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石林
傳統(tǒng)上,關中較富裕的農(nóng)業(yè)縣,如渭北靠近渭河平原的大荔縣,一直保留著陪客的習慣:家里來了客人,飯菜豐儉隨自家情況而定,但不能不喝酒,還要請村中一兩位、兩三位親鄰作陪,陪客人喝酒。能有資格陪客的,不是酒量大、能喝酒的主兒,而是說話得體、懂禮儀的忠厚之人,一般數(shù)位陪客,有能說會道者,有貌厚言醇者,是個組合。這樣的一頓飯,雖然是西北鄉(xiāng)下,飯菜或粗疏簡易,但席間交流、氣氛很文雅,不會大呼小叫的—一般在關中人家家里吃飯,喝酒的人,會很注意,很克制,不在人家家里大呼小叫,弄得跟飯館酒樓似的。所以,很少見到關中農(nóng)村人家家里抬出一個醉酒的人。我在老家,數(shù)十年來,僅遇到過兩位接近醉酒的人,還很快被人匆匆勸走了。
我老家蒲城的陪客,主要是用來執(zhí)行禮儀任務的:新女婿無論未婚還是初婚,都要請陪客陪伴著去丈人家做客。傳統(tǒng)關中風俗,女婿到丈人家,要“像一面官”,而娘家人也實實在在把女婿當作是“一面官”,即女婿自己要把自己像當官的那樣(當然是從前的官)有架勢、有風度,言辭少而貴重,舉止行為要大方得體,至于處理一些瑣事,比如與娘家人的各種禮儀交接,都由陪客代為鋪墊、溝通,女婿盡量不說話,不指示,要道貌岸然地當新女婿;而娘家人,也要像對待“一面官”一樣,對待女婿,言辭要尊重,不可輕慢、嬉笑,飯菜要準備豐盛精細,總之要讓女婿感到受尊重,很當一回事。
新女婿到丈人家,初次上門、婚后初次回門、一年之內(nèi)的重大節(jié)日,凡是初次意義上的每次到來,拜訪娘家本族,本族都要視與女婿的親疏,給女婿買服裝或衣料,丈人家和叔伯丈人家、兄長等,會給女婿送一套從頭到腳的衣帽鞋襪,總之,娘家人要讓自己家的女婿更體面、更讓人尊重,看上去更“像一面官”。
如果某個人新婚后,媳婦娘家沒有請女婿,或怠慢、禮數(shù)不周等等,女婿被得罪,嚴重的,有的女婿會一生不再登丈人家的門。丈人家也不會辯駁回護,自認失禮或禮數(shù)未周。
而要受人尊敬,女婿也得像個樣子,即“像一面官”那樣“看上去很美”。不能沒正形兒,言語隨便、舉止猥瑣,都是被人看不起的。陪客的作用就是女婿在丈人家期間,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處處理問題,維護雙方的體面和禮儀,協(xié)調(diào)關系,融洽氣氛。
比如有考女婿的,酒席上,娘家方面的陪客一般由老親戚或本家擔任。在一道菜上來后,娘家陪客冷不妨或是故意的,先請女婿動筷子—這是必須的,你不請他先動筷子,你失禮,但是,他如果先動了筷子,他就失禮了。有的女婿因拘謹而智商驟然下降,說不定就真先動筷子。正此關頭,說時遲,那時快,女婿的陪客搶先發(fā)話:還是請長輩先動筷子!大家呵呵一笑,這算過關了。否則,女婿的舉動會惹人笑話。
考女婿的環(huán)節(jié)五花八門,比如在飲食中,有的娘家嫂子會在端給女婿的一碗餃子,包上辣椒混生姜,女婿若接過去自己食用,就出笑話了,正確的做法是:女婿接到任何單獨的飯菜、小食,都要先敬讓給同席的長輩,而長輩旁邊也有陪客,會呵呵一笑,從長輩手中再接過去,轉身遞給旁邊等候的其他人,就撤下去了。這是在考女婿有沒有敬讓的習慣和修養(yǎng)。
新郎在結婚這天,陪客們會將他維護得十分榮耀。關中民間傳說,即便是皇帝的御駕與新郎官的車轎相遇于途,皇帝的御駕也要讓新郎官先通過,這就是傳說“一個男人一生中都要當一天世上最大的官”。實際上,誰也沒真遇到皇帝的御駕,也不可能遇到,因為皇帝出行,早就做好沿途的安保準備工作了,不會讓你遇到。這就是從道理上說,讓你體驗一次人世間至高無上的榮耀,讓你曾經(jīng)觸摸過尊貴,以啟迪你的自尊心、羞惡心,盡管你不是什么官,但你要像官那樣做個正派人—這當然是正派人當官時候的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