它們不是德國人,也不是其他地球。它們具有的是外星人的心理與動因,而我們甚至都沒有設防。我們只是每天在不斷設定越來越多的世界與不斷增加的概率……”
他的聲音越來越興奮,博格沖他喊了起來:“毫無意義!這太荒謬了……”
一陣鈴聲響起,通訊面板亮了,程的面孔出現(xiàn)在上面。程的聲音在說:“很抱歉打擾您,但是……”
“什么事?”博格怒道。
“這里有個人,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他要么喝醉了,要么瘋了。他抱怨說他家被包圍了,而且有什么東西透過他家花園的玻璃屋頂在往里看。”
“東西?”米什諾夫叫道。
“紫色的東西,身上遍布粗大的脈絡,像是血管,三只眼,頭上沒有頭發(fā)而是長著某種觸須。它們已經(jīng)……”
但米什諾夫和博格沒聽到他其余的話。他們兩人相互對視著,眼里滿是恐懼。
【責任編輯:楊 楓】
(譯注:根據(jù)作者阿西莫夫本人的另一部科普作品《地球以外的文明世界》中所闡述的觀點來看,阿西莫夫本人并不相信會有地外文明生命存在,認為它們根本不可能跟地球發(fā)生聯(lián)系,因此才會有文中認為星際航行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的設定。這一點在他的小說作品中也頗有體現(xiàn)——講述外星文明的故事寥寥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