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 楊林

危險女孩的下墜人生

本刊記者 / 楊林

和發(fā)生在一歲半男童原原身上意外而短暫的墜落不同，11歲女孩李蕾的墜落是一個慢而且長的過程，長達10年，只是沒有人伸手去接。

2003年的一天，重慶男人李江在戲耍中，將一歲的女兒李蕾拋向不遠處的妻子。這是他們經(jīng)常用來表達親昵的互動游戲，但這次失了手。下墜過程中，李蕾摔在地上，頭部著地。她摔壞了鎖骨，一側(cè)肩膀在很長時間里都纏著厚厚的紗布。

某種意義上，她年幼人生的下墜并未就此停止。10年后，2013年12月5日，讀5年級的李蕾將一名18個月的男童反復虐打后，放置在25樓陽臺欄桿上，使他墜落并摔成重傷。

這起引發(fā)轟動的少年暴力事件背后，是一個女童急遽下墜的人生經(jīng)歷。10年前發(fā)生的一幕是這一過程的隱喻。在這一過程中，父母、親友、學校都有機會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并接住她，但機會被一次次錯過了。

李蕾第一次“下墜”發(fā)生在重慶市長壽區(qū)川維廠（四川維尼綸廠）的石踏坡小區(qū)，李蕾爺爺李顯純住在5樓。李蕾的父親李江，一名當時28歲的國企工人，10年后曾試圖對媒體隱瞞此事。李蕾虐待男童事件發(fā)生后，媒體向李江質(zhì)詢，他并未提及小時候那場意外。他只說，女兒出過車禍，不過是很輕微的皮外傷，并不嚴重。

另一個由“下墜”帶來的破壞力則更加不易被人察覺。它發(fā)生在這個家庭內(nèi)部——多年后，這起意外“下墜”仍讓李蕾的爺爺李顯純耿耿于懷。他不止一次地向鄰居抱怨，如果是他照顧孩子，就絕對會盡力接住她，不會出現(xiàn)那樣的意外?！懊看温犓務撨@件事時，語氣充滿了對兒媳養(yǎng)育孫女能力的強烈不滿和質(zhì)疑。”一位鄰居說。

10年間，李蕾野蠻地生長著。一位鄰居用夸張的神情向前來采訪的記者控訴，6歲的李蕾曾將她女兒的頭摁在水里。

另一位鄰居證實，上小學前的李蕾曾將一條幼犬直接從二樓扔了下去。

盡管這些異常舉動被身邊所有人知曉，從未有人認真考慮過如何改變。相反，在慘劇發(fā)生之前，李蕾一直得到來自家人兩種失敗的對待：漠視和袒護。

失控的2分49秒

2013年11月25日，周末過后的第一天，在桃源小學五年級3班讀書的李蕾，大約上午7點鐘就離開家，獨自一人前往學校。這所小學是長壽區(qū)最好的小學之一，一共有2891名學生。當天，她參加了學校周一例行的升旗儀式，陸續(xù)上完數(shù)學、語文、科學、體育和音樂課。當天中午，食堂里有炒白菜和番茄蛋湯。

4天前，五·3班的課堂放了一部動畫片，講一只小動物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媽媽。李蕾在課堂日記中寫道：媽媽告訴我，人是高等動物，其他小動物是低等動物，我們要愛護這些低等動物。

“不能說多高尚，但是表示出的是一種很健康的價值觀?！碧以葱ｉL劉建文說。但據(jù)李蕾的同學透露，李蕾喜歡養(yǎng)小動物，曾親過蝸牛，還將一只蝸牛捏碎。

臨放學前照例是老師強調(diào)交通安全問題。在同學王丹看來，那一天并無任何特別，唯一一個意外是，雖然學校規(guī)定應該4點放學，但因為最后一節(jié)安全課結束得早，不到4點，教室的人基本走光了。

事后，媒體陸續(xù)報道出李蕾做出暴虐行為前的反常表現(xiàn)。

她在案發(fā)前曾說想把一個嬰兒裝在包里，并且從樓上扔下去。同學以為是玩笑，并沒有把這些情況反映給老師。在鵬運左岸小區(qū)，也有鄰居提及李蕾曾捏小孩臉，導致小孩驚哭，事后她卻并不驚慌地站在那里，表情木然。

當然，這些跡象并沒有令人們預見11月25日她在電梯中的暴虐。

11月25日15點50分，下課鈴響起，王丹看到李蕾安靜地將文具、課本塞進她的一個黑色的背包里，離開了在教室第三排的座位。從校門口，李蕾一個人靜靜地走向104路公交車站。桃源小學是104路公交車線路的起點，經(jīng)過7站大約10分鐘路程就能到達長壽中學站，下車后再走5分鐘李蕾就可以回到位于鵬運左岸小區(qū)的家。2012年底搬來后，她與父母住在一起。

