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佩瑾
張光年(光未然)同志離開我們已有十多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他那慈祥親切的神情,還時常在我眼前浮起。
提起他的《黃河大合唱》,幾代中國人都曾為它的磅礴氣勢所震撼。他的為人,更為文學界歷代作家所敬重。他們說,“一曲《黃河大合唱》歌詞成為中華民族不朽的精神象征,及全世界華人凝聚的力量?!彼麄冋f,“光年生活在中華民族大革命大翻身大開拓大解放的時代,他是這個時代的見證人,這個時代的歌者,這個時代的清道夫與建筑工。他是這個時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為這個時代付出了自己的一切?!?/p>
所以,有幸與他的一段交往,成了我人生中的珍貴回憶。
一
抗日戰(zhàn)爭年代,我還是個小學生,曾經多次背著書包逃入深山,躲避一次次下鄉(xiāng)掃蕩的日本鬼子。那時,我曾在心里一遍遍唱起:“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一面想象著黃河咆哮的氣勢,想象著作這首歌的人一定威武勇猛,是一個在萬山叢中逞英豪的抗日英雄。此刻,如果他能出現(xiàn)在面前該多好!
可惜,自少年以來希望能見到他的愿望,很長時間都未能實現(xiàn)。
1985年5月,時任宜春地委宣傳部長兼文聯(lián)主席的我,突然接到中國作協(xié)通知,要我參加光年同志率領的中國作家代表團,到廣東南部改革開放前沿,去參觀訪問和學習。這讓我激動:這一次,終于可以看見仰慕已久的張光年同志了。5月13日,我從宜春乘火車直接去廣州白天鵝賓館報到,隨即和同住一室的四川著名作家高纓(電影《達奇和她的父親》作者)一起,前去拜訪時任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副主席的光年同志。
和我小時想象的那個高大威猛的形象大不相同,光年同志中等個兒,是一位慈祥和藹、笑容可掬的70多歲老同志。他詢問了我們的旅途情況后,告訴我們說,廣東南部特區(qū)是我國改革開放的先行者,有許多先進的觀念和實踐經驗,作家們要從現(xiàn)實生活中感受時代的脈動,從而開闊眼界,與時俱進。
在光年同志的率領下,訪問團作家懷著巨大熱情和興趣,開始了緊張的參觀和學習。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團作家還有唐達成、徐懷中、艾煊、李納、丁寧、瑪拉沁夫及陳繼光等十多位。在廣東省作協(xié)主席陳殘云和副主席韋丘的陪同下,先后參觀了中國大酒店、白云農場農工業(yè)聯(lián)合公司、廠小簡陋但修理工作名揚海內的中外合資企業(yè)珠海汽車修配廠、聯(lián)星鄉(xiāng)農民辦的南城大酒店;到了江門市僑鄉(xiāng)、開平市僑鄉(xiāng);到了新會縣、中山縣、珠海、灣仔、桂山島;又乘海輪渡過伶仃洋,參訪蛇口工業(yè)區(qū)、深圳大學、沙頭角中英街……在諸多改革開放的先行單位,看到許多從前不曾見也不敢想的新事物,新做法,切身感受到時代前進步伐之快,遠出我們的想象,真是不虛此行。
想必是出于對光年同志的尊敬,廣東省委書記林若、省長梁靈光和所到各處市縣領導,都先后會見了代表團一行,并熱情介紹了改革的進程和遇到的種種困難及阻力,說了許多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新鮮見解。如江門市委書記說:“沒有人才,不可能發(fā)財?!鄙钲谑形瘯浟合嬲f:“特區(qū)是利用資本主義,建設社會主義?!边@在當年的我們,簡直不敢想象,真如同一股股新鮮空氣撲面而來。
