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
如果一個社會在某個時期的群體心理活動也能被統(tǒng)計下來,那么在1992年到1994年,童增可能是那個讓最多中國人日思夜想的人。
“我沒有什么牽掛,但唯一的遺憾是,就想找到一個人,但一直找不到?!边@是1992年一位年邁的父親對女兒說的話。女兒驚奇地說:“童增?他就是我的大學同學啊?!?/p>
“我現(xiàn)在身體好,家庭經(jīng)濟不錯,孩子也都有出息,沒什么遺憾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想找到一個人。”這是1992年江蘇宜興一個離退休老干部座談會上一位老人的發(fā)言。
“童增?聽說在國家老齡委工作?!?/p>
有人還在打聽著,有人已經(jīng)踏上旅途。背著干糧,或步行,或坐著火車、汽車乃至牛車、拖拉機,走向北京,尋找童增。
那時,還有1萬多封信件,已經(jīng)寄出、正在寫作,或者即將提筆,飛向北京的同一個人。
童增,童增!
現(xiàn)在的童增并不難找,但對過往,他至今憶起依然會怦然心動的,是那個曾一再閃回的場景:
1992年,北京祁家豁子,國家老齡委科研中心辦公地點,電話不時響起。
“童大人的!”接電話的工作人員大喊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種“毫無意外”的情緒。正在會議室里開會的童增,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來,出去接電話。
那時正熱播臺灣電視劇《京城四少》,劇中有一名清官叫童善,被稱為“童大人”,這成了童增的外號。
從一名大學教師,到國家老齡委的工作人員,童增這一選擇的目的,正在于更多地接觸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受害者。此時,他們都已經(jīng)是老人。
電話總是為他而響起。
有些人則直接找上門來。60多歲的武漢老人陳忠義,來到北京,找了6天才見到童增,晚上,睡在北京站的地上,白天,他就一個一個單位地找,但凡與童增有過蛛絲馬跡的聯(lián)系的地方都一一前往。民政部、報道過童增的各家報社、童增畢業(yè)的北大法學院……一天找五六個地方,最后才來到老齡委。
中國建設銀行的元老徐亦孺先生,默默尋找童增長達半年時間,未果。有一天與年輕人在一起,說出了自己的心事,恰巧座中有現(xiàn)在中信集團的監(jiān)事長朱小黃,他是童增的同學。
“中國船王”第三代的陳春,其父坐在輪椅上,也已經(jīng)苦尋童增半年,幾近絕望。陳春找到最高人民法院一名姓楊的主任,而楊主任正好認識徐亦孺,于是牽線搭橋。
江蘇無錫一對父子,為尋找童增甚至把關系托到了國務院;天津薊縣的一對老夫婦,步行兩天來到北京;天津大學93歲的項姓老教授,拄著拐杖,在寒風凌冽的冬天,顫巍巍地來到眼前。
9個來自河北的老人,二戰(zhàn)時曾被擄至日本充當勞工,來到老齡委的院子里,席地而坐,餓了,從帆布包里拿出干糧就吃,還近乎耍賴地對工作人員說:“見不到童增我們就不走?!?/p>
一開始,有人找上門來,老齡委的工作人員還會讓座、奉茶,禮貌地讓他們稍等。時間一長,人越來越多,實在已經(jīng)無力接待,也已不勝其煩,就不再允許他們進入,只能在大院里等。
那時童增每周一三五上班,二四六不坐班,無論他在不在單位,尋找他的人都絡繹不絕,讓老齡委的工作人員“幾乎崩潰”。
有時童增下班了,從單位走到家里那段時間里聯(lián)系不上,老齡委這邊已經(jīng)有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到家,電話在響,那頭是老齡委科研中心辦公室主任于踐焦躁的聲音:“你上哪兒去了,又來了,又來了呀!”