在李蕾過去11年的成長中，住在鵬運左岸小區(qū)的日子是她與父母完整相處的一段時光。她的幼年是在距離長壽城區(qū)近十公里的川維廠區(qū)的爺爺奶奶家度過，而上小學后的前兩年，她住在學校宿舍。

幾乎同一時間，家住鵬運左岸小區(qū)7樓的51歲的吳世芳和孫子原原也準備出門。此前幾天，重慶陰雨連綿，吳世芳說，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太陽，她希望帶著原原下樓玩一會兒。原原是吳家第二個孩子，已經(jīng)18個月大。當天，他穿著一身粉色的衣服和紫紅色的背心，頭上裹著一塊很大的藍色頭巾。

天氣很好，當?shù)氐奶鞖忸A報顯示當天下午的氣溫為10攝氏度，微風，晴。下午16點10分15秒，原原蹦蹦跳跳地出現(xiàn)在電梯門口，吳世芳推著小推車緊隨身后。此前，吳世芳就帶著孫子原原曾出現(xiàn)在電梯門口一次，并準備下樓，但因為吳世芳懷疑房門沒有鎖好，所以又返回家里，因此他們耽擱了半分鐘。

正是這半分鐘，讓家住7樓的吳世芳、原原和住在25樓的女孩李蕾相遇。此前，吳世芳從未見過李蕾。

《博客天下》記者獨家獲得的完整版視頻記錄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

據(jù)電梯監(jiān)控視頻顯示，16時11分03秒，電梯載著原原和吳世芳從7樓的家里到達1樓，隨后電梯門打開，李蕾出現(xiàn)在電梯門口。

李蕾在電梯門打開兩秒鐘后就伸出手臂，她與正在推小車出電梯門的吳世芳擦身而過，一把將還在電梯里的原原抱了起來。“從擦身而過到抱起原原只有幾秒鐘時間，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原原奶奶吳世芳對《博客天下》分析。

此后，電梯門合上，吳世芳被關在電梯外。兩秒鐘后，李蕾伸出右手，按下去25樓的電梯按鈕。在此期間，被她抱在懷里的原原一直伸出左手指著電梯門，同時睜著大眼睛困惑地望著李蕾。

危險正在逼近。

16時11分23秒，李蕾伸出左手開始毆打原原，先向他的背部和手臂重擊了兩下后，又用手打向原原的臉，并在男孩臉上重重掐了一下。13秒后，她將抱在懷里的原原扔到地上，并踢到電梯的角落。踢了3腳之后，她還將躲避的原原翻身繼續(xù)踢打。由于電梯空間狹小，李蕾還向后退了幾步，保證自己踢打的力度。根據(jù)視頻顯示，在電梯間內(nèi)，她向原原的身體和頭部連踹6腳并重擊兩下。

16時12分09秒，電梯到達25樓李蕾家所在樓層。李蕾提起被打倒在地的原原，將他直接從電梯間丟了出去，隨后，兩人消失在視頻中。原原的家人形容李蕾丟原原的舉動說：“就像丟豬狗一樣。”

與此同時，吳世芳和一個鄰居也出現(xiàn)在電梯的監(jiān)控攝像頭里，她神情焦急地按下了去25樓的按鈕。電梯的監(jiān)控視頻可以發(fā)現(xiàn)，她慌亂地與身旁一起上樓的鄰居說著什么，并一再指著電梯門。

事后吳世芳向《博客天下》回憶當時的情景，她告訴身邊的鄰居，孫子被樓上一個女孩抱走的事情，一旁的鄰居則安慰她，不會有事的。

16時14分58秒，吳世芳到達25樓，她走出電梯門后開始左右張望，隨后在電梯攝像頭中消失。吳回憶，一出走廊，她就見到了走出家門的李蕾。

從原原在電梯攝像頭消失再到吳世芳上樓尋找孫子的短短2分49秒時間里，吳不會知道，一場危險的“墜落”已經(jīng)發(fā)生。

吳世芳回憶，李蕾開始先告訴她，原原被一個男孩子抱走了?！拔易穯査?，她又改口說孩子被一個女孩抱走了?！眳鞘婪紝Α恫┛吞煜隆氛f，李蕾撒謊時的樣子很真誠，邏輯清晰，她當時幾乎相信了。