同時,每到一處,當?shù)刂魅艘惨欢ㄒ饽晖绢}詞留念。而深受改革開放壯麗畫面感染的他,不僅每天寫日記,寫詩,也興奮地應請?zhí)峁P,題詩相贈。因為日程安排緊湊,他只能在就餐時或臨睡前,揮毫寫下一幅幅贊頌改革的題詞。往往是我們已吃完了飯,他還在興致勃勃地寫著。他雖然年過古稀,卻像年輕人一樣精力充沛,充滿激情。那種熱情和活力,令人欽佩。
一路上,我很想找機會和這位前輩多談幾句,請教一些有關文學藝術的問題。但很可惜,所到之處,他總是被當?shù)卦S多人包圍著,忙得不可開交,我也就未能如愿。
去往最后一處訪問地東莞前,我接到江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省文聯(lián)主席俞林同志的電話,說省里有要事讓我盡快回去并直接到南昌。我只好不舍地去向光年同志辭別,并代表俞林同志邀請他來江西走走。
光年同志和我熱情握別,高興地說:“行,我們一定會有機會再見面的!”同時還囑咐我,要將此次特區(qū)之行的見聞和感受,好好向俞林同志作次匯報。
二
光年同志的話還果真應驗了。
一年后的1986年5月,他在評論家曾鎮(zhèn)南的陪同下來到了江西,先后走訪了景德鎮(zhèn)和井岡山,一路寫下了多首激情洋溢的詩篇。5月6日來到南昌。此時,我已調省文聯(lián)工作,自然是第一時間去賓館看望他,并將我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紅塵》謹贈給他和曾鎮(zhèn)南同志。光年同志很高興,也將他新出的《田漢光未然歌詞選》贈送給我,還叮囑曾鎮(zhèn)南同志要為《紅塵》寫評論給《文匯報》。言談這間,充滿了對我這個晚輩作家的愛護之情。
次日,光年會見了江西省文聯(lián)班子的同志,介紹了中國作協(xié)的工作情況,聽取了我對即將召開的省文聯(lián)第五次代表大會籌備情況的匯報。因為俞林同志已于元旦前夜突然去世,未能見到,他深表惋惜。得知我們已建議省委,擬請換屆下來的老同志擔任顧問,并將推薦部分文藝界新秀進入各協(xié)會領導班子,他頻頻點頭,叮囑要“團結老的,扶植新的”。光年同志的熱情肯定和支持,令我們信心倍增,感到一定能克服困難和阻力,開好即將召開的文代會。
會后,光年同志又應請鋪紙揮毫,將他在途中參觀瓷都時有感而作的一首詩題贈給我。詩中寫道:
瓷都三日游,使我心魂醉。
古玉皆是珍,新花更可貴。
泥土化神奇,須經丹爐焙。
為人為文者,深解此中味。
詩中所指,不但是煉瓷,無疑也是煉人,也是對壯大文藝隊伍、發(fā)展文藝事業(yè)的殷切期望。我也有感而作,步韻相和,回贈光年同志:
未到黃河游,早被歌聲醉。
吼聲動天地,中華魂可貴。
男兒有奇志,鐵骨烈火焙。
今日重吟唱,豪情再品味。
借此,我表達對黃河和黃河大合唱的神往,也表達了對光年同志革命生涯的敬重。
次日,省委書記萬紹芬前來看望光年同志,熱情表達了她和江西人民對這位革命前輩的尊敬,并祝他健康長壽。同時,又叮囑我們要認真領會光年同志的指示,努力把文代會開好,不負他的殷切期望。
5月9日下午,我送光年同志和曾鎮(zhèn)南同志登機返京。望著他們乘坐的飛機沖過跑道,呼嘯直上云端的景象,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情,似乎更深地理解了他的叮囑:“為人為文者,深解其中味。”
三
1988年3月間,我在翻閱一些剪報資料時,忽然發(fā)現(xiàn)其中有光年同志來江西時,在《江西日報》上發(fā)表的詩篇和對他的報道,于是就給他寄了去,作為他來江西的一點回憶。不久即收到他的復信,不但感謝我寄去剪報,還興奮地告訴我:“三四月間大部分時間,我在海南島和珠江三角洲各縣鎮(zhèn)參觀訪問,半月后回京。到那些地方走走,看到的是興旺氣象,令人信心倍增?!彼€感慨地說,不過阻力也不小。有時甚至是龐然大物。但是,“經過50天的旅行,我親眼看到,改革也成了龐然大物,就像在??诟浇吹降暮成系募t樹林一樣,密密麻麻,深深地扎根在泥土中、海水中,成百里的連成一片,任何狂風巨浪也奈何它不得!”