最多的時候,童增一天要接待5批人?!霸缟显趩挝灰娨慌?,中午騎自行車到和平里醫(yī)院電車站接一批,結束后又到市長之家門外見一批,下午回到單位已經(jīng)有人在等著,晚上則已約好在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門口會面?!?/p>
有的人為了見到童增,頭天晚上在老齡委附近的餐館門口一直蹲到天亮。
除了少數(shù)的知識分子和退休官員,童增接待的,大多是衣衫襤褸、滿面風霜的社會底層。有些人話很多,不斷訴說,有些人很沉默,相對無言。其中有不少人,歷盡艱辛找到他,僅僅是為了見上一面,看看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沒有多少要求,把心里的話說完,他們就踏上回程。
3年里,童增粗略估計,接待過的人數(shù)在800上下。
更多的人,則是以信件的形式向他訴說。飛鴻片片,有的信封上只有5個字—“北京童增收”,有些郵局工作人員一看童增的名字,就知道該往哪里送。
“也有一些,是反復退了又寄,寄了又退才最后送到的?!睍r隔20多年,已經(jīng)年近耳順的童增回憶說,應該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信件,最終沒有收到。
和人流、信件和思念一起涌向童增的,是一個民族在戰(zhàn)爭時代的苦難記憶。
1990年的某天,34歲的青年國際法學者童增,從報紙上看到一篇短文:《歐洲各國重提戰(zhàn)爭賠償》。
渾身一震。以往接觸過的那些浩繁的歷史資料,在童增的腦海結束了它們的布朗運動,從蕪雜無序,到邏輯井然,并被清晰的思維推向了理論的高度。
這一年,這個斯文、清癯的年輕人,寫出了他那篇聞名遐邇的文章—《中國要求日本受害賠償刻不容緩》。
為了中日友好,中國在1972年9月29日的《中日聯(lián)合聲明》第五條中表示:“放棄對日本國的戰(zhàn)爭賠償要求?!?/p>
童增的文章,區(qū)分了“戰(zhàn)爭賠償”與“民間受害賠償”,從國際法理論的角度,確立了中國受害者民間索賠的合法性和正義性。
而“刻不容緩”,是因為時光,那些見證者、親歷者,垂垂老矣。
為了發(fā)出聲音,童增輾轉近百家媒體,甚至來到1990年10月舉辦的全國報刊年會會場,向與會媒體一一介紹自己的文章,結果都是“不敢發(fā)表”。直到1992年3月,全國“兩會”,童增歷盡艱難找到了貴州團的全國人大代表王錄生。
王錄生讀過他的萬言書之后,再也無法淡定,他說,如果當時選擇忽略,此生良心難安?!安灰獮跫?,也要進言?!?/p>
許多代表知道了,主動要求聯(lián)署。當年的七屆人大五次會議上,《關于向日本國索取受害賠償?shù)淖h案》被列為人大會第七號議案。
從境外到境內(nèi),媒體開始正視這一問題,童增的名字,在這一年之后常常出現(xiàn)在各種傳播渠道上,報刊、電視、廣播……
曾入選“感動中國”年度人物的中國細菌戰(zhàn)受害者訴訟原告團團長王選女士曾說,童增是盜火的普羅米修斯,他把索賠的火種播向全國。
事實上,那些找到童增的受害者,初衷并不在于索賠,而在于傾訴。在中日友好的大局之下,那些慘痛的民族記憶,都被深深地壓抑,無法訴說,成為一種沉積、發(fā)酵著的自我折磨。這些無處不在的、卑微的受害者們無法理解,戰(zhàn)后兩國修好,事實也變得敏感,就連記憶也無法開口,受害者為了照顧施害者的感受,要不斷地自我壓抑。
你必須經(jīng)歷過,才能感受那種在地獄中走過一遭之后,今后的人生中難以避免的精神震蕩。
已經(jīng)84歲的趙忠仁老先生,曾被擄至日本花岡做苦力。他說,同胞們病了、傷了,直接被丟到海邊等死,為了一口活氣,請求在旁邊撒尿的工友,把尿撒在自己嘴里。