事后，李蕾向長壽區(qū)警方供述稱，她將原原帶回家后又在客廳沙發(fā)上對他進行了毆打，最后抱至陽臺欄桿上逗玩，隨后致原原從25樓墜落。

當時，吳世芳并不知道兩分多鐘里發(fā)生的一切。

此后，李蕾和吳世芳一同乘坐電梯下樓，兩人之間無任何交流。電梯內(nèi)的監(jiān)控攝像頭顯示，李蕾分別在16時17分02秒和25秒時，兩次伸手輕撫吳世芳的肩膀。“她是在安慰我說，嬢嬢（重慶方言，阿姨）不要慌，孩子沒事的。”

電梯到達一樓后，吳世芳立刻先跑了出去，隨后，李蕾跟出電梯。

據(jù)事后長壽警方通報：下樓后李蕾與吳世芳兩人分行，李蕾繞行至原原墜落處，將灌木叢中的原原挪至七八米外的小道上，然后返回自己家中。原原奶奶徑直到小區(qū)保安處調(diào)看視頻監(jiān)控。

摔下25樓的原原被發(fā)現(xiàn)后，吳世芳開始在圍觀人群中尋找李蕾，很快兩人四目相對，“我恨得眼睛都在冒火了，但是她面對著我依然非常鎮(zhèn)定，好像這件事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當李蕾再次出現(xiàn)在電梯里已經(jīng)是當天16時39分53秒，她獨自走進電梯，雙手緊緊握住衣角，幾秒鐘后，她才按下按鈕關上電梯門。

女孩聳著肩膀，身體有點僵硬地盯著電梯顯示板上隨著樓層上升而不斷變化的數(shù)字。她先整理了一下衣角和褲子，然后開始不斷仔細地揉搓著，甚至用嘴和鼻子擦拭著什么東西。

電梯到達25樓，女孩快步走出電梯，她聳著肩、佝僂著背消失在電梯的監(jiān)控攝像頭中。這是李蕾當天出現(xiàn)在電梯監(jiān)控攝像頭下的最后一個畫面。

案發(fā)之后，因李蕾還不到11歲，未到法定刑事責任年齡，重慶市長壽區(qū)公安機關依法決定不予立刑事案件偵查。12月2日，李蕾跟隨母親李佳玲前往新疆。

重慶醫(yī)科大學附屬兒童醫(yī)院的醫(yī)生告訴《博客天下》，從25樓墜落的原原剛送來時情況十分危險，同時出現(xiàn)重型顱腦損傷、右側(cè)頂葉腦挫裂傷等并發(fā)癥狀，隨時有死亡的危險。

吳世芳堅持認為孫子落下25樓完全是李蕾造成的。李蕾的父親李江解釋，事發(fā)時傳出幾聲狗叫，“男童受驚嚇自己墜樓”。他告訴媒體，警方的調(diào)查結論也支持“并未故意將男童摔下”。在管轄派出所的安排下，李江先后分三次拿出7.8萬元用于小孩的治療。

《博客天下》記者到事發(fā)的鵬運左岸小區(qū)實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小區(qū)陽臺護欄都是由鐵欄桿和有機玻璃組成，護欄高約1.1米，而原原身高只有80厘米。

從25樓摔下的原原經(jīng)過一個月的治療后，已脫離生命危險，進入功能康復階段。

兩個家庭

在2013年11月25日下午之前，發(fā)生在李蕾身上最大的一件事情是，由于父母購房，她結束了長達兩年的小學寄宿生活，終于可以長時間地與自己父母住在一起。

事發(fā)后，李蕾父親李江面對媒體承認，自己和妻子對女兒的成長參與的并不多。他不清楚女兒在學校里有沒有朋友，和什么人來往，甚至說不出女兒的性格到底是外向還是內(nèi)向。

住在川維石踏坡小區(qū)一位和李蕾一起長大的玩伴陳妍也證實，雖然李蕾在長壽城區(qū)讀書，但是基本每個寒暑假和周末都會被父親送到石踏坡的爺爺家居住?！爸苣┪胰デ盟隣敔敿业拈T，基本都能找到她。”

陳妍曾聽到李江和鄰居的一次對話，一次周末，李江送女兒到爺爺李顯純家時，李江告訴鄰居，自己忙，妻子也愛玩，所以，孩子只能拜托父母照顧。

12月20日，重慶摔童女孩的父親李江通過央視新聞公開了女兒的道歉信，信的大致內(nèi)容是：“我是李某某。那天我不該打小弟弟。在家里(我)和小弟弟玩耍時狗狗叫了，小弟弟掉下去了。讓叔叔阿姨傷心了，請叔叔阿姨原諒。”