這讓我想起,那年在廣東南部特區(qū)訪問時,他曾以同樣的熱情高歌改革,同時也對改革中遇到的各種阻力深有所感,寫下了“改革艱難左到今”的詩句。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這封信上卻更樂觀,更豪邁。我回信說,“來信收到,很是高興了一陣。大約是信中所說的紅樹林的緣故吧。以前我常把站在改革一線的人們,比作沖擊礁石的浪尖,呼嘯洶涌,不惜粉身碎骨。壯則壯矣,卻是悲壯。看起來,還是紅樹林更加沉穩(wěn)有力,因為它扎根泥土而又連成一片。我雖未身臨其境,卻在電視中見過?!?/p>
想必是海南之行給他印象深刻,激情澎湃,他用了一個月時間集中精力,整理出三萬字的《海南日記》。《新觀察》雜志在當年七月的第14期上,以全刊大半篇幅一次發(fā)表。不久后,《人民日報》也發(fā)表了他的《紅樹林之歌》。他來信囑我,“閱后如寫幾句讀后感給我,我將感到非常榮幸?!?/p>
不久后,我就在《新觀察》上讀到了《海南日記》,感奮之余,當即寫信告訴他,“讀著你的文章,好像我又隨你在廣東僑鄉(xiāng)和特區(qū)訪問那樣,周游了海南島。您對改革的熱情支持和嚴肅思考,尤其是對人的關懷同情,使我深受感動!“
雖然當時日常工作很忙,我還是很快寫出了評論文章《一樣壯懷別樣情》,發(fā)表在當年的《創(chuàng)作評譚》上。我在文中說,從海南島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改革中,我們時時感受著瓊州海峽對岸的風聲、濤聲、腳步聲和吶喊聲。但是,像《海南日記》這樣樸實細膩的描繪一個真實的海南島則頗為鮮見。尤其令我感動的是作者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寶島及其建設者命運的關切之情,以及作者對改革實踐成敗直抒己見的坦誠風格。這是一位老詩人、老作家對國家民族深深的愛和強烈責任感的體現(xiàn)。尤其是作者面對改革的阻力,面對“改革艱難左到今”的重壓,坦誠而又深刻地詰問:“為什么在搞政治運動、自己人整自己人,從而破壞物質和精神的生產力的時候,能夠毫不留情地拉下臉來,而在進行改革,力求提高生產力和生產率的時候,卻往往拉不下臉來?”所以,他像當年歌頌黃河那樣,歌頌投身改革的人民像紅樹林那樣結成了海上長城,自豪地宣稱:“我們就是紅樹林,十二級臺風奈我何!”那氣勢令人感奮。我明白了,那是因為,在哺育紅樹林的海水中,有著黃河的血液!而我在這片壯美的紅樹林中,看到了其中堅實的一棵——詩人自己!
光年同志看到了我這篇評論,回信說:“感謝你對《海南日記》的熱情鼓勵。你的評論文章是一篇情文并茂的散文!”這讓我又一次感受到他的謙遜和對文壇晚輩的鼓勵。他在信中又評述了他在湖北各地訪問的經過和感受,并將著手寫《江漢日記》及《粵海日記》兩本書,說出書后將寄贈給我。同時,他又寄贈了一本新出的《惜春時》詩集。那上面,我又一次讀到了他訪問景德鎮(zhèn)和井岡山時所作的詩篇。
看到光年同志不顧高齡體弱,多次在祖國大地上奔波訪問,不斷寫出為時代吶喊的文章和詩篇,真令人感到他一如當年在黃河邊高歌奮進那樣,充滿革命激情和青春活力。正如后來有位作家在緬懷他的文章中說的那樣,光年同志“到了80多歲,仍能不斷接受新思想,新事物,不斷探討、反思文學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是個真正的與時俱進的文藝家”!
是的,作為這個時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形象光彩照人,將永遠為人們所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