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新娟 金鱗
卑微的母親
手機“吱吱”震動,看著顯示屏上的名字,我掛掉來電推開窗戶。只見蘇玉清推著電動車站在樓下,枯草樣的頭發(fā)在寒風(fēng)中抖動。我趕緊下樓。
蘇玉清堆起笑容,“崔老師,這是他的生活費?!彼龑⒁豁冲X塞到我的手里時,指尖皸裂的角質(zhì)扎得我刺痛。她轉(zhuǎn)身挪動電動車,打算離開。眼前這個母親卑微的讓人心疼。我下意識道:“你不上樓看看他?”她的眼睛瞬間有了光澤:“你覺察到他想我了?”我搖了搖頭。她黯然下來:“我怕和以前一樣?!?/p>
看著蘇玉清落寞的遠(yuǎn)去,我的心也惆悵。抬起頭,我看見畢川正趴在窗臺上。
樓梯間里我一直思忖,怎么才能打開畢川的心結(jié)?
站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還沒來得及插入鎖孔,門就開了。畢川站在門口遞過拖鞋,轉(zhuǎn)身進入書房。我忍不住嘆了口氣,真是個體貼而勤快的孩子。只可惜,他心里充滿了太多的怨恨。
我有太多話想和他談。畢川正坐在電腦前,見我進來,說,“我登錄了校訊通,在做上面的試題?!蔽尹c點頭,“老師知道你是個勤奮的好孩子。剛才,你媽媽來送你的生活費。她想來看你,又怕你不想見她……”沒等我說完,一向?qū)ξ揖次返乃蝗粺┰辏骸拔也幌胩崴 ?/p>
潮濕的深情
輕飄飄一沓鈔票壓得我的心沉甸甸的。蘇玉清經(jīng)營著肉夾饃攤,掙錢艱難。可她依然托付我給畢川訂奶、報才藝班。母愛不言自明。
我正思緒紛飛,門鈴響了。沒等我起身,畢川就打開了房門。畢川的姑姑畢榕走進來笑吟吟道:“崔老師,我給川川送衣服?!?/p>
畢榕幾乎每個月都會來看畢川一兩次。蘇玉清每次都是給我打電話把我約到樓下,恭敬地奉上兒子的生活費后,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家窗戶看一眼就走;而畢榕則會捎些零食大方地進門,和侄兒鉆進房間嘀咕好一陣再離開。
一刻鐘后,畢川換件新衣服和畢榕來到了客廳。他有些忸怩,“老師,姑姑給我買這么潮的衣裳,我有些穿不出去!”畢榕憐愛道:“以后姑多給你買些衣裳,穿慣就好了?!?/p>
我鼓勵畢川:“穿吧,挺好看。”
寒暄幾句后,畢榕起身告辭。畢川的眼睛流淌著不舍:“姑,明天周末,我跟你回去住兩天吧?”
畢榕的表情僵硬:“你表弟太鬧,我擔(dān)心照顧不好你,還是在崔老師這兒我放心……”這樣的說辭,我已聽到好多次。起初我從中聽到的是對自己的信任,但次數(shù)多了,我隱約感覺到其中的推托??墒沁@一次,畢川水漬漬的眼神,讓我的心也發(fā)潮。
特殊的“托管生”
畢川屬于不引人注意的學(xué)生??赡程鞂W(xué)生向我反映,她忘在教室里的毛衣被畢川夢游時拆成線團。我才驚愕地發(fā)現(xiàn),畢川已在教室度過兩個晚上。于是我撥打畢川父親的電話,提示停機。向畢川詢問他母親的手機號碼,這個14歲的男孩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天黑時,我把他帶到家里,在書房鋪上被褥,把他安置下來。
次日上午我正在辦公室備課,一個女人來找我,說她叫蘇玉清,是畢川的媽媽。我沒好氣道:“孩子幾天沒回家,也沒見您找。”蘇玉清訥訥道,我以為孩子在他姑姑家住。
我這才得知,畢川父母數(shù)年前離異,他跟著父親租住在學(xué)校附近,和姑姑很親近??墒且恢芮耙粓黾膊∽尞叴ǖ母赣H撒手人寰,蘇玉清要把兒子接到身邊,倔強的畢川向母親提出,除非她和繼父離婚,他才肯重新接受母親。
蘇玉清留著淚說,“我和愛人還有個兩歲的女兒,怎么能離婚?可我不離婚畢川不肯跟我生活。沒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我真的想好好照顧他,彌補以前的缺憾……崔老師,您幫我勸勸他吧!”