另外，作為監(jiān)護人，李江在信上還加了幾句話，“作為父親，我們?nèi)胰硕几杏X很內(nèi)疚，請對方諒解?！边@是李蕾一家第一次公開直面媒體，向受傷的男嬰原原一家道歉。原原父親李生忠在聽完記者復述的道歉信內(nèi)容后，沉默了幾秒反問：“他們?yōu)槭裁床坏谝粫r間站出來道歉呢？”

與李江對女孩態(tài)度淡漠相反，男孩原原的出生被這家人寄予了厚望?！恫┛吞煜隆酚浾吡私獾?，原原的父母在2008年結婚后很快有了個女兒，因為喜歡孩子，以及受農(nóng)村多子多福的傳統(tǒng)觀念影響，曾燕夫婦又誕下原原。據(jù)知情者介紹，事后因為超生，曾燕一家為原原的出生付出了3萬多元的費用。

原原的出生改變了曾燕一家的生活。曾燕對《博客天下》說，女兒瑤瑤從小在工地上長大，每天跑跑跳跳生活不穩(wěn)定。為了讓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一出生就有一個穩(wěn)定的家，在她懷上原原后，丈夫李生忠才借錢按揭了鵬運左岸的這套房子。她還記得當時的房價是3000多元每平米，為了給孩子寬松的成長空間，所以買了近90平米的戶型，為此每月要承擔1500元左右的房貸。

曾燕說，自己的家庭條件并不算好，原原和姐姐從沒有一件新衣或者玩具，用的都是親戚家接濟的物品，就連出事時原原坐的小推車也是曾燕大伯家淘汰下來的。即使是這樣，曾燕依舊希望原原能夠好好讀書，考上大學，最好再有自己的特長愛好。

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出事前一個多月，為了多賺點錢，曾燕隨愛人和50多歲的公公一起到重慶的工地上打零工，為此將住在鄉(xiāng)下的婆婆吳世芳接進城里專門照顧兩個孩子。2013年11月24日，在重慶打工的曾燕夫婦坐31元的大巴從重慶主城趕回長壽看望兩個孩子，當天吳世芳告訴曾燕，原原在半個月前進行了身體檢查，體重已經(jīng)漲到22斤了，比上次見到時胖了一圈。

李生忠記得，因為急著趕回重慶的大巴，自己和妻子連晚飯都沒有來得及吃就匆忙離家，臨走時自己開了一句玩笑，原原再這么長下去說不定能高過姐姐了。當時，距離原原出事不足24個小時。

虐童視頻曝光之后，李蕾的家人選擇了避開洶涌的質(zhì)問，其間爺爺李顯純曾一度從外地回到石踏坡小區(qū)。據(jù)媒體報道，12月6日晚，他到小區(qū)小賣部買啤酒，和往常一樣，同鄰居聊天。有人問他說：“你孫女是不是有問題，去檢查一下撒?！彼桓吲d地說，我孫女沒得問題。

“我不能失了這個面子?！边@個老工人在人堆里沉默了一會兒，兀自嘀咕了一句。第二天，他就從小區(qū)里消失了。

李蕾的家庭是典型的國企廠礦家庭。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是來自四川維尼綸廠，她出生時父母也屬于川維職工，2歲的時候企業(yè)改制，父母所在的金維公司從川維集團脫離出去。李蕾出生后一直由爺爺奶奶帶。爺爺李顯純是川維電廠工人。

上世紀70年代建廠的川維廠屬于化工企業(yè)，最初的職工都是來自各地的復轉(zhuǎn)軍人和知青，遠離親眷和城市。在長壽，它算是最大的國企，最輝煌的時候有在職員工上萬人，廠子大了就成了城。

從重慶買一張29元錢的大巴票，就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后直達川維廠，從長壽城區(qū)坐109公交到廠區(qū)大概也是一個小時。出了車站左拐走上六七分鐘就是李蕾生活的石踏坡小區(qū)。

石踏坡小區(qū)由幾排建于上世紀中期的老式居民樓組成，十戶中有七戶都住著從川維廠退休多年的老職工。年輕人們大多選擇離開這里，去長壽城區(qū)買房居住，每天開車或者坐公交往返上班。

近幾年來，一些在川維廠周邊單位打工的外地人也開始居住于此，為了這里的低房租。幾位老鄰居說，石踏坡算是川維廠的“貧民窟”，只有老年人和沒錢的人才會住在這邊，退休的干部或者有錢人選擇住在川維廠建的干部公寓里，例如李蕾的外公與外婆。

李江與李佳玲在2001年前后結婚，這曾在川維廠引起了一些議論。李佳玲模樣俊俏，父親李大詳曾是川維廠化纖分廠的廠長，正處級，是廠區(qū)的紅人。而李江不過是個普通工人，家庭環(huán)境懸殊。

