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黎明+薛舟/譯

五體投地

迎著刺骨寒風(fēng) 躲避著 又迎著

風(fēng)的氣息拂過皮膚 漸漸變得柔和

胡同里的圍墻上 大大小小的花朵露出笑臉

有些花兒 是第一次見。

有些花兒 順竿爬上來 就像馬戲團演員。

就連正在凋謝的花兒們 也不忘以目光應(yīng)和：

“我們正在結(jié)果子”。

不知何時 小手指甲般大的果實 懸在花朵身上。

驟雨初歇 胡同漸漸清亮 一只蝸牛

背著比身體還大的旋渦

左右搖動著長眼睛的兩只觸角 爬行。

艱難躲過 一塊水泥。

渾身沾滿了 比眼淚更粘稠的液體

五體投地！

悄悄地 一輛轎車攔住去路。

那正對車輪前方的五體投地！

蝸牛小心翼翼 晃動觸角 鎮(zhèn)定前行

終于擺脫車輪糾纏。

“該看的都看了”， 我也作勢離開這里。

該看的都看了？

是啊，在所有的生命 都努力開花、結(jié)果、爬行的地方

沒有“再沒什么可看了的”謊言

如何舍得轉(zhuǎn)身離去？

多好啊

天變暖和，戴上薄的手套

多好?。?/p>

（嚴寒中戴厚厚的手套

也挺不錯）

天變暖和，冰雪融化

多好??！

穿上輕便的運動鞋，多好。

（冰雪路上穿著踩雪的鞋子，

也挺不錯）

這種感覺蕩漾在

那里，不正合著時宜？

那么

只是都沒說出口罷了

那不就是時圣的境地？

薺菜花

在母親除過草的田野上

母親流下的汗滴在生長

化成的花喲

你，不懂思想

母親做了思想家的妻子

深夜無眠的一生 你不知曉

兒時的茅屋化為空地

只留下

扔進我童年里的石頭

荒涼啊

哭聲也無法填滿

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

里開放的

你，這可憐的草

海的手風(fēng)琴

該我歌唱了

卻連你也不愿再等

我孤身一人 蹇足徘徊在扶安的格浦

風(fēng)琴用海鷗的鳴叫

輕撓出波濤千鈞的怒號

隨后跌落在泥灘上

波濤三三兩兩 倚靠著琴鍵

從不疲倦 亦不會老病

惟有時間那虛妄的褶皺 被聲音雕琢

時時刻刻 重復(fù)著它的生滅

一展一合間

已是一生的過往

回憶與固執(zhí)

誰能奏響永恒的樂章？

潮水在彩石江進進退退

如昨日，在夕陽下斑駁閃光

靜默吧，靜默吧

才要作勢起意 就已窘迫見底

的生活一般

泥灘上，那層疊延綿的皺褶

暮氣四合 剩余的音符

亦漸漸地，漸漸地洗盡在波濤聲里

湮沒的痕跡才走向渺茫的昏暗

是誰 在把手風(fēng)琴無盡地舒展

罩子燈家的馬

像這樣落雨的夜晚，就想起點著煤油燈的罩子燈家馬店。走過去摸摸油汪汪的燈，就看到低下善良的眼睛，偶爾晃一下脖子的黑馬，一口漂亮胡須的罩子燈家伯伯，說著“孩子啊，不要再摸我們罩子燈家的馬啦”，打開土墻的房門，在滴水石上鐺鐺鐺磕著旱煙袋。天亮的時候，罩子燈家的馬和伯伯就要背上滿滿的干柴去城里。在柏油路上留下噠噠噠噠的聲音……

爬山虎

那是 墻

當我們覺得，那是無可奈何的墻時

爬山虎靜靜地爬上

那堵墻，沒有一滴水，沒有一粒種子能活下去的

那是我們所謂絕望的墻

爬山虎向前行進，絕不慌張

定要手拉著手，向上，哪怕是一尺，一寸

緊抓住那絕望不放

直到碧油油遮住了，全部的絕望

當我們垂下頭，說，那是無可逾越的墻

爬山虎的一片葉子，帶領(lǐng)著幾千片葉子

終于，越過了那堵墻

悲喜

一只鳥飛起，樹叢的下擺開始凝固。樹與我，成為莎草紙里的風(fēng)景，丟失了透視的距離。不愿被關(guān)在畫里的鳥，撲棱棱扇起翅膀，爪和尾依然被關(guān)在畫中。