部隊里一名姓段的副師長寫信給童增說,日本人當著自己的面,在山頂上砍掉父親的腦袋,腦袋一直滾啊滾,滾下山腳,掉入河里……
孤燈只影的時候,這些回憶讓多少人淚流滿面,卻無由傾訴,直到童增站了出來。
童增在1998年辭去公職,下海創(chuàng)立了一家公司。孟惠忠是童增公司的人力資源經(jīng)理,她一直負責代表童增和日本右翼分子對話。電話對面那個日本翻譯,聽她講述著那些慘絕人寰的故事,也幾乎崩潰,“我無法想象我的先輩怎么能干出這樣可怕的事情來”。
許多受害者及其后代對孟惠忠說,是童增先生,讓我們在黑暗中猛然看到了曙光,讓在高堤大壩之內(nèi)激蕩的回憶突然決堤。
曾經(jīng)尋找童增的人當中,有一個是獨臂教授。
1943年11月4日,福建永安,4歲的高熊飛正與母親以及兩個妹妹一起吃午飯。突然,凄厲的防空警報響起。一家人躲到桌子底下,3歲和1歲的妹妹躺在中間,高熊飛和母親一人拉著毯子的一個角,蓋在妹妹們身上。等16架日本軍機飛過,炸彈在很近的地方爆炸,桌子被沖擊波掀翻,高熊飛和母親拉著毯子的右臂,都被彈片齊根削去。
盡管當時年幼,但每一個血淋淋的細節(jié),高熊飛都記在腦海。而這些血債,從未被清算。新中國成立后,各種運動此起彼伏,人們完全無暇回憶和整理這些曾經(jīng)的苦難。
有時候,想起來,也不過黯然飲泣?!耙恢痹谛睦飰阂种?,原因很簡單,整個國家的人民,普遍文化程度不高,法律知識缺乏,對于國際法尤其不清楚;還有一部分人,秉承歷史虛無主義,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提它了?!备咝茱w說,但是心里痛苦啊。
1974年,南京大屠殺的主要責任人松井石根的秘書田中正明寫了一本書,《南京大屠殺是虛構》,兩年間再版19次,創(chuàng)下驚人的銷量。當時在江西冶金學院工作的高熊飛十分震驚,向單位反映此事,得到的答復卻是:那是個別日本人的事情。
高熊飛感覺到,將來日本必將竭力否認其侵華罪行,從當時開始收集強有力的證據(jù)十分必要。1976年,他開始到永安尋訪當年大轟炸的見證者,收集、整理各種書面證據(jù)。1991年4月開始,已經(jīng)在浙江教育學院教書的高熊飛找到杭州市信訪部門,提出自己對日索賠的愿望。
“他們說,你腦子有毛病吧?現(xiàn)在是中日友好,怎么可以向日本去要賠償?”高熊飛說,每次去,他們都不接待,連在來訪登記本上都不寫?!暗覉猿植恍?,一直到1992年五六月份,我每個星期都要去一次。”
1992年4月,童增的文章被廣泛報道之后,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當年4月,江澤民總書記訪日前,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表示:“中國放棄國家要求日本給予戰(zhàn)爭損失賠償,但是,對民間要求賠償?shù)膭酉虿患酉拗??!?/p>
高熊飛拿著報紙再次找到信訪部門的時候,對方才開始詢問他究竟受到了什么傷害。“我說了永安大轟炸的事情,一個女同志說,我們都讀過歷史書,從來沒聽說有永安大轟炸,你必須拿出事實證明,否則就是欺騙政府,后果很嚴重?!?/p>
高熊飛說,在杭州就有6個還活著的親歷者,他把姓名、住址、電話悉數(shù)奉上。
一個星期以后,高熊飛又來了。女同志說,確實有這件事,但你是不是真正的受害者,誰知道呢?說不定你的手臂是你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自己弄斷的,現(xiàn)在拿來虛言訛詐。高熊飛用扎實調(diào)查獲得的證據(jù)證實了自己的每一句話,“我連當時醫(yī)生怎么給我去皮、鋸骨、縫合都寫得一清二楚”。
材料終于收下了,一步步報上去,最后還是泥牛入海。“你說說,干一件在天底下都是正正當當?shù)氖虑?,它為什么就這么難?”