即使整個國企廠區(qū)已不復當年的榮光，李蕾的爺爺李顯純依舊給石踏坡的鄰居們留下了“要面子”的印象。鄰居說李顯純原本是四川新津縣人，退伍復員到江油電廠工作，之后又轉(zhuǎn)到川維電廠。年輕時的李顯純曾經(jīng)歷過川維廠的鼎盛階段。

兩位因為在附近給私企打工而住進石踏坡的鄰居說，李顯純曾不止一次在他們面前炫耀自己的工人身份，“我是老牌國企出來的人，私企能比嗎？”56歲的鄰居張燕說，她隨口說一句“那川維廠還不是最后給你買斷工齡”，這句話立刻讓李顯純像一只斗敗公雞一樣面紅耳赤，“那我也是國企工人出身，你們這些打工的能比嗎？”

據(jù)知情人士介紹，大約十年前，還沒到退休年齡的李顯純同意買斷工齡，最后拿到了十幾萬元的一次性補償金。這件事成為國企老工人李顯純多年以來的“痛”，時不時在飯后散步的時候拿出來和鄰居們抱怨一番，那也成了熱愛川維廠的他對之前堅信的“鐵飯碗”唯一不滿的一點。

他的大兒子李江也隨父親的腳步進了廠，這曾是李顯純最驕傲的一件事，但是買斷工齡后，他也曾和鄰居表示過擔憂，認為單位的效益可能不如從前。

如果說“工人階級最光榮”的時代讓李顯純的人生達到拋物線頂點，那么被買斷工齡后，他的榮耀與曾經(jīng)的這個國企老廠一樣都在下墜。而他并不適應。

在不停地爭吵和抱怨聲中，李蕾度過了自己下墜的童年。

危險的前奏

無人知道墜落速度什么時候開始變快。如今回顧李蕾的成長過程，危險征兆無處不在。

同一棟樓的鄰居張斌稱，有一次，李蕾的母親李佳玲抱著孩子上樓去李顯純家，因為穿著細高跟鞋，李佳玲在樓梯上摔倒了，腰部受傷動不了。

“如果是那個年齡段正常的孩子，可能就會去5樓喊爺爺下樓幫忙，或者求助鄰居，但是李蕾安安靜靜地坐在母親的身邊看著她哭喊，自顧自地玩了好幾分鐘。直到路過的鄰居發(fā)現(xiàn)，才跑去5樓喊李顯純下來?！彼貞浾f。

張斌更驚訝的是，李顯純下來后，第一反應是對兒媳破口大罵，怪她不小心，差點摔到孩子，直到他確定李蕾沒有事情之后才和鄰居一起扶起已經(jīng)不能動彈的李佳玲。

與多數(shù)廠礦小區(qū)一樣，李蕾生活的石踏坡小區(qū)是個熟人社會，很多熟悉這個家庭的人表示李顯純夫婦對孫女懷有溺愛。

鄰居們意見最大的事情之一是，每次李蕾和玩伴們打架，李顯純都第一時間趕過來，不分青紅皂白維護孫女，責罵甚至侮辱別的孩子。

家住石踏坡小區(qū)的張燕的孫女被李蕾打過?！拔已劭粗齻z因為一點零食的事情，李蕾就伸手去拽我孫女的頭發(fā)，還扇她的耳光?！睆堁嗾f，“我趕過去的時候李顯純也來了，首先批評我沒有看好孩子，然后一把將我的孫女推到地上?！?/p>

住在小區(qū)里的另一位女孩韓丹則對《博客天下》說，自己比李蕾大一歲，上小學之前，她曾被李蕾一把推進了水溝。

韓丹說：“天很冷，我想爬起來，但是李蕾按著我的背不讓我動，我的頭浸到水里了。她力氣特別大。”

韓丹的奶奶也對此事印象深刻。她說，幸虧她及時趕到，才將李蕾拉開，救出了孫女。那一次，李蕾的奶奶何方碧給韓丹當面道了歉，但是沒有對李蕾進行責罵。

9歲女孩兒李芳也被李蕾毆打過，但她說，李顯純夫婦倆不止一次告訴她，如果敢欺負李蕾，“他們就會過來打我”。

這些引述都沒有得到李顯純夫婦的回應。但可以確定，年齡越來越大的爺爺奶奶對性格暴躁的李蕾缺乏約束。幾位鄰居同時向《博客天下》回憶，李蕾的奶奶喜歡跳舞，有好幾次，李蕾闖進“舞池”對正在跳舞的奶奶又打又踹，還將奶奶的裙子拉扯下來。鄰居們說，當時的李蕾已經(jīng)讀小學，何方碧不但沒有批評孫女，反而盡力哄她。

