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津濤
在充滿漏洞的古代司法體系中,訟師們時而仗義出生,時而為利入死,如何取舍,全憑信仰和原則。
與如今風(fēng)光的律師不一樣,中國古代的狀師,是一個隱蔽而灰色的職業(yè)。他們被通稱為“訟師”、“刀筆先生”,或被蔑稱為“訟棍”。從訟師界的祖師爺——春秋時的鄧析開始,訟師的日子就缺少陽光。史書說鄧析通曉法律,有本事“以非為是,以是為非”,使“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他不僅有償幫人打官司,還在社會上教授法律知識。鄧析后來因非議政事,被鄭國執(zhí)政者子產(chǎn)所殺。不知這算不算一種先兆,因為后世的訟師從業(yè)者也都為官府所厭惡。訟師行業(yè)經(jīng)過2000多年的發(fā)展,一直沒有合法地位,長期處于灰色地帶。
訟師是一種非法職業(yè)
在古代,當(dāng)訟師的多為落第書生,當(dāng)官無門,才投身這一行當(dāng)。學(xué)者張小也對古代書生有一概括,他說讀書人“做官乃是正途,幕友是岔道,書吏是賤役,訟師則是偏鋒。”一旦劍走偏鋒,訟師就成為士大夫眼中的“惡棍”。
但訟師被正統(tǒng)人士“打入地獄”,還不主要是因為他們的出身,而是他們挑戰(zhàn)了一種至高的理想。依照儒家理念,治理地方的最高境界乃是“無訟”:鄰里和睦相處,偶有矛盾也能通過鄉(xiāng)紳調(diào)解。所以士大夫們常常不遺余力地給治下百姓灌輸訴訟的“惡果”,比如宋人黃震就告誡子民,“訟乃破家滅身之本,骨肉變?yōu)樵┳?,鄰里化為仇敵,貽害無窮,雖勝亦負(fù),不祥莫大焉”。
不過儒家的無訟理想,并不能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太平世界。對于訴訟“惡果”的恐怖宣傳,也壓制不住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爭端。當(dāng)人們不得不吹響訴訟的號角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充滿漏洞的司法世界。
我們在古裝戲中常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個老百姓在衙門外“擊鼓鳴冤”,縣太爺?shù)玫椒A報后升堂判案。其實地方官身兼行政、司法、緝盜多項職能,要是天天坐在縣衙里等著審案,其他工作肯定都耽誤了。想要告狀,原告必須先呈遞書狀(原告所用為“告狀”,被告的反駁稱“訴狀”)。
且不說古人文盲率很高,就是“寒窗十年”的讀書人,也只知道“四書五經(jīng)”,如何會寫有著嚴(yán)格體例的“告狀”?針對這種情況,政府會提供“法律救助”,由所謂“官代書”給告狀的老百姓書寫狀詞。不過“官代書”所做的僅是按原告所說,原原本本地記錄案情,沒有任何辯解和修飾。這樣的告狀非但不能說明情況,還要惹人心煩。
另一個障礙則是,并不是所有送進(jìn)衙門的狀子都有機(jī)會立案,州縣地方官立有種種“不準(zhǔn)”。崇禎年間的規(guī)定是這樣的:“牽告多人,不準(zhǔn);牽告婦女,不準(zhǔn);牽告久事,不準(zhǔn);狀中里甲姓名籍貫與廒經(jīng)不對,不準(zhǔn)……”最后,只有那些被縣太爺“相中”的才會被收下來,聽候判決。而地方官審案的時候,“判斷之功在于看卷首十之七,在于聽言者十之三”。他們沒時間親自到現(xiàn)場取證,也不按法律條文判案,全憑“告狀”分析案情,然后做出一個結(jié)論。
在這樣漏洞百出的體制中,專業(yè)訟師的出場勢不可擋。他們首先需要做的,就是為當(dāng)事人書寫一篇符合格式、合情合理,又能打動官員的訴狀。為能將案情在200~300字中簡明扼要地說清楚,訟師們煞費苦心,總結(jié)出“詞訟十忌”、“狀詞十段要訣”等。所謂“凡握筆作狀詞,必有一定之程式,不可造次搗亂”,要依次說明“主意”、“緣由”、“期由”(時間)等。
對訟師來說,如何說話,如何去打動地方官,卻是能力高低的重要標(biāo)志。好的訟師,甚至可“一枝筆,一條舌,能抵三千毛瑟槍”。
訟師如何“包攬訴訟”