后來他看到了關于童增的報道,壓抑、無助的獨臂教授,又重新看到了一線曙光。
高熊飛動身去了北京,尋找童增。
1990年以前的童增,完全沒有預想到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是這樣一以貫之。
“那時我也就是想,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領域。寫完這篇文章,讓人們知道中國繼續(xù)進行民間索賠是有理有據(jù)的,也就算了?!?/p>
他的人生之路是被良心綁架的。一開始,那些關于日本軍人暴行的描述,都是以泛黃的資料的樣貌,躺在北京圖書館的內(nèi)部資料庫里,進而進入童增的知識庫存。文章發(fā)表之后,洶涌澎湃的來信與來訪潮,讓他接觸到了另一種形式的歷史。
他一次次地被找到?!八麄冋f的、寫的,不再是資料,是他們的親身經(jīng)歷,那些慘無人道的暴行,常常讓我落淚,那一年開始,我已經(jīng)無法閉目不視?!?/p>
劉晨雪是童增公司的一名年輕職員,27歲的女孩,現(xiàn)在的主要工作是整理、掃描童增20多年前收到的那些信件。
“讀了這些信件,我感覺自己知道得太少了?!眲⒊垦┱f,里面都是大白話,講的都是親身經(jīng)歷,親眼所見,那種慘無人道,讓她經(jīng)常晚上睡不著覺。
信中有人描述,幾個母親的肚子被剖開,腸子被拉出來,比比誰的更長;活著的人,被切下來一塊肉,強迫他自己吃下去;活人被直接剖心挖肝,日本兵現(xiàn)場炒熟了吃;新疆石油管理局阜康基地干休所的李瑞文,父子被逼著一起當勞工,父親受傷了被扔到萬人坑里等死,15歲的他不敢相救,又不忍相離,在萬人坑里支起麻袋為父親遮陽擋雨,一直到父親死去,他看到,父親活著的時候,傷口上就爬著蛆蟲……
未曾經(jīng)歷這場戰(zhàn)爭的童增,深深地鉆進了這個民族的苦難中樞。
“可以說,我掌握的情況,許多親歷者都沒有那么清楚。每一個通過信件、上門的方式找到我的人們的苦難,我都在心里經(jīng)歷了一遍?!?/p>
1995年,90高齡的黃宇宙將軍在紀念抗戰(zhàn)勝利50周年大會上說“童增是民族英雄”,并拉著他一起坐在主席臺上。
75歲的高熊飛說:“童增了不起,他從理論上解決了我們這些民間受害者對日索賠的合法性問題,同時又不與國家的決定相違背?!?/p>
84歲的趙忠仁說:“童增這人仗義,對別人的事情特別關心,那些遭遇我一輩子沒法向誰去說,見到童增是第一次對別人說出來?!?/p>
他們的歲數(shù)表明,如果童增當時不做這件事,錯過了時代,這個民族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很明顯的體會是,現(xiàn)在找到童增很容易,但找他的人少了。“受害者,都走得差不多了?!?/p>
時勢造英雄,那個時候的中國社會需要傾吐,而童增站出來接受傾吐。他作為學者的理論抽象能力,又讓他能夠最大程度地將這些個人苦難整合提煉,表達為一種集體訴求。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有堅韌不拔的意志的人,累了,低落了,休息一陣子,又精神抖擻從頭來過。
然而,某種程度上說,他24年的努力,也跟醫(yī)者之心一樣,只能“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直至今天,童增的感受依然和高熊飛當年一樣:在全天下都堂堂正正的事情,為什么卻做得這么艱難?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他甚至是一個被重點防范的對象。
1995年開始,他幫助受害者對日索賠,在日本有良知的律師團幫助下打了30余場官司,無一勝訴;2007年,日本最高法院的終審判決一錘定音,中國人無權再向日本索賠。
此后,童增決意將打官司的場所搬到中國來,至少有10起索賠案正在國內(nèi)起訴,今年強制執(zhí)行的“中威船案”,就是已經(jīng)勝訴的一例。
把戰(zhàn)場轉移到國內(nèi),讓久經(jīng)砥礪的童增倍增希望:勝算更大,同時,更能教育國人勿忘過去。
孟惠忠2007年開始跟著童增,某種程度上,她是被童增的人格所感召?!八且粋€特別正直的,有信仰的人,其實他挺偉大的,只是總在一起,就把他當成平常人看了?!?/p>
孟惠忠說,童增開公司,是為了有經(jīng)濟條件繼續(xù)去幫助受害者,他的慷慨都是不假思索的,然而他自己生活得極為儉樸,毛衣都破了幾個洞還不肯換掉,褲子舊得我們都看不下去了。
24年來,童增的許多作為值得被青史銘記,但我對他說,我不想過多去書寫你個人的事跡,很多內(nèi)容比這個更重要。童增說,是的,你看看信件,多寫寫這些人的苦難。
他的身后,秋意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