和爺爺李顯純夫婦的教育方式不同的是，多位和李蕾父母熟悉的人向《博客天下》記者透露，母親李佳玲脾氣略顯暴躁。據(jù)李佳玲的鄰居說，她時常聽到李佳玲在屋子里罵孩子，甚至對其進行“棍棒教育”?！芭畠海ɡ罾伲┧坪醣容^倔強，很少看到她頂嘴或者哭。”事發(fā)后，《博客天下》向李江求證此事，但是對這些引述進行回應的要求被他拒絕了。

一位在學校里和李蕾比較熟悉的女孩說，她曾聽李蕾表示過自己非常不喜歡媽媽，“她甚至希望媽媽得病”。

三年前搬家過來的12歲女孩王倩是最近兩年和李蕾走得比較近的小伙伴，經(jīng)常在周末的時候去李顯純家里找李蕾玩。她印象中，李蕾不喜歡讀書，愛看少兒頻道，與其他小女孩一樣喜歡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偶爾也會和小伙伴傳閱《恐怖世界》，那是一種在長壽各個報刊亭都買得到的廉價期刊，里面充滿了各種女鬼復仇或者幽靈神怪題材的故事。

在石踏坡小區(qū)，因為愛打人，李蕾的人緣不好。她似乎也并不知道如何去表達愛。“她似乎很討厭男生，對每個接近她的男生都虎視眈眈，但如果男生躲著不和她玩，她又會追著男生打。”王倩說。

李蕾的一個好朋友是石踏坡小區(qū)一名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孩。李芳和王倩幾次看到李蕾背著那個女孩滿院子跑，笑得非常開心。

“她喜歡抱著那個孩子，抱得特別得緊，經(jīng)常把她勒得滿臉通紅喘不過氣來?！崩罘颊J為，那是李蕾表達喜歡的一種方式。

這是李蕾令人擔憂的童年中不時出現(xiàn)的種種善意。但她顯然缺少必要的幫助來引導這種善意。王倩剛接觸李蕾時，李蕾會將自己的零食給她分享，但是幾次之后這種情況就消失了。一次為了搶王倩的零食，李蕾打了她，這件事導致李蕾的奶奶跟王倩的母親在小區(qū)里大吵一架。

慘劇發(fā)生后，李蕾父親李江提及女兒對待小動物的態(tài)度，“愛都來不及，特別有愛心，喜歡小動物?！蓖踬粍t說，李蕾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小區(qū)附近的石凳上，她幾次走近時，都看見李蕾將腳下的螞蟻一只一只踩死。

李蕾在桃源小學的隔壁班同學曾見到，一次李蕾班里的男生惡作劇地將蜈蚣等昆蟲塞進李蕾的書包，“她發(fā)現(xiàn)蟲子后很生氣，一個人到廁所里，把書包里的蟲子倒在地上，又一下一下把它們踩得粉碎?！?/p>

王倩說，上小學前，李蕾曾把一只幼犬從小區(qū)的二樓通道里直接扔下樓去，她還見到，李蕾不止一次將自己養(yǎng)的狗從高處直接甩到地上。

在王倩眼中，李蕾特別喜歡玩警察和犯人的游戲，喜歡扮演犯人等著被警察追?！暗撬艿煤芸?，身手敏捷又善于躲藏，想抓到她非常困難，慢慢就沒人愿意和她玩這個游戲了?！?/p>

李蕾的性格并不穩(wěn)定。幾個小伙伴一起玩“過家家”，她總是玩一會兒就厭煩了，然后也不允許其他的孩子繼續(xù)玩，并將大家的道具都踩得稀巴爛。

讓王倩最奇怪的是，李蕾總是管比自己年齡大的女孩子叫“妹妹”，“我們糾正過她幾次，但她反而覺得我們是錯的?！苯o王倩的感覺是，李蕾似乎對年齡并沒有準確的概念。

而另一位居住在石踏坡小區(qū)的老鄰居則認為，李蕾對事件的后果缺乏理解。這位老鄰居曾養(yǎng)了一條兇猛的烈犬，就連成年人都不敢靠近，“但是這個女娃兒（李蕾）很奇怪，她幾次試圖去踹我的狗?！?/p>

另一個鄰居佐證，有人曾看見她在校外撿石子打體型巨大的流浪狗，而且專門瞄準狗腦袋，她對此事樂此不疲。

在學校，李蕾也因為性格的原因被同學孤立。就讀桃源小學的前兩年，她在1班就讀，跟同學的關系并不好。據(jù)一名同學透露，當時她住校，住宿時是8人間，李蕾和同寢女孩間時有矛盾，有同學就因為她提出要調(diào)換寢室。李蕾讀三年級時轉(zhuǎn)到了3班。