我把畢川叫了過來。面對母親,畢川恨恨道,我恨他,你不離婚,我寧肯流浪也不會認(rèn)你。蘇玉清說,多一個親人不好嗎?畢川堅硬道,不需要,沒了爸,我還有姑。
畢川態(tài)度堅決,靠三言兩語很難改變。為緩和母子矛盾,我說:“那讓孩子暫時住我家,我慢慢開導(dǎo)他?!碑叴]說話。蘇玉清說:“讓您費心了,我給你交托管費。”我以為,畢川在自己家最多住上一周就會跟媽媽回家,但沒想到,這一住就是半年。
誤把付出當(dāng)作秀
我費很多唇舌勸畢川,都無濟于事。
那天我?guī)е鳧V參加個活動,在路邊遇到蘇玉清夫婦正在攤位邊忙活,一個揉面,一個剁肉,還捎帶照看兩歲的小女兒。小女兒鬧著要吃肉,男人舍不得,拿出饃掰開蘸上肉湯給了女兒。我用DV記錄下眼前的一切。對著鏡頭我問那個父親:“自己賣肉夾饃為什么不肯讓女兒吃些肉呢?”他憨厚地笑:“教她學(xué)會節(jié)儉?!碧K玉清低聲對我說:“他對女兒很摳,但在畢川的花費上很大方,他說女兒是他親生的擔(dān)待些,重要的是不能委屈畢川?!?/p>
回家后,我把這段錄像給畢川看。我以為他會感動,但沒想到畢川說:“作秀!”聽了這句話,我隱忍很久的憤懣終于爆發(fā),我說:“畢川,半年了,連我都看得出來,你所謂親人,只能給你無關(guān)痛癢的安慰,能擔(dān)負(fù)養(yǎng)育你重?fù)?dān)的,只有你媽和與你媽生活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畢川愣了,好一會兒,他開始收拾東西,說:“老師,我打擾你這么久,該走了?!蔽乙詾樽约旱呐悸秿槑V瞬間讓他忽然成長,便平靜道:“那我給你媽打電話讓她接你回家?!彼麛[手:“我自己回去?!?/p>
畢川一出門,我立刻向蘇玉清電話報喜:“畢川主動回家了。”蘇玉清的聲音跳躍起來:“好好好。我和他爸現(xiàn)在就收攤回家?!?/p>
沒想到兩小時后,蘇玉清打來電話,告訴我畢川還沒到家。我心里一驚,難道他依然沒想通?
殘忍的治療
我和蘇玉清火急火燎來到畢榕家,畢川正在這里。
見我來,畢榕對畢川說:“川,老師來接你了,回去吧?!碧K玉清說:“跟媽回家吧?!碑呴怕曇衾滟骸爱叴]你這個媽。他六歲你就跟我哥鬧離婚,你要是愛孩子,會這樣做嗎?”
爸爸和姑姑才是自己親人。這樣的話畢川對我說過多次,我也知道,家長由于離異的創(chuàng)傷在怨懟對方的同時,有意無意間把會自己的仇恨灌輸給孩子?;蛟S正是這樣,畢川才對媽媽的再婚耿耿于懷。而姑姑小恩小惠的溫情,卻被缺乏關(guān)愛的他無限延伸。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幫助畢川維護著他心里僅存的一份溫暖,祈禱著那些溫暖會讓他幸福些,可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溫暖,這種親情,有多殘忍。我要硬起心腸,擊潰這種殘忍。
我冷靜地對畢榕說:“媽媽沒資格照顧孩子,你有嗎?”
畢榕點頭:“當(dāng)然,畢川和我最親了。”
我對蘇玉清說:“那你可以徹底放下兒子了。”蘇玉清想要爭辯,我用眼神制止了她,繼續(xù)道:“畢川以后就由姑姑負(fù)責(zé)全部生活吧。我們走了?!?/p>
我的話讓畢川的眼神歡欣。沒想到畢榕焦灼地攔住了我:“不行,我還有自己的孩子,不方便照顧兩個。”我冷漠道:“你和畢川最親了,把他當(dāng)自己孩子養(yǎng)不就行了。”畢榕著急地分辨:“可家里人不同意?!?/p>
我問:“那怎么辦?”畢榕說,“還是托管到你那,讓他媽交生活費?!碑叴犃斯霉玫脑?,頹然垂頭。我堅硬道:“我是老師,不是保姆。如果你愿意接受畢川,就帶他回家,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要干擾他的成長?!碑呴怕曇纛澏叮骸拔?,放棄畢川,不再打擾他的成長。”
走出畢榕家,畢川蹲下來號啕大哭。蘇玉清不知所措。我把她推到畢川跟前。蘇玉清哽咽地說:“川,你還有媽媽。就算你再恨我,再怨我,也不能把我從你身邊趕走。”
黢黑的綠化帶里,畢川的繼父抱著女兒走過來。他笨拙地說:“畢川,回家吧,我等你很久了。”一個稚嫩的童音接茬:“哥,還有我呢……”說著,她從爸爸的懷抱里掙脫,摟住了畢川的脖子。畢川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妹妹。
看著他們一家四口相依遠(yuǎn)去,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責(zé)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