大半個山的影子變成了畫，在絲絲的涼風(fēng)中飄搖。畫外鳥的身體上掉下的羽毛，撓著畫中我抬起的臉，變成衣角的花紋，卻靜靜地落下，沒有體積。

我是無數(shù)個點組成的線。用盡氣力把身體的句點推向畫外。但跑出去的，只有如暮煙般我的影子。還能相信的只剩下祈禱了。但祈禱只在探索我身體的地圖時有效。合不上沒有體積的雙手，流云下靜止的樹木，半個身體凸出畫外的鳥，嘎——哇——嘎——哇，悲傷地歌唱后歡喜哭泣的，剛剛溜走的，我的半張影子。

柿 樹

柿樹也惦念著消息

于是把更多的枝條伸向柴扉

秋日里滿噙著

紅的淚水

在風(fēng)的波紋中搖蕩

讓它扎根在這里

的主人，過了三十年的日子

跳上了逃亡的列車

那，是十五年前了吧……

柿樹想必也期盼著一聲問候

于是，每到春天，新芽

就要越過圍墻，探出頭來，伸開

飛行的起源

階梯是翅膀的模仿。我如是想

起初，它定是潛藏在建筑的血肉里

嘎吱聲戛然而止。不知何時已到盡頭的

階梯，和斷裂的波紋

夜的天使

仿若蝙蝠，收攏血肉的鎧甲，藏好腳趾，藏好手指

到林中去了嗎？

生長在翼膜——翅膀盡頭的奇異的腳趾

鳥兒從巖石的肩胛蹦出

扇著翎 飛上陡峭的懸崖

學(xué)習(xí)愈向上，愈遙遠的，古老的透視法

層疊鋪展的海平面之外

階梯的胸肌鼓脹飽滿

階梯穿過人的巷道， 往另一個海岸延展

大海在崖的盡頭奔涌而出

階梯如蝙蝠般 身披大海

掛立而眠

時間凝視著我

兩個月捆成了一包，在一天內(nèi)被快遞過來

五分鐘之內(nèi)把兩座鐘表和

三本自傳，吃得干干凈凈

從今天下午三點起，明天晚間六點就開始了

還不夠，憑我的能力

就算還不夠

11月還是要去一趟群山或者卡薩布蘭卡

24號要裝上前生，載上戰(zhàn)爭，去一趟搬家公司

要去追究那些沒法攢到一處的責(zé)任

命運每三個月糾結(jié)一次

每年吐一次唾沫

見面十五天就注定還剩一半的

我知道那是什么

傳言說哪棵樹上沒結(jié)果子結(jié)滿了紙幣

早知道我就把海買下來了

31號要去看看玻璃窗的市價

一定要有窗戶，哪怕沒有房子

十年后的今天一定要見面拼好

于是各自撕下一半的郵票，如今貼在了哪里？

12月31日白紙上雪白的羊群

只有一堆眼珠在擠擠嚷嚷

1月1日又有什么罪呢？

哪怕從今年開始，請務(wù)必

每天只寄來一天

我也要沒禮貌地頂嘴嗎？像個小混混那樣

關(guān)于它，或水

1

它托著我，

正如虛空擁抱宇宙。

我懸掛于莫名的它

正如沉重的大地掛在虛空。

虛空柔軟，它亦無形

卻又頑固地擁抱著我。

我在它的看不見的內(nèi)部

正如宇宙存在于無形的虛空。

它扶我坐下或站起，

正如虛空提起大地。

它不可見，而虛空空虛，

所以深深地擁抱我，令我痛苦。

2

水終將腐蝕鐵

像水滴石穿。我想變成水

變成水滴，穿透石頭，溶化鐵。

就像低矮、柔軟而空虛的它

充滿心靈，就像空虛

卻又充盈的虛空把我搖醒，扶起

起身凝望遙遠的世界，因為遙遠

只能不停前行的世界讓我流淚

溶化鐵，穿過石頭。我想變成水滴

變成水，久久地

溫柔地，低沉地，變空，變得更空。

破碎的跑道

跑道處處龜裂，青草

生長，沒有樹木的寬闊瀝青路

白漆劃出過道。皺折的標識牌下

箭頭殘破，依然指向

無限的遠方。

防毒面具破碎了，躺在跑道邊

草叢里。老鼠進進出出

像毒氣，偶爾落滿灰塵。頑強的鐵絲網(wǎng)包圍

破碎的槍支和防毒面具日益腐爛。

草根來安撫，將它們拉進泥土。

褪色的時代雜志、波邁煙盒和銀箔紙

被風(fēng)吹跑，掛在鐵絲網(wǎng)

又被撕碎。憂郁的臉

像烏云。

透過輪胎碎片的孔

天空變黃。最后的飛機

突然拖走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