關于李蕾性格異常的征兆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但她的監(jiān)護人和教育者都未能提前警覺。

11月25日出事前幾天，王倩和李芳都發(fā)現(xiàn)，李顯純脾氣比平時大了很多。因為趕上周末，李蕾被送回石踏坡小區(qū)的爺爺家居住。愛下棋的李顯純那幾天先后和幾個棋友因為輸贏問題發(fā)生矛盾，其中有一次摔了棋盤離開，后來在老年活動室打牌時，還對進來玩耍的小孩又吼又叫，把他們趕了出去。

摔嬰案發(fā)生后，李顯純回到石踏坡住了幾天，不過他躲避了所有前來采訪的媒體。面對鄰居的詢問，要面子的李顯純一開始沒有承認摔嬰的女孩是自己孫女，后來有鄰居傳言被摔的原原已經(jīng)去世，他又站出來氣憤地辟謠，“沒有死，那么一摔怎么可能死掉呢。”

原原墜樓場景復原。

責任與救贖

“女童摔嬰”的視頻經(jīng)網(wǎng)絡傳播后，李蕾立刻被貼滿了“惡童”與“魔鬼化身”的標簽，并很快引發(fā)了網(wǎng)友的“人肉搜索”，女孩的照片、名字、身份證號碼和此前的經(jīng)歷很快被在網(wǎng)上公開。

此前，當?shù)毓矙C關認定李蕾只有11歲，未到法定刑事責任年齡，決定依法不予立刑事案件偵查。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專家、名人乃至網(wǎng)民熱議此事。

演員姚晨、馬伊琍和作家陸琪先后對肇事女童父母的行為提出質(zhì)疑。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家李玫瑾接受采訪時認為，此案不應不了了之，應作為嚴重刑事案件認真調(diào)查。

李玫瑾說：“調(diào)查不以處罰為主要目的，它仍然是一個很嚴重的刑事案件，至少調(diào)查應該有一個公布的結果?！?/p>

她建議研究如何通過立法完善14周歲以下孩子行為問題的教育和干預：“要讓孩子明白，你的行為也是有社會責任的。”

12月6日，知名足球節(jié)目主持人董路第一次將重慶摔嬰案件和20年前英國發(fā)生的兩名10歲男孩殺童案件比較，認為兩者之間區(qū)別不大。

英國殺童案發(fā)生在1993年2月12日的英國利物浦。兩名10歲男孩羅伯特和他的同學喬恩將兩歲男童詹姆斯拐到鐵軌旁，對其進行毆打直至男童死亡。兩個男孩歸案后，英國警方根據(jù)問詢錄音，認定兩個男孩所犯謀殺罪名成立。兩人成為英國現(xiàn)代歷史上年紀最小的殺人犯。

起初兩人被判刑8年，后來因為遵循民意，又改判至15年。

2013年12月23日晚，英國北安普敦郡，曾負責改造1993年英國殺童罪犯的前英國政府社會服務督察員史蒂芬斯看到了重慶虐童事件的視頻，他對《博客天下》說：“你們只看見硬幣的一面，并未看到另一面?！?/p>

“不是說犯下嚴重罪行的孩子不應該被關押，我的意思是，你要去保持平衡，保持作為懲罰措施的關押監(jiān)禁和教育改造間的平衡。如果你不這樣做，你只能制造怪物?！彼f。

當年，英國兩個男孩的信息在審判中被過度曝光，史蒂芬斯不希望這一后果在中國重演。他說：“英國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p>

據(jù)事后統(tǒng)計，英國這兩名最小殺人犯在8年牢獄期間共花費了納稅人320萬英鎊，這筆錢被用于文化教育和心理輔導等各方面改造。兩人服刑期間和出獄后，英國政府還花費150萬英鎊幫他們幾次改變原有身份、住址。

現(xiàn)在，李蕾原來的鄰居、同學和老師，都在試圖抹掉自己和李家有過接觸的事實。出事后，李蕾的生存環(huán)境更加惡劣。

在石踏坡小區(qū)，原來和李蕾接觸過的幾個男孩已經(jīng)不愿意談到這個曾經(jīng)的玩伴，事發(fā)后，他們被家長告知，“李蕾在長壽殺了人，以后見到她要躲遠一點，千萬不能和她說話?！薄皻⑷朔浮笔呛⒆觽兘o李蕾最新取的外號，沒有條件上網(wǎng)的他們靠大人之間傳播的流言，給李蕾的行為安上了各種夸張的想象。

因為媒體采訪，桃源小學警告李蕾所在班級的學生，不允許他們透露任何李蕾的在校表現(xiàn)。一群小學生沖過來向記者投擲石子，其中一個小孩對記者說：“這是學校讓的。”