在充滿漏洞的司法體系中,訟師既有如此大的“主觀能動性”,自然很容易變得主觀。他們時而仗義出生,時而為利入死,如何取舍,全憑信仰和原則。但這往往是靠不住的。訟師之所以背負(fù)了上千年的惡名,除了官府的刻意抹黑外,也因為從業(yè)者中有太多人違背“職業(yè)道德”。《清稗類鈔》、《刀筆菁華》等書中收錄了大量關(guān)于訟師的史料,其中訟師為惡的事例占了大多數(shù)。
光緒年間,江西有一個老漢狀告兒子忤逆,兒子拿重金雇請律師幫忙。結(jié)果這個案子被訟師改頭換面為“妻有貂蟬之貌,父生董卓之心”,意思是說公公企圖霸占兒媳。于是審理案件的官員怒斥老漢:“老而無恥,何訟為!”兒子最終被無罪開釋。
有的律師瞄準(zhǔn)官員無法及時到案發(fā)現(xiàn)場的“法律漏洞”,還公然制造偽證。寡婦陸婉珍與鄰居湯翁爭奪一塊土地的所有權(quán)。湯翁賄賂官吏,使陸婉珍有怨難訴,就在湯家祖墳上吊自殺了。湯翁趕忙找著名訟師謝方樽幫忙。謝方樽命人給死去的陸婉珍換上一雙新的繡花鞋,以“訴為冤遭仇陷,移尸圖害事”做狀,說湯家的墓“四面苗天”“倘逢天雨,更覺泥濘”,而在“連宵春雨”后,陸婉珍的尸體上“香鉤(指女人的鞋)初未沾泥”。
謝方樽以此說明,不是死者自己走到湯家墓地自殺,而是有人欲陷害湯翁,在別處殺完人,再移到湯家墓地的。一個小小伎倆,就讓逼死陸婉珍的湯翁,從加害者轉(zhuǎn)為受害者,輕而易舉地洗清了自己的罪名。
理論上,地方官收多少狀詞,就要判多少案子,但事實上很難辦到??滴跄┠暝跁?dāng)縣令的張我觀說:“本縣于每日收受詞狀一百數(shù)十余紙?!倍拦饽觊g的邱縣,一個月內(nèi)收到的詞狀有2000多件。這些辦不完的案子,只能交給胥吏,也就是師爺去處理了。胥吏不是有編制的國家工作人員,沒有俸祿可拿,只能憑借手中那一點權(quán)力,賺些“外快”。這也給了訟師在衙門上下打點的機(jī)會。
對于訟師“包攬訴訟”的種種手段,清代著名刑名師爺王又槐在《辦案要略》中總結(jié)道,訟師混淆視聽的手段,無外乎偽造證據(jù)、強(qiáng)詞奪理,或者更改契約字句,或者串通書吏更改供詞,破壞司法。
訟師惡行如此“罄竹難書”,也勿怪歷代法律都要明令禁止。如《大清律例》中“教唆詞訟”一條,規(guī)定“凡教唆詞訟,及為人作詞狀,增減情罪誣告人者,與犯人同罪”。為了壓制訟師從業(yè)者的數(shù)量,官府干脆把訟師的“必讀書目”《刑臺秦鏡》《驚天雷》《法家新書》等列為禁書,私自印行的杖責(zé)一百、流放三千里,售賣的書販也要杖責(zé)一百。
行善助惡,都憑一支筆
不過訟師作惡,并非是從事此業(yè)的人都“性本惡”。清高的無訟理想,也打壓了社會對訴訟的正常需要。訟師在隱蔽而灰色的地帶待久了,難免心生暗鬼。而中國古代司法的漏洞百出,也易于成為潛規(guī)則肆虐的溫床。
在古代社會,判案的“大老爺”有權(quán)憑個人好惡審理案件,自然不會給訟師發(fā)言的機(jī)會,所以即使雇主給足了“代理費”,訟師也不能出庭去和地方官當(dāng)場理論,只能通過為當(dāng)事人出謀劃策和私下活動,左右案件的審理。這就易于發(fā)生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幸運的是,體制也不能決定一切?!洞笄迓衫酚值溃绻A師“見人愚而不能伸冤,教令得實,及為人書寫詞狀而罪無增減者,勿論”。這說明,朝廷也知道,還是有不少伸張正義的好訟師。
不過在法治不彰的時代,訟師即使助善,也只能使用違法手段?!兜豆P菁華》記載說,有個人被馬踢傷,幾次上告,官府都不受理,只好找訟師求助。訟師說:“馬馳傷人者,罪在馬不在人。君則可控馬不能控人。依我之見,只須倒置‘馬馳二字,改為‘馳馬傷人,則語意與前絕不相同,以罪在人不在馬,必能準(zhǔn)也?!蹦侨艘源松细?,地方官果然判被告賠償醫(yī)藥費。馬受驚而踢傷人,就和馬的主人沒什么關(guān)系,但如果是“馳馬傷人”,變成了馬主人故意策馬踢傷行人,這肇事責(zé)任就跑不掉了。
可見在地方官無法走訪現(xiàn)場,只憑狀詞斷案的時代,訟師即使要行善助義,很多時候也往往憑一支筆。
作惡也好,助善也罷,訟師始終是個隱蔽的職業(yè)。他們最有力的武器,不是煌煌的律例,而是一支生花的筆,和各式各樣的潛規(guī)則。直到晚清引進(jìn)西方的司法體系,訟師逐漸成為歷史,中國的訴訟和律師,才齊齊走向陽光。不過即使在陽光照耀之下,訟師的“幽靈”,還仍不時附著在司法的后門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