案發(fā)后，李蕾所在的桃源小學邀請了一位學校轄區(qū)派出所民警給全校同學召開班會，主題是《從學校到監(jiān)獄究竟遠不遠》。一篇會后由學校撰寫的新聞報道這樣總結這場主題班會的效果：“最后，張?zhí)骄僖詢蓚€捫心自問‘我對學習負責了嗎？’、‘我對自己的未來負責了嗎？’結束了講座。‘認真學習、認真做人，認真關愛他人，為人生，為社會爭光添彩’的結束語印在了孩子們心中。此次法制教育課讓孩子們受益匪淺?！?/p>

12月19日，桃源小學建立了特殊學生安全檔案，并從那天開始依次開展特殊學生家長約談活動。李蕾的班主任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之前，該校曾劃分過特殊學生，但李蕾并不在其中。

這只是本應防止她人生不斷下墜，但最終失效的那些防護措施中的一個。

（文中未成年人和鄰居均為化名）

2013年12月24日下午，曾參與英國最小殺人犯改造的前英國政府社會服務督察員史蒂芬斯，給李蕾的父母寫了一封信，并委托《博客天下》轉(zhuǎn)交。在信中，他強調(diào)及時、專業(yè)的心理疏導極為必要。

考林垂村，北安普敦，郵編：NN5 0PF

董事：馬爾科姆·史蒂芬斯

親愛的李先生、李女士：

我叫馬爾科姆·史蒂芬斯，來自英國，是一名專為遇上法律糾紛或有復雜需求的孩子提供特殊幫助的咨詢顧問。

我曾任英國高級公務員，也是國際少年司法觀察所的第一位英國專員，在2010至2013年間任職于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

聽說了發(fā)生在重慶的案件后，我聯(lián)系《博客天下》委托他們把這封親筆信交給你們。我接觸過許多犯下嚴重罪行的男孩、女孩，也曾長期與他們相處，在這里，我希望用我的經(jīng)驗給你們提供一些幫助。

我曾任英國皇家督察員（下屬于英國政府社會服務督察部門），專門管理英國10到18歲曾有過殺人行為或殺害企圖的兒童——我在任職的11年里共負責過大概500個孩子，其中包括一樁兩名10歲男孩羅伯特·湯普森和喬恩·維納布爾斯殺害3歲男童詹姆斯·巴爾杰的案件。這些，無一例外，都是給社會帶來悲痛教訓的慘案。

對每一個受波及的人而言，這樣的慘劇都是沉重的，尤其是那些對他人造成嚴重傷害的孩子的父母和家人，他們與你們一樣，都感到被孤立，或許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說什么，去哪里傾訴，又去哪里解決問題。他們一方面無法割舍對孩子的愛，另一方面又不能接受自己孩子的暴行。因而我現(xiàn)在完全理解你們此刻深陷的兩難之地。

我想對你們說的是，事實上，其他案件中的父母都曾經(jīng)歷過你們今天的困境。我也想向你們保證，無論孩子做了什么，“幫助”他們的可能性永遠存在。他們?nèi)匀挥袡C會長大成為負責任的成年人和國民，并最終成為優(yōu)秀的父母。希望遠沒有你們想象中那樣渺茫。我很樂意告訴你們，至今已出現(xiàn)過不計其數(shù)令人滿意的例子。我認識很多曾陷入類似你們孩子現(xiàn)在境況的兒童，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安長大，并擁有成功的職業(yè)與人生。

接受專業(yè)人士的“幫助”對你們而言至關重要，例如全面的評估、治療計劃和康復項目等，而這些則需要專家、社會工作者、教師、青少年工作者、精神科和醫(yī)護人員組成多學科交互團隊盡早開始著手準備、共同執(zhí)行。

因此，無論你們現(xiàn)在身處何方，我建議盡快聯(lián)系當?shù)鼐只蛘咔嗌倌攴諜C構。只有充分了解孩子所作所為的緣由，才能有效地找出解決方法。越早對兒童行為進行評估，越有可能成功處理問題。

我個人非常愿意與你們（當然也包括你們的女兒）就此詳談，給予你們和中國相關部門所需要的指導，引領你們恢復信心。

如果你們有任何需求，可以通過英國駐重慶總領事館或《博客天下》雜志聯(lián)系我，他們都有我在英國的電話和郵件。我將十分樂意盡自己所能提供幫助。

我真摯地祝愿你們能夠堅強地渡過這次難關。我的祝福也與原原和他的家庭同在。

祝好

馬爾科姆·史蒂芬斯 / 董事、高級顧問

法律保護咨詢中心

翻譯 / 呂昊